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孤注一掷的即兴表演 第十二章 塔尔维拉来的胖祭司
1
洛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注视着灰泥天花板上一幅肮脏褪色的壁画。这幅画描绘的是无忧无虑的人们穿着瑟林君主期的袍服,聚集在一桶美酒周围,手里捧着杯盏,玫瑰色的脸上挂着微笑。洛克呻吟一声,又把眼睛闭上。
“啊,他醒了。”一个陌生人说道,“正如我所说,如我所说。是膏药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这是治疗肉体通路衰竭的特效药,作用非比寻常。”
“你是什么东西?”洛克发现自己完全压不住火气,“我在哪儿?”
“你安全了,但我不敢贸然说出舒适这个词。”金·坦纳伸手扶住洛克的左肩,低下头冲他微微一笑。金通常很在意外表的整洁,但现在已经几天没刮胡子,脸上带着一道道污泥。“另外,著名的伊贝琉斯大师此前所救治的病人,可能对我所说的安全也有所异议。”
金·坦纳说着迅速打了几个手势:我们安全了,说话不必顾忌。
“哼,金,对我过去几天的辛勤工作来说,你的讽刺挖苦还真是上好的回报。”这陌生的声音,似乎出自一名形容枯瘦满身皱纹的男人之口。他的皮肤就像一张饱经风霜的棕色桌面,紧张的黑眸子在一副厚眼镜背后向外窥探,这玩意比洛克平生得见的所有镜片都厚。他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棉布衬衣,上面沾染的污渍可能是干酱油也可能是血迹,外面罩着的深黄色束腰外套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卷曲灰发似乎直接从后脑勺冒出来,梳成了一条辫子。“我已经把你的朋友带回清醒的海滩。”
“哦,看在佩里兰多的分上,伊贝琉斯,他又不是脑袋里扎了支箭,只不过需要休息。”
“他体内湿热体液的水位退至警戒线,体内通道中已经彻底没了活力。他面色惨白,反应迟钝,浑身瘀伤,脱水严重,而且营养不良。”
“伊贝琉斯?”洛克挣扎着试图坐起身,但只成功了一半。金抓住他的肩头,最终帮他坐好。洛克只觉得天旋地转。“红水区的蚂蟥师伊贝琉斯?”
蚂蟥师相当于医学领域的黑炼金师。他们没有得到医师协会的证书或任命,主要替卡莫尔正派人们治疗伤情和疾病。如果在凌晨两点半带着斧伤去找真正的医师,那他可能会面露疑色,找来城市卫兵。但蚂蟥师不会提任何问题,只要提前拿到报酬就行。
当然,蚂蟥师们的问题在于,病人必须冒险相信他们的能力和资历。有些蚂蟥师是真正受过训练的医生,由于时运不济落到这步田地,或是因为偷坟掘墓之类的罪行被行会逐出。其他人则只是骗子,顶多通过照顾酒吧殴斗和持械抢劫的受害者,得来了多年实践经验。还有少数人干脆就是疯子,或是杀人成癖,或者——更神奇的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的同僚们是蚂蟥师,”伊贝琉斯不屑地说,“我是一名医师,受过学院专业训练。你能恢复过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洛克环顾四周。他躺在墙角里的一张睡席上,身上除了遮羞布外不着寸缕。这地方肯定是落尘区的某座废弃小屋,帆布帘挂在房间仅有的一扇大门上,两盏橙白色炼金灯在屋里洒满光亮。洛克的喉咙很干,身体仍旧疼痛,味道相当难闻,而且不仅仅是那种没洗澡的人产生的天然臭气。他的肚子和胸口上有一层奇怪的透明物质形成的干燥碎片,他用手指捅了捅。
“我胸口上,”洛克说,“是什么鬼东西?”
“膏药,先生,膏药。准确地说,是维拉各内尔立膏药,但我估计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用它将你体内通道中衰微的能量集中起来,把温热体液的运动限制在你最需要的区域——比方说,你的腹部。我们不想让你的能量散失。”
“这是什么东西?”
“这种膏药是秘传混合物,但它的主要功用成分是园丁助手和松节油。”
“园丁助手?”
“蚯蚓,”金说,“他是说碾入松脂的蚯蚓。”
“你就让他把这玩意涂了我一身?”洛克呻吟一声,重又倒在睡榻上。
“只涂在你的肚子,先生,你那饱受折磨的肚子。”
“他是医师,”金·坦纳说,“我只擅长切碎别人,没本事把他们拼好。”
“我到底是怎么了?”
“虚弱——非常虚弱,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彻底的虚弱。”伊贝琉斯说着抬起洛克的左腕,给他号脉,“金·坦纳对我说,你吃了催吐剂,就在公爵日那天夜里。”
“有这码事。”
“此后你什么都没吃,什么也没喝。然后你又被抓住,臭揍了一顿,几乎在一桶马尿中溺毙——真是厄运连连!我对此深表同情。而且你的左前臂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它已经彻底结痂,显然并非得自那天的折磨。另外,尽管伤痕累累虚弱无力,你还是整晚都在活动,不遗余力地执行自己的任务,马不停蹄。”
“听起来有点耳熟。”
“你只是虚脱了,先生。用外行人的话说,你的身体驳回了你的申请,禁止你继续蹂躏它。”伊贝琉斯呵呵笑了两声。
“我在这儿多久了?”
“两天两夜。”金说。
“什么?该死的。一直都处于昏迷?”
“没错,”金·坦纳说,“我眼看着你倒下的。我就在三十码外,藏在一个角落里。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想明白,这个满脸胡子的老乞丐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我给你用了点镇定剂,”伊贝琉斯说,“都是为你好。”
“活见鬼!”
“我的判断显然是正确的,否则你肯定不会老老实实休息。而且这样做也便于用些相当难闻的膏药,治疗你脸上的浮肿和瘀伤。如果你清醒过来,绝对会抱怨那种味道。”
“呃,”洛克说,“千万别告诉我,你这儿什么喝的东西都没有。”
金·坦纳递给他一皮囊红酒。酒液温热发酸,显然搀了不少水,颜色都已经变成粉红。但洛克不顾体面地猛喝几口,一气灌下半囊。
“小心点,拉莫瑞先生,小心点。”伊贝琉斯说,“恐怕你根本不了解自身的极限。让他把汤喝掉,金。他需要恢复生命活力,不然体液还会再度衰竭。他太瘦了,实在不够健康,很容易产生贫血症状。”
洛克狼吞虎咽地吃掉那碗汤(用牛奶和土豆炖的鲨鱼肉,少盐寡味,已经变冷凝结,早就不算新鲜,但仍是他记忆中吃过的最美味最丰盛的一餐),然后伸了个懒腰。“两天了,诸神啊。我想咱们不会遇到飞来横福吧?瑞沙大佬有没有从什么楼梯上摔下来折断脖子?”
“恐怕没有,”金·坦纳说,“他还与我们同在。还有那个盟契法师。他们这两天特别忙。你可能很想知道绅士盗贼团被正式放逐了,而我是尚未落网的最后一名成员。不管是谁,只要把我带到浮坟去,就能得到五百克朗。不喘气的最好。”
“哦,”洛克说,“请恕我冒昧,伊贝琉斯大师。我们俩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换取瑞沙大佬的巨额赏金,你为何还要替我涂蚯蚓药膏呢?”
“这我可以解释,”金·坦纳说,“似乎还有一位伊贝琉斯在为巴萨维工作,担任浮坟卫兵。我应该说,是一名忠诚的卫兵。”
“哦,”洛克说,“请接受我的哀悼,伊贝琉斯大师。是你的兄弟?”
“我弟弟。可怜的笨蛋。我总是跟他说去找份别的工作。似乎咱们有不少共通的伤痛,都是瑞沙大佬的杰作。”
“是的。”洛克说,“是的,伊贝琉斯大师。我会把那杂种埋进泥里,埋人世界诞生以来所有死者都未曾达到的深度。”
“啊,”伊贝琉斯说,“金也这么说。所以我甚至没有收诊疗费。我不敢说对你们寄予厚望,但只要是瑞沙大佬的敌人,都会得到我最周到的照顾和治疗。”
“您真是太客气了。”洛克说,“如果我还需要在胸口上涂蚯蚓和松节油,肯定会非常乐于让您……处理这项事宜。”
“愿为您效劳,先生。”伊贝琉斯说。
“好了,金。”洛克说,“咱们似乎有个藏身之所,一名医师和咱们俩。还有其他什么资产吗?”
“十克朗,十五梭伦,五铜板。”金说,“你身下的这张小床。你吃了酒喝了汤。我当然还带着恶姐妹。几件斗篷,几双靴子,你的衣服。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烂灰泥和断石墙。”
“就这些?”
“是的,除了一件小东西,”金·坦纳举起一张艾赞·基拉祭司的银丝面具,“永寂女士的援手和慰藉。”
“活见鬼,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把你扔在大锅区边缘之后,”金说,“就决定把船划回神庙区,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2
佩里兰多神庙中的火苗还没烧到外面,金·坦纳就衣衫不整地扑倒在艾赞·基拉神庙的后门前。此地位于佩里兰多神庙东北方,相隔两个街区。
祖灵玻璃和石头当然不会燃烧,但神庙内的东西就是另一回事了。由于祖灵玻璃可以反射和集中火焰的热量,地窖中的一切都将被烧成白灰,而不断升高的温度无疑会引燃上层神庙里的东西。黄号衣组成的救火队围在神庙四周,但除了等待别无他法,至少也要等到灼热热浪和可怖毒烟不再从神庙大门往外冒再说。
金·坦纳用拳头捶打着死亡女士神庙后方关闭的木门,同时暗自向诡诈看护人祈祷,希望最近几个月来疏于练习的维拉口音不至于走样。他跪在地上,好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怜。
几分钟后,房门轻轻响了几声,朝两侧滑开,露出条小缝,一名侍僧低头看了看金。此人身穿朴实无华的黑色长袍,头戴银面具。这套装束在金看来是如此亲切。
“我叫塔夫瑞·卡拉斯,”金·坦纳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快死了吗?”侍僧问道,“我们对身体健康的人帮不上什么忙。如果你需要食物和接济,我建议去找佩里兰多神庙,不过今天晚上他们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我不会死,而且我的确需要食物和接济。我是至善女神永远的奴仆,修习第五阶内部奥秘。”
他仔细权衡过这个谎言。艾赞·基拉教会的第四阶即为正式祭司。对那些得到委派,奔走在诸城邦间,执行重要使命的人来说,第五阶非常合适。如果再往高了说,他就必须面对理应听说过他的那些高阶祭司了。
“我正要从塔尔维拉前往杰里什,为死亡女神教会出差,但我的船在路上被杰里姆海盗劫持了。他们抢走了我的僧袍,我的圣职图章、文书和痛苦假面。”
“什么?”这名侍僧是个小女孩,她弯下腰想把金·坦纳扶起来,但由于体重只有大汉的四分之一,所以这个动作略显滑稽,“他们胆敢阻挠女士的使者?”
“杰里姆人不信十二神,小姐妹。”金·坦纳借机直起身,跪在地上,“他们以折磨信徒取乐。我被锁在一支桨上,度过了许多漫长的日子。昨天晚上,将我俘虏的那艘轻帆船在卡莫尔港下锚。高级船员都上岸寻欢作乐,而我则被派去倒夜壶。我在水里看到了黑兄弟们的背鳍,所以便向女士祈祷,抓住了这个机会。”
有件事艾赞·基拉教派的兄弟姐妹们很少向外人提起(在卡莫尔城尤是如此),那就是他们相信鲨鱼得到了死亡女神的眷顾。这些生物来去无踪的习惯,再加上它们发动残忍攻击的突然性,正是至善女神本质特征的完美写照。对戴银丝面具的祭司们来说,鲨鱼是明显的预兆。当年那位高阶学监建议金入夜后在海里游泳,也并非玩笑之谈。据说只有信仰不纯的人,才会在启示厅下方的海洋中被鲨鱼攻击。
“黑兄弟,”那位侍僧兴奋起来,“他们帮你逃走了吗?”
“你绝不能视之为帮助,”金·坦纳说,“女神不会帮助,她只是允许。黑兄弟们也是这样。我跳入水中,感觉到他们就在身边。我感到他们在我脚下游动,看到他们的背鳍划破水面。那些杰里姆人叫嚣着说我疯了。他们看到黑兄弟时,以为我很快就要被吃掉,所以放声大笑。我也哈哈大笑,因为我爬上岸边时毫发无伤。”
“赞美女士吧,兄弟。”
“是的,我这样做了,今后依然会做。”金·坦纳说,“她将我从敌人手中放出,她给了我第二次机会,让我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请带我去找神庙总管,让我见见你的圣父圣母。我只需要假面和僧袍,还有可以休息几天的房间,以便安排好我的事务。”
3
“那不是你当侍僧时用的假名吗?”洛克说,“在多年以前?”
“一点没错。”
“哦,那他们不会派人传讯吗?他们不会询问总堂,然后发现塔夫瑞·卡拉斯被神圣的求知欲所触动,已经自己跳下悬崖了吗?”
“他们当然会,”金·坦纳说,“但派人过去再带回答案需要好几星期……我并不想把这个伪装维持那么久。而且这对他们来说也有点意思。等他们最终发现卡拉斯本应死去,就会宣称遇到各种幻觉和奇迹。比方说,幽魂界显灵。”
“直接从一流骗子的屁眼里钻出来的幽魂。”洛克说,“干得好,金。”
“我想我只是知道该怎么跟死神祭司打交道。咱们每个人都有些小小的天赋。”
“我想说,”伊贝琉斯插嘴道,“这合适吗?这样……用死亡女神祭司们的僧袍招摇撞骗?把至善女神耍着玩?”伊贝琉斯说着用双手碰了碰眼睛、嘴唇,然后十指交叉放在心口上。
“如果至善女士会因我这般放肆而生气,”金·坦纳说,“那她有大把机会把我碾得比金叶还薄。”
“更何况,”洛克说,“金和我早就宣誓礼奉全能的恩主、必要托辞之父。你相信诡诈看护人吗,伊贝琉斯大师?”
“以我的经验来看,小心谨慎总没坏处。也许我没有点香烛献金币,但……我绝不会对恩主语带不敬。”
“哦,”洛克说,“我们的导师曾说过,恩主的侍僧们即便被迫冒充成其他教会的成员,也会免于受到神罚。”
“我必须说,这条规矩还挺方便的。”金·坦纳接口道,“而且在当前形势下,对我这种体型的人来说,痛苦假面是极其宝贵而实用的化装道具。”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金。”
“似乎死亡女神最近忙得很,”洛克说,“有那么多人需要料理,还顾不上咱们。我现在彻底醒了,金,而且非常舒适,伊贝琉斯大师。用不着起来……我很确定自己的动脉还老老实实待在腕子里。你还知道些什么,金?”
“局势紧张而血腥,但我必须承认瑞沙大佬赢了。外面传言说绅士盗贼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脑袋上还带着一大笔赏金。据说咱们不肯向瑞沙宣誓效忠,试图为巴萨维报仇,结果全被送上西天。其他帮主都已经宣誓。瑞沙没等三天就出手了,最顽固的伙计们今晚被割了喉咙,大概有五六个人。这事儿就发生在几小时前。”
“诸神啊,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有些是听伊贝琉斯说的,他只要保持低调就可以四下走动;有些是在执行圣礼时听说的,突然有很多人需要往生祝福时,我刚巧就在木废墟。”
“这么说正派人已经揣进瑞沙兜里了。”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正逐渐适应这个局面。只要有根针掉在地上,或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所有人都会拔出刀来。但瑞沙让他们改了主意。他在浮坟掌控全局,就跟巴萨维一样。他遵守了绝大多数承诺。你很难跟稳定的局势较劲。”
“那么咱们的……其他问题呢?”洛克打了个代表卡莫尔荆刺的手语,“听说过相关消息了吗?这方面可有任何,呃,裂痕?”
“没有,”金·坦纳轻声说道,“似乎瑞沙觉得把咱们当成普通盗贼杀掉就够了,所以没有别的举动。”
洛克放心地叹了口气。
“但还出了些怪事,”金说,“瑞沙昨晚挖出六七个人,还是从不同帮派、不同地区揪出来的。他公开认定这些人是蜘蛛的探子。”
“真的?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另一个见鬼的阴谋?”
“我觉得很可能是真的。”金·坦纳说,“伊贝琉斯跟我说了那些名字,我仔细想了很久,但仍旧无法把他们联系起来。至少我找不出来什么有意义的东西。瑞沙赦免了他们的死罪,改成流放。他们有一天时间安排好自己的事,永远离开卡莫尔。”
“有意思。我真想搞清其中奥妙。”
“也许这次没什么黑幕。”
“那当然再好不过。”
“还有那艘瘟疫船,拉莫瑞先生!”伊贝琉斯急不可耐地说,“一艘船!金到现在还没提过。”
“瘟疫船,金?”
“一艘安伯兰来的黑壳帆船,顺滑苗条的小东西。你也知道我几乎不清楚海船是什么部位沾水,但还是能看出它漂亮得无与伦比。”金·坦纳挠了挠满是胡楂的下巴继续说,“瑞沙大佬给巴萨维大佬上牙齿课的那天晚上,它开进了瘟疫停泊区。”
“这可……真是非常有趣的巧合。”
“对吧?诸神都喜欢玩预兆。据说船上已经死了二三十人。但最古怪的问题是:瑞沙大佬主动揽下了提供慈善物资的任务。”
“什么?”
“是的。他的人把货物护送到码头。他付钱给森多瓦尼教会,买来面包和肉食。哦,你知道,他们现在接替了佩里兰多教会的职责。”
“活见鬼,他的人为什么要护送食物和清水去码头?”
“我也觉得很奇怪,”金·坦纳说,“所以昨天晚上试着刺探了一下,当然,是以我的神职身份。他们送去的不光是食物和水。”
4
在瑞沙大佬登基的第二天,也就是王位日那天晚上,霏霏细雨从天而降,仿佛温暖的湿吻。一位体态特别粗壮的艾赞·基拉祭司站在岸边,注视着停在卡莫尔湾的瘟疫船,潮湿的长袍在轻风中飘摆。船上黄色的灯火照在他的面具上,反射出古铜色光芒。
从渣滓区探出的最长的码头旁,有一艘破旧小船正漂在平静水面上。这艘船系着根绳子,直通瘟疫船。满足号停在哨塔弩弓的射程边缘,船帆紧紧卷起,看起来有些瘦骨嶙峋的怪样。几条黑黢黢的人影正在甲板上移动。
码头上有一小群魁梧的搬运工正把一辆驴车上的东西装进小船。六个披斗篷的人监视着他们的工作,这些人有男有女,身上明显带了家伙。旧港周围所有哨塔都可以通过望远镜看到整个装卸过程。大多数哨塔均有人值守(而且在瘟疫船离开前不会撤岗),他们不在乎送上船的是什么,只要保证没有任何东西被送回来就行。
但另一方面,金·坦纳很想知道瑞沙大佬怎么会对这些可怜的安伯兰海员的命运突然产生兴趣。
“看着点,最好往右转,把你的屁股调……哦,真抱歉,圣人。”
金·坦纳走向港口尽头,花了点时间品味这群人脸上显而易见的焦躁不安。这些人似乎都是穷凶极恶的家伙,正儿八经的打手,惯于让别人受罪,也习惯承受痛苦。但金的痛苦假面刚一出现,他们就显得心虚气短,就好像是些偷偷靠近蜂蜜罐时被发现的孩子。
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也就是说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来自瑞沙的直属集团。金·坦纳试图在匆匆一瞥间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寻找任何有可能泄漏来历的异常之处,但一点结果也没有。他们都戴了很多珠宝首饰,主要是耳环——有个年轻女子两只耳朵上各戴了七八个。这种风格更像是水手而非罪犯,但也不足以作为凭证。
“我只是来祈祷的,”金·坦纳说,“我要为水面上那些不幸的海员请求至善女神的怜悯。不用管我,继续干你们的活儿吧。”
金转身背对那些苦力,假装毫不在意。他眼睛看着瘟疫船,认真聆听身后传来的劳作声。搬起货物时的闷哼,重重的脚步,还有饱经风吹浪打的踏板发出的嘎吱怪响。驴车上装满了小麻袋,每包都跟一加仑的酒囊容积相仿。苦力们尽可能做到谨慎小心,但几分钟后……
“真他妈见鬼,玛茨克!”其中一个袋子落到码头上,发出叮叮当当哗哗啦啦的怪声。话音未落,这帮人中的工头立刻揉搓着双手,望向金·坦纳。“我,呃……请您原谅,圣人。我不是有意失礼,呃,我们发过誓……保证要把这些货物完完整整地送上瘟疫船。”
金·坦纳缓缓转过身来,让那人充分体会到被无面者打量的感觉。接着他很轻很浅地点了点头。“你所做的是虔敬之事。你的主人承担下佩里兰多教会的职责,可谓仁爱慈悲。”
“是的,啊……这真是太糟了。真是,呃,一场惨剧。”
“至善女神会按自己的意志照顾她的花园,”金·坦纳说,“采摘她的花朵。不要对你的人动怒。面对如此……不同寻常的东西,感觉心绪烦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哦,瘟疫船,”那人说,“对,它让我们毛骨悚然。”
“我就不打扰你们工作了。”金·坦纳说,“如果船上的人有用得着死神祭司的地方,就去艾赞·基拉神庙找我们。”
“啊……当然。非、非常感谢,圣人。”
金·坦纳沿着码头向岸边漫步。苦力们已经把货物全部装进小船,从泊位上解下了缆绳。
“拉走!”码头上的一个人大声喊道。
绳子缓缓收紧,满足号上的几条小黑影随即加快了动作频率,驳船加速滑过旧港水面,靠向瘟疫船,在黑水上留下一道摇曳银波。
金缓步向北,走进渣滓区,利用祭司式的尊贵步态,给自己足够时间反复思考一个问题。
在一艘装满死人和将死之人的船上,一袋袋金币有什么用呢?
5
“一袋袋金币?你绝对肯定吗?”
“正是那亮闪闪凉飕飕的流通金属,洛克。也许你还记得,咱们不久前有个储藏室,里面全是这玩意。我敢说咱们对钱币相互撞击的声音都有相当敏锐的听觉。”
“嗯嗯嗯。如此说来,除非在我昏迷期间公爵开始用克朗作面包,不然这批援助物资就跟我该死的心情一样慈悲了。”
“我会继续刺探,看看还能发现点什么,洛克。”
“你会的……很好,很好。现在咱们需要把我从这床上拉起来,找点活儿干。”
“拉莫瑞先生,”伊贝琉斯叫道,“你现在还不能离开床铺,按自己的意愿行动!正是你的意愿把你带到这儿来,虚弱成这个样子!”
“伊贝琉斯大师,绝没有不尊敬,但我现在清醒了。如果我必须手脚并用在城里爬行,才能给瑞沙大佬添点堵,那我会爬的。我的战争就从这里开始。”
他撑着身子离开睡榻,试图站起来,但只觉得脑袋发晕,膝盖发软,一下摔倒在地。
“从这儿?”金·坦纳说,“看起来可真够难受的。”
“伊贝琉斯,”洛克说,“这是不可容忍的。我必须能够走动才行。请把我的力量还给我。”
“亲爱的拉莫瑞先生。”伊贝琉斯弯下腰把洛克扶了起来,金·坦纳架住洛克的另一侧,两人很快将他搀回床上。“你应该已经逐渐理解,你的要求和你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伊贝琉斯,我抽杰里姆粉已经有二十年,现在喉咙开始流血,把我治好!’‘伊贝琉斯,我喝醉了,又打了一夜架,而且眼睛被人挖了出来!给我恢复视力,该死的!’如果每个说这种话的病人能给我一梭伦……哦,咱们不提梭伦,就说每抱怨一次给一铜板吧……那我也能到拉塞因去,像绅士一样安享晚年了!”
“我把脸扎在这么间破房子的污垢中,可很难对瑞沙大佬造成伤害。”洛克又开始冒火。
“那就好好休息,先生,休息。”伊贝琉斯接口道,他的脸色也开始泛红,“拿出点气度来,不要因为我无法在指尖上施展诸神的伟力,就把你的毒舌抽打在我身上!好好休息,慢慢恢复体力。明天,等外面可以安全走动的时候,我会多拿些食物来。有胃口吃饭是个好迹象。通过食物和休息,只需一两天时间,你的精力也许就能恢复到一定程度。两天前你才昏倒在大路上!你别以为傻笑两声,就能轻易摆脱体力衰竭的状况,好好休息吧。”
洛克叹了口气。“那么好吧。我只是……我恨不能立刻颠覆瑞沙大佬的统治。”
“我也盼着你这么做,拉莫瑞先生。”伊贝琉斯摘下眼镜,在衬衣上擦了擦,“如果我觉得你现在就能把他除掉——就靠你这点还不如快要溺死的小猫的体力,哦,我会把你装进筐子亲自送去。但事实并非如此,而且我的医书中也没有哪种膏药可以起到这种疗效。”
“听伊贝琉斯大师的话,洛克,别再生闷气了。”金·坦纳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把现在看作锻炼思维能力的机会。我会尽力搜集进一步的情报,我会做你的打手。你就想个计划出来,绊倒那杂种,让他一跤摔进地狱。为了卡罗、盖多和小虫儿。”
6
第二天晚上,洛克恢复了足够的力量,可以独自在屋内散步。他感觉肌肉像是果冻,四肢移动起来好似远隔千山——而且神经信号在被转换成关节和肌肉的运动之前,大概是用象形文字进行传输。但至少他从睡榻上起来时,没有直接趴在地上。伊贝琉斯入夜前带来了食物,洛克吃了整整一磅烤肠,外加涂了大量蜂蜜的半条面包。
医师又在给他号脉,洛克觉得肯定已经号过一万三千次了。“伊贝琉斯大师,”洛克说,“你和我身材差不多。你会不会凑巧有几件做工考究的外衣?再加上与此相称的长裤、马甲和绅士们的小物件?”
“啊,”伊贝琉斯说,“这些东西,我勉强算是有吧。但恐怕……恐怕金没告诉你……”
“伊贝琉斯暂时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金·坦纳说,“在拐角处,这栋公寓的另一个房间。”
“我的屋子,也就是我开张营业的地方,哦……”伊贝琉斯脸上阴云密布,洛克仿佛看到那副眼镜后面显出一层细密薄雾,“被烧了,就在瑞沙登基后的那天早晨。我们这些跟巴萨维的死士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不鼓励我们留在卡莫尔城,甚至于坚决反对。已经出了好几桩谋杀案。如果我谨慎小心,那还能四下走动,但……我失去了大部分财物,包括那些衣服。还有我的病人。还有我的书!我巴不得看到瑞沙霉运当头,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真该死。”洛克说,“伊贝琉斯大师,能否允许我跟金单独说几句话?我们要谈的……哦,完全是私事,而且是有原因的。还请您务必原谅。”
“没必要,先生,根本没必要。”伊贝琉斯从椅子上站起来,掸掉落在衣服上的灰尘泥土,“我会到外面去,等你们需要我的时候再说。夜晚的空气可以增强毛细血管的活力,让我的平衡体液恢复到最佳状态。”
等医师走后,洛克用手捋着发灰的头发,发出一声叹息。“诸神啊,我真该洗个澡。现在我宁愿在雨中站上半个小时。金,咱们需要一些物资才能向瑞沙展开反击。那狗杂种从咱们手里抢走了四万五千克朗,而咱们只剩十枚。我需要把堂·萨尔瓦拉骗局踢回正轨,但我过去几天都没露面,它很可能已经黄了。”
“我想不会,”金·坦纳说,“在你苏醒的前一天,我花钱买了点信纸和墨水,以格劳曼的身份写了张字条,让人送给萨尔瓦拉夫妇。说你这几天要处理些非常微妙的生意,可能不会出现。”
“真的?”洛克瞪着金·坦纳,那表情就像是要上绞架台的人忽然在最后一刻得到赦免,还领到一袋金币作为补偿,“真的?诸神祝福你的心灵,金。我真想亲你一口,但你跟我一样满脸污泥。”
洛克狂躁地在屋里打转,或者说尽可能狂躁,毕竟他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藏在这见鬼的破屋,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众多资源被突然夺走……没有地窖,没有装满钱币的金库,没有衣帽间,没有化装盒……没有绅士盗贼帮。瑞沙把一切都夺走了。
他们的金库里除了钱币还有一个油布包,里面放着文件和钥匙。这些文件都是梅拉乔银行的户头证明,卢卡斯·费尔怀特、艾文蒂·埃克加瑞和绅士盗贼们多年来种下的其他假身份。这些户头中存有成百上千克朗资金,但没有证书这些钱便遥不可及。那个包里还有舷斜旅馆船首桅套房的钥匙,卢卡斯·费尔怀特的备用服装整整齐齐地放在雪松木衬里的衣橱中。但就算洛克开锁的本事比现在高明十倍,也打不开门上那具锁盒。
“该死,”洛克说,“咱们什么都拿不到。咱们需要钱,这可以从萨尔瓦拉手中得到,但我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找他们。我需要绅士服装、玫瑰油、小饰品……费尔怀特必须看起来像是费尔怀特。我没法靠十克朗把他变出来。”
没错,他扮作韦德兰商人时所穿的衣物和饰品(还不算那副华丽的假眼镜)随随便便就要四十克朗……不是能从街上轻易扒到的数目——而迎合这种高档品位的少数几家裁缝店都坐落在城中上流社区,跟要塞一样坚固。在那里巡逻的黄号衣也不是以班为单位,而是以营。
“狗娘养的,”洛克说,“我很不高兴。一切问题都归结于衣服。衣服。衣服。衣服。咱们居然会被如此荒唐的东西所限。”
“你可以把十克朗拿走,看它能做点什么,”金·坦纳说,“那些银币也够吃很久了。”
“好,”洛克说,“这算点资本。”他撑着身子坐回睡榻,双手捧住下巴,眉毛和嘴角都往下撇着。这副绞尽脑汁的专注表情,金·坦纳从小就经常看到。几分钟后,洛克长叹一声,抬起头看着大汉。
“如果身体没问题的话,那我明天就拿上七八克朗到城里去。”
“到城里去?你有计划了?”
“不,”洛克说,“还没一点头绪,就连半个最糟糕的主意都没有。但我那些好点子不都是这么冒出来的吗?我会设法找个空子……然后势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