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善穆义勇人(2)

世上比铁锤更沉,比刀剑更锋利的兵器,便是天生的拳头。外门高手若是能练到了顶峰处,出手时可以快如飞镖,势若闪电,也可以开碑裂石,无所不为。

八盏孔明灯照下,大汉的长发披肩而下,竟是光彩夺目亮如纯银,气势大为不凡。

卢云不敢怠慢,忙抱拳见礼:“在下山东卢云,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长发大汉带着镇目金刚的面具,容情可怖,寡言沉默。他并不理会说话,只管把左手插入了衣袋里,随即右拳提起,轰的一声,便朝卢云脸上打来。

对方拳速快极,逼得卢云向旁急让,还没站稳脚跟,又听嗖嗖连声,几道黑影接连扑来,招招都朝卢云的脸上试探,逼得他向后连退,然而那人身材高大,脚上稍跨,便又近身而来,猛听他『喝』地一声,拳影竟是扑天盖地而来,逼得卢云向后急退。

那人出拳之快,匪夷所思,一呼一吸间连发十来拳,以拳速而言,不知快过了哲尔丹的『大黑拳』多少倍,世间除开伍氏父子的『真龙体』,卢云还没见过这般快拳。尤其这人不只拳速快,出拳收拳更是一绝,看他出拳时并非直收直进,而是隐隐如勾,拳锋将触将至的一刻,更会趁势向内一收,方才刮出了这般猛烈劲风,威力宛如真刀真剑。

对方十来拳挥出,始终只用右手,那只左手却始终插在衣袋里,不知是残废了,抑或是受伤了,然而便这么一只右手,已逼得卢云辛苦异常。他冷汗直流,暗忖道:“好家伙,到底这【义勇人】是何来历,怎能招募这许多武功高手?”

今夜遭遇『镇国铁卫』,已让卢云大感骇然,岂料这『义勇人』也是高手云集,丝毫不在『镇国铁卫』之下,正想间,忽然对方拳速加快,轰的一声,眼前飞过黑影,逼得卢云后仰避让。

丛丛黑影飘落,卢云闪避稍慢,额发便给削落了一片。又听轰轰两声,黑影左右扑来,直朝鼻梁来打,招招都是险到颠亳、不留情面。

俗话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损人”,这几招太过霸道,不免让卢云大为恼怒。

他虽说年岁已长,早非当年的英俊小生,可对方拳拳都望自己的脸上招呼,却是什么意思?要是自己一个不小心,居然给打断了鼻梁,落得嘴歪眼斜,人见人厌,日后哪还有脸去见顾倩兮?

正气愤间,对方又是一拳扑面而来,仍朝鼻梁打来。眼见这人如此无礼,卢云不由也动了肝火,心下暗忖:“这人把我瞧得小了,得给他个下马威。”

来人拳锋如刀,不能用手掌硬接,有了先前吃亏的例子,这回卢云先看准对方的拳路,小心避开那人的拳锋,随即左手掌探出,搭在那人的手臂上,力道一卸,劲力旋动,那人身不由主的翻转过来,竟给卢云摔了一个大筋斗。

借力使力,莫过于『圆』,此番卢云卸力打消,正是先前用过的『正十七』,看那人双脚离地,头下脚上,可说败象已呈,卢云正要将之压制在地,却听那人淡淡警告:“小心了,【推手】对我不管用的。”

说话之间,左手微动,便从上衣口袋里抽了出来。

卢云不管他说东道西,正要将他压制在地,忽听『嗡』地一声劲响,那人左手一出,左半身竟成了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霎时之间,卢云头发飘起,双眼紧眯,但觉一股狂暴烈风直扑而来。卢云大惊失色,暗道:“这人是左撇子。”

世人以右为正,以左为佐,中外皆然,本想这人的右拳练到了这个地步,已是世间罕见,孰料此人的左手之力更远远强于右手,拳速之快,更胜右拳百倍。

料来拳上所附力道跟,必定非同小可。

嗡嗡声响大作,这股烈风尚未逼近,呼吸已感不畅。这拳如此快法,一旦刮过了身上,必是肚破肠流之祸。卢云翻身后仰,急急避了开来,那大汉应变更快,右手在地上一撑,身子立起,左拳再次直挥而来。

对方拳速之快,天下少见,出拳之重,更是骇人听闻,如今他的左手还远远强于右手,偏偏卢云手无寸铁,无法挡架,眼看这拳又要打断自己的挺鼻子,卢云怒容大现,厉声到:“直以为我打不赢你么?”

卢云是个谦谦君子,入场以来始终不下重手,这并非是怕了对方,而是因为不想分生死,眼看对方步步进逼,丝毫不给自己活路走,大怒之下,手掌疾挥,便也带出了一股凄厉劲风,掌心却暗藏一股无声无息的内劲,正是屠凌心最擅长的武功:『剑蛊』。

“昆仑剑出血汪洋”,卢云一旦动了真怒,便已露出全身愤恚法相,那怒容之盛,须发俱张,比之镇目金刚更为可怖。

轰然巨响之中,双方拳掌相接,卢云嘿地一声,掌心大感刺痛,只是在盛怒之下,却又算得什么?霎时手中用劲,决不容让,掌劲所过之处,逼得那人翻空后仰,转了一个大筋斗。那人武功却也了得,身子翻下,脚后跟稍稍着地,第二拳便又挥了出来。

对方回力奇快,说打就打,一拳强过一拳,卢云也毫不避让,提掌直扑,厉声道:“倒下!”

拳掌相接,卢云这回立时抓住对方的拳头,不再让他出拳,双方功劲相抗,两人身子都是剧烈摇晃,卢云只觉对方拳力霸道之至,一波强过一波,好似无止无尽,不由哼了一声,心道:“不信压不倒你。”

他张开了嘴,深深吸气,猛然掌力一吐,便将一股凌厉罡气反击出去。

卢云以『剑蛊』发功,出手时可以凝聚真力,贯穿对手气障,不论敌人怎么用力,决计压不住那针尖般的刺袭,果然那大汉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想来也感应到了『剑蛊』的威力。他喉头嘶嘶喘息,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气力凝结,随即发出金刚霹雳狮子吼。

吼声轰轰震响,四下回音激荡,此人好似是真正的镇目金刚下凡,怒吼过后,一股排山倒海之力发出,已如洪水般向前扑来。卢云毫不害怕,霎时仰天长啸,须发俱张,满面都是怒容,双方以怒对镇,以愤恚对激愤,吼声啸声相互激荡,旁观众人都被迫掩上了耳孔。

双方全凭实力,这场比斗一点也取不得巧,猛听洞中天崩地裂,两人各出猛劲,身子一起分开,只见那长发男子向后退开两步,卸下了力道,正要站直身子,忽然脚下一松,再跌两步,待要运气,丹田一痛,腾腾腾一共退了十来步,方才卸下卢云传来的罡劲。

旁观众汉满心骇然,不约而同转过头来,却见卢云好端端的站着,竟是一步未退。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惊觉卢云的内力深厚无比,看那双足黏劲极强,下半身一旦钉在地下,万斤巨力也推之不倒,可手上却又藏了许多神奇法门,『正十七』也好,『剑蛊』也罢,总之能黏能刺,能打能消,看此人一身武功千奇百怪,真不知是从何处习来的。

世上只有卢云自己知道,他的马步扎实,是为了能立于白水大瀑之上,手中的凌厉气劲,是为了消弭大水冲击,而掌中那股随心所欲的黏劲,却是为了捕鱼来吃。说来白水大瀑是启蒙的恩师,也是过招的强敌,卢云能给小白龙尊为『水神』,绝非幸至。

此时卢云发动了神功,须发俱张,模样十分可怕。他见双方胜负已分,便慢慢调匀气息,收起满身忿恚法相,便又恢复得一脸文秀。抱拳道:“这位大哥,在下过关了吗?”

“别急……你很强,强得可怕……”长发男子卷起衣袖,露出了粗壮至极的左臂,道:“你够资格接我的最后一拳。”

卢云有点烦了,道:“还要打吗?”

那人并不言语,只紧紧握拳,随即缓缓放松,不久又再次握紧,反复数次后,左臂上便浮起了几道青筋,如飞龙盘火柱,勒得臂膀隐隐发红。卢云微微一惊,道:“这是什么功夫?”

长发男子道:“这是嗔怨之气。”

卢云皱眉道:“嗔怨?阁下怨什么?”

那人口气平静,轻声道:“我怨自己。”

卢云皱眉道:“怨自己?莫非你……你长得很丑吗?”

那人道:“我的长相错了。”

卢云更惊讶了:“错了?人的长相还能错了?”

那人轻声道:“我是个不幸的人,生不逢时,却又生错了地方,所以我一生下来,每件事都错了,我的姓氏错了,长相错了,衣冠习俗嗜好也都错了。到得最后,我连吃饭的手也错了。你说我会否憎恨自己?”

卢云啊了一声,醒悟道:“是了,你是个左撇子,对么?”

那人道:“没错。我一生下来,左手便很灵巧,气力极大,可我从小只要拿它来吃饭写字,师长莫不勃然大怒,定要将之重重责打。为了让我改练右手,他们把我的左手绑了起来,不准我再用它。可不知为何,我无论怎么改练右手,我的左手还是永远强于右手。连我自己也不解是何缘故。”

卢云听着听,忽道:“朋友,我知道原因。”

那人叹道:“为什么?”

卢云轻轻地道:“因为你生来如此,神佛也勉强不来。”

树就是树,花就是花,生来如此的东西,世上没有力量可以改变。面前的大汉注定是个左撇子,无论怎么徒劳力气,他的左手一定强于右手。

此话一出,长发大汉微起唏嘘之意,他反手解下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真貌。

灯光照下,只见此人鼻梁很挺很直,长相可说极为英俊。只是他的容情充满愤怒,与先前的嗔目金刚相比,他的眼神里更多了一股淡淡的悲哀,反使脸上的怒容更为慑人。

卢云打量对方的面孔,忽地笑了笑,道:“朋友,其实你根本不必带这个劳什子,你比那个面具更为忿恚。”

长发大汉道:“不必说我了,其实阁下的容情也是满布嗔怨,你自己知道吗?”

卢云哂然一笑,道:“我知道。”

人因不公而愤怒,而当命运的不公达到了极处,心里就不再愤怒,而是悲哀了。两人互相凝视,那人又道:“不瞒你说。我这只左手平日潜藏不用,从不出鞘。稍用一成力,能毙天竺猛狮,若用两成力,可杀北海白熊。难得遇上阁下,为表我的敬意,我一会儿要以十二成功力发招。”

卢云微起骇然:“十……十二成功力?”

那人道:“正是。听君一席话,在下茅塞顿开。这招是我毕生功力所成。”

说着运力用劲,那左臂更始隐隐胀起,模样诡异非常。

卢云看得头皮发麻,不知这批凶神恶煞为何找上自己?事已至此,他也不记着来找崇卿了,忙道:“这样吧,我……我还有点事情,请恕在下先走一步。”

他转过身去,正要急急来找逃生道路,却听一人淡淡地道:“知州,请留步。”

听得『知州』二字,不觉让卢云微微一凛,他回头去看,只见人群里坐了一名男子,他头戴八角巾,身穿灰袍,形似文士。脸上却带了个神情呆滞的白脸面具,想来便是『贪嗔痴』中的『痴人』了。卢云听这人以昔日官职相称,毅然留上了神,忙道:“你……你认得我?”

那文士微笑道:“当然,柳门四少,观海云远,天下谁人不识?”

说话间起身离座。

斜踏三步,便已来到卢云面前。

对方身材清瘦,并未携带刀剑,两手也是白嫩嫩的,好像不会武功。卢云微微沉吟,打量那人半晌,瞧不太出门道,他慢慢朝那人脚下望去,这一看之下,却不免让他神色大变。

对方站的位子太巧了,他恰恰处于卢云面前四尺,两人眼对眼、心对心,两人从印堂、人中、气海全数相对,连一寸一毫也不差。便算用墨尺来画,怕也没这么准。

卢云浑身冷汗直下,他过去几年受困水瀑,尽是以画图排遣寂寞,眼光的锐利精准,直可说是天下罕有,对方与自己相距几尺几寸,一望即知。看这文士几步走来,等同于告诉了卢云,他的武功之高,冠于全场,无论鬼面男子、长发大汉,人人都是瞠乎其后。

眼看遇上了绝世高手,卢云暗暗骇异,忙退开了两步,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文士很客气,只见他微微欠身,拱手道:“敝姓林。”

『林』是闽人三十六姓之一,乃是中原古姓,卢云喃喃忖忖,道:“你……你说你认得我?”

那文士微笑道:“是。不只我认得你,你也认得我。”

卢云更感惊讶,像他生平虽也识得几个姓『林』的,可若非卖面的,便是烧菜的,多是小贩同行,何时见过这班武学深厚的高手?他咳了几声,道:“也罢。却不知尊驾意欲如何?为何簧夜在此埋伏?”

那文士道:“不瞒知州,我等受人之托,前来此地测试你的武功,并非有意得罪。”

卢云微微一愣,道:“有人要测试我的武功?”

那文士道:“没错。这是义勇人首领的安排。”

卢云更感错愕,还想追问下去,却听背后传来冷峻的嗓音,道:“阁下,可以开打了么?”

那长发大汉又来了。卢云回头去看,只见此人沿途走来,一路开掌握拳、握拳开掌,加速血行,弄得左手臂好似烧了火,粗胀怕人。

卢云叫苦连天,看这批人身怀绝艺,个个都有当代宗匠的本事。如今却硬缠着自己,却想干什么?待想突围而走,场中三大高手却以鼎足而围,背后是长发大汉,左首是鬼面怪客,面前则是这位自称姓『林』的文士,竟以合围之势包夹了自己,以这三人的武功,若要联手出招,势道非同小可。那文士合掌欠身,微笑道:“知州别担心,大家都是朋友,下手有分寸的,您快下场吧。”

卢云苦笑不已,自知今夜霉星高照,只得硬着头皮道:“也好,咱们点到为止,只切磋武功,不分生死。”

长发大汉颇见礼数,双手交叉胸前,行了一礼,道:“先生不必客气。”

他先礼后兵,行礼之后,立时大步走来,不忘挥了挥那只左拳,似在思索该朝卢云身上哪处痛打,方感爽利。

天下最阳刚的三套拳法,一是天山武学的『龙神聚光拳』,恃快为刚;一是漠北独门的『大黑天拳』,刚中带玄;再一套是湖南郝家的『锁龙神拳』,刚而不霸。这三套拳法都有石破天惊之威,人见认为,然而这长发大汉却能集众家之长,出拳之快,足比崇卿,击打之准,放佛锁龙,拳力之沉,犹胜『大黑天』,如今欲以毕生功力发招,岂同平常?

双方相距约莫一丈,那长发大汉却还向后退了三步,左臂高举,看那拳风飘送,便让众人鼻端闻到一股焦味,卢云晓得对方拳力有异,自也不敢怠慢,当下仰天张嘴,徐徐吸气,仿佛要潜水入海,慢慢的,他右手握拳,掌里却藏着一道白光。

双方相互对峙,一动不动,猛见泥沙飞扬,那长发大汉狂奔而来。『喝』地一声,身子前倾,脚步急顿,左臂也直挥而出,卢云二话不说,立时开掌相迎。

拳掌未接,相距数寸,两边气流稍稍交会,满地烟尘依然飘散旋转。蔚为奇观。眼看着两股越发靠近,力道排挤也愈发猛烈,忽然间拳掌相触,气流互斥,这两股劲道竟是天生不能相合,便硬生生交互错开,击落在对方身上。

两败俱伤的时候到来,全场大惊失色,轰然巨响中,卢云已然中招,不过他的掌里也已顺势击出,打中长发大汉的肩膀,罡气出手,宛如刀剑入体,那大汉身子向后疾飞,听得砰地一声,背心撞上了洞中岩石,带的一大块石向后翻倒,那大汉却还没停下,只见他的身子向后翻滚,撞上了洞壁,震得湿土软泥层层剥落。

眼看长发大汉趴在地下,那鬼面汉子立时行上前来,正要替他把脉,那文士却道:“别担心,他有祖先庇荫。”

众汉子微微一怔,急忙去看那大汉的胸口,只见他的外衫给芒光震破了,露出内里的一层铠甲,那金铠受了剑芒之后,竟而光芒缤纷,微微扩散,却也消弭了卢云传来的罡气。

眼见同伴有异宝护身,众人便也安下心来,顿时之间,全场不约而同,便朝卢云瞧去。

人人心中忧虑,就怕见到地下躺着一具尸首。天幸凝目瞧去,那卢云脑袋还在,五官一样也不少,只不过他的马步蹲的极低,双掌对开,一掌向天体起,一掌顺势而下,双掌如月轮、入水车,带出一条又一条的直影,这似圆非圆的掌法,赫然在身前布下了一道防御阵式,如同盾牌。

诡异难测的盾掌,不管从哪一个方位出招,都会先行碰上了他的手掌,居然消弭了刚猛无畴的拳力。全场睁目哑口,竟连喝采声也喊不出来,鬼面怪客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武功?”

那文士道:“仁剑震音扬。”

众人大惊道:“仁剑?宁不凡的仁剑不是个【圆】么?”

那文士淡然道:“圆是画不出来的。便算张三丰在此,他也不敢自称画出了正圆。”

众汉愕然道:“画不出来?那……那该怎么办?”

那文士微笑道:“方法很容易,就是画圆为方。”

众人相顾愕然:“画圆为方?怎么个画法?”

那文士指向了卢云,道:“你们数数看,他一共画了几条边儿?”

鬼面怪客数了数,愕然道:“十七边。”

那文士微笑道:“懂了么?天下并没有真正的正圆,只有像是圆儿的圆。”

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那文士却也不多解释,只是凝视着卢云,含笑不语。

圆之一物,至柔中藏至刚,至大而又至广,是以越圆的东西也越能借力,若能画出至圆之物,自也能得出至柔之形。然而圆是无止尽的,便是天上的明月,眼眶里的瞳儿,也只能说它像圆,却也不是真正的圆。纵是张三丰亲至,达摩老祖在此,谁也不敢自称能画出举世无匹的正圆。

正因如此,有人发觉了一件事,『圆』其实仅是个想象,它与『仁』这个字一样,都没有真正的解答,若想找到这幻境之物,便的一点一滴的寻找,如夸父追日,永无休止的一日。

众汉满脸疑惑,那鬼面怪客出身武当,深愔太极奥妙,听得此言,多少也猜到了意思,当即道:“如此说来,他的出掌路子其实是方的?”

那文士面露嘉许之色,道:“没错。和十七条直线,其实也可以组为一个圆。这就是【画圆为方】之意。”

鬼面怪客沉吟道:“那为何是正十七,不是正十八、正十九?”

那文士道:“画不出来。”

众汉愕然道:“画不出来?为什么?”

那文士道:“要想不用尺规,徒手画圆,便有一个规矩,三边、五边、十七边、二百五十七边……都可以空手画出来……依次而上,便越来越像圆,到得六万五千五百三十七边时,那你就压根儿瞧不出它原来是方的了。”

鬼面怪客惊道:“如此说来,华山派的仁剑,其实是”方“的?”

那文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错,华山之祖【天隐】其实不是道士,他只是精通易理玄学的文人。”

正十七是圆,正十七也是方,它化方为圆,化圆为方,故而若圆实方,似方若圆,出手时稍一沾物,便能找到相应合角,一十七道直线转来,所有刚强力到家总,居然得回了阴柔之美,是以它状似圆滑,实则内容刚强,知识卢云习功之日太短,斧凿痕迹过重,假以时日,他会越来越像是圆,知识不论这个圆如何柔滑,本质永远是方。

苏颖超走错了路,他的性子太过聪明,这辈子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转的多了,早已忘了立身处世当以方,如此一来,何知圆融之美啊。

良久良久,卢云终于停下手来,但见他毫发误伤,竟然化解了对方惊天动地的一拳,仿佛还行有余力,那文士走了几步,拱手笑道:“佩服,佩服,卢大人以方求圆,深得仁者之风,观海云远,四大宗师,至此横空出世。”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四个人除开卢云外,人人名气震天。卢云给那人吹捧了一阵,倒也没飘飘然起来,他用力咳了一声,道:“朋友究竟是什么人?”

那文士微笑道:“故人。”

“故人?”

卢云眉头一皱,道:“既是故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文士道:“这是义勇人首领的的意思。他晓得知州是念旧之人,咱们比武时若是露除了奔貌,你岂肯全力以赴?”

先前这人自道名姓,说是姓『林』,偏偏又戴着面具,望来十分隐晦诡异。卢云沉吟道:“听阁下这么说话,想来我认得你了?”

那文士笑道:“容我吹嘘些,我的本号若是说出来,天下不识之人恐怕不多。”

卢云道:“如此听来,阁下以前是个大人物了?”

林先生笑而不答,更显神秘了,卢云哼了一声,道:“也罢,你把面具拿下来吧,对别人,我或许念着香火之情,对阁下,那颗不一定了。”

那文士很是大方,只听他哈哈一笑:“如此也好”,随手便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本貌。

卢云一见那人形貌,竟是『咦』了一声,只见此人相貌俊秀,真是颇为面熟,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人的来历。他皱眉苦思,道:“你姓林?”

那文士微笑道:“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阳关以西,人人都称我为【林先生】。”

卢云讶道:“阳关以西?你……你是打西域来的?”

林先生微笑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吟诵贺之章的回乡偶书,却狠狠把卢云讽刺了一顿。

卢云并非健忘之人,看他今夜遇上苏颖超,虽说两人仅是一面之缘,毫无深交,又是十多年前照得面,可经海棠,明梅这些小姑娘一点,却也想起了对方的名号。看这文士气定神闲,外貌出彩,当是成名一时的豪杰,可自己怎就认不出对方的身份?

卢云反复端详猜想,又道:“林先生……你……有什么别字么?”

那文士笑道:“我自封为痴人。”

卢云愕然到“痴人?”

那文士道:“只有痴人,才有痴心妄想。为了这份痴心,在下闹得落魄潦倒,漂流异乡,从此被迫隐姓埋名。”

说着朝那长——发大汉一指,轻轻的道:“便是我这位朋友,也不晓得我真正的来历。”

卢云凝目旁观,只见那长发大汉浓眉微微一动,料来此言非虚。

面前这位林先生黑须黑发,形貌俊雅,看得出来年级约在四十岁以上,好似比自己还长了几岁,再看他自称是个大人物,又是从西域而来,可样貌偏又十分眼熟,当非异邦之人,实在怪得无以复加,不免让卢云看的一头雾水了。

林先生道:“我看卢大人别猜了。不如这样吧,咱俩最后一场较量,也不比什么蛮力,只要卢大人能在三招内猜出我的来历,便算你赢。如此可好?”

卢云蹙眉道:“三招?不嫌紧迫些了?”

林先生淡淡一笑:“卢大人已得仁者之风,天下无敌,给你三招之限,已是太宽裕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这几句奉承送来,卢云也只能哑口无言了。他咳嗽一声,道:“也罢,我若能猜中你的来历,你便让我见崇卿了?”

林先生摇头道:“何止如此?知州若赢了,便能知晓正统朝十年秘辛,谁复辟,谁政变,谁害死了柳昂天,一切尽入掌中。”

卢云啊了一声,双眼大睁,看他此行之所以追逐崇卿,正是为查出当年秘辛而来,听得林先生以次相约,自不免怦然心动,又听林先生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知州这场若是败了,请你掉头就走,莫再探问当年内情,更不可去打扰伍公子。不知卢大人可能说到做到?”

卢云蹙眉道:“为何如此?”

林先生道:“如此约定,是为了你好。”

卢云奇道:“为我好?什么意思?”

林先生淡然道:“你来此之前,已和【大掌柜】交过手了,对吧?”

卢云面色大变,良久良久,方才点了点头。

林先生凝视著他,道:“卢大人,你晓得咱们为何要测试你的武功了?”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知道。”

林先生道:“知道便好。卢大人,贪嗔痴三毒,以痴为最。你若不能成为天下第一痴人,那不如学著精明些,总算懂得自保之道。”

说著翻开了云袖,道:“三招之内,你必须识破我的来历,还请卢大人全力以赴。”

卢云微感紧张,道:“我尽力而为。”

这两人相互行礼,动作都是慢吞吞的,忽然间,卢云身形急晃,一步踏出,已至林先生面前,这一步算得极准,竟然踩在对方面前四尺一寸,分毫不差。那林先生原本神色自若,待见这步踏来,面色急变,身形一晃,便朝左首兔脱。卢云脚步更快,猛一个抢到了前头,随即双臂展开,已将林先生包抄。卢云臂展八尺二寸,双方相距四尺一寸,这是一个半圆,这一步踏来,已将林先生的去路尽数逼死,正待发招猛攻,那林先生见机也快,向前踏上半步,双方相距便短了七寸。

卢云嘿了一声,道:“高明。”

瞬息之间,两大高手各自后跃退开,彼此离得老远。

地下却留下一条笔直长线。

这条线很直,前半段是卢云留下的,后半段却是林先生踏出来的,便算用墨斗来画,怕也没这般端正。旁观众人都是识货的,顿时间采声雷动。

『贪嗔痴』三关,这『林先生』镇守最后一关,果然武功也高于前两人,双方稍稍试招,竟是旗鼓相当。众人把两人过招情景看在眼里,心中自也明白,看卢云身高八尺二寸,臂展也是八尺二寸,一旦与对手相距四尺一寸,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届时专攻不守,双手如狂风暴雨而下,任谁都难以挽回劣势。说来林先生唯一的机会便是踏上七寸,方能突围而出。

林先生身高六尺八寸,卢云若让他抢到三尺四寸位,自己的内圈当场被破,从此任凭对方予取予求,因此他必须退后,重启阵势,否则兵败如山倒。

所谓绝世高手,所争者不在招式快慢、力大力小,而是在于形势。形势若失,便等于输了一大半,除非自己的武功远胜对方,抑或是藏了什么出其不意的绝招,否则断难挽回局面。

林先生微笑道:“这算一招吗?”

卢云啊了一声,微起犹豫之意。林先生倒也大方,微笑道:“好吧,反正咱俩也没动上手,不算便是了。”

双方三招之约,如此便要强算一招,岂不要给逼进死胡同?卢云难得捡了个便宜,心里不感喜乐,反而更加惊惧,看这『林先生』这般深厚武学底子,定然熟知诸子百家,一会儿动上了手,势必天南地北,无所不用,自己若要识破此人的来历,便得将他逼入绝境,他才会拿出真正的护身绝学。洞穴里静了下来,孔明灯照着两人的影子,谁也没动。念及柳昂天之死,卢云轻轻吐气,双手上举,掌心便散发出淡淡罡气,正是『昆仑剑蛊』。

旁观众人心下一凛,便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知道卢云要全力以赴了。

自出水瀑以来,卢云所遇强敌以『大掌柜』为最,其次便是这位『林先生』。

难得遇上这等绝世高手,卢云再不使出『剑神』的毕生武术,练了这身神功却要做什么?

若说宁不凡的武学是“顺天敬人,自然抱一”,卓凌昭则是反其道而行。他的一切武学心法,全都逆天行事。旁人能快一分,他便要快两分、快三分、快十分,他想知道一个人的肉身能快到什么地步,强到何等境界,这就叫做“昆仑之颠,人迹绝至”。

场内劲风一晃,卢云已于刹那间逼近而来,来势之快,如惊鸿一撇,堪堪来到四尺一寸处,猝然发出黏劲,停步止力,众人见他这一动势若脱兔,这一静如同处子,一身刚强内功展露无遗,顿时之间,全场采声如雷。

采声未落,惊呼又起,卢云身法凝住,骤然间空手出招,只见他右手高高扬起,将落未落,他手中虽然无剑,掌势却摇如海波,仿佛澎湃巨浪扑面而来,气势非常。

这招不是掌法,而是剑法,正是『昆仑十三剑』之一,“剑浪翻搅,瑶池碎波”。

再看他掌心暗藏罡气,凛冽凌厉,正是大名鼎鼎的『穿心剑蛊』,至于脚下则是暗藏连环勾,却是脱胎于『无双连拳』的旋风腿。

掌心暗藏罡气,凛冽凌厉,正是大名鼎鼎的『穿心剑蛊』,至于脚下则是暗藏连环勾,却是脱胎于『无双连拳』的旋风腿。

三招混一,浑然天成,彼此间搭配的天衣无缝。卢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对方逼入绝境。旁观众人大为惊叹,彩声喝的更响了。人人睁大了眼,都等着看林先生如何反击。

刹那之间,全场哗然,还没瞧见发生了什么事,场内人影已经分开。只见卢云满面惊骇,竟已急急后退一大步,离开林先生五尺以上。

一切妙招尽数止息,卢云面色铁青,微微喘息。旁观众人则是满面惊疑,不知林先生使动了什么仙法神功?竟有如此威力?人人呆呆看去,只见林先生扎马蹲步,左拳置腰,好似个江湖卖艺的老武师。只把右拳平举在胸,竟是一招『开门见山』。

全场都呆了,人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声喝彩。

天下最平庸的招式,便是这招『开门见山』。这招拳法便如武术里的『三字经』、『百家姓』,乃是孩童习武的启蒙功夫。可不知为什么,林先生一旦使出『开门见山』,却逼开了卢云。若非他退的快,胸口恐怕早已中拳。

这不是『智剑平八方』,这只是中规中举的『开门见山』。谁晓得这平平无奇的招式来到了林先生手中,却生出了这般匪夷所思的威力?全场鸦雀无声,人人都是惊疑不定。

卢云自己也是满心愕然,他心里明白,林先生的『开门见山』并没有运使什么内力,出手时方位也不精妙,时机更没有妙到颠毫。可不知为什么,林先生把门一开,竟如天外飞来一座山,仿佛神来之笔。卢云以掌中的『剑浪』与之相触,却给他架开了。拳头随即扑至面前,竟于卢云的种种绝招中突围而出,逼的他不得不向后退让。

双方三招相约,如今第一招已过,卢云却一无所获。毕竟这招『开门见山』稀松平常,江湖上谁不会使?若要以此看出林先生的来历,自是万万不能了。当下叹了口气,拱手到:“林先生功夫神而明之,深奥非凡,末学佩服之至。”

一招平庸之至的『开门见山』,居然得回了『深奥非凡』之誉。旁观众人听在耳里,都觉得可笑滑稽。可回思方才那招『开门见山』得悬疑之处,却也无人笑得出来。

林先生殊无喜意,只合十欠身,说道:“卢知州不必客气,请进第二招吧。”

『招』字未出,猛见洞中沙尘飞扬,卢云又扑了过来。这一扑用上了雄浑腿劲,来势之快,已非肉眼所能追及。便算伍定远、伍崇卿见了,也要大为叹服。

虽然如此,卢云手上招式却慢得离奇。看那手掌斜斜晃晃,轻轻缓缓,却是『正十七』。

来势快而出手慢,身法紧而发力松,卢云学得很快,他这招一动一静,一刚一柔,混合了太极阴阳,已有『无极』道貌。

转看林先生,却还是慢吞吞打出一拳,正是那招『开门见山』。

卢云心下恼怒:“这人好大胆!我已拿出毕生绝学,他岂可如此怠慢?真以为卢某不敢下重手么?”

他毫不犹豫,举掌一拍,立时搭上林先生的拳头,正要顺势使力,让对方摔个狗吃屎,谁知『正十七』的切转手法使出,手上却感吃力极沉,竟然转之不动。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要知『正十七』似圆实方。外柔内刚,只消对方出力时稍有摇晃,便算拳头里蕴含了千万斤的猛力,也要给卢云卸掉气力,是以长发大汉才给他摔上一大跤。

谁知林先生这一拳温温吞吞,竟然转之不动?

开门见山、不动如山,『正十七』练成以来首次被破,可林先生的拳锋却还稳稳送来。随时会击至中穴,卢云嘿地一声,无可奈何间,只得被迫收住了招式,后退让开。

转看林先生,兀自左拳置腰,右拳平举在胸,却还是把那招开门见山使完了。

全场都静了下来,卢云实在按耐不住,当即问道:“阁下的拳力何以如此沉重?莫非练过什么秘法不成?”

林先生收拳合掌,摇头道:“卢大人误会了,我这拳头根本没有运使内力。”

卢云心下一凛:“你没运力?那……那我为何转你不动?”

林先生淡然道:“因为我比你更正,所以你无法动我一分一毫。”

『啊呀』一声一语惊醒梦中人,全场哗然醒悟,卢云也是冷汗直流,方知奥秘如何了。

不知谁说过,天下高手只消动手出招,不论再快再强,只消有招可循,必然有其破绽,然则这句话真是大错了,有破绽的其实不是招式,而是发招的人,面前这位『林先生』就无一分破绽,纵使宁不凡出手,天隐道人亲至,也无法破解它的开门见山。

腰背挺直,不动如山,面前的这位『林先生』左半身收拳于腰,虚力以待,右拳却中宫直进,印堂、人中、气海、丹田,一线笔直而下,眼耳鼻喉心,诸大要害全给右拳守住,尤其发拳出动之时,他的站位仍与卢云中线相对,眼观眼、心印心,两人之间仿佛有条无形直线,这条线非但与了林先生的拳路全然相符,发劲时更没有一分一毫的偏斜晃摇,所以他借势站位,先破『剑浪』再破『正十七』一切原因都只有那个字、他比卢云更正。怎一个『正』字了得?这无懈可击的『开门见山』,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便算达摩老祖来使,怕也不过如此。

全场高手都懂了,秦仲海修心,伍定远锻体,卢云练气,宁不凡算术,这位林先生练得却是『势』。他出招时法度精严,身法之端正,便如书本上拓下来似的,也因焉这个『正』字,林先生的每一招,每一式,重心皆舆天地接合,卢云虽练有『正十七』心法,却又如何转得动整座天地?

卢云微徽叹息,心道:“今夜可托大了,我若带了长剑过来,岂会落得这般束手无策?”

正踌躇间,又听林先生微笑道:“卢知州,我俩已到最俊一招了。您还要试么?”

卢云默然半晌,道:“卢某鞠躬尽瘁,死而俊已。”

『天下五大宗师、心体气术势』,个中最为罕见的,便是这个『势』。似『林先生』这般出招法子,旁人纵是内力比他深、拳脚比他快,也未必能赢得过此人。虽说如此,卢云还是表明了决心,他今夜来此动手,不是为了什么天下第一,而是为找出柳昂天的死因,正因如此,他绝不能罢手,否则终身都要良心不安。心念于此,卢云眼眶微红,双手握拳,便朝林先生大步走来。

旁观众人不乏高手,那鬼面怪客精通内家,长发大汉则是外门硬手,二人凝视着卢云的身法,也都在猜想他要如何出招。

卢云一身武功极为驳杂,早年从『武当掌门』元清的一本养生经书里自创心法,其后又蒙陆孤瞻传授『无双连拳』,自习卓临昭的『剑神古谱』,可说一身兼得数家之长,到得中年之后,又于水瀑里领悟天人妙化,创出了『正十七』的心法,至此已将毕生所学融为一体。倘若连区区一招『开门见山』也奈何不了?

日后却要如何行走江湖?

心念于此,卢云狂叫一声,再次朝对手冲来。这一扑用上了毕生功力,当真快愈飞鸟。林先生却只摇了摇头:“知州大人,再快的东西,也有方位可循,你便再快十倍,于我也是一般。”

确实如此,脑袋跑得再快,一旦撞上了长剑,一样会死。只要方位给算中了,一切都枉然。

对方好言劝告,卢云却似吃了秤砣铁了心,只管向前狂奔。林先生笑了一笑,双膝微屈,左拳置腰,堪堪发出右拳之际,忽见卢云脚下急停,长袍一摆,左拳置腰,右拳也已扑面而来,众人一旁看着,顿时放声高喊:“开门见山!”

『开门见山』对上『开门见山』,面对无懈可击的东西,唯一的破解法门就是『无懈可击』。双方拳对拳、心印心,卢知州对决林先生,谁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立见分晓。

你正我也正,你强我更强。『喝』地一声,卢云吐气扬声,腰颈胸腋四肢端正,林先生也是足眼身心五象精严,二人右拳对右拳,各处平生功力,谁的方寸先乱,谁便要大败亏输。

双方拳锋相对,谁也无法取巧,两败俱伤的时刻逼近,听得『嗤』地一声气响,林先生袍袖胀起,以内劲护住了拳头,卢云心下大喜:“劈空袖劲!难怪这般功夫!原来是你!”

林先生被迫变招了,如此一来,开门就不是山,而是水了。卢云厉声道:“方丈大师!有僭了!”

对方拳锋已偏,机不可失,霎时间卢云化拳为掌,搭住了他的臂膀,圆劲一切一转,林先生终于被迫摇晃了。

『开门见山』被破,林先生所失虽只毫厘,其势却是一泻千里,只见卢云飞身跳起,趁着『林先生』立足未稳,一时双手如狂风暴雨而下。

劈劈啪啪声响不绝于耳,卢云拿出了毕生所学,粘劲、圆劲、刚劲、阴劲,当真是正奇互用,刚柔并济,不时还送上几个回风蹬腿,可怜林先生形势已失,但求能够站稳,哪还讲什么法相森严、气度沉稳?两人以快打快、见招拆招,看林先生手忙脚乱,已是支撑不住,此时再也使不出什么『开门见山』?招招都是深奥罕见的劈空拳。奈何招式越精,反而越挡不住卢云。

忽然间,场内两条人影分开,只见卢云收招止力,向后退了一大步,拱手道:“承蒙灵智方丈相让,得罪之处,还请宽谅。”

灵智名气何其之响,全场听入耳中,都是『咦』了一声,那长发大汉也是低声咳嗽,却只有鬼面怪客不动声色,想来早已得知『林先生』的真实身分。

林先生既给道破身分,也不再隐瞒什么,合十微笑:“卢知州后起之秀,武功果然非同反响,在下自叹不如。”

卢云摇摇头道:“方丈意在开示,不做求胜,何须多言胜负?”

这话发于肺腑。此番他与灵智过招,体会了天下武学的精奥,受益匪浅之说,谅非虚言。

其实卢云早该想到是他了,世上若非这位少林方丈,谁能把一招平凡无奇的『开门见山』使得如此出神入化?只是卢云过去与这位方丈不算相熟,二来加上十几年不见,乍然看到,自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多年不见,灵智方丈变得俊美了,看他还俗蓄发,结了一头八角巾,当真又年轻,又好看,他见卢云反复打量自己,便只笑了一笑,拉住了卢云的手,道:“知州大人,让我给你引荐几位朋友……”说着牵了长发大汉的手,微笑道:“这位便是当今西域第一高手,帖木儿灭里将军。先前镇守第二关的怒目金刚,便是他了。”

卢云打量对方的样貌,只见此人浓眉怒眼,五官豪迈,身材还比自己高了几寸,想起适才动手前景,不觉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忙道:“适才那掌不曾打伤将军吧?”

灭里微笑道:“没事,在下天生耐打,越打精神越是爽利。”

都说不打不相识,卢云见他豪迈痛快,更感心仪,正要说话,却听灭里道:“卢参谋,其实咱俩早就见过面了,不知你记得否?”

卢云讶道:“我们见过面?”

灭里微笑道:“参谋若不健忘,自当想得起来。”

卢云听他以『参谋』相称,不觉又是一愣。想他这辈子干过不少差事,店小二、面老板、状元爷,无奇不有,可给人称作这个『参谋』,却只在西域和亲护驾之时。他心念微动,顿时恍然大悟:“是了!我在扬州见过你!你……你是公主殿下的护卫,对么?”

小年夜扬州夜渡,魔刀现身,当时黑衣人倾巢而出,围攻一顶华轿,那时卢云便会见到一条长发大汉,想来便是这位『帖木儿灭里』了。灭里见他记性颇佳,心下欢喜,道:“参谋所言不错。在下正是帖木儿汗国的护卫使官,此行奉可汗之命,特来护送公主返乡省亲。”

卢云讶道:“省亲?”

帖木儿灭里微微一笑:“公主思念父母,所以回娘家来了。”

卢云『啊』了一声,想他十年前九死一生,好容易把银川公主送到了西域,让她平安嫁人,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好日子。熟料十年之后,帖木儿灭里又把她送回了中原,只是看现下正统皇帝复辟、朝廷怒苍更是战火不断,还在此时回来,岂不是自找麻烦?

想起银川公主的和善,卢云不由有些怀念,叹道:“殿下她……她近况可好?”

灭里咳了一声,一旁灵智立时使了个眼色,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倒是这儿还有个老朋友等着见你。”

听得老朋友来了,卢云不觉微微一动,他急急转头去看,却见到那名鬼面怪客,想来这个『老朋友』指的便是他了。卢云皱眉道:“这位是……”那人笑呵呵地道:“真是的,听了我的声音大半天,怎还认不出我来?难道以前候爷府上的事情,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颤声道:“候爷府?你……你究竟是……”

林先生走了上来,附耳道:“他姓韦。”

卢云张大了嘴,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猛地探手过去,扯下鬼面怪客的面具,这一望之下,非但让他心头大震,连贴木儿灭里也是吃了一惊。

歪曲丑恶的一张脸,给大火烧得不成人形,狰狞可畏,看来竟比之前的鬼怪面具还要怕人,卢云悲声道:“韦护卫,你……你的脸……”

鬼面怪客叹道:“永定河那夜一把火,把我烧成这模样。”

咚地一声,卢云双膝跪倒,抱住那人的腿,随即放声大哭起来。旁观众人满面错愕,都不知他何以如此失态,灵智方丈却摇了摇手,示意众人避开。

每人知道的,十年前永定河畔最后一别,柳门上下就此分崩离析,再也无法相会。

如今十年过去,孤独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他的同伴,在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当中,从此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