羊(六)

欠着真好。

有人欠你,总欠着,这是什么滋味呢?——真好哇。

在废品店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是越来越自觉地播撒着人情的种子。他最愿意干的事就是让人家“欠着”。在那条街上,甚至是在整个废品回收系统,只要是有人找到他头上,不管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一口答应。当然,一个收破烂的,人家也不会求他干什么大事,也就是帮着拉拉煤、修修房、搬搬家什么的。这虽都是些小事,可人情却不论大小,人情就是人情,欠着就是欠着,这是一笔笔记在心灵上的债务。时间一长,口碑就出来了。

李金魁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这也是他在心理上保持平衡的一种办法。人已经贱到了这个样子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那就是感觉了。感觉就像是一个储蓄所,存了些什么,只有自己心里知道。那像乱草一样的头颅在人前是低着的,在感觉里却是昂着的,那里写着一个“操!”字。

三年后的一天早上,李红叶找他来了。李红叶穿着一件紫红色的风衣,默默地站在他面前,说:“我爸出来了。”

他“噢”了一声。

李红叶又说:“我爸已经出来了。”

他就说:“噢,你爸出来了。”

李红叶说:“我爸想见见你。”说着,她把一叠钱递到李金魁的手里:“你去洗个澡,理个发,换件衣服……我爸要见你。”

这话李红叶虽然说得很平静,可李金魁却受不了了。他说:“校长出、出来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可这……”

李红叶说:“我爸已经到市里了……”

李金魁说:“那我就不用去了吧?”

李红叶说:“你必须去。”

李金魁想了想说:“还非去呀?去就去吧。你别给我钱,你给我钱干什么?”

李红叶说:“你……怎么还这样?”

李金魁重又把那叠钱塞回去,说:“咋也是个收破烂的,还怕人笑话?我有钱。”

李金魁是穿着一身旧工作服去的。去的时候,他想了想,也不能空着手呀,于是就上街买了两瓶酒、两筒好茶叶,就那么提着去了。到了市委门前,警卫拦住他说:“找谁呢?”他说:“李志尧。”警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跟李主任是什么关系?”他说:“老乡。”那人很干脆地说:“李主任不在!”李金魁笑了,说:“不在?不在就算了。”正在这时,李红叶快步从里边走了出来,她说:“小董,这是我表哥,让他进来吧。”李金魁仍是笑着对那警卫说:“啥表哥呀,也就是个老乡吧。”

进了大门,李红叶一边引着他往前走,一边小声说:“我让你换衣服你为什么不换呢?你那农民习气要改一改了。”他说:“要是改不了呢?”李红叶说:“还是改一改好。”看李红叶说得很严肃,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默默地跟着走。绕过一个小花园,李红叶领他来到了一座小楼前。那是一座两层的小红楼,墙上长满了绿阴阴的爬山虎,看上去十分的优雅谧静。再往里走,人的脚步就显得重了,心里却很空,李金魁暗暗掐了自己一下,说怕啥呢?不就是见个人么。进了楼,来到了客厅里,李红叶站在那里说:“爸,他来了。”只听沙发里“嗞扭”响了一声,说:“哦,来了,坐吧。”这时,李金魁才看清坐在皮沙发里的李志尧。他的身子稍微直了直,那一头白发看上去梳理得很整齐,却一脸疲倦的神色,人显得很麻木,很冷淡。李金魁把手里提的东西放下,尔后他按村里七连八扯的辈分叫道:“七叔……”李志尧摆了摆手,只说:“噢噢。坐吧,坐坐。”对李金魁提来的东西,他连看都没看。待李金魁坐下来,李志尧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用和缓的语气说:“我刚到市里,一时还没顾上去看你,怎么样啊?”他说:“还那样吧,还行。”李志尧挠了一下头上的白发,淡淡地说:“哦。有什么困难么?”他说:“没啥。”李志尧又说:“有啥想法可以提出来嘛。想不想到市里来呀,啊?……”到了这时候,李金魁的牙咬起来了。他沉默了很久,心里的火苗一蹿一蹿的。他心里说,机会来了,你的机会来了呀,你说呀!可是,他望着靠在沙发上的那张脸,那是很乏的一张脸,那张脸上似乎有一种让他感到惊恐不安的东西,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在他发愣时,只听李志尧问:“听说,你读了很多书?”李金魁含含糊糊地说:“也……没读多少。”接着,李志尧“哦”了一声,慢声慢气地说:“我这里嘛,也需要一个人。你来当秘书怎么样啊?”李金魁猛一下有点晕乎乎的,他觉得头有些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吞吞吐吐地说:“怕、怕不行吧?”李志尧直了直身子,微微地笑着说:“……秘书嘛,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可靠哇。”说着,他的眼突然睁大了,目光一下子变得十分锐利!李金魁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泛上来了,那东西飘飘的,凉凉的,叫人不由地发憷。那是什么呢?李金魁想不明白,他只觉得头更重了。于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居然又结巴起来了:“我、我、我……不不行,怕怕怕……是是真、真不行。”看他说话磕磕巴巴的,李志尧皱了一下眉头,他有些失望地往沙发上一靠,眯着眼看了看他,连声说:“噢,噢,是这样。你是还有别的想法喽?”李金魁怔了怔,心里说,说吧,你得说了,说呀!于是,他正了正身子,喃喃地说:“也没啥想法。要说……想法……我还是……想上学。”李志尧“噢”了一声,那“噢”声很长,往下就再没有话了……

后来,当李金魁离开那栋小楼的时候,他的脸色黄蜡蜡的,人就像害了场大病一样,满身都是虚脱的汗水。他知道他已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失去了也就永远失去了。

他突然想哭!

李红叶出来送他,竟也有意地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两人都默默的。到了分手时,李红叶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又磕巴起来了?!”

李红叶恨恨地说:“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

李金魁默默地说:“你已经不欠我了。”

李红叶说:“你是说我还欠着你呢,是不是?”

李金魁说:“清了。谁也不欠谁。”

李红叶说:“你会后悔的。”

李金魁轻轻吐一口气,硬撑着说:“我从不后悔。”

李红叶最后看了他一眼,扭头走去了。那一眼哪,叫人……

一个月后,李红叶送来了一张表。那是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尔后,李红叶说:“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李金魁望着那张表,很久没有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不料,李红叶说:“我顺便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说:“跟……谁?”李红叶说:“军人。是个军人。”李金魁木木地说:“好好、事,那是好事。”李红叶说:“你不是会送礼么,不送我点什么?”李金魁刚要说什么,李红叶立时打断他,冷冷地说:“你欠着吧,我也让你欠着。”

拿到那张表后,李金魁一天都没说话。他心里说,李红叶要结婚了。李红叶已经是人家的人了。李红叶说,一个军人……他在一张废报纸上一连写了九十九个李红叶,写到三十一个的时候,他心里像是塞了块砖;写到七十一个时,他加了一个“脱”字;写到最后时,他把那张旧报纸团了团,扔了。

第二天早上,他围着县城一连跑了三圈,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背道:碧梧栖老凤凰枝,香稻啄余鹦鹉粒……

一听说他要上大学,废品店的歪脖眼都瞪大了,说:“城里有好亲戚?”

他说:“没有。”

歪脖说:“有好连手?”

他说:“也……没有。”

歪脖说:“真没有?”

他说:“真没有。”

歪脖说:“那是烧高香了。金魁呀,你是烧高香了!”

李金魁默然,他眼里湿湿的……

歪脖说:“别说你高兴,我也高兴。老难,老难。”

按说,推荐上大学,办手续是很困难的,有一个个的公章要盖。可李金魁长期以来送出的“人情”也到了兑付的时候了。市里盖过章的表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顺水人情了,这是谁都愿意做的。所以,他几乎是没费什么劲,就把手续办了。在临行前,废品回收公司的主任又特意奉送了一份礼物,那就是在上大学期间,工资照发。其实他只是在主任搬家时给他刷过两次墙,主任一句话,工资就照发了。

走时,他本意是想去看看李红叶的。他心里说,金魁,不管怎么说,你欠了人家,是你欠了人家呀!可李红叶已经走了,到部队结婚去了。于是,他回了家一趟。老捆一听说孙子要上大学了,就一窜一窜地跑出去,到处跟人说:“冒烟了,冒烟了,俺家老坟里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