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

…………

这个夏天,我们家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开始像妈妈说的那样,学习“如何承担得起那些让我们不快乐的变化”。

还有她说的,“很多事可能还不只是让你不快乐,如果我们不能适应这些变化,我们就会受伤”。

我得承认,这不容易,很不容易。尤其是如何承担那些不只是让我不快乐的变化。


对我来说,最让我伤痛的事,不是阿丽丝差点死去,她只是差点死去,而姥姥真的离开了我们。

我不相信上帝,所以我也不相信他们说的,姥姥是到上帝那里去了。

那么姥姥去了哪里?她怎么说没了就没了?

就在不久以前,姥姥还和我参加了一项他们那个小镇上的比赛,我和她都赢了。

有人在他们家附近农场的一片玉米地里,制作了一个大“迷宫”,全长有三公里。比赛项目是:按年龄的分组赛,每一组的参赛人,谁能走出“迷宫”,并且是第一个走出“迷宫”,谁就是优胜者。

说老实话,凭我对数学那份天才,这种事对我是小菜一碟,根本难不倒我。

可是我们都担心姥姥,别说走出“迷宫”,就是那三公里长的路程,恐怕也够她一呛。

她摇摇脑袋说:“别忘了我在大学时代,许多体育项目的比赛,都是number one。”

她一提number one我们就都乐了,有一阵我们不叫她姥姥,而叫她number one。原因是不论我们做什么体育活动,她总是说:“这算什么,我曾经是这个项目的number one。”

当然,要是奶奶玩上这么一回,我想她也会顺利走出“迷宫”,是不是第一可就不好说了。但她肯定会总结出如何走出“迷宫”的路线图:向左几十度,然后朝东南方向右拐,行程多少米之后,再后折多少多少米等等。

而要是问姥姥,她肯定两眼一眨巴,什么也说不出,顶多还是一句我是number one……

可是姥爷说:“别担心,你姥姥肯定赢。”

姥姥和姥爷互相吹捧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含糊。

没想到,姥姥不但顺利地走出“迷宫”,还真赢了个第一。她摇头晃脑地吻了吻姥爷,说:“甜心,到底还是我的老搭档了解我。”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刚刚走出“迷宫”的姥姥,怎么转眼之间,按他们的说法,就到上帝那里去了?


爸爸妈妈说我长大了,难道“长大”就那么简单:有个女孩约我出去玩儿,就代表我长大了?

不,我懂得了我们所爱的人不会永远活着,他们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

我懂得了,一定得学习,如何承担得起那些不只是让我们不快乐的变化;

我也明白了,我也好,我的家也好,永远不会像戴安娜希望的那个样子:成为一个巨人,用一百个褥子铺成的床,有一百个玩具放在床上,住在大商场,每天吃一百个冰激凌……我的意思是,永远不会像戴安娜希望的如此容易、简单。

…………

葬礼上,戴安娜哭得伤心。

姥爷说:“别哭,别哭,你们的姥姥走的时候很快乐。她是在树林子里,听着她最喜欢的那些鸟儿的歌唱走的。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样,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不该为她高兴吗?”

我知道,姥姥每天早上都要到附近的树林子里去,喂那些鸟儿。那些鸟儿,就以唱歌作为对她的感谢。

我来他们家的时候,如果哪天起得早,就会跟姥姥到树林子里去喂鸟儿,我看得出,那些鸟儿特别喜欢姥姥。

是的,我们应该为姥姥高兴,有多少人能像姥姥那样,在一个自己喜欢的时刻,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姥姥的墓地就在离他们家不远的,一个小山岗的坡地上,没有多少人埋葬在那里,周围还有很多树,也很安静。

在这样寂静的山林里,不但能听得见鸟儿的歌唱,连山风轻轻的吹拂也能听见,说不定她经常喂的那些鸟儿,会飞到这里来看望她。

虽然姥姥喜欢热闹,不过我想正合姥爷的心愿,他可以经常来看姥姥。

我趴在姥姥的墓碑上,抚摸着墓碑说:“姥姥睡在这里还真不错。”


这个暑假,我经常到姥爷家来,我喜欢这里,虽然这里的生活比我们家简陋,可是没有那么多的“声音”——像奶奶说的那样。

别误会,我这样说,不是不爱我的家了。

有时我问姥爷:“你一个人会不会感到孤独?”

他抚摸着我的头顶说:“詹姆斯,在我们长长的一生中,我们得学会很多东西,包括撑得住孤独。”

“我也要学会撑得住孤独吗?”

想到有那么一天,我身旁什么人也没有了,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没有了,真的很吓人。

“将来你就知道了,学会撑得住孤独,对你大有好处。”

看起来,妈妈那套理论是得了姥爷的真传。

或许姥爷的回答,没有什么实质性,但是我懂了,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真得学会“撑得住孤独”,还有别的什么。


有时我也会到树林子里去,替姥姥喂喂那些鸟儿,它们肯定记得那个总来喂它们的老人。有时候,有那么一只鸟儿,还会飞到我的头上,啄一啄我的头发,就像姥姥在抚摸我的头顶……

我也常常躺在他们家廊子前头,那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有时还试着吹两下姥姥留下的萨克斯管,如果你会吹小号,吹它也不太难。

更多的时候不是吹它,只是把它抱在怀里,躺在吊床上,任吊床摇摇摆摆。

摇着,摇着,我就睡着了。

突然我就听见了乐声,是姥姥在吹萨克斯管吗?不,可能是风,当风从姥姥的萨克斯管中穿过时,真好像姥姥还在吹奏它。

也许姥姥哪儿也没去,她就待在这支萨克斯管里,当风吹过的时候,正是她和我聊天的时候。


于是我想起姥姥对我说过的许多话,我也对她说了许多我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和她说过的话。我的意思是,我对着姥姥留下的萨克斯管,说了很多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和她说过的话。

为什么这些话我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对她说呢,太忙?我有什么可忙的?还不是忙着玩儿。

可是姥姥,我不想成为一个画家,我也不想从事我曾对你说过的那许多职业,为此,你还多次调侃过我。

现在我已经知道我要成为怎样的人,我想我会成为一个科学家,并会为这个目的而努力,我不会让自己失望,也不会让你失望。

我躺在吊床上,透过树叶,望着很远的天边,想到未来,心里既有欢喜也有悲伤……

姥姥,最重要的是,我还懂得了什么叫“长大”。

2009.4.20.

Sleepy Hol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