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阅读

年纪大了之后,我便对垂直的阅读着了迷。也许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对于水平阅读的厌倦吧。水平阅读相当于坐在马车上看风景,无论那风景是多么的吸引人,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一旦你的马车到达那里,你下车,你就能看到一切。然后,你爱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你爱体味、联想到什么程度就可以体味、联想到什么程度。驱动马车轮子的动力是对于情节和描述的好奇心。水平阅读的方法有点像人们给儿童讲故事,作者给人们那荒茫的大脑提供有序的人生经验,让他们在带有普遍性的、能打动人的经验中丰富自己的情感与知识。

只有垂直的阅读才具有神秘的魅力。也许只有这才是真正的成年人的阅读。垂直的阅读使人产生对于不可知的未来的渴望的冲动,并给予这种冲动某种方向感,人用强力将自己从世俗中剥离出来,坐在书桌的台灯下,主动地,却又是下意识地凝视眼前那一层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如同盯着树林中地上的落叶。这个人在林中徘徊,一趟又一趟地绕圈子,目光始终停留在落叶层上面。他有类似经验,他在熟悉文本的过程中等待——那种甜蜜而苦涩,焦虑而有所预感的等待。他似乎在研究这些叶子的形状、色彩、所处的位置、叶子与叶子之间的关联等等。不,那只是种三心二意的研究,等就是纯粹的等,等待的时候总会考察你周围的事物。再说,在林中看天,天空是多么的微妙!厚厚的落叶层在暗中游移,那人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有某种事情在发生。

最终发生的事情是:落叶下面有图案显出来了,那图案还是由落叶构成,一直往下,深入到了地心。啊,阅读者!这是你一直企盼的,还是你从未料到的?你的目光是因为凝视还是因为飘忽,才具有了这种穿透力?

垂直阅读与水平阅读的冲动也大不相同。坐在台灯前的阅读者沉静、迷惘,却又坚定。因为他已经相信他同那本书的作者有某种心灵感应。他在侧耳倾听,他听到的是自己体内的脉动。却原来,他是在等待自身能量的聚集与发动。他是后来才明白这一点的。然而那书桌,那灯光,那闪烁在镜片上面的冥想,成为了生命活动形式的定格。有预期的阅读是多么幸福,因为这种预期就是对于幸福和满足的预期啊。当然,它们总不到来。而阅读途中的另类幸福感,又促使人不断向上攀升!我就是在垂直的阅读中与作者相遇的。

作者就住在我这栋楼下的地下室里,听说他是一名租房者。好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他住在那里,直到地下室失火那一天,我才发现了这个人。失火时,地下室里所有的住户都跑出来了,但他没有跑。他坐在他的简易书桌前,被烟熏得晕过去了。人们将他救出来时,他手里紧紧地握着笔和笔记本,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被烤焦了。他就是以这副模样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坐在木椅上,垂头丧气,因为我老站在他身边,他就抬头看了看我,有气无力地说:

“您要看我写的东西吗?”

我赶紧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笔记本,站在他面前翻开来读。可是这本很旧的布面笔记本里头什么都没写,似乎都是一些空白页。我再仔细翻,便发现某些页面上有一个小动物,一句话,或一些符号。我瞟了瞟这个人,他正紧张地盯着我呢。我想了想,说:

“您能不能让我拿回家去读,读完我再还给您?”

他闭上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

“您拿走吧,拿走吧。”

他大概筋疲力尽了。后来有好心人借了一间房给他,让他待在里头恢复。作者不愿住在别人家,当天晚上又回到了地下室。我站在地下室的走廊里,听到他在恶臭的烟味中不停地咳嗽,很为他担心。

深夜里,家人们都入睡了,对面建筑工地的起重机发出怪叫,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塑料的焦煳味。我铺好床,打开床头灯,开始来阅读这部罕见的手稿。我缓慢地、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些空白页,心里有点急躁。就在我翻到笔记本的四分之一,耐心将要耗尽之际,一只鼠出现了。是笨拙生涩的钢笔画,尾巴画得特别长。在老鼠的对面还画了一堵墙,墙上有一个洞,那个洞看上去比老鼠的身体要小很多,给人的感觉是这只鼠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作者内心的紧迫感从钢笔画的线条上体现出来。我眼前浮现出他的形象。那位不修边幅的汉子,对我寄予信任的作者,他要干什么?笔记本里头有一枚书签,书签上那褐色的图案既像枯死的树枝又像老人的手指头,它指向我。它为什么指向读者?我不知道。我夹好书签,合上笔记本。但我好像不放心似的,再次打开笔记本。哈,老鼠变成三只了!还有墙上的洞,也变成了三个。我不敢细看了,因为我的头有点晕,一些忘记了的、令我不快的往事涌上心头。我将本子放在床头柜上,关了灯,开始数数字。我数到二百三十时就睡着了。

我想去和作者谈谈我的感想。我便来到地下室,敲门。不论我怎么敲里面都没有反应。黑脸的房管员过来了。

“这个人不在,你不要老敲了。”

“怎么可能呢?门从里面闩着,他在里面嘛。”

“他就是不在,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不在。你是他的亲戚吗?”

“我是他的读者。”

他满腹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笑起来了。

“哈哈,读者!那他就更不在了。读者——笑死我了!”

他抛下我走掉了。他分明对我十分鄙夷。我愤愤地走出了地下室。

楼底下坐着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还有一些宠物狗。他们在晒太阳。不,他们不光在晒太阳,他们在看我。以前他们是不看我的,这楼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他们谁也不看。我走到大门那里回头一瞧,他们还在看我。真见鬼,我可不喜欢别人来关注我。在城市里,我希望自己像一条淡灰色的影子一样,隐来隐去。在我的头顶上,有几扇窗户正在推开,难道也是在看我?!我双手抱头,死命地跑进街对面的茶馆。茶馆的玻璃门是棕色的,外面看不见里面。我一直走到最里面,在屏风后面一张小方桌前坐下。老板娘过来了。

“您是初次光临吧?看来你们有缘啊,这个位子是他常坐的呢。”

“请问他是谁?”

“还能有谁,作者啊。他大名鼎鼎,我还以为您只要我一暗示就知道呢。”

她的脸上出现对我不满的表情,她问我坐在这里是不是舒服。当我点头时,我发现有个人从屏风那边探身偷看了我一眼又缩回去了。

我坐在那里慢慢喝茶,我回想着夜间读到的那个画面。我闭了一会儿眼,用力排开那只老鼠和那个洞,但过了一分钟,它们又回来了。还有一件怪事,我喝茶时记起那张画的底下有一排用毛笔写的小字,每个字都有点像蝌蚪,是我从未见过的文字。然而我又记得我夜里并没有读到那排小字。我的记忆错乱了。我又闭了一会儿眼,用力排开那一排蝌蚪,但过了一分钟,它们也回来了。有一刻,我脑子里一亮,我甚至觉得我已经破译了那一排小字的意思。然而我还没能,我还差得远。

啊,这不是作者吗?作者来了,他身后跟着老板娘,老板娘向他献媚地笑着,作者真有魅力啊。作者在我旁边坐下了,老板娘为他沏了茶。

“我还不能将手稿还给您,因为我还没看完。”我对他说。

“您说什么?”他问。

“您的手稿啊,在我那里。”

“您看吧,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用还了,我送给您了。”

他说话时心不在焉。我很吃惊。怎么能不还呢?我说我一定要还的。

“那么您就还吧,没关系。再说我又没写什么,我写不出。您读到什么了吗?您难道不觉得我用笔记本写作这种形式已经过时了吗?”

我说我没想过过时不过时的问题,但他的作品确实有种勾魂的力量,我刚才坐在这里一直在回忆他的作品呢。我说到“勾魂”这两个字时,他就扑哧一笑。但他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钟,他又恢复了沮丧的表情。

“您怎么这么不在乎您的手稿啊?”我问他。

“怎么不在乎?我很看重它啊,我不是要送给您吗?可惜您不要。”

“那是您的宝贵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他显得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看来他不愿纠缠这个问题了。老板娘又过来了,她做了个手势让我到她那边去,我起身过去了。

“您可别同作者过不去啊。”她忧虑地看着我,说道。

“怎么回事?我没有同他过不去啊。”

“您还说没有,他送给您手稿,您偏说不能要,您这不是在讽刺他吗?”

“原来这样啊。我真迟钝!”

老板娘掩口而笑,然后转身招呼客人去了。我回到位子上时,作者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脸透出婴儿一样的安宁表情,还轻轻打鼾。他可选了个好地方睡觉!我想起刚才我去地下室找他时,那人说他“不在”,会不会整个夜里他都“不在”呢?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喝完了茶,到柜台去结账,我告诉老板作者在那边睡着了。

“好嘛,很好!”老板垂着眼说,“他只有在我们这里才睡得好,这里人多。”

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出现了阴森的画面,黑洞洞的地下室通道里,有个影子在狂跑,那条通道不是通往一个出口,却是通往地底。作者整夜都在那种没人的地方疯跑吗?谁在追击他?

“我们茶馆里顾客很多。”老板又添了一句。

长条桌旁的那些人齐刷刷地向我转过脸来,我头一低,鼠窜一般地逃出去了。我走在街上,惴惴不安地想,长春茶馆里的人们都是作者的朋友和读者吗?作者要将他们都带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氛围吗?

我不能在太阳下面走,我对阳光过敏,晒久了就会失眠。那么,我还是回家去吧。既然那些老头老太打定了主意要看我,就让他们看个够!我昂着头穿过那道人墙,感到他们恨不得用锐利的目光洞穿我的躯体。

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今天休息。我本来是打算在阅读中度过休息日的,可是这半天我这么魂不守舍,完全没有阅读的心境。作者那部奇怪的手稿让我昏了头,一切都正在乱套。我下意识地走到卧房里,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笔记本。

我站在那里翻阅。一页又一页,还是一些空白页。难道是因为我不够虔诚,就看不见作者写下的作品?我走进书房,放下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旁认真研读。可是窗帘在抖动,我有点心烦,就起身去将窗户关紧了。我重新坐下来时,便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却又是持续的响声,这声音是在房内的空气中响,有点像夏季的蝉鸣。在我昨夜夹书签的那个地方,老鼠和洞又出现了,一共五只,洞也是五个。老鼠那么大,洞那么小。作者到底想向我传达一些什么信息?我再翻过去,十几张空白页之后,就出现了刀。刀切在一只手的中指上,中指变成了两段。旁边有一句解说词:痛彻肺腑的操作。这是我看得懂的句子,但我不知道作者的意思。我决心在下次同他见面时去问他。既然他执意要将自己的杰作送给我,我就应该尽一切努力进入他创造的这个世界。当然我也可以不进入,并没有人逼我。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诱惑呢?当我抬起头来,我的目光凝视着白色的墙面的一点时,空中的那种鸣响就更清晰了。我身体里头有某种东西在应和着这清丽的鸣响,一股宁静的泉水在我心胸里汩汩流动。我接下去又翻了十几页,空白页之间有一页出现了文字。那上面写的是:“从你的左边出发,走下三十二级台阶,就会看见鹰在黑暗中飞翔。”文字的旁边画了被切下的半截翅膀。从字面上看,这应该是唤起恐怖的文字和画面,但我一点害怕都没有。我想象自己在三十二级台阶上行走的样子,与此同时,空中的鸣响在提醒着我某种从未见过的、最吸引人的事物的存在。

门被推开了,是黑脸的房管员。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我没关门吗?

“您在研究作品啊?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有件事想不通,为什么您要到地下室去找他?您不可能找到他的。”

“后来我同他在茶馆见了面。”

“茶馆?那算什么!那个时间段里他已经不是他了。”房管员撇了撇嘴。他的目光在我的卧室里扫了一圈,又说:“您要好自为之啊。我们都有弱点,对吧?那种黑洞洞的地方,最好不要随便跑去。”

我的爹爹在外面说话了,房管员连忙躲到窗台上,拉上深色的窗帘。但是爹爹没有进来,只是在走廊里高声喊了一句:

“你把家里弄得森严壁垒,别人还怎么活啊?”

然后就听到他摔门外出的响声。

房管员跳下来,笑嘻嘻地说:

“您瞧,您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背着手在我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其间有两次,他拿起那本笔记本来,似乎想翻阅一下,但后来又放下了。我问他读过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他是另外一种读者,从来不读这种纸质的作品。“要知道我和这个人住在这栋楼的同一层啊。”

我感到他的这句话阴森森的。看来,我对于作者一无所知,我总是想当然,以自己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我能够从哪方面努力去接近他呢?一切全是不可靠的,抓不住的,我的唯一的根据只能是这个笔记本。他将这个本子交给了我,我和他之间就有了默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默契。如果我真想进入他的世界,通道也只能在这个本子里头。此刻,我是多么的希望这个房管员能同我一道研讨一下这部手稿啊。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对我有如此大的诱惑力的作品,短短的两天里,我不是连性情都改变了吗?

房管员看透了我的意图,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发出几声干笑,便扬长而去了。他来时无声无息,走的时候却将门撞出那么大的响声。

我失望又沮丧,还有点嫉妒他。这个人是如何阅读作者的?他俩在所有的方面都有沟通吗?这种沟通是如何达到的?

当我最初浸入(这种阅读确实是“浸入”)文本之时,由于缺乏线性的情节,陷入茫然是必经的阶段。没有线索可遵循,思维无法延伸,人便只能张开自己的感官,将那些看似芜杂的信息全部吸收进去。这种吸收并不是机械的吸收,而是类似于“浸润”,又有点像花朵的授粉。感官不断地聚集自己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友爱地、迫不及待地捕捉并拥抱那些缥缈的信息。这个过程有时很短,有时却非常漫长。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前期阅读的过程越漫长,在焦虑中期待的感官越兴奋,所阅读的作品的张力就越大。阅读者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有一个大东西,它潜伏在黑暗里,我已经摸到了它的一部分,我还不能确定它的形状,但我已经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有的时候,当阅读者鼓起勇气勇往直前时,到头来却扑了个空。它不在那个层次上,它在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处所。于是阅读者以为已经到手的某些经验和感受作废了。如果他不想轻率地否定作者,他就有必要准备第二次探索与冲刺。当然,怎么能否定同自己产生了心灵感应的作者?问题一定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的感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潜力,我的理性还不够强硬……我必须绷紧,我又必须充分地放松。

在黑暗的时光,作品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上。窒息、尖叫、绝望,这些全是有可能经历的。这个时候,支撑你的便只有一种信念了,即对于你内部那个“无形胜有形”的东西的信念。废墟上透出的信息并没有消失,你必须用强力破除障碍,不顾一切地往下沉沦,才能抵达金矿脉络的所在。那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抵达,只是一种阶段性的证实。仍然是在黑暗里,阅读者摸到了矿脉,某种形式的美在他大脑里闪闪发光了。那是种具有神性的触摸,“美”和那个动作是同时发生的。这是实实在在的收获还是幻觉?应该说二者兼有吧。文学的功能便是激发出我们应有的高级的幻觉,并且这个幻觉又随时可以转化为物质的力量,这其间的曲里拐弯的旅程就是通过阅读来完成的。

阅读者为了熟悉文本,一头扎进感觉的海洋,但是他不应一味被动地跟着感觉走,他必须具有升华的才能,也就是说他在摸到矿脉的瞬间要能够在冥想中悟出整体结构的图案。是冥想,也只有冥想,将那五彩缤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统一成了纯粹艺术的形式。那么冥想又是什么呢?是对你里面那个东西的想象,是用强力迫使你的本质浮现出来。那是多么神奇的瞬间!你站立在黑暗之中,你躯体内开始发光,凝聚出彩虹的图案,那图案同宇宙相连。而作为个体的你,在那个时刻成为了一切,就连大地和星辰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又一个繁忙的星期过去了,明天休息。夜深人静之时,我再次打开那本笔记本。在夹着书签的地方,先前只写了一句话的那一页,出现了密密麻麻一整版文字,在文字的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一块长方形的空白。那些文字的墨水很淡,而且是一种少见的颜色,蓝不蓝绿不绿的。先前的关于鹰的那句话夹在这些文字当中,呈现出冷峻的黑色。也许作者使用的是一种变色的墨水,上一次阅读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字句,直到现在它们才呈现出来。这些句子写的是什么?我一时很难理解。一些不同的、不相干的词组组合在一起,却没有意义。也许诀窍在那块空白那里?

于是我采取了这种方法:读一下那些文字,瞥一眼那块空白,再读一下,再瞥一眼,似读非读,目光如扫帚,扫来扫去……

“你周围的人都被你制造的磁场吸引过去了。”

是爹爹在门口说话。他那瘦长的身体立在门框那里,如一条窄窄的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在笑。

“或许这种阅读把一些事弄得很严重了……”我没有把握地说。

爹爹的身影不见了。

“爹爹!”

我跑出房间四处张望,爹爹上哪里去了?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有一截烟头在冒烟呢。房里氛围不对了,我怎么觉得地板在摇晃?应该是我自己头晕吧?家里人都在他们的卧室里睡觉,可我怎么感到我们家里一点都不安静?这屋里充满了那种无形的东西,它们都在膨胀着,漫延着,微微扭动着。从前在我独处的日子里,我也看到过它们。我曾以为它们是鹰,可是它们哪里是鹰呢?它们是地下怪兽,从那种地方升上来,然后从地板缝里挤出来,占据了我的家。我低下头,用力推挤着这些气垫一样的家伙,挣脱它们,回到卧室里关上了门。

我平静下来,重又开始阅读。我知道柜子下面还躺着一个,可是我不想理它了。再说夜已深了,我不想吵醒家人,我这些天的举动已经使得他们怀疑我了。

我拿起本子,翻到那一页。那些词句仍然向我暗示着鹰,也许真有一只鹰,它就住在这个空白地带,没有人看得见它。尽管没人看得见,作者还是固执地要向我们暗示,他肯定有他的用意。我抬眼的一刹那间忽然醒悟了:柜子下面那一个无形的家伙是知道一切的!说不定它就是被作者唆使到我这里来的呢。

我跪下去,用一只手往衣柜的脚之间探来探去,我遇到了阻力,还是那种气垫似的异物感,它将我的手推了出来。我坐在地板上,口里忍不住说了出来:

“不是鹰,是那个,是那个!”

看来它是不会从那下面出来的,它只有一个,要是有许多,我就会被它们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哈,我听到它在发出威胁的声音。我今天夜里只好同它和平共处了。我回到床上,眼睛看着那些词句,耳朵紧张地倾听着。它是不会出来的,但假如我闭眼入睡的话,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扑过来。我将每个词句推敲又推敲,希望从里头找到关于它,还有它们的暗示。当我的目光不断扫向那块长方形的空白时,我感觉那块空白正在微微凹下去。过了一会儿,它真的凹下去了,变成了一口长方形的浅浅的井。我用手指头往那块地方一戳,却又并没有什么井,纸面上还是平的。再一看呢,又还是井,里面似乎还有水波。我闭上眼,想象周边的文字像树叶一般纷纷地落到井里,那井沉下去,沉下去,越来越深。

我度过了一个混乱的夜晚,我一直在同柜子底下的那个家伙对峙,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那个笔记本始终在我手中,我感到我就要参透那些文字的意义了。然而就在这个关头,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笔记本掉到了被子上。我本能地用手去摸索,却摸到了软软的动物的爪子,爪子上有刀锋般的指甲。我从床上惊跳起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我听见它匆匆地逃回到柜子底下,重又潜伏在那下面了。今夜我不能睡觉了,这是一个阅读之夜,不能有丝毫懈怠。那么柜子底下的那一只,还有门外的那些,它们必定要在今后的日子里伴随我的读书生活吗?我赌气似的翻到下一页,再下一页,我用迷迷糊糊的眼睛扫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心里想道:“啊,这些字都出来了,这是什么样的变色墨水啊?”不,我还是参不透这些文字,它们是它们,我是我。可我心里为什么老是一惊一乍的呢?当然,是因为柜子下面的那家伙。

黎明时分,我终于入眠了。文字森林里的树叶纷纷落到我的身上,新鲜,苦涩,微微的芬芳,还有友爱,那么美满。有小孩在我耳边说:“阅读之夜!阅读之夜!”

早晨起来,家里人都出去了。我坐在餐桌边吃早饭,看见阳光洒在客厅的地板上,整个家里显得空空落落的。昨天夜里这里真的来过一些小东西吗?我找不到任何痕迹,我昨天闻到过的那种禽鸟羽毛下散发出来的肉味也消失了,只有刚擦洗过的木地板的木头味。这是一个温馨的家,但不知为什么,当我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之际,我就会觉得遗憾,觉得错过了生命中的美好时光,甚至觉得自己在混日子,如同行尸走肉。

爹爹进来了,他看了看我,显出尴尬的神情,想说什么没说,一把提起菜篮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弟弟进屋了,他大概在外面做了运动,满头大汗。他躲开我的目光,冲到浴室里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小侄儿也进来了,他警惕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拖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观察我。这个侄儿的眼睛贼亮,我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只好起身走出去。我出了我们楼房,又看见那道人墙,不过那些老头老太都在太阳里打瞌睡。我刚走到他们面前准备穿越,他们就如听到了什么口令一样一齐醒过来坐直了身体,然后伸长脖子来打量我。于是我改变了主意,转身往回走,进了地下室。我要让这些老家伙失望。

这一次,我没有去敲作者的门,而是继续往前走,经过那道门进入了地下二层。地下二层是一个更为黑暗的世界,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两旁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只有走道的尽头,另一张大门的门前有一盏红色的小灯。我辨认出那些车旁有几个鬼影似的人在那里忙碌,好像是修车,不知道他们怎么能看得清的。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衣领,我惊跳起来,用力扭过脖子一看,原来是房管员。

“您不要乱跑。听我说,您愿意去地下四层吗?”他说。

我看到那些“鬼影”全站起来了,他们都在看我呢。

“居然还有地下四层?!我从未听说过。”

房管员走在我的前面,我们通过那张被红色小灯照亮的大门,沿着黑暗中的台阶往下走。下完那些台阶,我们就立在空空的地窖里头了。我和他都看不见对方,唯一的光源是另一盏红色小灯,灯下面是大门,门开了一半。

“真遗憾,作者已经下去了。平时这个时间他都在这里的。”

“下去了?!”我喊出来。

“是啊,到地下五层。您怎么啦?对他有意见吗?他爱下到几层就下到几层,这是他的自由!”

“那么我,也可以下去吗?”

“不,您不能。这只是他的自由。”

“呸,我偏要!你算什么!你,你们,装模作样,我受够了,我偏要!”

我说着就往那张门那里走,我的脚步在地窖里踩出可怕的响声,那种回音几次使我差点晕过去。房管员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走到门边了,我推开门,一头栽了下去。

我落在我们这栋大楼的物业管理办公室的沙发上了。作者就坐在我的旁边,他正望着我,轻轻地笑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他笑起来很别扭,一只眉毛往上一只眉毛往下,嘴角歪扭。

“好啊,老搭档,您真有勇气,我没有看错人。”他说。

办公室的那些人都看着我们,我迷惑地问他们:

“我们这栋楼,到底有多少层?”

他们六个人像唱歌一样齐声回答:

“您说是多少层,它就是多少层。今天天气晴朗,我们放风筝去吧。”

于是我,作者,还有那六位物业管理办公室的人,我们一齐来到广场。

当那八只画着鹰的图案的风筝陆续飞上蓝天时,我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那只大灰鼠用一种高超的技巧钻进了墙上那个狭窄的洞。我手里紧抓着风筝线,转过身来问作者:“是否我也自由了?”作者看了看我,又挤出那种难看的笑容。这时我分明感到我的面部也正在出现和他同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