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麦前,被五叔逼走的李大有回来了。
他去新疆流逛了五年,回来时掂着两只大提包,进村来逢人就打招呼,口很甜。从穿戴上看,也不是多阔气。上身穿着草绿布衫,下身是蓝裤子,脚上穿的是塑料底布鞋,半旧不新的,却很干净。他人晒黑了,也魁梧了。虽未露出大发的样子,但手面却很大。见了孩子就从提包里拿出一袋葡萄干:“给,尝尝。新疆特产。”于是,娃子们纷纷举着葡萄干跑回去给娘看,然后又喜喜地跑出来,跟着他走。像开欢迎会似的,赢了一村热闹!娃子们一个个高擎那一小袋葡萄干,逢人便说:“俺叔给的。”
立时,人们都知道大有回来了,掂了一兜子钱!
娃子们吃了人家的葡萄干,媳妇们也都赶快来打个问候,说些亲热的话。说到大有的娘死,婶婶嫂嫂们自然很生动地掉下几滴眼泪……说到他到底混出人样来了。一个个都要拉他上家,说本村本姓的,哪儿都是他的家,凭他想到谁家吃就到谁家吃,跟自己家一样,别见外。他笑笑,一一都应下了,却又不曾到谁家去。傍晚时,男人们也都来了,三间快要坍掉的草屋里挤得满满的。大有拿出带“嘴儿”的烟来,一支支敬过去,爷儿们也都乐呵呵地吸着,问些稀奇的事:
“大有,新疆啥样?”
大有笑笑说:“跟咱这边差不多。就是风大些,人少些……”
“那边的钱好挣么?”
“也好挣也不好挣。”
“你这些年没少弄钱吧?”
“也弄俩钱,不多。”大有淡淡地说。
人们见大有这样说话,就越发地觉得他挣钱不少。也觉得他沉稳。不像有些人,出去几年,便大洋驴似的张狂。于是又问:“这回回来不走了吧?”
大有说:“不走了。”
“那你……是准备盖房?”
“是想盖房。”大有很恭顺地说,“还得请爷儿们多帮忙哩。”
听了这话,虽然在座的都不是村干部,也都很爽气地应了下了:“这没话说,盖了。”
大有赶忙散烟,露出十分承情的样子。吸了一阵,大有的本家叔吞吞吐吐地说:“大有,你那地,我种着哩。看你日后咋算,啥时候……”
大有说:“三叔,你尽管种就是了。这会儿又不缺吃,要真没有你也不会叫我饿着。”
眼看麦熟了,三叔生怕大有这时候要地。听他这么说,自然很感激:“大有,你有啥事言一声……”
“那是,自家叔哩,有啥事我找你。”大有把话说得很得体,很顾爷儿们的脸面。
一夜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第二天,大有便早早地进城去了。他直到日西才回来,一下子弄回来三台打麦机!那打麦机是他雇城里的拖拉机拉回来的。卸车的时候,一村人都围着看。
看了,人人都说大有精明。眼看该割麦了,庄稼人正愁打麦呢,他一家伙运回来三台打麦机,这不是要赚大钱么?于是便有人想借着使,只是这场合人多,脸面紧,不好张口……
待人走散了,有人又悄悄地折回来,吞吞吐吐地说些淡话,绕着圈子往打麦机上扯。大有随口应着,一脸的不明白。渐渐,人就又围得多了。这工夫,大有才把话扯到“正题”上来了。他说:
“爷儿们,我出外混了几年,挣钱不多。弄这几台打麦机,全指望麦忙天挣些钱盖房哩。看爷儿们既然想用,我也就不说啥了。按四乡里的价格,用一个钟头是七块钱。本庄爷儿们,不能说钱,我留下一台情使了。你们看着办,给不给都没啥。只是四婶老了,家里又没人手,看爷儿们是不是捎带着把四婶那点麦也给打打?”
四婶听了,当即便掉下泪来,说:“大有侄子,要不是恁婶子辈长,我真想给你磕个头……”
众人也齐声说:“四婶这麦情别管了。大有恁仁义,专门撇下一台,咱还有啥说!”
一院子人都很高兴,倒把村长李宝成弄得一愣一愣地。这话本该他说的,却让大有说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大有也怪,偏偏哪壶不热提哪壶,转脸又对李宝成说:
“宝成兄弟,四婶这麦可交给你了。”
李宝成挺不高兴地说:“你不说我也得管哪。”
“那是,宝成兄弟是村长么。”大有笑笑,“这台打麦机就交给宝成兄弟了。咋个使法,谁先谁后,叫村长分派吧。”
李宝成看这话是理,也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给乡亲们解决了打麦难的问题,也是他近些日子头疼的事儿。这一下子解决了,他心里很高兴。
众人一听说打麦机让李宝成管,又齐伙子朝他围过来。这个说排号,那个说捏蛋儿,一时间乱嚷嚷的……
麦忙天,李大有带着两台打麦机出外挣钱去了。赶上焦麦炸豆的季节,人心似火,一个钟头七块钱也有人抢着使。那打麦机昼夜不停地在场里转圈,常常是这庄的麦还没打完,那庄便抬去了……于是,半月下来,没费啥功夫,他消消停停地揣着三千块钱回来了。一路上哼着小曲儿,很是得意。
一进村,便有爷儿们围上来了,一个个气愤愤地说:“大有,你给爷儿们办件好事,可‘好儿’净叫李宝成那鳖儿落了!妈那×,说是谁家的麦先熟谁先使,可他鳖儿叫谁使谁使……”
大有忙问:“麦还没打完?没打完赶紧打。不行这两台也抬场里……”
村里人说:“麦是打完了。可李宝成那鳖儿不是东西!”
大有笑着劝道:“打完了就算了,宝成兄弟也有难处。”
众人见他话说得很体面,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里恨李宝成……
李宝成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打麦机是大有的,大伙也自然承大有的情。他稀里糊涂地接下这得罪人的差事,无端地招些骂,办好事落了一屁股臊,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说不出,只怪自己窝囊。明明是个圈儿,人家一画,他竟大瞪两眼跳进去了……
大有见了宝成,忙递上一支烟,很诚恳地说:“宝成兄弟,你看,本心想给村里爷儿们办件好事,却让你当村长的落骂,我听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叫你受委屈了。刚才我还给爷儿们说:宝成兄弟也有难处。都是一家本姓的,让谁先打都对不住人,这好人难当。谁再说闲话我就不愿意了。”
听大有这么一说,李宝成心里的气顺了些,很是服气。可人比人,不觉竟短出一截来……
李大有回到家里,村里爷儿们跟脚就来了,立马又是一屋子人,很热闹。大有又是散烟,带“嘴儿”的。爷儿们也都喜滋滋地接过来,吸着说闲话,这个说说村里的新鲜事儿,那个问问外边的收益,就这么说着说着扯到满凤爹赌博的事了。大有问:“满凤爹还赌呀?”有人说:“哎呀,都弄成麻了。这不,现在还叫人堵住门子要债呢!”一屋人哄地笑了。大有又问:“要债的还没走?”有人说:“走?这回可碰上‘碴子’了。眼下正张罗着抬东西扒房哩!”还有人说:“不亏他!这老东西把闺女都卖吃了。他孩儿都不管哩,咱管?”大有很惊奇地问:“两个儿子都不管吗?”村人说:“现在是媳妇当家,都不管他。”大有很厚道地说:“总还是自己爷儿们,咱去看看吧!”
于是,一干子人跟他出来,到门西的满凤家去了。进了院子,只见两个汉子一个揪住满凤爹的领子搡他,一个正在屋里翻东西呢。大有进来朝当院一站,说:
“慢着,欠你们多少钱?”
那两个人停住了手,很横地看了看大有,说:“你别管,不干你的事。”
大有说:“我咋不能管?这是我叔哩。”
“嘿嘿,”那人上下打量了大有一番,“你应上了?”
“应上了。”大有两手放胸前一抱,说:“欠你多少?”
“不多,五百块。既是你叔,你拿钱吧?”那人冷冷地伸出手来,说道。
大有看了看满凤爹;这会儿,满凤爹的头快钻到裤裆里了。他就那么死蹲着,一句话也不说。大有抬起头来,慢慢地说:“钱好说,别说五百块,就是一千,我也拿得起。可不知这账是怎么个欠法?”
“这你别管!要问,问你叔去……”
大有的目光扫了一圈,一听说出钱的事,跟来的众人都不由地缩了脖子,低头往别处看。大有笑了笑。缓缓地说:“好,我不管。这钱,我拿!”说着,“刷刷刷刷刷!……”只见十块票子一摞一摞撒花似的扔在地上,“拿去吧!”
众人的眼都看呆了。大有出手就是五百块,真是见过大世面哪!两个讨债的赌棍一愣,互相看看,正要去捡,只听大有又慢声细语地说:“不知二位知道不知道赌博可是违法的?也不知二位听说没听说过李金魁的名字?那是本家的大哥,可也是咱本市的市长。钱尽可以带去……不过,我要是打个电话,不知县公安局听不听市长的招呼?”
立时,那两人面面相觑,伸出的手又慢慢缩回去了。
一院子人都傻乎乎地望着大有,谁也不防他还有这一手?!都知道这是吓唬人的,李金魁自从当了副县长以后就没回来过,也别说当市长了。可心里却暗暗服他有心计。
这时,大有却很客气地说:“话说回来,我叔既然赌了,也不能赖账。这样吧,钱,二位随意拣。剩下的,给我叔留个洗手钱。我叔赌不起,我叔再不赌了。从此两清,也不用劳我大哥出面了。二位看如何?”
两人气呼呼地看着大有,谁也不肯弯下腰去拣钱。大有很理解似地笑笑,弯腰拣起两小捆钱,硬塞到两人手里,点点头安慰说:“四乡的庄邻,欠是欠了,不至于闹到上房揭瓦的程度吧?这二百块钱,请二位收下。不成意思,多包涵吧。”
话已说到这分上,还有那么多人助威,两人也只好拿上钱,悻悻地走了。
待人走后,大有不屑地看了满凤爹一眼,扭头就走。众人也都乱嚷嚷地跟出来了。院子里还扔着三叠票子,只是没人敢去拣……
夜里,满凤爹佝偻着腰悄悄地把那三百块钱送回来了。进了门,把钱放下,大有不吭,他也不吭。末了,“扑通”一声,这位当叔的竟给一姓大侄子跪下了,他磕了一个头,不待大有扶他,便默默地走出去了。
这天晚上,一个村都像开锅水似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大有的壮举。大有却绝口不提这件事,有人问了,也只是不言不语地笑笑。在这乱纷纷的议论中,满凤爹的脊梁骨彻底断下来。他觉得自己不但在女儿面前不是人,在村人眼里,他连狗都不如了……
自此,大有在村里的威望越来越高了。人们都知道他是个干家,有什么事纷纷跑来跟他商量,求他拿主意。于是他那三间草屋天天都是热闹闹的。
可是,从大有回来后,村里所有人都来过了,唯独五叔没有来。五叔是长辈,还当着村支书,五叔叔觉得该大有先去看他。可大有没去看他,大有家家都去了,偏偏没去他家。五叔很生气,气在心上。可面上却依然拿出长辈的气魄叫人给大有捎话说:“给他说,缺啥少啥言一声,五叔候着他哩。”
大有听了,也只是笑笑,还是没去……
收罢秋,大有开始筹备盖房的事了。他雇了外村的拖拉机拉砖拉瓦,又请了一班木匠做门窗。村里人见了,纷纷跑来帮忙。凡有人来,大有先敬上一支烟,然后一一回绝。他说:“这些活儿都包给人家了,哪能叫爷儿们下这死力。”
人们吸了烟,又一一回了。可又觉得欠大有些什么。于是,见了村长李宝成,就说:“大有盖房了,你们当干部的得早些给人家规划片地方啊?!”谁见了谁说。弄得李宝成有点架不住了,便方快找五叔商量。五叔心里有数,只说:“地方是得规划。眼下大有的东西还没凑齐,是不是等等再说?”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有人见了大有,问:“地方规划了吧?”
大有笑笑说:“不慌。听说五叔还不大通,等等再说吧。”
这下子,一村爷儿们又都去找五叔,轮番地来说情:“大有要盖房了,自家爷儿们,五叔,你得招呼着规划片地方啊?”
五叔见村里爷儿们都帮着大有说话,面子上,也不便再说别的,很大度地笑笑:“嗨,划是划呀,我是想给大有划片好地方。东头那三间牲口屋扒了,不知大有愿不愿去?”
众人又把话捎给大有,大有说:“行啊,叫五叔看着办吧。”……
这当儿,村里出了一件大事。这件事把李大有的地位抬得更高了。他成了一颗令人瞩目的新星,使村人们不得不仰视他。
麦囤的媳妇跟人家跑了!
这事是月琴发现的。她从婆家回来,看见麦囤媳妇跟一个青皮后生走在一块,走得很急。于是,到娘家就跟人说了。麦囤听说信儿急得直跺脚!五尺高的汉子,干挠头没有办法。一家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急急地来找大有,想请他拿个主意。
大有听了,问:“跑几回了?”
麦囤苦着脸说:“三回了。头两回……”
大有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女人的心怕是收不回来了。这样吧,你先带人把他们两个截回来。剩下的事交给我好了……”
于是,麦囤约村里一些好事的壮汉追人去了。一帮人赶到晌午,终于把人截住了。他们把用绳子捆着的小伙绑在院子里的榆树上,把麦囤媳妇关在屋里,又来找大有讨主意了。
大有咬着牙想了一阵,说:“麦囤,这女人不会跟你了。好歹就这一晚上,你干吧,干一回是一回……”
麦囤一跺脚,抱住头呜呜地哭起来了。
大有说:“你别哭。这女人不成心和你过,你能过好日子么?我给你弄一千五百块钱,保管叫你再娶个媳妇。”
麦囤听了这话,不哭了。他傻呵呵地站起来,带着一眼泪花笑着说:“大有哥,你要是能给我再娶个媳妇,这媳妇我就不要了。娘那×,你是不知道,她早就没心跟我过!……”
大有笑了:“这女人,你想要也要不成了。”
旁边一干人也给麦囤打气:“干吧,麦囤。就这一晚上,多干几回!”
这天晚上,大有坐镇指挥,一群汉子围在门前看着,麦囤大摇大摆地进屋“干”去了。竟还是十分神气!
乡下人日月过得太平淡了,遇上这稀罕事,都想开开眼。特别是那些光棍汉子,急得猴似的,抬一条长凳来,脚挨脚站在凳上,扒着门窗往里瞅。看麦囤朝那女人扑过去了,这个说:“麦囤,你真笨。抱住,抱住啊!”那个说:“麦囤,你他娘连个女人都收拾不住?!嗨嗨……”麦囤也不应,呼呼哧哧地追那女人;女人躲了,他扑上去,女人又躲,就这么满屋子撵来撵去……眼看着那女人没劲了,他也没劲了,两人都呼呼直喘气。过了一会儿,麦囤抓住女人的衣裳,“嚓”地撕下一块,露出了白白的肉儿……门外的人看了,哈哈大笑,齐声吆喝说:“麦囤,剥光,给她剥光!”可那女人像疯了似的,死命护住自己的胸口,又抓又咬!麦囤好不容易才按住她,却又让她挣脱了……门外的人哄哄地乱出主意,却又使不上劲,急得直跺脚,骂麦囤笨蛋……
这时候,村长李宝成急匆匆地赶来了。他进院来见大有在石磙上坐着,正悠悠闲闲地吸烟呢;又见屋门外围着一群汉子,凳上凳下全是人,这个说:“叫我看看。”那个说:“哎哎,干上了没有?”气得他脸都青了,厉声喝道:“都下来!太不像话了!这样要出人命的!!”
大有翻开眼皮看着他,不轻不重地说:“村长,你放心,不会出人命。”
李宝成瞪着眼说:“大有哥,这、这也太野蛮了!太……你咋能叫人这样干呢?!”
李大有慢悠悠地说:“宝成,你虽是村长,可人家是合法夫妻呀!乡政府登过记的。”
“你,你也太狠了!”李宝成气得直咬牙,连话都说不成了。
“宝成兄弟,我咋狠了?要是你媳妇跟人家跑了,你咋办?”李大有凑过来,歪着头问。
“离婚。”李宝成很干脆地说。
“好。有气魄!”李大有说,“可麦囤兄弟花了钱,又丢了媳妇。你当村长的,能给他再找一个?”
李宝成给问住了,急脖子涨脸地说:“我上哪儿给他找一个?”
李大有吸了口烟,目光直直地望着李宝成,说:“我就能给他再找一个。”
立时,围看的人都骂李宝成多事。媳妇都跟人家跑了,还不能干一回?本就是自己的媳妇么……弄得李宝成干着急没有办法。
大有站在院里,不看李宝成,像挑战似的大声喊道:
“麦囤,干上了没有?”
“娘的,她死活不让!”麦囤在屋里喘着粗气说。
“拉灭灯。亮着灯她会让你干?”大有吩咐说。
“啪”,屋里的灯拉灭了。站在外边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个个急煎煎的,扒着窗瞪大眼往里瞅。屋子里一团漆黑。只听得扑扑腾腾一阵子。渐渐,屋里传出了绝望的哭叫声,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十分凄楚……
李宝成站在院子里,急得走来走去,他激愤地大声喊道:“你们是人吗?你们还算人吗?!畜生!……”
没人应。李宝成两眼噙着泪站了一会儿,跺跺脚,“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去了。
大有一声不吭,就那么在石磙上坐着。黑暗中,他的眼亮得逼人……
天到了下半夜,只听“咣当”一声,门开了。麦囤傻乎乎地晃出来,一群人围着他问:“麦囤,干上了没有?”
麦囤气势势地说:“睡了,两回!”
一院子人都笑了,似觉得这一夜没白过。大有依旧在石磙上坐着,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说:“麦囤,你过来。”
麦囤傻笑着跑过去,说:“大有哥,我睡了她,两回。”
大有冷眼望着他,看得麦囤把头低下去了,才慢慢地吩咐说:“今晚上你别睡,要看好你的女人,千万别让她寻了短见。她要上吊死了,我就给你弄不来媳妇了。”
“中,我不睡。”麦囤说。
大有看看他,想了想又说:“去,把那后生也关在屋里。”
麦囤愣了,很不乐意地问:“把他俩关一块?……”
“关一块。”大有说,“有个宽心人在一旁,那女人就不会寻短见了。那女人一死,你得住法院!”
这话一说,院子里一片赞叹声!心说,人家大有真行啊,精明到家了!
“中。”麦囤嘟哝着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扭身放人去了。
大有还不放心,再次叮咛说:“你们轮班看吧,看好他,别让他俩跑了。跑了人,麦囤就再难寻下媳妇了。”
马上有七八条好事的汉子站出来,应下了这看人的差事。自觉十分光彩!
第二天,麦囤便早早地上门讨教了:“大有哥,大有哥,咋办呢?”
大有披衣下床,问:“人跑了没有?”
麦囤说:“没跑。俺爷儿们几个轮流看,还会叫跑了人?”
“死了没?”
“没死。俩人抱着哭哪。娘的,抱得挺紧!”
大有松了一口气,吩咐说:“你去吧,换换衣服,再要上四匣点心,这会儿就上你老丈人家去。”
麦囤眨眨眼,不解地问:“去、去干啥?”
“你去,见了你丈人、丈母娘,口要甜些。就说你女人病了,病很重。请那边务必来个主事的。最好把你老丈人请来。”大有交待说。
麦囤一听,慌了:“那,来了人可咋办呢?”
“那你就别管了。来了人有我应付。记住,别的一个字都不能吐,只说有病。记清了吗?”大有很严肃地说。
“记清了。”麦囤应道。
“去吧,越快越好。”
中午时分,娘家人来到了。大有专门在村口候着,客客气气地把人迎到麦囤家,先是敬烟,然后又吩咐麦囤倒茶,十分热情。接着,大有很恭敬地说:“大冷天,让您老人家受惊了。”
老丈人赶忙问:“麦囤家在哪个医院住?得的是啥病?”
大有沉思片刻,缓缓地说:“不瞒老人家说,麦囤家的跟人跑了”。
老丈人一怔,慢慢地放下茶碗,说:“不会吧?该不是麦囤又打她了吧?”
大有很平静地说:“麦囤没打她,她确实跟人家跑了。”
老丈人也是晓事的人,立时脸一沉,说:“那我就不管了。麦囤,闺女嫁给你,是你的人。丢了我还找你要人哩!”
麦囤刚要说什么,大有瞪了他眼,示意他别吭声。然后,不动声色地说:“大爷,人还在呢。”
“在哪儿?”老丈人气呼呼地问。
“西屋。”大有淡淡地说。
老丈人的脸色陡然变了,起身便往外走。这老头刚走到西屋前,掉头又折回来了。这工夫,他已满脸羞色,脸腾地红到了脖梗处!挺大的身量,立时矮了半截,像雷击了一般,两手抖抖地直颤……
大有赶忙上前扶住他,安慰说:“大爷,你别生气。这事也怨不得你呀。”
老丈人叹口气,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唉,她既干下了这丢人的事,该打该骂由恁吧……”
大有说:“打是不能打。大爷,你也知道,咱乡下人娶个媳妇不容易。可过日子的事儿,又勉强不得。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看咋办呢?”
正说着,大有使了个眼色,麦囤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老丈人十分难堪,没好气地说:“恁说咋办?”
李大有话锋一转,很宛转地说:“大爷,为这事,麦囤很生气。他本想把家里的和那个流氓一起捆上给你送去,我拦住了。毕竟是亲戚,要是闹到那分上,脸面上就太生分了!整日里抬头四见,还是不闹好……”
一听这话,老丈人脸上的汗都下来了。要真是把闺女和那后生一起捆到庄上,他的脸面就丢净了,再也做不起人了。于是连声说:“你说,你说。”
大有凝神想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我看这样吧,麦囤家的心已跟人走了,再留怕也留不住。看她和那后生有情有义,就让他俩登个记,成全他们吧?……”说着,大有看了老丈人一眼,老丈人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吭声,大有接下去说,“只是亏了我麦囤兄弟了……”
老丈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盈满泪花的老脸,轻声说:“有话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大有顿了一下,“既然如此,就叫她跟那后生去。只是麦囤娶亲时花了不少钱,如今到了这一步,再娶媳妇可就难了。要是能有个千把块钱……”
老丈人一听说要钱,脸立时黑下来了:“我还是那句话,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大有很含蓄地笑笑,说:“大爷,这一千五百块钱,叫您老人家拿,怕也拿不出。总算亲戚一场,也不能叫您拿。可那后生,也不能凭白就这么把人家女人勾引走哇……若是他无情无义,那也罢了;假如他是条汉子,有情有义,千把块钱又算啥呢?”
老丈人沉吟不语,泪花在眼里转了几转,终于说:“一千五?”
“这话还得您说呀?大爷。”
“不能少了?”
大有很恳切地望着他:“要不,您老说个数儿?麦囤说,娶媳妇他花了两千多……”
“我再卖一回闺女……”老丈人喃喃自语着,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屋门,泪扑簌簌掉下来了。
三天之后,那青皮后生带着一千五百块钱来了。他把钱摔在桌上,领上自己的情人走了。走时,全村人都跟出来看,一街两行全是人。这时候,已没人再说什么了。就这么看着两人从村里走过去,天静静,地也静静……只有村长李宝成默默地把他们送到村口,说:“我是村长,我对不起你们。好生上路吧。”
两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带着悲愤和屈辱,去了……
一个月后,李麦囤又说下媳妇了。那女人是邻村的,刚刚死了男人。她人长得不丑,也很老实,花了八百块钱就说下了。办喜事那天,李麦囤大摆宴席,全村人都去喝喜酒了。唯独宝成、五叔、大有三个人没去。李宝成是坚决不去;五叔说他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大有却是躲出去了,整整一天都没找到他的人影儿……
这是大李庄村外交史上的一次辉煌胜利!酒宴上,人们提起麦囤的婚事,就不由地说起大有,说起他那惊人的算计……这事儿办得漂亮极了。叫外村人听了都连声叫绝,佩服得五体投地!汉子们喝着酒,说着这档子事,一个个“狗日的”甩出嘴皮,十分的阳壮!此后半月时间里,人们在田边地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讲述这件事情,把李大有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连老一辈人也不由地竖起大拇指,说大李庄这一代又出能人了……
然而,这天,李大有躲到河滩里去了。他在那儿整整坐了一天;村长李宝成也整整找他了一天!黄昏时分,李宝成才找到他。一看见他,李宝成的眼都红了:
“大有,我知道你比我强。也知道你想夺村长的位置。换了别人,我会自动让出来。可你,我不让。你心太黑,太狠,你不是人!……”
大有一动不动地坐着,冷冷地望着李宝成。一句话也不说。
李宝成刷地把棉袄仍在地上,一捋袖子,说:“来吧,咱打一架!站起来呀,你个狗日的!……”
大有还是不动。只淡淡地说:“当你的村长去吧,宝成兄弟。”
“你……”
“去吧。你说对了,我不是人,是鬼。”大有冷冰冰地说。
李宝成恨恨地站着,两眼直冒火星;大有依旧在大石头上坐着,目光很残。就这么面对面盯视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大有把脸扭过去了。李宝成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大有哥,总有一天你会栽的。”
“去吧,我知道。”大有淡漠地说。
“大有哥,我知道你比我强。把你的心劲用到正经地方去吧,别干恶事。你要答应我一句话,村长你来当,咱们把大李庄村搞上去,叫爷儿们都富起来。大有哥,你说话呀?……”李宝成恳切地说。
大有沉默不语,片刻,他笑笑说:“别怕,宝成兄弟,你这村长的位置,我还没看上眼。”
“……”
李宝成咬咬牙,不再说什么,掉头走去了。在大有面前,他觉得空有一身力量却又使不上。他总也不能胜他。他是个恶人。
这天夜里,一直到很晚的时候,大有才慢慢地站起来往村里走。当他走到村口的时候,忽然从黑影里跳出一个人来,这人晃着头哈哈大笑:“我知道!我知道!……”
突然之间,大有的头皮都麻了!他浑身一紧,站住了。待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神经”。原在城里当工人,还是老模范呢。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知怎的就疯了。天天晃着头说“我知道……”后来就被送回乡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从他身边走过时,大有竟有点怵,步子不由加快了。当他走进村时,身后的旷野里还响着疹人的大笑:“哈哈,我知道。……”
他知道什么呢?大有心里乱麻麻的,怎么也解不开。快走到家门口了,他又发现门前蹲着一个人。这人见他回来,便匆匆地走去了。叫他不由地犯疑惑。
一会儿工夫,麦囤爹领着新婚夫妻来了。原来,为大有没去参加婚礼,麦囤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他在大有的门整整蹲了半夜,连新郎新娘也都没敢睡,一直等着这大恩人呢!现在他回来了,麦囤爹赶忙把一对新人领来给他行礼。行罢礼,麦囤爸给麦囤两口子说:“记住,这是恩人。下一辈子也得叫孩子们记住,不能忘啊!”说着,麦囤爹竟掉下泪来了。
月光下,大有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像醒过来似的,淡淡地说:“这没啥。天晚了,叫麦囤两口子回去睡吧。新婚夫妻,我这当哥的也该送点什么。”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到新媳妇手里。
娶媳妇的钱是人家大有凭本事要回来的;媳妇也是人家大有给找的,麦囤爹说啥也不让媳妇再接钱。那样,就欠情太多太多了。
可大有坚决要给,他说:“这是我给弟妹的礼钱,不能不收。接住吧。”
麦囤爹感激涕零地说:“大有,你可是连口水都没喝呀!……”
这以后,麦囤一家逢人便大讲大有的“大恩大德”。走到哪里讲到哪里,简直成了大有的“义务宣传员”……
入冬以来,大有盖房用的砖瓦木料全都备齐了。可他始终没去看五叔。五叔自然也不来看他。可五叔没跟他计较,不久就亲自张罗着给他划宅基,而且划的是村西头最好的一块朝阳地。宅基地划好后,又专门打发人请大有来看。大有来了,五叔没等大有敬烟,就说:“大有,你没来看恁叔,可恁叔记挂着你呢。你看这片地方还合适么?”
大有恭恭敬敬地说:“五叔亲自划的地方还会不合适?早就想看五叔了,怕五叔忙。是小侄失礼了。”
五叔也很客气,说:“我会记这些?要记这些就不给你划地方了。盖房的料备齐了?”
“备齐了。”大有说,“五叔,到时候请你喝上梁酒。”
五叔笑笑说:“上梁时言一声,我来!”
又过了十多天,大有的房破土动工了。工匠是从城里请的;盖的也是新式楼房,楼上三间,楼下三间,全是大门大窗。盖房那天,全村人都自动跑来帮忙,大有拦都拦不住。汉子们跑前跑后,掂泥和灰,给工匠们干些打下手的活;媳妇们也都来下灶帮厨,一个村都是热热闹闹的……
三天工夫,一座两层小楼立起来了。待一挂鞭炮响过,人们欢天喜地喝上梁酒的时候,五叔匆匆忙忙地从县上回来了。他在县里开了半月会。一进村就说:
“别盖了,别盖了!大有呢?给大有说,扒吧,起紧扒!……”
众人都愣住了,赶忙去叫大有。大有见了五叔,先敬上一支烟,问:“怎么了?五叔。”
五叔拍着手说:“哎呀!天不尽人意呀。你看看,你看看,省里要修一条公路,刚好从咱村过。我问了工程指挥部的人,人家说,你这房刚好压在线上!老天爷,你看这咋办吧?!唉,咱这排房都不能这么规划了……”
大有咬了咬牙,又吸了几口烟。冷冷一笑,说:“不会吧?五叔,我听说是往东移了。”
“你也知道修公路的事呀?”五叔眨眨眼,很惊讶地问,“移了?不管咋说你先停下来,问问再说,别糟踏了东西。”
大有看了五叔一眼,说:“五叔也心疼东西呀?”
“哎呀,大侄子,掏钱难买早知道。恁叔可不是有心亏你……”
大有抬头看了看,刚刚立起来的楼房,慢慢地说:“我想五叔也不会。”说完,一掉头吩咐人说,“盖!盖起再说。”竟不再理五叔了。
众人在一旁听了,一时议论纷纷。这房子刚盖就扒,那大有就太惨了!然而,李大有却不动声色,吩咐人继续盖,到天黑完工。
这天夜里,大有到县城里去了。他一去三天。第四天头上,大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一进村便敲响了那只生锈的大钟!钟声闷闷地响在大庄的上空,叫人觉着新鲜。
这钟已多年不使了,风刮日晒的,就那么在老槐树上挂着,已锈得不成样子了。谁会敲它呢?村里爷儿们听见钟声全都跑出来了。连李宝成和五叔都觉着稀罕,怎么冷不丁地钟响了?
人们明白了,是大有敲的。大有站在树下的碾盘上,大声说:“老少爷儿们,我李大有自觉没有对不住爷儿们的地方。今天,有件事我想给爷儿们说说。我盖房的事,爷儿们都帮忙了,我谢谢大家。这里要说明,我特别应该感谢的是五叔,谢五叔给我划了一片好地方!我上县里问了,公路,本是可以往东移的。可要一移,村里爷儿们百十户人家的房子可就难保了……我李大有不能干这种亏心的事。冲了我一家,活该!我不能不顾爷儿们。唉,我得再谢谢五叔,谢五叔给我划了片好地方!”说着,大有弯下腰去,朝着五叔站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村人听了,立时炸了窝!纷纷拿眼去寻五叔,那目光像刀丛一般刺人!……五叔站不住了,抖着手,结结巴巴地说:“大、大有,你说的意思是五叔坑了你?”
“不,五叔没坑我。五叔只是给我划了片好地方,我得谢谢五叔哩!”大有铁着脸说。
盖房是乡下人的大事。一辈子也就那么一回,难哪!女人们全都掉下泪来了,一时叫骂声四起!话说得相当难听。尤其是那些有可能被“冲”的百十户人家,听了大有的话,更是感激不尽,一个个含着热泪说:
“大有,住我家!”
“大有,住我家!”
“……”
连李宝成都怔怔地说:“大有哥,划宅基地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修公路的事……”五叔栽了!五叔在大李庄再也做不起人了。在众人的骂声中,他的脊梁骨“断”了!没有人再理五叔了,那目光是不屑的,鄙视的。五叔一下子老了许多,他摇摇晃晃地跟在大有屁股后,一声声地喊:“大有,大有,你听我说……”
大有不理他。
大有默默地走下碾盘,村里爷儿们也都默默地跟着他走。大有围着新盖的楼屋转了三圈,竟然哈哈大笑!笑过了,他回屋收拾了几件衣服,谢过乡邻们,又要出远门了。
村里爷儿们留不住他,流着泪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到村外……
到了村口,大有转过脸来,说:“给五叔捎句话,有本事别跟自己爷儿使。叫他也出外走走。我李大有说句狠话吧,出了门,饿死他!”
三个月后,大有的新楼屋被修路的推土机推倒了!那一声轰隆的巨响“砸”在人们心上,久久不能平静。当天夜里,五叔家的门上、锁上、窗户上,全被村人抹了屎!门口处还扣了一大摊……第二天一早,五叔家大人小孩齐哭乱叫!五叔再也出不得门了……
第二年夏天,有人在县城见了大有。听说他戴着一顶烂草帽,手里拿着把破扇子,蹲在街口上卖西瓜呢。他一点也不在乎,敞口大声吆喝着卖……据说,已当了市长的李金魁曾三次请他承包乡镇企业,他都没应承。村里人听了,都说他能大能小,是条龙!将来准成大气候!
他也叫人捎话来了。他说,早晚还要回来,还要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