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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姿勃发杨柳万千,背影上找不出男女年龄差异

变成一粒小小太阳,熔化凝聚的冰晶再享深吻

他走了。一个人,向着生死未卜的战场。没有人知晓,一切都在隐秘中。

李元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背影比他的正面,更让罗纬芝留恋。也许这是因为罗纬芝毕竟比李元年纪要长,属于“姐弟恋”。在面容上,罗纬芝有压力。背影就看不出细微的年龄差别,30岁的男子正是腰杆笔挺双肩展阔步履生风的年华,30岁出头的罗纬芝,依旧风姿绰约杨柳依依。(你在)背影上找不到具体的年龄差异,打个平手不分伯仲。

按照规定,李元也被停止了通话自由。罗纬芝每天惴惴不安,胆怯之意,比自己当初进亲自下到葡萄酒尸体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女人真是不能谈恋爱,(智商和)勇气也严重缩水,几近白痴。

罗纬芝在家里煎熬着,只要电话一响,不管是手提电话还是固定电话,就饿虎扑食般的飞奔过去。她断定李元一旦恢复了通话权利,会马上和她联系。不过,她不敢断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很可能是他的导师更重要。但第二个电话一定是会打给自己的。妈妈看她奋不顾身的样子说:“慢着点,闺女。留神磕着碰了!”好像在叮嘱一个三岁的孩子。百草在一旁酸不溜丢地说:“不会那么快就挂了的,人家杂志上都说过了,就算是办公室礼节,起码也要让电话铃响上四声才能挂断。他多有礼貌啊……”

罗纬芝不和她斗嘴,只是以后接电话的时候,步伐稍微慢了一点,省的让老母亲担忧。

对恋人的思念如同系得过紧的丝巾,紧紧锁住了罗纬芝的咽喉。想象在近乎窒息的困厄中延伸。罗纬芝明暸那里的一切:

颜色——雪白和血污。

气味——难以形容的死亡气息和消毒液的呛人肃杀气。

声音——寂静或是垂死挣扎时的嚎叫抽泣。时而会有金属与玻璃的撞击声,然后是车轮载着某种沉重的物体艰涩滚动,渐渐远去的刺耳响动。

光线——失却了昼夜星辰月相的变化,永远是明察秋毫的雪亮和渗入骨髓的黑暗。

……

你知道这一切,可你不知道你的爱人一丝一毫的消息。你知道他在虎穴,你知道虎啸狼嗥,可你不知道他何时睡?何时醒?吃饭了没有?吃的是什么?他在面罩里是否觉得憋屈?他的汗水是否湿透了衣衫?

他穿着白衣吧?她还没有见过他身穿一身雪白工作服的样子,一定很帅的。他手执元素包吧?他一定苦口婆心地给病人讲白娘子的故事,讲得口干舌燥吧?那么,他喝什么水呢?生理盐水还是蒸馏水?还是自己掺配了某种元素的水?他睡在哪里呢?应该是医生值班室吧?那里的床通常不大,褥子很薄,硬邦邦的不舒服。放得下他颀长的双腿吗?他一定是和衣而睡,像时刻等待出发的警犬……

想到这里,罗纬芝不由自主地朝着虚空,微笑了一下,因为她想到了一只周身雪白的藏獒卧在雪地之上。片刻之后,她又继续遐想。有病人垂危,他肯定会一跃而起,像一柄寒光闪闪的白剑。有病人过世,他可会哭泣?有病人转危为安,他一定会露出雪白的牙,在面罩之后展露笑颜。在繁忙的工作之后,他能到一个比较舒适的地方多睡一会儿吗?他在极其短暂的睡梦中,是否思念过你?

这些缠绵想象如同慢火煲汤,表面上不见波澜,但内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将李元的音容笑貌煲得滚瓜烂熟,呼之欲出。

记得李元曾经说过,罗纬芝上了前线,他的心穿透了一个窟窿。罗纬芝觉得这个形容很准确。这一切想象像一柄精细小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罗纬芝的心扉,打穿一个又一个透明的洞穴,千疮百孔。

到第18天的早晨,罗纬芝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极为温柔的女声,问道:“您好!是罗纬芝小姐吗?”

不是李元。罗纬芝有点心灰意懒,淡淡地说:“我是。您是哪位?”

对方依然细声慢气地回答:“我是李元家的人。”

罗纬芝嗖地就坐直了。家人?谁?听这女子的声音好像不年轻了,那么她是李元的妈妈?不像啊!李元说自己父母双亡了啊。那么是干妈?干妈一定会直接报出名分啊,犯不上绕弯子。那么,她是谁呢?姑妈?姨妈?大姐姐?罗纬芝这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对于李元(的)身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脑子里转着问号,舌头立刻变甜了:“啊……是。您好!怎么称呼您?”她怕失礼,给李家的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尽量让自己礼貌周全。

“您就叫我阿姨好了。”对方回答,居然连自己的姓都没说,难道是李家的保姆吗?不管怎么着,她既然是李家的人,一定知道李元的近况了,这个电话一定是李元让她打来的。这样想着,罗纬芝不敢怠慢,赶忙说:“阿姨好!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温婉淡定地说:“通过电话和你谈这样的事情,是不相宜的。不过,因为时间紧急,只能先这样沟通一下。非常难过,李元已于昨天晚上11时病逝。”

什么?!病逝?!那个高大英俊的青年!那个她朝思暮想的恋人!这些词,怎么能连在一起说出!手机砸在地上,几乎散架。

这个女人是谁?她受谁的指使打来这个电话?她是何居心?她为什么要造这样的谣言?罗纬芝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迅速整理自己的思维,她绝不相信这是真的,这只能是一个恶毒的谣言!李元会死?这太不可思议,他的体质是如此之好,再加上还有白娘子的全程保护,死亡?完全不可能!

罗纬芝捡起滑落在地的手机,高声说:“这根本不可能!你瞎说!你倒底是谁?”

那女人不疾不徐地说:“我是詹婉英。我知道你们是朋友,好朋友,但是在理论上,院方并没有通知你的必要。可能是怕给你添麻烦,李元在生死文书上留的是我的电话。我想,你一定想见他最后一面。李元说过,你们分手时的最后一句话是——病毒是我们的媒人。”

五雷轰顶!这的确是她送别时,李元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如果不是李元亲口所述,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句话。罗纬芝大脑一片空白,停顿了很久,陷入了木僵状态。电话那一方的女子,等待了漫长时间,也没有听到罗纬芝回复,不得已打破沉默说:“李元的遗体已经安放在1号葡萄酒窖。院方认为我们都没有抗体,不允许亲朋前去告别。我向他们特别提到了你,希望能让你最后见他一面。院方的记录显示你是有抗体的,也曾进入过葡萄酒窖,他们同意了。如果你想去,我通知他们去接你,代表我们看李元最后一眼。”

“我——去。”罗纬芝不能说更多的字,怕自己控制不住失声恸哭。

“那好。你先休息一下。”詹婉英温和地说。

“他,怎么会?”罗纬芝仍是不相信,她要知道更多的细节。

“他在临床上冒死救治病人。一个服用白娘子的小姑娘,病情正在好转中,但痰液一下子大量涌出,出现了窒息。李元为了挽救小姑娘的性命,立刻俯下身口对口地为她吸痰。小姑娘得救了,但李元一次性摄入了太多的花冠病毒,加之多日操劳抵抗力下降,病毒快速繁殖,短时间释放出庞大的毒素,突然爆发感染,连白娘子也无法保护他的生命了。发病非常突然,骤然昏迷,很快就过世了。他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詹婉英的口气依然是柔和的,但抑制不住的哀伤,在话语中流淌。

罗纬芝再一次把电话跌落在地上,这一次不是因为惊恐,而是每一根指头都酥脆了,擎不住手机的分量。她的心紧缩如陨铁,天旋地转。电话零件趴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裂八块的黑寡妇蜘蛛。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说李元之死是谎言,詹婉英所谈细节,只有医院的人才能知道。她木然地坐着,也许很久很久,也许只是电光石火一瞬。妈妈走过来说:“怎么啦?孩子?”

罗纬芝竭力掩饰道:“没什么。一个朋友不在了。我要去看看他。”

妈妈说:“是因为花冠病毒吗?”

罗纬芝迟疑了一下,不愿让妈妈担心,说:“是为了救人。”

妈妈说:“见义勇为啊,那是要送送。送送啊!”

接人的汽车来了。罗纬芝穿了一件长风衣出门,妈妈说:“天热了啊,用不着吧。”

罗纬芝说:“冷。”

汽车高速行驶。一方面是因为葡萄酒窖本来就地处荒郊,少有人迹。二是因为花冠病毒的持续肆虐,人们在家中,大路空旷。酒窖附近早成了特殊管制区,渺无人烟。

一切依旧,唯有荒草不知人间的劫难,长得分外茂盛。遍地蒲公英已经熄灭了金币似的花朵,结出绒毛球的种子,等待着一股清风,将它们送往远方。

酒窖管理者,当然现在更准确的说法是1号尸体窖的负责人,已接到了相关指示,一言不发地让罗纬芝穿上防疫服,进入尸体窖。“在A0020号。不送。”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一些老尸体火化了,新的运进来,氛围和外形完全相似,变化的唯有心境。瘟疫之前进入这里的时候,罗纬芝是一个小资情调的享乐者,无忧无虑附庸风雅,和朋友谈天的时候,以精辟地说出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为乐趣。疫情展开之后进入的时候,罗纬芝胆战心惊,充满了探险的好奇和抑制不住的恐惧。这一次,是来向她的爱人永诀。她以为自己经历了倒海翻江的劫难,早已将世事看淡,她以为自己深谙元素之道,对生离死别已了然于胸,再也不会捶足顿胸的痛楚。她高估了自己,理论是镜花水月,现实是黑暗嶙峋的暗河。

照明的微光如同凋败花蕾,幽暗使得尸窖更显出深广不测。罗纬芝走下台阶,一步一滑。有几步非常快,急如星火。她多么想早一点看到自己的恋人啊,心中还存有最后的幻想。他们搞错了吧?一定是错了啊!有几步又非常慢,几乎跪坐在地上。她真的怕亲眼看见他,那就证明千真万确,万劫不复了,罗纬芝快几步慢几步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走到了A座。先是找到了A300,然后是A200……A099……她一个又一个地数过去,好像进入一座巨大的停车场,在寻找自己的停车位。转到新的一通甬道,她居然走过了,是A0021。定睛一看,标牌上注明是居然是于增风。她顾不上致敬,马上寻找到了A0020。

她看到了他。毫无疑问的他。因为冷冻的时间短,他身上并没有太多的冰霜。因为他来不及成为病人入院,所以他还穿着雪白的工作服。罗纬芝还从没有看到过李元身穿通体洁白衣服的样子,第一个感觉是那么地不合时宜——他好俊美啊!美的如同白梅花树间的晚雾。

白色的衬衣,白色的隔离鞋,白色的工作服。脸色也是汉白玉样的苍白,除了一头漆黑的短发。这一天的早晨,他刚刚刮过胡子吧,整个人冰清玉洁,睡在无声的冰冷世界里,像水晶在莲花中安息。

由于没有经过长期病痛的折磨,李元容貌宛若生前,只是比分手的时候略瘦了一点,脸上的轮廓更加棱角分明,显出刚毅和果断。他的眼睛并不是完全闭阖的,但也不像通常的花冠病毒死者那样双目圆睁。他的双睑有微微缝隙,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的视线,好像马上就要忽地睁开眼,再看一眼他的恋人。

罗纬芝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元,希望他能在下一个瞬间翻个身坐起来,捋捋头发微笑着对她说:“嗨!吓你玩呢!病毒是我们的媒人,连约会的地方,也这样不同寻常吧!”

他一跃而起,踏着如同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一样轻灵的步子,快步走来。

……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不能相信,那暖暖的曾经近在咫尺的均匀呼吸,如今就这样冰寒地离去,永无重逢。万千悲苦如同砸碎了的玻璃碴,锋利地闪烁着光芒,笔直插入了血管,刺入胸膛。它们划开每一道神经的外壳,缠绕每一束感觉末梢,呼啸着碾磨过去,留下亿万条深入骨髓的锐痛。

罗纬芝特别看了看李元的嘴巴,那里现在已不留任何痕迹。口对口吸痰?!李元啊!你多么可怕多么傻!多么原始多危险!现代的医生们早已放弃了这一极其有效但极其惨烈的救治方式,它把医生置于了死亡的裸境。这等于是让一个人挺身而出为他人抵挡子弹。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没有人可以要求医生们这样做。正规医学训练中,绝没有这样的教程。与时俱进的医疗器械,对这种危境有多种解救方式,每一种都有效,但需要时间。而抢救中最宝贵的正是时间,它以分以秒甚至是十分之一秒为尺度来计算。李元你选择了这种最古老最朴素最直接的抢救方式,你可曾在那一刻想到过我?!

你一定是奋不顾身地扑下去,完全忘记了那是数以亿万计的病毒大本营。你赤膊上阵,对病人肝胆相见生死相许。不!也许你没有忘记,但你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医生,还没有练得面对死亡心若止水。你还不懂得第一要务是保护自己。生死相搏之时,完全将自身置之度外,以命换命。

可是,李元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抵得过千百条命!你知不知道,你用了整条江河,去挽救一滴水!你知不知道,你救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却把你的爱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里是离她的恋人最近的地方,她想就这样站着,一直站下去,直到成为一尊冰雕。周围无数尸体,冷气流动发出毒蛇般的嘶啦声。不知过了多久,罗纬芝防疫服着中佩戴的对讲机响了。“请速回。冷库内温度极低,你已经到了极限时间,如不即刻返回常温,将出现严重冻伤。”

罗纬芝一动也不动。她知道,这一别,永无相见。没有任何人能到这地下极寒的深处送别李元,被他抢救过来的那个孩子,可能一生也不知道是谁挽救了她的性命。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就此一去不复返地告别这个世界,复归为原子。往事纤毫毕现,曾经的点滴回忆,凝聚成素白冰霜,一层又一层压迫在罗纬芝锁骨与锁骨之间,那正是人的咽喉所在。

罗纬芝希望自己在此地冻裂,她已然做好了准备,承受生命坠落时的崩碎,和李元一起化升为原子。一个大头针尖的位置上,能容纳2500万兆原子。现世离的这样近,化为原子的时候,一定也是肩并肩唇齿相依。到那时候,一切悲伤都不复存在,他们在天空任意飞舞。飞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他的氢和她的氧,会变成一滴清澈露珠。她的碳和他的碳,会变成一块甜美蛋糕。他的锗和她的锗,会变成一株峨眉灵芝,他的氮和她的氮,会变成一树清凉绿荫遮泻地……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此刻,罗纬芝最想让自己变成一粒小小的太阳,沾染到他的唇边,熔化那里已经开始凝聚的冰晶,再享受一次销魂的深吻……人生要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安详,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罗纬芝直挺挺硬邦邦地倒下了。早就觉察事态不详的尸体窖工作人员正好赶到,将她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