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十)
李金魁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再见到李红叶。
当他再次跟李红叶重逢的时候,已是五年以后的事了。
在这五年时间里,李金魁先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自己挪动到了县里,当了一任副县长。当副县长时,他曾经处理过一件使省里都刮目相看的事情。那件事是有关引水工程的。邻近的一个城市严重缺水,于是省里就搞了一个南水北调的工程,好把白马山水库的水引过来。这个引水工程耗费巨资,然而却在跟邻市交界的曹村一带被卡住了。那里的老百姓死活不让渠水从他们地里过,不断地破坏水利设施,施工单位叫苦不迭。省里多次派人来处理,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于是省长下了死命令,让县里牵头,限期解决!县长又把这件事交给了李金魁,让他亲自出面协调。这是个难事,事关本县四个村,弄不好就容易闹出事端!李金魁接手之后,并没有急着去处理,而是先悄悄地带人去走访了一圈。该看的都看了,该听的都听了,然后才打发人把四个村的支书叫到乡里。四个村的支书一个个佝着腰来了,他们已商量好了对付上头的办法,也是不急不躁的。进门后,却看见屋子里已摆好了一桌酒席,李金魁大手一挥,说:“坐,坐吧!”尔后就喊:“上酒!”一语未了,只见司机把整整一箱“五粮液”扛了进来。李金魁又说:“今天我来就是喝酒的,喝不倒不出门!”往下就喝起来了,自然是喝得昏天黑地……第二天又是如法炮制!先是还没有什么,喝着喝着就都有些高了,你拍我我拍你,你骂我我骂你,亲哥哥亲弟弟的……第三天,当李金魁又摆下酒的时候,四个支书就异口同声地说:“李县长,有话你说,你说吧。”李金魁说:“啥也不说,还是喝酒!”四个支书说:“酒是喝好了,有啥话你说了。”李金魁却又把酒倒上了,说:“你们不喝我喝!”说着,把一只茶杯拿过来,咕咕咚咚倒了半杯,又一口气喝下去,这才擦擦嘴,长叹一声,说:“省里下了死命令,要限期处理。县里,公安局车、人都准备好了,要杀一儆百。我不让来。我说,基层的人干工作不容易,他们也有难处啊!……现在酒也喝到这分上了,我只对你们四个人,你们说咋办咱就咋办。”四个支书你看我我看你,尔后说:李县长,酒喝到了这分上,我们也无话可说了。你说吧,你说咋办就咋办。咱是土性人,这辈子能交上个当县长的朋友也值了!……李金魁说:“我也不为难你们。如果有不通的,就让他来找我,我就在这儿坐等着……”三天后,事情顺利地解决了。
这事处理不久,他就调到了市里来了。当他进市之后,已是市长的候选人了。那时,虽然县、市是平级的,可市长毕竟是市长啊!
李金魁是在“人大”开会期间偶然巧遇李红叶的。那是在一次联欢会上,联欢会是在一个豪华舞厅里举办的。作为市长候选人,李金魁自然要去看望一下,分别跟人握握手,说说话,以示他对代表们的尊重。就在他要离开那个舞厅时,李金魁不小心碰碎了一只茶杯,那里的服务小姐并不知道他是谁,就说先生,这是要赔偿的。李金魁马上说,好好,多少钱,我赔。于是,那服务小姐很有礼貌地说,先生请你到这边来吧。当那小姐把他领到吧台时,只觉眼前一亮,一个鲜艳无比的女子从吧台后边走了出来,这女人亭亭玉立,浓妆艳抹,粗一看就像外国女人一样,可他细一看,李金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女子竟然就是李红叶!李金魁怔怔地望着她……这时,那服务小姐刚说了一句,只见那女子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示意说:“你去吧。”尔后,李红叶说:“欢迎市长大人光临。”李金魁有点吃惊地问:“你、你怎么在这里?”李红叶反问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李金魁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好吗?”李红叶冷冷一笑说:“还行吧。这家舞厅就是我开的。”往下,李金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站在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望了望,李红叶马上说:“要不忙的话,上去坐坐?”李金魁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上得楼来,李红叶把他领到了一个带有套间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布置得十分雅致,房间里洋溢着一股粉红色的温馨。李金魁坐在那圈橘黄色的皮沙发上,四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不错么。”李红叶把一杯滚烫的热咖啡放在他的面前,说:“人呢?”李金魁随口说:“不错不错,人也不错。”李红叶身子靠在桌上,双手一抱,问:“仅仅是不错?”李金魁赶忙说:“漂亮,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李红叶的脸倏而就变了,说:“是么?哼,我还以为没人要呢!”这话一说,李金魁顿时哑然。
过了一会儿,李金魁说:“没想到还能再见你。”
李红叶说:“没想到吧?”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两人久久不说一句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红叶问:“成家了吧?”李金魁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说:“成家了。”她又问:“你那位好么?”李金魁含含糊糊地说:“还、凑合吧。”接着,他说:“你呢?”李红叶用戏谑的口吻说:“我么,也就那样,过了一段不是人的日子。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又结了一次……你也许认识,是你们大李庄的,叫李二狗,做生意的。”李金魁想了想说:“好像是三队的吧?听说发了大财?”李红叶说:“也就那样。我们两个是谁也不干涉谁。”李金魁望着李红叶说:“你变化不小哇。”李红叶说:“是么?人都是会变的。你不也在变么,市长都当上了。”李金魁笑了笑,说:“我还欠着你呢。”李红叶说:“你欠我么?你还记得你欠我?”李金魁说:“那时候……”李红叶说:“你不只欠我一次吧?六年前,你刚当乡长时,咱们见过一面,还记得不?”李金魁抬起头说:“噢,当时你坐在一辆伏尔加里,一晃过去了,那就是你呀?!”李红叶又说:“三年前,你任副县长时,我的前任丈夫是地委组织部的;现在你当市长了,你知道又是谁替你说了话么?”李金魁说:“这是组织上安排的。”李红叶说:“是,你的事我都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注意着你呢……我知道你一直想超过我父亲,那时候,你眼里就有一句话,你要超过我父亲,现在你终于实现你的愿望了。”李金魁双手捧着头,说:“我明白了,我欠你很多。”李红叶点上一支烟,先是吐了一口烟圈,尔后说:“是么?”李金魁有点惊讶地望着她,李红叶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放荡了?”李金魁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李红叶目光直视着他:“说吧,有一个字你还没说呢?”李金魁抬起头,问:“什么?”李红叶说:“你最喜欢说的那个字。”李金魁说:“哪个字?”李红叶愤愤地说:“就那个字,那个毁掉我整个青春的字!我等着你说那个字呢!”李金魁的心“怦”了一下,他像被枪打中了似的!是呀,他想起来了,是那个字。可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她实在是太漂亮了,这么多年没见,她竟然变得那么漂亮!她的嘴,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服饰……都让他心猿意马!可是,那个字,他却说不出口了。就在这时,李红叶伸出她那抹了亮指甲油的纤纤玉手,一把把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她把他拉进了内室,媚媚地望着他:“你说呀。”可李金魁再也吐不出那个字了。他说:“你……”李红叶马上说:“你也变了。”尔后,她十分干脆地说:“脱吧,脱!”此刻,李金魁倒像是傻了一样,木木地站着,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字会从李红叶的嘴里说出来!那个字,在他的童年里,那个字就诱惑过他,在他的梦境中,那个字又一次次地出现过,那个铿锵有力的字啊!现在却出现在女人的嘴里,他是多么羞愧呀,在这一刹那间,他简直是无地自容!李红叶就站在他的面前,那是怎样的一份妖艳哪!而且,她开始给他解扣子了,她一边解他衣服上的扣子一边说:“你不就等着这一天么?!”李金魁无话可说,他只觉得身上的火烧起来了,那是一蓬无法熄灭的大火,事隔多年,那火烧得更加猛烈,使他实在是无法自制!
事过之后,她说:“我好么?”他说:“……好。”她说:“想再好么?”李金魁不吭了。她说:“你知道么,我最恨的就是你。可我又忍不住地想你。是你把我毁了,你说是不是你?你一个字就把我毁了。”李金魁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她说:“你随时都可以来。”
离开那家舞厅的时候,李金魁隐隐有些不快。他说不清那不快究竟是什么,可他心里总有点不舒服的感觉。走在街上,凉风一吹,他突然想起他已经是本市的市长了,还是要注意影响的,以后不应该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虽然没有人知道。可他又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一种邂逅相遇的酣畅,甚至还有背叛者的喜悦。一直到走出很远,他才回过头来,看了看那家舞厅,这时他才注意到那闪烁的霓虹灯上变幻着、跳动着的正是“红叶舞厅”四个字,那四个字就像是一个晃来晃去的女人,一时是红色的,一时是绿色的,一时又是蓝色的……很诱人哪!
回到市政府的小招待所里,李金魁躺在浴盆里好好地泡了一个澡。水很热,热浪一波一波地环绕着他,这时他想,我变了么?是我变了还是她变了?不然,我为什么吐不出那个字了呢?真奇怪!那个字实在是应该他说的,可他竟然说不出口了。女人哪,女人哪,要说变,女人才会变呢。女人一旦变起来,可真不得了啊!女大十八变,一变,二变,三变,她几乎变得让人认不出了。她竟然说,他做官是她帮了忙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能帮上这个忙么?笑话!那时,她是多么纯哪!……就在这时,挂在浴间的电话响了,他怔了一下,缓慢地伸出手,把电话从墙上取了下来。他想,这是谁哪?他刚来没几天,还没人知道……就在这时,电话里传来了甜甜的吹气声:“喵……听出来了么?说话呀?”李金魁对着话筒正色说:“哪里呀?”电话里有柔柔软软的低声传过来:“你装什么装?真的听不出来么?你想我么?”李金魁说:“噢。噢。听出来了……”突然,李金魁大声说:“好,请进!”立时,电话里沉默了,片刻,电话里说:“晚安。”尔后,“咔”的一声,电话挂断了。这时,李金魁湿漉漉地从浴盆里爬起来,用毛巾擦了擦身子,接着用力地把毛巾甩在了浴盆里!只听“哗”的一声,浴盆里溅起了很高的水花!
躺在床上,李金魁默默地对自己说,你不能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