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另外,我还得好好想想,不知道吹牛、逞能,是不是我们家的传统?
想当初,戴安娜只不过刚刚能站上滑雪板,就不停地指挥我:“你怎么那么不注意?”我不注意什么了?她也说不具体,假装内行而已。
或是大言不惭地说:“一般来说,我习惯于滑左侧。”
左侧?我滑雪都滑了一年了,还没敢说我习惯于滑左侧呢。
再不就对我说:“你不要滑得像我这样快。”
…………
这些事我都不想说了,我觉得这么吹牛真不好意思。
包括阿丽丝。阿丽丝说,她滑了一辈子雪。可是到了滑雪场,她连滑雪的靴子都不会穿,还是爸爸帮她穿上的。
很多时候,我还觉得我是爸爸的一个“理由”。
星期天我想睡个懒觉也不行,他一大早就把我提溜起来,还对妈妈说:“今天詹姆斯有滑板训练。”
妈妈说:“要是你对詹姆斯的学习,也这么上心就好了。或许你希望他将来,替你实现那些没有实现的梦想,比如成为某项体育运动的明星?”
爸爸就哀叫一声,说:“莉丽亚!”
我一想,可不是吗,爸爸从来没有关注过我的学习。
虽说我不喜欢早起(你说说,谁又喜欢早起),我这个人还有个毛病,但凡各类体育运动,只要一玩起来,马上来神儿。我只能说我“还”有个毛病,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毛病。
所以每当我说不想干什么事儿的时候,妈妈老说:“等一会儿再说你不喜欢也不晚。”她可真是了解我,结果老是被她说中。
据说为了陪我进行滑板训练,爸爸又花不少钱,给自己也买了一副,按照妈妈的说法是“也许只用三次就不会再用的滑板”。
“反正詹姆斯可以接着用。”他很自信地回答说,这么说的时候,还没有眨巴眼儿,这对他真不是常有的事。
这个理由还真是个理由,看不出是瞎编的,实在让妈妈说不出什么。确实,过不了两年,我非得再买一个,无论长短、宽窄都得更大的滑板。就像我那些滑冰鞋一样,每隔一年,就得买一双号码更大的。
对于爸爸那么老的人来说,滑板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事儿。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老了以后,也像他这样,对于自己的岁数没有概念,总以为自己是永远的十六岁?
我那位滑板教练也跟爸爸一样,“总以为自己还是十六岁”,对于如何掌握滑板的平衡,讲得头头是道,可是一飞起来,自己就先摔晕了,那时他就会提前下课。
还没等教练讲完如何在空中掌握平衡,爸爸就很内行地站到起点上去了。就跟他滑了多年滑板似的,站在那里又伸胳膊又蹬腿的。可不,光看他站在起点上折腾来折腾去的样子,谁也不能怀疑他是新手。
不过听不听教练的也就是那么回事,不然教练自己怎么就先摔晕了?
爸爸攒足了劲,向下坡冲去,然后又奋力向上腾起,一切都很顺利,看上去还真不赖。
看着爸爸那个奋力向上腾起的身坯,这才觉得他真是个庞然大物,这样的庞然大物,着实应该有那么大的两只招风耳朵,和经常奓着的两只大手。
那样一个庞然大物飞在空中,真有一艘航空母舰上了天的感觉。可是这艘航空母舰,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海里,也跟飞机一起上了天呢?
突然,爸爸那费劲挺着、向上仰起的身坯,像一只中了弹的巨鸟,闷闷地从空中“扑”的一声落下——我还有什么可说!
当他从雪地上爬起来后,简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雪人,或说是一个巨大的、站着的雪堆。
他的脸被厚厚的雪罩着,两只眼睛,在雪堆后的两个黑洞里闪烁。看样子他是脸朝下摔下来的。我估计他在空中的第一个翻身,就因为不能掌握平衡,所以就脸朝下地摔下来。
然后从那个站着的雪堆里,发出闷闷的一声:“我的眼镜呢?”没等我回答,这个雪堆就蹲下来在雪地里瞎摸。
我明知这样瞎摸是摸不着的,漫山的厚雪,上哪儿摸去?谁又知道他从空中掉下来的时候,是在哪个角度上把眼镜甩掉的?如果连个大致的方向都没有,这么瞎摸,真像文学课老师说的那个词儿:大海捞针。
可是我又不好这么说,我知道大人的自尊心,比我们的自尊心重要,如果有人像教训我和戴安娜那样教训妈妈或是爸爸,他们非急眼不可。他们急眼和我们急眼不同,我们急眼顶多大哭一场,而我,可能连哭都不会哭,只能讪讪地走开。
而且我还有这样的经验,明明知道大人们是错的,或他们的意见根本行不通,可因为他们是大人,他们就好像包知天下所有的事,容不得我们发出质疑,或提醒他们这样做不行,我们不得不跟着他们的意思做,也就是跟着他们错下去。
再说,没了眼镜他怎么下山呢?我只好抱着万一能蒙上的心理,跟着他瞎摸。
不过他为什么不戴他的隐形眼镜?难道他小的时候,奶奶没有提醒他,运动的时候,应该戴隐形眼镜?想起妈妈说的,爸爸是奶奶直接送到她这里来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我们找呀找的,找了半天,忽然我抬头一看,发现眼镜就在爸爸的额头上挂着。我说:“爸爸,你的眼镜不就在脑门儿上挂着吗?”
他伸手摸了摸眼镜,自己也笑了。
一定是当他脸朝下从空中摔下来的时候,把眼镜搓到额头上去了。
可他的斗志非常之高,找到眼镜之后,又站到起点上去了,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脸朝下地从空中摔下来……
最后我都怀疑,他是让我进行滑板训练,还是他自己想玩儿?
我可不想让人老打着我的旗号!
第二天爸爸又说:“今天咱们还得去滑滑板。”
我知道这是他自己想滑,可是我很累,真不想去了,但我不好意思跟他说。
爸爸到地下室去拿滑板的时候,妈妈对我说:“你已经大了,可以有自己的意愿,也可以说‘不’。如果这个意愿是对的,谁也不能勉强你,爸爸也不能。如果你表示了自己的意愿,爸爸仍然勉强你去,而你又不好意思说的话,我可以替你跟他说。”
我说:“不,我自己说。”
爸爸从地下室上来后,我对他说:“对不起,爸爸,我今天不想去滑滑板。”爸爸只好自己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意愿办事,不是爸爸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很满意自己能这样勇敢。
妈妈说:“这很正常,你们总会长大,而且每一个人的意愿都不尽相同,如果自己的意愿是对的,就要把它勇敢地表示出来,永远都应该这样。”
我喜欢她这么告诉我。
然后妈妈就带我和戴安娜去看电影,买完电影票之后,还有一个小时电影才开演,妈妈说:“你们愿意去逛逛商店吗?”
不用问,这恐怕是戴安娜的最爱,在这一点上她和妈妈有共同的嗜好。爸爸却说,这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不过目前我还不能同意他的意见。我才认识几个女人?算上戴安娜,我才认识姥姥、奶奶、妈妈和阿丽丝这五个女人,姥姥和奶奶是不是爱逛商店,我还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姥姥喜欢吹萨克斯管,而奶奶喜欢研究心理学。
进商店之前,妈妈给我和戴安娜约法三章:“你们每人只能选一样东西,而且那件东西不得超过十块钱。”这就是有个律师妈妈和不是律师妈妈的不同。意思是,谁也甭想算计过她,早就把你限制在不可能犯规的范围内了。
我马上同意。戴安娜也同意了,不过我知道,她只要一进商店就不是她了。
那是一家品牌店,我想,要找到十块钱以下的商品,几乎没有可能。我呢,也就没什么目的地随她们瞎逛,不像进运动品商店,我可能会给自己挑双运动鞋什么的。
谁知道商店大减价,十块钱以下的东西比比皆是,我想妈妈一定没料到是这个局面,不然她会规定,我们只能选三块钱以下的东西。
而且戴安娜马上食言,一眼就看上一双粉红色的靴子,二十四块钱。
妈妈说:“不行。只能按约定好的规矩办,而且你事先是同意了的。”
按照妈妈的说法,同意就是一个没有纸质文件的合同,可能比纸质合同更显人的品格。
戴安娜没话可说,这个约定的确是她自己事先同意的,可是她马上咧开大嘴就哭。不过这可难不住妈妈,妈妈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只能选择十块钱以下的东西?你要是哭,下次我就不带你逛商店了。”
这也是妈妈对我惯用的伎俩,她认为我不听话的时候,经常就把许愿给我的礼物取消。目前,我那把电吉他算是没有指望了。
“你看詹姆斯,他只选了一件四块多钱的西装。”
可这不能和戴安娜的闹腾相比,我选那件西装不是因为坚守十块钱以下的标准,而是因为我对穿什么东西没多大兴趣。比如我根本不在意那件西装的号码对我是不是合适,我注意的是不违反规则就行。
那件降价的西装是十号,我至少可以穿它两年。
它既可以穿着去饭店吃晚餐,也可以去教堂做弥撒,还可以去看望爷爷和奶奶,总之,是件适合“场合”的着装。你知道,有时我不得不穿这样的衣服。
戴安娜还不甘心地搅和,说:“我就是喜欢嘛。”
妈妈说:“这个世界上我们喜欢的东西太多了,决定我们要不要收归己有的原因也很多,你必得决定取舍。一双靴子就让你忘记自己事先的约定,等你长大了还要面对很多这样的时刻,难道你都要为一双靴子,或是其他什么诱惑而食言吗?”
那双粉红色的靴子戴安娜倒是没买成,可我不敢担保,她将来不会为什么诱惑而食言。
想不到第二天,刮起那么大的风,把爷爷悬在屋檐下的风铃,都不知吹到哪里去了。像我妈妈那样瘦的人,在那样的风地里,说不定会让那风吹走了。有时我想,要是把舅舅的体重分给妈妈一些,可能对他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可爸爸居然还要带我去滑雪!
结果因为风太大,人家滑雪场不营业,他只好带着我,讪讪地回家。
一进门,妈妈和戴安娜就说:“看来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戴安娜看上去更是得意,她终于和“正确”靠上边了。
我想爸爸是尽量利用我们在爷爷这所别墅里的机会,或是叫做:“既然有不花钱的牛奶,为什么还要买奶牛呢。”
爷爷这所地处滑雪胜地的别墅,本是他们用来避暑的,有时候也会来这里休假、滑雪。
现在却成了我们冬天的行营,包括爸爸那些朋友的行营,闹得如今除了夏天,爷爷和奶奶根本就不来了。
原因是别墅让我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即便爸爸和他那些朋友小心谨慎地不要破坏什么,可像我爸爸那种人以及他那些朋友,能不破坏点什么吗?比起他们来,我觉得我真算得上是守规矩的人。
奶奶那个黑色的大理石灶台,让爸爸弄得面目全非。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把大理石弄得坑坑洼洼!
而原来那个光鉴可人的玻璃灶,也让他完全变成了磨砂玻璃灶。
更不要说奶奶那些高价买来的卧具,虽然后来奶奶把它们全换成了尼龙制品,但上面照旧洒满可疑的汁液,我估计这都是阿丽丝的杰作。
餐厅里的地毯就更不用说了,那些丝织地毯啊!上面全是我和戴安娜,或是爸爸那些朋友的孩子洒的牛奶、果汁,还有各种各样的食物的残骸,你完全可以从地毯上看出来,我们午饭或是晚饭吃的什么,根本用不着像探案片那样,检查什么DNA,或是手指头印、脚印、头发丝什么的……
还有奶奶那些细瓷器,让我们碎得再也不能成套。爸爸还振振有词地说:“又不是每天生活在这里,何必用这样讲究的瓷器、地毯、卧具?”
就算临走前我们都打扫干净了,可我们的打扫怎么能符合奶奶的标准?首先说阿丽丝洗的锅,就跟妈妈洗的锅一样。锅外面,煮饭的嘎巴儿从来没有洗掉过,当然你也可以从饭锅的嘎巴儿上,得知她们上一顿做的是什么饭。
妈妈还说:“我们做饭用的是锅里,不是锅面儿。”
可是她们用的洗涤灵倒不少,每每洗碗,满池子都是浓浓的泡沫,妈妈还指着那一水池的泡沫说:“看看,怎么没洗干净?”
尽管奶奶说了多次:“洗涤灵不洗干净,会致癌。”她们就跟没听见一样,她们认为,洗涤灵越多,越能把锅洗得干净。阿丽丝乐得跟着妈妈的意思走。
幸亏有人发明了洗碗机,不然我们用的碗、盘子、刀叉,下场也会像那些锅一样。
有一次爸爸跟大家聊天的时候,跷着椅子前腿,往后仰着坐,咔嚓一声,就把奶奶那维多利亚式的椅子后腿儿坐折了,自己还摔了一大跤,后脑勺在边柜的角上磕了一个大包。
奶奶说:“你都多大了,还这样坐?”
爸爸说:“不是我多大了,而是椅子太老了。”
照比爸爸,我觉得我对他和妈妈来说,真算得上是言听计从的好孩子。
…………
我能想象得出,奶奶看到这些情况之后,如何龇牙咧嘴地摇脑袋。
爷爷说:“看来我们的遗嘱,只好提前兑现了。”
这座别墅,是爷爷留给爸爸的遗产之一,意思是:如果将来爸爸死了,我和戴安娜就是它的主人。
…………
反正,我们越来越少地在这所别墅里看到奶奶和爷爷的足迹。当然,别墅里那些精致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什么东西能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取而代之的,连我都看得出来,都是些临时性的、粗制滥造的东西。
不,如果我将来有了自己的家,我可不希望使用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那些东西,真的没意思。当然我也不会像奶奶这样麻烦,打扫起来得费多大工夫?我喜欢姥爷和姥姥的家,好看而又简单。
爸爸和妈妈经常出差,当然也有他们自己旅行的时候,我和戴安娜对此非常不满,为什么不带上我们?
爸爸说:“自从有了你们,就没有了我们的空间,难道我们不能享受一下我们两人的空间吗?”
那他们为什么说,我们是给他们带来最大快乐的天使?!既然我们是给他们带来最大快乐的天使,难道他们还需要别的快乐吗?
幸好爸爸妈妈不会同时出差,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他们都会向上司提出,把孩子独自留在家里不合适的问题。哪个上司也不敢担待把孩子独自留在家里的罪名,尽管我们有阿丽丝也不行,因为阿丽丝到底不是家长。
如果爸爸出差,问题倒不大,要是妈妈出差,我们就惨了,整个儿一个翻了天,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当然不是说真的没吃没喝,而是没有对我们胃口的吃喝,更不要说是炉子上现做的,大部分都是快餐店里的大路货……
最让我们丢人现眼的是,不要说戴安娜的功课连连考不及格,就是我的家庭作业,成绩也明显下降,不过倒是玩儿得痛快,玩到我们差不多忘了自己还是学生。
爸爸还说:“我不是不会辅导你们的功课,对一个成熟的聪明人来说,而是越简单的东西,越是不好对付。”
妈妈说:“当然了,带你们玩儿,比辅导你们做功课容易多了。”
反倒是他们不带着我和戴安娜,只他们两人出去旅行,就不提家里只剩下孩子,没人照应的事儿了。
但他们会请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来帮助阿丽丝。
奶奶每次来的时候,开始都想多住几天,可她的计划总是无法实现。
要不就是因为戴安娜的朋友周末来我家过夜,朋友的姐姐也就不请自来,当奶奶带着戴安娜和她朋友购物回来,朋友的姐姐居然大发脾气,说是为什么不通知她、不带上她去购物。
我说:“你本来就是计划外的。”
然后她就大哭起来,可把我吓着了。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嘴,即便戴安娜哭起来,嘴也没有这么大。
晚上她又非要睡在床上,不睡睡袋,说是明天她有重要事情,必须睡好等等。可是半夜三更地又大闹着要回家,她的哭闹吓醒了奶奶,奶奶以为出了什么事……只好给她母亲打电话,请她母亲把她弄回家。
要不就是因为我的同学威廉(他父亲就是我们小镇那位唯一的警探)。当威廉和他弟弟来我家玩耍时,奶奶觉得,她作为家里哪怕是临时的主人,也得尽主人的礼节,便先向威廉自我介绍:“你好,欢迎,我是詹姆斯的奶奶。”之后又伸出手来说:“认识你很高兴。”
威廉没有搭理她,拿着塑料冲锋枪,照着她的脸,就来了一梭子。
奶奶转身又对威廉的弟弟说:“认识你很高兴。”威廉拿着冲锋枪,对着她的屁股又是两枪托。
我尴尬得要命,如果威廉的弟弟这么做还好说,他还小呢,可威廉这样做,就不像话了,奶奶会说:“粗俗,太粗俗了。”
她肯定也会想,我怎么和这么粗俗的人来往。其实这很偶然,我并不经常和威廉来往,原因我已经说过,这里就不再重复。如果他一定要来找我玩,我又怎么能说不呢。
要是换了姥姥或是姥爷,他们顶多给威廉和他的弟弟来声:“嗨!”就算完事,也就不会发生他们给谁两枪托子,或是一梭子的事了。
妈妈知道以后说:“詹姆斯,你真还算不上勇敢。我当然不是指威廉来我们家玩这件事。我是说,你将来长大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应该拒绝、应该说‘不’的时候。”
肯定是奶奶向她告了状,换了姥姥可能就不把它当回事了。
我说:“可那次你不是还说我做得好吗?因为艾克斯教唆同学往校车司机脸上吐唾沫,司机报告了校长。艾克斯是我的朋友,事发当时我又在场,于是我们都被押送到了校长室,校长让我们三个人当着家长的面,重复当时的经过,最后大家明白,那事儿跟我没关系。因为我当时表现得很坦荡,你还说,以后不论遇到什么‘糟糕的’事,只要不是自己干的,应该永远那样‘勇敢’。”
“是的,那次你做得很好,但那只是勇敢的一种表现。亲爱的詹姆斯,等你长大以后,还有很多时候,需要你付出比这样的勇敢,更大的勇敢呢。”
“比如?”
“勇敢不仅仅是指出生入死,也包括一种坚持,也许是对一种精神、也许是对一种原则、也许是对一个事实……有时,这比出生入死还不容易。”
我不懂,什么是一种精神、一种原则,或是一个事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由得抓紧了妈妈的手,她也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之后,妈妈请我和戴安娜去看了几次她当辩护律师的庭审,我觉得听起来就像那些探案片似的,但我好像慢慢懂得了一些什么。
让爷爷奶奶更受惊的是,有次爷爷带我和朋友去城里看垒球赛,我们只顾看球赛,爷爷让我们吃点什么,我们也顾不上。球赛完了我们才去吃晚餐,因为饿得太厉害,我吃得太快,一块鸡骨头卡住了我的喉咙……爷爷马上从我背后拢住我的肚子,使劲一挤,鸡骨头算是挤出来了,可是还得上医院,因为喉咙里似乎还有东西。
爷爷叫了救护车。到了医院,医生又从我的喉咙里弄出来一块鸡肉……
在我们家,经常有这样惊险的事情发生,爸爸妈妈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奶奶爷爷受不了这样的惊吓,他们说:“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爸爸和妈妈只得提前结束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不论怎么说,爸爸和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感到自由自在得多,按奶奶的话说,是放肆得多。
至于姥姥姥爷,对我朋友们的来访,就像我一样,两眼看不见,两耳听不着。
听凭我们楼上楼下地跑,把楼梯跺得咚咚响,按奶奶的说法是,这栋房子都快让我们跺塌了,而爷爷的头,都让我们闹腾得快掉下来了。
戴安娜和她的朋友,更是放肆地尖叫,从我出生以来,也没有听到过那样刺耳的尖叫,这都是她们从《College Road Trip》那个电影里学来的。
烦不烦?学什么不好,非得学尖叫!连我这种“什么也听不见”的耳朵都受不了了,姥姥和姥爷居然就是一个没听见。
还有她那个叫凯瑟琳的朋友,有一次她居然向爸爸确认:“詹姆斯请我明天到你们家做客,是这样的吗?”
爸爸说:“我可不敢保证,你忘了他请大家吃冰激凌那档子事了?”
吃冰激凌那档子事儿,回想起来是有点不够意思——
很多事情渐渐都不一样了。尽管我很“忙”,偶尔也会打开我的衣橱的门,瞎瞟那么两眼,于是就看见了我那只“猪”。
我都忘了那是我几岁生日时,爸爸给我的礼物。
我顺手拿起来摇了摇那只“猪”,哗啦、哗啦,听上去里面真有不少钱的样子。不知怎么想到,该是和它告别的时候了,我现在已经攒大钱了,谁还攒那一分、一毛、顶多是两毛五的钢镚儿呢,连戴安娜都不攒了,于是我倒出里面所有的零钱。
加上我们冰球队赢了球,作为冰球队的队长,我打算请大家吃点儿什么。
于是我请爸爸开车,带我们去了冰激凌店。等到付款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准备买个望远镜的计划还没有实现,只好对大家说:“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
大家十分尴尬地僵在那里,爸爸说:“没关系,这次由我来请大家。”然后转过脸来对我说,“詹姆斯,你这样做很不礼貌,很不绅士……”他结结巴巴了一会儿,找了半天词儿,接着说:“非常,非常恶心!”
爸爸动不动就说我不像一个“绅士”,我真不懂,我为什么非要做一个“绅士”!
妈妈还说:“希望将来哪个女人对詹姆斯以身相许的时候,他可别来这一手。”
当时倒没觉得什么,回家之后,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恶心”。如果我想买望远镜,为什么请客之前不想好?
记得妈妈教训过戴安娜,失信不是一个高尚的行为。
尽管当时球队队员没人说什么,他们都是有教养的家庭出身,当然不会对他人的不端行为立即表现出什么,但这样的事用不着他人说什么,自己惭愧比他人说什么的滋味还难受。
这也许就是文学课老师说的“自省”吧?
你知道我是个健忘的人,很多事当时“反省”,过后很快又会忘记!
我或许会忘记,请没请凯瑟琳来我家做客,(肯定没有!)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请人吃冰激凌,又当场反悔这档子事。
不过说起凯瑟琳,我就来气,我什么时候请她来我们家做客了?就冲她那个尖叫?谢谢吧!就算将来有那么一天,我请哪个女孩儿来做客,我也不会请这种尖叫的女孩儿。
那你会问,戴安娜不也尖叫吗?那我就没办法了,她是我妹妹,我没有选择。
那天凯瑟琳的妈妈,还对我妈妈说:“今天凯瑟琳对我说,她长大之后准备嫁给詹姆斯。”
回到家后,妈妈问我:“听说你和凯瑟琳一起玩了,玩儿得好吗?”
我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那天是不是和凯瑟琳一起玩了,再说,我什么时候和女孩儿玩过?可妈妈经常说我记性不好,闹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和她一起玩过,只好说:“我已经不记得了。”
妈妈对爸爸说:“甜心,希望这种健忘的基因,不是从你那里来的。”
想想爸爸逢到旅行便出现的问题,真不能说妈妈“大嘴”。
爸爸的回答是:“是谁说的,‘如果几十年都得与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乏不乏味?’”
这是哪儿和哪儿啊!
换了奶奶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不想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吗?”
或是对戴安娜那些朋友说:“其实你们到湖边练嗓子效果最好,声音在水上会传得很远呢。”
大家说:“院子里有什么好玩儿的?”
爷爷说:“你们在院子里玩放枪打仗的游戏,不是比在屋子里更有意思?躲在大树或是灌木的后面,不容易让对方发觉,也容易保护自己不受对方的枪击,是不是?”
我们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便一哄地拥向院子里去。
妈妈说:“从法律上来说,这是教唆!”
这话她不是对爷爷或是奶奶说的,而是对爸爸说的。
我很理解,就像我对爸爸妈妈的话有看法,但也只能放在肚子里,没有发表的机会,或是说,没有发表的权利。
爸爸说:“是谁给他们买的玩具枪?又为什么不把那些玩具枪扔了?”
“教唆和玩具不同。”
“玩具是一种暗示。想想看,哪种玩具不暗示着某种意念?你们女人从小就梦想一个王子,难道不是什么《白雪公主》那类故事的暗示?”
“你以为王子就能给女人幸福吗,省省吧!看看那些嫁给王室的女人,哪个有好下场?我从来没有梦想过一个王子,我要是梦想一个王子,我们也不会结婚了。”
“那不等于别的女人没有……我说,你这是好话还是不好的话?”
“好话还是不好的话,你难道听不出来吗?我相信你肯定不是弱智,对不对……是啊,为什么没人把这些玩具枪扔了?可就算我们把詹姆斯这些玩具枪扔了,电影里天天都是枪战啊,就算我们能在自己家里抵挡一阵,我们能抵挡住这个社会的包围吗?”
我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敢扔我的玩具,因为我拥有告发扔我玩具的人的权利。
说到电影里的枪战,我最喜欢的电影007,从头到尾都是枪战。谁又能说它不好看呢?爸爸和妈妈可能比我更喜欢,要不他们怎么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詹姆斯!
这种问题,真的很麻烦。
不过我们隔壁的邻居,就不让他们的儿子来我们家玩,因为他妈妈说,我和我那些朋友,除了一天到晚玩玩具枪,不会玩别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从小就好战,就对枪械有兴趣,美国枪械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先不说那些成年人,时不时就听到哪个学校的学生,枪杀了同学或老师,而那些枪杀他人的学生,有些还不是成年人呢。
妈妈说:“她这样说话不公平,詹姆斯哪里一天到晚只玩‘枪战’?她根本没有看见詹姆斯读《探索》和《世界地理》杂志的时候。相信像詹姆斯这个年龄的男孩儿,没有几个会对这些杂志有兴趣。”
爸爸说:“为什么不从另外一方面想想邻居这些话的好处呢?这和你从来不说‘我错了’或是‘对不起’有关系。”
尽管他们这些话不是对我说的,我听了之后,的确有些惭愧,就像杀死那些无辜的同学,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我手里不也拿着“枪”吗,现在是玩具枪,谁能说我将来万一拿了真刀真枪会怎么样?
妈妈没词儿了,可她话锋一转:“这是我自己的事吗?你下班之后只顾自己玩儿,什么时候关注过孩子的教育?只能说,当初不应该听任詹姆斯的这种要求……可是我那么忙,真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詹姆斯为了得到这些玩具枪,没完没了地闹腾。”
“然后只好妥协是不是?”
“是啊……”
别看妈妈总是得理不饶人,有时候还得向我和戴安娜妥协。也只有我和戴安娜,才能让妈妈做一定的让步。
阿丽丝说,我不应该因此得意,妈妈这样做,都是因为她太爱我们而已。爱情有时让聪明人变得和傻瓜没什么两样。
怎么会这样?!阿丽丝的话可真够玄乎的。
其实奶奶也没有多少实际手段来管教我们,她只是说话富有含义而已。对于我们这些不自觉的人,“含义”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她整天趴在电脑上写她的论文,即便从电脑上下来,也就是抱着电话和朋友讨论什么学术问题,如果爷爷没有和她一起来,她就抱着电话和爷爷聊天。
她是心理学家,常常问我和戴安娜以及我的朋友们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每次离开我们这里时,她都会带走几盘录音磁带。
最近这次来访,她显得很高兴,说我和戴安娜长大了,终于可以和我们交谈了,我估计她会带走更多的磁带。
但是我喜欢跟爷爷和奶奶一起看电视里的探案节目,要不是奶奶和爷爷,我几乎不知道电视里还有这个频道。
我们一边看,一边讨论案子的进程;在现场找到的那些东西,哪些对破案有用、哪些没用;分析谁是杀手;他们作案的原因;逻辑上的可能性等等,我正是从他们那里,知道了“逻辑”这个词儿的日常用法……从此我就喜欢上了这个频道,所幸妈妈没有删除这个频道,并且给这个频道付了钱。我想她不敢不付钱,因为奶奶爷爷喜欢,如果他们不喜欢,她肯定不会为这个频道付款。
爷爷说:“现在的探案手段很高明……这些作案的人,总以为自己干得万无一失,谁也不会知道他是凶手,其实他们犯了原则上的错误。不是有句名言吗,‘杀人是容易的,杀了人不让人知道却是不容易的。’”
正是这么回事,那次威廉打碎了教室里的灯……也许他是从他爸爸那里听来的探案经验,就想照着听来的那些经验试一试,看看自己能不能不留任何痕迹地干点什么……结果,还没请人探案,我们就从许多痕迹上,看出了马脚。
我根据灯泡的高度以及被粉碎的玻璃窗的连线还有连线和地平线的夹角,找出了发射点,那个发射点,就在教室外的树丛里,正因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树丛里,威廉可能觉得不会有人发现……而且有同学说,他用的那个弹弓和弹弓子儿,是他们一起在二手店里买的。
之后,威廉伙同他的朋友,拦截了我,把我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我也不是善主,多亏妈妈给我报名学过跆拳道,威廉他们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
回家以后,妈妈问我的脸上怎么回事,我说:“打球的时候撞的。”
一个男孩子,怎么能说自己被人打了的事!
她看上去像是信了,以她那样聪明的人,不会想不到我干了什么。可我想我这么说,她是理解的。
奶奶说:“那是因为,所有的人、所有的行为,都会留下什么,比如脚印、手印、头发、各种细屑等等……探案实际就是揭露和掩盖的关系,那些精心的掩盖,让人觉得迷雾重重,这就有赖探案人对那些细节睿智的分析。”
爷爷白了一眼奶奶,说:“从法律来说,就是证据,证据,还是证据。”
“为什么探案人,总是检查嫌疑人的DNA和人们的指印呢?”我问爷爷。
“DNA的事情太复杂,爷爷没有能力把那么深奥的事情为你解释清楚,但我知道,它在遗传学、生命的来源、一些难以治疗的疾病、优化改善人类基因上的作用,都是不可估量的。而指纹比较好懂,因为每个人的指纹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没有一个人能与其他人的指纹相同,如果能在作案现场收集到指纹,凶手就很容易找到了。因为我们的指纹,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存入各种档案,一旦必要,把我们在任何情况下留下的指纹,和存入档案的指纹一对照,就能准确地确定我们的身份了。”
平时不大爱说话的爷爷,却知道那么多有趣的事,我还以为他是个枯燥无味的人呢!
“什么又是基因呢?”
“爷爷也解释不了,等你到了高中,或许老师会讲给你听。”
“爷爷,我真喜欢听你说这些故事。”说不定爷爷的严厉,就是让这些深奥的故事撑的。
“甜心,这不是故事,这是科学。世界上还有很多这样有意思的事,虽然照平常的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我才能把爷爷说的那些“有意思的事”,都了解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