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痰中血丝,像要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科学家,你临死遗留下的病毒在人间扩散

第二天,郝辙出发时,看到罗纬芝在角落中戴着头盔独坐。他一如既往地打了个招呼。本想问问为什么在园子内就戴上了头盔,见罗纬芝只是木然点头,没有任何深谈的意思,郝辙只得走开,公事公办地同大家告了别。他今天深入到A区,将不再住回王府。

大家恋恋不舍,风萧萧兮易水寒……但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讲,这些天,生离死别见多了,情感上已经麻木。或者说,麻木是此刻最适宜的态度。走的人不会太伤感,留下的人,也不会太忧愁。

剩下的人安排戴上头盔,到新药特药局采访。

新药特药现在是维系希望的金钥匙。没有新药特药,战胜花冠病毒就是海市蜃楼。罗纬芝慢步走到孟敬廉面前,说:“我请假。”

孟敬廉见罗纬芝早就戴好了头盔,以为她业已准备就绪,不想却是临阵告假。透过头盔的透明面罩,他打量着面前这女子面色红涨,未见明显病态,疑惑道:“哪里不舒服?”

特采团人员,斗志很高,一天巴不得出去采访,像郝辙那样主动请缨还来不及,不会有人装病啊。留在园子里不能出去,也不能回家,憋屈得还不如到外面去散散心。这名组员倒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罗纬芝低着头说:“妇女病。”

凡女同志祭起这张免战牌,旁人就无话可说了。孟敬廉问:“要不要找医生来看看?”

罗纬芝吱吾道:“谢谢。不必啦,过几天就好了。”

孟敬廉说:“那么明后天的采访你也不能去了?”

罗纬芝说:“是的。真抱歉。”

“好好休养。”孟敬廉说完率领大家走了。

昨晚大叶绿茶的浓度太高了,罗纬芝身心都被它控制。恍惚间,看到郝辙的身体赏心悦目,郝辙神采斐然雄辩滔滔。就在她准备以身相许的时刻,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一种非常特殊的从未经历过的内在之痛,从椎骨前方深处生发出来,利剑一般刺透了她的肺腑。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跪蹲在地上。紧接着,她觉得口中滑腻,用手掌捂住了嘴。这时候,咕噜一下,好像是一条小鱼跳出了喉咙口,滑落到了手心。罗纬芝低头一瞥,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手掌中的痰。

很小的一团半透明粘液中,像授勋的带子,横鲠着一条血丝。明艳纤秀,略有弯曲,好像正走在打出一个蝴蝶结的途中,略有点不自量力。平心而论,它美丽的触目惊心。

就在那一刹那,罗纬芝确定无疑地知道,自己感染了花冠病毒。她立刻斩断了和郝辙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打算。以防把花冠病毒传染给郝辙。

能够突然引发血痰的疾病,最常见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肺结核,一种是癌症。当然还有支气管扩张之类的疾病,但那多半有长久的病史,和罗纬芝关系不大。罗纬芝没有肺结核,没有发热盗汗咳嗽咳痰。肺结核的发病通常像个绅士,缓缓踱着步子,现在症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风格回异。至于肺癌,罗纬芝觉得可能性甚低。她不吸烟,家里也没有人吸烟,家族也无此病史。平日很少外出,基本上也不存在长期被动吸二手烟的可能性。再说肺癌主要见于男性老人,罗纬芝是女性年轻人……

在短短的时间内,罗纬芝的脑子像高速的计算机,把自己可能罹患的疾病做了逐个排查。其实,这个步骤是多余的。从看到血痰的第一秒,她就明白那个可怕的诅咒已经应验——她感染了花冠病毒。

现在,伙伴们都走了。罗纬芝呆坐在阳光下,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先要向袁再春汇报……然后接受检查……住到A区医院,和真正的花冠病毒病人在一起……没有任何特效药,只有凭借意志力死死捱着。闹不好,就成了于增风第二,然后尸体就被运到山区的葡萄酒窖改造的停尸库里,尸体压着尸体,好像丰收的麦秸垛……然后……

没有然后了。她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见不到阳光,再也不能读书和敲击电脑……原以为很漫长很久远的人生戛然而止!

她不甘啊!她要闻到更多的花香,看到今夏的第一张莲。她想仰望钻石般细碎微闪的星空,她要有吉祥幸福的一生。她不能让生命轻而易举地被扫灭,如同朝不保夕的蜉蝣。

罗纬芝全身开始哆嗦。她无法判断这是因为惊吓得还是真的开始发烧。赶紧挪步回到207,拿出一支配发的水银体温计夹好。在等待了100年之后,拔出体温计,忙不迭地去看,她很高兴,那条水银红蛇,刚刚爬到37度。这说明自己不烧啊!不幸仅仅高兴了十分之一秒,她紧接着质疑自己——夹住体温计的时间够了吗?感觉上很久,会不会还是太短了?也许因为忍受不了长时间的煎熬,她提前把体温表抽出来了?这样的结果没有参考价值啊。她只好把体温表第二次用腋窝夹住,为了保证足够的时间,她特地看了钟表,并用铅笔记下了时间。继续等待了1000年,她死死盯着表,在过去了10分钟之后——这是一个极为充分的测查时间了。她颤抖着手抽出了体温计,目光灼灼看过去。这一次,红蛇攀上了38度。

千真万确发烧了。

胸痛袭来,是那种令人万分恐惧的深在搅痛,仿佛一台马力强大的切割机,以锋利的刃口,螺旋着扫过她的肺叶。

完了!

这一刻,罗纬芝升腾起对于增风的刻骨仇恨。这个披着狼皮的科学家,他自己死了不成,还遗下凶猛的病毒,在人间扩散。她恨不能亲手血刃了于增风。血海深仇浸透了罗纬芝,过了不知多久,她吃力地浮出海面。定神一想,其实,于增风不劳他人费力,就已经肝脑涂地了,这个仇已报了。再接着想下去,如果自己感染的正是置增风于死地的那种病毒,那么很快,年轻的自己,也将肝脑涂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咳血、咳嗽、发烧三者合在一起,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花冠病毒的感染。

但是,咳血可以因胸部的偶然外伤引起,咳嗽可以因受凉气管受刺激引起,甚至发烧也可以因感冒而起……罗纬芝无力地为自己出现的症状找辩护理由。

她内心极度胆怯,本能地抗拒着最坏的结果。一想到归宿可能是那个葡萄酒窖,罗纬芝决定说什么也要再等一等看一看。她不能给自己定死刑。如果不能确诊就保持现状,为自己赢得时间。她要在阳光下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看看是否会有奇迹出现。也许,一切都不顾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罗纬芝给自己吃了一颗虚弱的定心丸。待神智稍定,决定先压住不报,静观变化。当然了,为了不传染给别人,从现在开始,持续配戴头盔。为了给身体增强抵抗力,虽然毫无食欲,罗纬芝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点东西。味同嚼蜡,还是大口吞咽。午饭时,罗纬芝怕传染别人,也不能戴着头盔吃饭,只得把饭带回宿舍里。一个人的场合,就可以摘下头盔了。饭后她又吃了一点带进来的退烧药,浑身发汗,感觉稍稍好了一些。

迷糊了一会儿,有人敲门。罗纬芝穿好衣服,戴上头盔,前去开门。原来是袁再春。

“听说你病了,我刚好路过,看看病号。”袁再春问候。

罗纬芝突然有一种见到亲人想放声痛哭的感觉。她强忍住眼泪,说:“感冒了。发烧。”

袁再春说:“可有其它症状?”

罗纬芝硬着头皮说:“除了轻微的咳嗽,别的还没有。”

袁再春说:“要小心。我们这里是C区,理论上也有感染花冠病毒的可能。”

罗纬芝带着哭音问:“如果我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袁再春看着戴着头盔的罗纬芝说:“好姑娘。怕感染别人,你预防性地戴上了头盔。是吧?”

罗纬芝本想独守秘密,到了实在守不住的时候,再昭告天下。袁再春一句“好姑娘”,让她感动到崩溃——她不好!她是个坏姑娘!突然决定对袁再春和盘托出。一是忍受不了面对重大压力的负荷,二是若花冠病毒真的感染了,自己的情况很可能直转而下,届时口齿不清意识模糊,连话也说不明白,恐贻误大事,误了自己也误了大家。

罗纬芝清清嗓子,这好像是引信,爆发出了一串真正的咳嗽。袁再春何许人也?花冠病毒疫病的首席专家,他立刻意识到罗纬芝的征候非同小可。他沉默着,不动声色地等着罗纬芝的解释。

罗纬芝凝聚心神,力求清晰地说:“袁总,我可能感染了花冠病毒。”

袁再春并不慌张,问:“有接触史吗?”

罗纬芝说:“我近距离地阅读了于增风医生的遗嘱,他为了让更多的人投身到研究花冠病毒的队伍中,在遗嘱中做了小小的手脚,让花冠病毒可以经受住严格的消毒。我觉得自己是从这个途径感染了高浓度的花冠病毒。”把这些话说出来,罗纬芝长出了一口气,心境松驰了一点。

袁再春在屋内缓缓踱了两圈,站定下来说:“这个于增风啊,临死还要捣个鬼,进行他的科研。我就猜到他的遗嘱决不简单。我不敢打开,实在是担子太重了,我无权使用自己的生命。没想到他在你这儿显了灵。”

罗纬芝哭丧着说:“他是要成心害人吗?”

袁再春抚胸而长叹,说:“嗨……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决不想成心害人。不过,他临死时,想到自己这一去,谁还能像他那样,满怀热爱地把对花冠病毒的研究进行下去呢?他不甘心啊!死不瞑目啊!所以他想尽方法,把病毒保存下来,希望将来能有一个和他一样有好奇心又不怕死的人,来研究这个杀人的病毒。他期望完美,喜欢功德圆满,就在死于自己专注研究的领域之前,做下相应的埋伏。他祈愿有人能前赴后继地研究下去,直到窥见病毒最深奥的秘诀。按说你不该搅到这个事情里,应该是我这样的人。没想到你性格中也有这样的因子,阴差阳错的,就碰到他的枪口上了。”

罗纬芝说:“照您这样说来,我感染花冠病毒是百分百的事儿了。那我现在怎么办呢?”

袁再春沉思道:“现在不仅仅是你怎么办,还有大局。指挥部怎么办?”他眉头紧皱,脸色异常峻烈。“首先,于增风的遗物。任何人再也不能打开。”

罗纬芝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天大的责任转嫁到了抗疫第一总指挥身上。她突然想到“临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这句古话,果然,一想到有人能分担自己的绝望,她的心就安稳了一点。不料恰在此时,她又感到了一种类似匕首穿胸的苦楚,所向披靡毫不留情。她本想呻吟,拼命抑制住了。

明察秋毫的袁再春,这一次并没有发现罗纬芝的苦楚。他全神贯注在思考,说:“你现在还不能确诊,不必戴着防疫头盔。这在医学伦理上并没有问题。反倒是如果你一直戴头盔,会在王府中引起巨大恐慌。好了,你摘下来吧。”

罗纬芝乖乖地把头盔摘下来,一时间觉得无比顺畅。她问:“袁总,你就不怕感染吗?”

袁再春说:“我不怕。我觉得自己已经感染过很多次了。你知道,研究报告刚刚出来,有些人是花冠病毒的隐性感染者,他们不发病,已然有了抗体。这可能是今后大规模防疫的方向。”

“那这种抗体是如何形成的呢?既然是一种全新的病毒,一般人应该没有抵抗力。比如我现在就能感觉到病毒攻伐我的机体,如入无人之境。”罗纬芝无可奈何垂下了头。

“不要这么悲观。”袁再春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罗纬芝的肩膀,罗纬芝万分感动。要知道,袁再春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花冠病毒患者。在别人避之惟恐不远的情况下,他如此温暖的一击,让罗纬芝感到强大的力量。袁再春说:“退一万步讲,这对你个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悲剧,但这里有最好的医疗资源,我们有机会试验各种方法遏阻病毒。特采团今天到新药特药局去了,那里的工作状况,我每天都在催问。不过新药品繁琐的程序和漫长的临床试验结果,远水解不了近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临床上亲手治愈了疾病。所以,姑娘,不要悲观。悲观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身体丧失抵抗力。你,记住了吗?”

罗纬芝噙着泪水,说:“我记住了。我愿意尝试新药,鼓足勇气抗击病毒。”

她的感动,其实并不完全来自袁再春说话的内容,而是因为他说话时的神态。那宁静同安和的面容,还有苍老而温暖的声音。它们合在一起,犹如生命之泉,点点滴滴敲打在心扉之上,布下永不磨灭的印痕。

按说罗纬芝此刻对袁再春充满感激之情,但她突然显出极不耐烦的神气,对袁再春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下,请您快告辞吧。”

袁再春莫名其妙,不过面对一个几乎可以确诊的花冠病毒患者,任何反常表现都可以理解。他走出房门,罗纬芝连站起身来相送都不肯,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

袁再春走后,罗纬芝挣扎着一步步挪到卫生间,刚才一阵刀绞般的腹痛,让她完全失控,粪便泄在了裤子里。春夏之交,单薄裤褂,如果她站起身来,一定万分狼狈。所以她只能极不礼貌地下了逐客令。

腹痛再次光临,这一回,罗纬芝清楚地看到了马桶中的腹泻物是像米汤一样浑浊的液体,内有极微小的肠腔组织碎片。

罗纬芝脸色煞白,什么解释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她铁案如山是个花冠病毒的感染者了。像滴了油的缝纫机,死亡线轴开始缠绕,病毒发起攻击,飞针走线地绞杀肠道,一厘米一厘米地损毁她的生命。

她只剩下一个选择了——是死在王府的园子里,还是死在传染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