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十二章 浪子港口

1

剧毒兰花号航向西微南,天气闷热,风平浪缓,杂事没完没了,日子匆匆逝去。

洛克和金被安排进了红组,娜丝琳不在,红组由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直接监管。盛大的入伙仪式并没有让兰花号就此不再需要维护,桅杆仍旧得上油,接缝还是要一遍遍检查,甲板不能不清扫,索具依然要调整。洛克给武器储藏室里的佩剑上油,用绞盘挪动货物,让船身更加平衡,帮午夜进餐的伙计倒麦酒,把绳子碎块拆成麻絮,直到手指通红。

达拉卡夏见了洛克总是轻轻点头,但从不寒暄,偶尔叫他过去也不是为了私人谈话。

成为正式船员之后,信使号的水手有了随处睡觉的权利,一些人在中舱安顿下来,特别是和兰花号老船员成了吊床搭子的那几位。洛克却觉得少了许多人的艏楼底下已经够舒服了,他玩骰子赢了一件长罩衫,拿它裹成枕头,睡了好几天光甲板,这可真是享受。每天值完晚班,伴着黎明的第一缕红霞躺下,他睡得仿佛一尊石像。

金下了夜班自然去别的地方睡觉。

当月二十五日,风转了方向,南面吹起强风,他们也终于看见了陆地。日出之后,洛克一头栽倒在艏楼底下的港舷舱壁旁,志得意满地酣然大睡;没过几个小时,却被乱哄哄的骚动惊醒,一睁眼,看见皇帝正趴在他的脖子上。

“妈的!”他说,小猫把这当成了信号,探出前爪,搭住洛克的面颊,把湿漉漉的鼻子往洛克脑门戳。洛克抓起小猫,坐起来猛眨眼睛。脑壳里仿佛装满了蜘蛛网,今天睡得实在不够。

“是你吗?”他嘟囔道,皱起眉头,用两根手指摩挲着皇帝的小脑袋,“小家伙,别再这么来找我了。我才不会喜欢你呢。”

“陆地啊!”艏楼底外面某处传来微弱的呼喊声,“港舷船首三个罗经点!”洛克放下皇帝,随便推了推小猫,示意它去找别的鼾声大作的船员,自己爬进了早晨的阳光中。

甲板上一切正常,没有人跑来跑去,也没有人去紧急通知达拉卡夏,连爬上栏杆找陆地的人都没有。有人拍拍他的脊背,洛克一回头,发现是乌特加,肩头扛了一卷绳索。这位韦德兰人友好地点点头。

“红组兄弟,你怎么一脸疑问。”

“没什么……我听见有人嚷嚷,还以为大家会更兴奋。到浪子港了?”

“才不。是鬼风群岛没错,但刚到群岛边缘。都是凄凄惨惨的地方。角蝰岛、杂种岩、猫眼沙。绝不是我们愿意涉足的地方。到浪子港还有两天,看眼下的风,进港的情形不会讨人欢喜,明白吗?”

“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明白。”乌特加笑笑,很高兴自己拥有某些秘密,“你肯定看得见。好好睡觉,明白吗?两小时后你又得上桅杆。”

2

鬼风群岛逐渐聚拢在兰花号附近,好像歹徒团伙正在享受慢慢接近肥羊的乐趣。海平面云开雾释,一个个岛屿逐渐现身,岛上林木森森,雾气霭霭。高大的黑色山峰不时隆隆作声,向沉重的灰色天空喷出股股白气和黑烟。豪雨如注,不是外海那种无情的暴雨,而是热带世界的水汽凝结,滚热若血,丛林微风几乎刮不动雨点。

越向西行,水色越浅,从深海的钴蓝色到天蓝色,最后成了半透明的青绿色。这地方生气勃勃,鸟儿在头顶盘旋,聚成银色云团般的小鱼冲过浅水,比人更大的蜿蜒形体紧随其后。还有不少东西没精打采地跟在兰花号尾迹之后:镰鲨、蓝寡妇、厄运礁鱼、匕首鳍。最怪异的只怕是本地的狼鲨了,它们的脊背呈沙色,无影无踪游走于船身的影子中。你的眼神必须十分锐利,否则绝无可能发现狼鲨潜行时与环境的小小不谐,这种凶兽有个让人害怕的习惯,它们喜欢在粪杆底下转来转去。

感谢诸神,洛克心想,还好它们不会跳跃

兰花号继续前行一天半,不时转向,避开暗礁和小岛。达拉卡夏和德尔马斯特洛对这片水域似乎了如指掌,只偶尔聚在海图前交换几句意见。浅滩和礁岩上开始出现人类活动的痕迹——这儿有一根日晒雨淋的桅杆,那儿有安息于海沙间的旧船龙骨。下午当值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具船身。兰花号经过时,各色生物同时逃出那片人工礁石,周围的海水登时泛起白沫。没几秒钟,它们全都消失了。

几小时后,洛克的班次结束,他感觉到船员的情绪愈来愈紧张。有什么事情在变化。达拉卡夏不停在后甲板踱来踱去,给桅顶添加了额外的瞭望员,跟德尔马斯特洛和蒙钱斯不时小声交谈。

“她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洛克丢出一个隐晦的暗示,金回答道,“此刻她是副船长,不是艾兹丽。”

“光这点就说明了不少问题,”洛克说,“比如咱们得打起精神。”

晚班换岗时,达拉卡夏召集全部水手上甲板。兰花号的所有船员,一大群汗淋淋的男女神情紧张,同时把眼神投向后甲板栏杆,等待船长发话。太阳仿佛燃烧的铜币,悬在前方森林顶上;层层云朵犹如火烧,四周的岛屿正渐渐没入阴影。

“听好了,”达拉卡夏说,“事情很简单。过去几天南风吹得很均匀,今天晚上咱们就能在浪子港下锚,但却没法穿过商船门。”

人群喧哗起来。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踏上一步,站在船长身旁,一只手放上武器腰带,扬声大喊:“安静!佩里兰多的屎尿在上,咱们多数人走过那条路。”

“一点不错,”达拉卡夏说!“兰花号勇敢的船员们。咱们照章办事。红组,下去休息,等几小时后全员集合的命令。那以后,谁也不许睡觉,不许喝酒,不许乱搞,直到安全回家。蓝组,开始值班。德尔,照顾新人。给他们预习预习。”

“预习啥?”洛克四下张望,船员散开,问题融入空气。

“去浪子港有两条路,”贾伯磊说,“第一条,商船门,位于城市北方。约莫十二海里长,曲里拐弯,一路上全是浅滩。情况最好的时候也得走段时间,但现在南风刮得正强劲,他妈的就没戏了,几天才能走完。”

“那咱们他妈的都在忙乎什么?”

“第二条,从西边走。路程只有一半,也有很多弯角,但情况好得多。特别是风向如此的时候。可是,只要还有别的办法,就没人走那条路。江湖上管它叫居留道。”

“为什么?”

“因为那儿有东西在。”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推开人群进来,聚在贾伯磊身旁的都是信使号的老船员。洛克看见她以最快的速度捏了捏金的胳膊,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有些东西……住在那儿。”

“有些东西?”洛克的声音中不由得带上了半分怒气,“船有危险吗?”

“没有。”德尔马斯特洛说。

“让我说得更清楚些,船上的人有危险吗?”

“我不知道,”德尔马斯特洛说,她也看看贾伯磊,“有什么会登上兰花号?不,绝对没有。如果你……想离开船去看看?这就难说了,取决于你的性情。”

“我想我不是很想和游走于这片水域里的任何东西近距离接触。”洛克说。

“那就好,那你大概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德尔马斯特洛叹息道,“你们所有人,把船长的话放在心上。现在重要的是休息,睡到一半的时候会被叫起来,所以就抓紧时间吧。”她站到金身旁,洛克听见她悄声说:“我也打算抓紧时间。”

“我,呃,等会儿来找你,哲罗姆。”

洛克忍不住笑了。

“你打算去打个瞌睡?”金问。

“怎么可能!我打算使劲拧大拇指,把疯劲儿一点点全叫出来,等着船长叫我上甲板。说不定能找到谁跟我打两手牌——”

“有难度,”德尔马斯特洛说,“你的名声——”

“不公平,你这是嫉妒我的好运气。”洛克说。

“哈,好吧,也许全船人最近运气都不佳。这话说给聪明人听。”她给洛克送上一个飞吻,“拉维勒,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角色。”

“哦,把哲罗姆偷走吧,随便虐待他好了。”洛克笑呵呵地抱起胳膊。德尔马斯特洛对他的态度近几天有所松动,这是一个好兆头。“水准如何得看下次看见特里甘尼时她有多恼火了。嘿,我就靠这个自娱自乐的。我打算开个盘,赌你们二位能把大师惹——”

“敢做那种事情,”德尔马斯特洛说,“我就把你那宝贵的小玩意儿拴在船锚上,让你尝尝礁石什么滋味。”

“说来他的想法倒也不错,”金说,“咱们也可以下一份注,然后操纵赌局——”

“法罗拉,兰花号有两套船锚!”

3

金和艾兹丽鬼头鬼脑地爬回后甲板上,黄昏刚刚降临。达拉卡夏站在艉舷边,左臂抱着珂塞塔,右手拿了一个小银杯。

“一定要喝,亲爱的,”达拉卡夏轻声说,“只有海盗公主临睡前才能喝的特别饮料。”

“不要。”珂塞塔咕哝道。

“你不是海盗公主?”

“不是!”

“我觉得你是啊。乖——”

“我不要!”

金回想起在卡莫尔城的时候,年轻的绅士盗贼大发脾气,锁链只好安抚宽慰他们。他们年纪固然比珂塞塔大,可孩子毕竟是孩子;达拉卡夏眼窝深陷,正不知所措。

“哎呀,哎呀呀。”他大声说着走向达拉卡夏,要珂塞塔把他看个真切,“那东西看起来好极了,达拉卡夏船长。”

“不但看起来好,”她说,“喝起来就更好——”

“呸,”珂塞塔说,“啊啊啊!不要!”

“一定要。”她的母亲说。

“船长哟,”金假装被银杯迷住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东西?珂塞塔要是不喝,那就给我吧。”

达拉卡夏瞪了他片刻,不禁笑了。“呃……”她似乎很勉强,“珂塞塔要是不肯喝,我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慢慢把杯子从珂塞塔面前拿开,小女孩的眼睛越睁越大。

“不,”她说,“不行!”

“可你又不肯喝,”达拉卡夏仿佛下了结论,“哲罗姆肯。那我也没办法啦,珂塞塔。”

“嗯嗯嗯,”金说,“我一口就喝得完。”

“不行!”珂塞塔伸手去抓杯子,“不行,不行,不行!”

“珂塞塔,”达拉卡夏严厉地说,“想要的话,就得喝下去。明白吗?”

小女孩点点头,神色急切,张大了嘴,手指拼命伸向忽然间变得价值连城的珍宝。泽米拉把银杯放在珂塞塔的唇边,小女孩贪婪地喝了个精光。

“很好,”达拉卡夏亲亲女儿的前额,“非常、非常好。现在让我带你下去,帕奥罗和你都该睡觉了。”她把银杯塞进外套口袋,让珂塞塔在胸前转了个身,然后对金点点头:“谢谢,法罗拉。甲板是你的了,德尔。就这几分钟。”

“她最不喜欢这样。”艾兹丽悄悄说,达拉卡夏刚爬下升降扶梯。

“喂珂塞塔吃晚饭?”

“那是混了罂粟的牛奶。她想让孩子睡过去……船过居留道的时候。这段路上她死也不愿意看见他们醒来。”

“究竟会发生什么——”

“很难解释,”艾兹丽说,“亲身经历过自然会明白。你不会有事,我知道你能行。”她伸手上下抚摸金的背部。“我脾气不好的时候你都活了下来。”

“啊,”金说,“你心里装着一位女士的时候,她哪里有什么脾气不好的时候呢?只有让人愉快的时候……以及让人更加愉快的时候。”

“我出生的地方,随便调情的家伙要被挂在铁笼子里风干。”

“怪不得你要逃跑。哪个和你多说了几句话的男人忍得住不与你调笑呢?要是人人都进了铁笼子——”

“你太让人讨厌了!”

“总得做点儿什么,免得我一直琢磨接下来——”

“我们刚才在底下做得还不够?”

“呃,我觉得下去再来一次也——”

“可惜啊,船上最惹人讨厌的臭婆娘既不是达拉卡夏也不是我,而是一个叫‘责任’的家伙。”她亲亲金的面颊,“想让自己手上有事做?开始替穿过居留道作准备吧。去前面存灯的储藏室,把炼金灯球拿给我。”

“拿多少颗?”

“全部,”她说,“能找到多少颗就拿多少颗。”

4

当晚第十小时。夜幕犹如斗篷,包裹了鬼风群岛。剧毒兰花号挂上桅帆,正准备驶入居留道,船通体笼罩在白色和琥珀色的灯光下。水手捻亮上百盏炼金灯球,从头到尾挂满了兰花号,只有几颗悬在空中,绝大多数都置于栏杆之下,黑黢黢的海水荡漾生波,涟漪间处处反射灯光。

“深度六!”达拉卡夏安排在船侧面的两名船员之一叫道,他们放下测深绳,度量船体与海底的距离。六寻,三十六尺。兰花号能开过比这浅得多的峡道。

换了平时,船上只偶尔探测海深,一名普通测深员足以完成。现在担任这项任务的是船上年纪最大、经验最丰富的两名船员,他们不时把测深绳抛进水中,报告读数。更有甚者,两人身后各有一组人……守护人——这是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字眼了——全副武装,身披铠甲的水手。

全船下达了异常的预警措施。在上面操纵风帆的精良船员腰上绑了安全绳,即便失足也只会在空中如钟摆般晃动,不至于摔丢了性命。明火全数熄灭,绝对禁止吸烟。达拉卡夏的孩子睡在舱室中,船尾舷窗关紧,升降扶梯门有人把守。达拉卡夏扣好了祖灵玻璃锁子甲,利剑随时准备出鞘。

“五又四分之三!”一名测深员大叫。

“起雾了。”金说。他和洛克站在后甲板星舷栏杆边。达拉卡夏不停踱步,蒙钱斯执掌舵轮,德尔马斯特洛站在罗经柜前,看着一组小型精确计时沙漏。

“好戏开场。”蒙钱斯说。

兰花号驶入岩壁之间的通道,起始处宽约一海里,岩壁与桅杆的一半等高,顶上是暗沉沉的丛林,最后融入夜色。丛林中有微弱的活物动静:尖叫声、噼啪声、瑟瑟声。船上的灯球照亮了方圆五六十尺的水体,光圈的边缘处,金看见缕缕灰雾正盘旋伸出水面。

“五又二分之一!”星舷测深员喊道。

“达拉卡夏船长,”乌特加站在艉舷前,手指捏紧了计程绳,“四节,完毕。”

“哎,”达拉卡夏说,“四节,船尾正对通道口。倒数十分钟,德尔。”

德尔马斯特洛点点头,翻转一个沙漏,紧盯住从上容器缓缓泄入下容器的沙粒。达拉卡夏站在了后甲板栏杆前。

“听清楚了,”她对甲板上或在忙碌或在等待的船员说,“如果感觉不对头,千万远离栏杆。在甲板上觉得不舒服,就下船舱。这是必须经历的一段路,我们也曾经走过。只要待在船上,就不会受到伤害。牢记这句话:绝对不要离开船。”

雾气愈发浓了,一层一层叠加上来。岩壁和丛林的轮廓没多久便消失得杳无踪影。兰花号前方只剩一片黑暗。

“十分钟,船长。”德尔马斯特洛终于说。

“正五寻。”一名测深员高呼。

“蒙子,下风舵。”达拉卡夏用黑炭在一片折叠的羊皮纸上飞快记下几笔,“两个罗经点。”

“哎,船长,下风两个罗经点。”

领航员轻轻拨动舵轮,船向港舷倾斜。桅杆上的水手也对风帆和索具略作调整,进入居留道前,达拉卡夏已经给他们下达过了命令。

“倒数十二分钟,德尔。”

“哎,船长,十二分钟开始。”

十二分钟缓缓过去,雾气浓得犹如有人点起了大火。大雾从船身两侧包过来,两堵不住翻腾的灰墙似乎把兰花号的声音和光亮锁在了一个气泡中,外部世界不复存在。熟悉的声响——滑轮和索具的嘎吱声、海水拍打船体的浪涛声、人们随意交谈的对话声——变得有气无力,丛林的噪音已是无影无踪。雾气还在加重,终于越过了光明与晦暗的界限,往任何方向张望,都看不到四十尺之外的东西。

“十二分钟,船长。”德尔马斯特洛说。

“蒙子,上风舵。”达拉卡夏盯着罗经柜里的罗盘说,“西北微西,港舷船尾侧身向风!”

忙乱几分钟后,船慢慢转上新航线,船员重新攀紧帆桁。与此同时,金越来越觉得浓雾隔绝声音的作用并非出自他的臆想。水手发出的声音刚传到那片无形屏障就偃旗息鼓了,若不是横吹后甲板的暖风带来丛林潮湿的泥土气息,他真不知道雾气之外是否还存在现实世界。

“正七寻!”测深员高喊。

“倒数二十二分钟,德尔。”

“哎。”德尔马斯特洛答道,她像自动机械般翻转沙漏。

接下来的二十二分钟幽静得能让人得密闭恐惧症,只有风帆的噼啪声和测深员的喊声偶尔打破寂静。时间悄悄过去,众人越来越紧张,忽然——

“时间到,船长。”

“谢谢,德尔。蒙子,下风舵。西南微西。”她抬高声音,“动起来,快点!准备掉抢!港舷抢风,西南微南!”

船帆抖动,水手跑来跑去,又是咒骂,又是牵动缆绳,兰花号向后转向,准备港舷抢风。他们在浓雾中转向,带有丛林气息的暖风似乎绕着众人旋转,仿佛伺机而动的拳击手,最后终于停在了金的左面颊上。

“稳住,蒙子。”达拉卡夏说,“艾兹丽,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哎。”

“他妈的来了。”蒙钱斯嘟囔道。

“少他妈放屁,”达拉卡夏说,“这儿唯一危险的是我们,明白了?”

金觉得前额一阵刺痛。他伸手擦去汗珠。

“四又四分之三!”一名测深员喊道。

。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干吗,奥林?”

“啥?”洛克正用双手攥紧栏杆,几乎没空扭头看金。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不是你——”

金·坦纳。

“哦,诸神啊。”洛克说。

“你也听见了?”金瞪着洛克说,“有个声音——”

“不是来自空中,”洛克悄声道,“更像是……你知道那是谁。卡莫尔的时候。”

“它为啥要叫我的——”

“它没有,”达拉卡夏音调低沉急切,“我们都听见它和自己说话,都听见它叫自己的名字。挺住。”

“诡诈看护人,我不畏惧黑暗,因为夜晚属于您。”洛克喃喃自语,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指向黑暗。无名十三神的匕首,盗贼的手势,用以抵御邪恶。“您的黑夜是我的斗篷,我的屏障,我的逃生路,让我避开猎人,远离绞架。我不畏惧邪恶,因为你令黑夜成为我的友伴。”

“全能的恩主赐福,”金抓住洛克的左臂,“安宁与利益,归于他的孩子们。”

金……埃斯特万……坦纳。

他感觉到了那声音,明白关于声音的印象只是他在瞒骗自己的感官,是他耳中的回声。那东西侵入他的意识,仿佛昆虫的肢体爬过皮肤。他再次擦拭前额,发现自己汗出如浆,夜晚再闷热也不至于出这么多。

船前部有人大声啜泣。

“十二,”金听见艾兹丽小声说,“再等十二分钟。”

海水很凉,金·坦纳。你……在出汗。衣服让你发痒。皮肤……发痒。可海水很凉。

达拉卡夏挺胸抬头,走下后甲板台阶,来到船腰。她找到哭泣的船员,帮他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动作温柔。“抬起头,兰花号船员。对方没有血肉,这不是一场战斗。都站直了!”

她听起来勇气十足。金心想,不知有多少船员知道或是猜到,她给自己的孩子下了麻药,不让他们经历这场折磨。

纯粹是想象力作祟,还是星舷的雾气真的略淡?雾霭未曾变薄,而是其后的黑暗稍退……多了一种让人看了难受的冷光。海水先是嘶嘶作响,继而变成了有节奏感的脉动声。波浪拍打浅滩,光圈边缘的海水泛起涟漪。

“礁岩。”蒙钱斯咕哝道。

“深度四!”测深员喊道。

某种东西在浓雾中翻腾,但只有最微弱的动静。金窥进雾气漩涡之中,想再看一次。他摸摸胸口,汗湿的长罩衫刺得皮肤直发痒。

下水吧,金·坦纳。海水那么凉。来吧。脱掉衣服,洗掉汗水,止住瘙痒。带上……那女人。带她一起下水。快来吧。

“诸神在上,”洛克轻声道,“那东西知道我的真名。”

“我的也是。”金说。

“真的真名,它没叫我洛克,而是我的真名。”

“噢,该死。”

金低头望向黑乎乎的海水,耳边是海水拍打看不见的礁岩的声音。海水不可能凉……海水和这该死的地方的其他东西一样暖热。但是,那声音……那波浪的声音却悦耳之至。他听着波浪声,恍惚了几秒钟,抬起头,昏沉沉地看进浓雾中。

那里有东西,他只看见了最短暂的一个瞬间——层层迷雾中一个黑色的形体。人类的形状。高、瘦、一动不动。立于礁岩之上。

金身躯一震,那人形骤然消失。他用力眨眼,仿佛刚从白日梦中醒转。雾气和刚才一样浓、一样暗,想象中的光线不见了,海水拍打浅滩的声音也不那么悦耳了。汗水犹如小河般淌下脖子和胳膊,刺得他浑身发痒,他很高兴有事情能让他分神,于是狠命抓挠身体。

“以……以诸……诸神……,呃,水深四……四又四分之一……”一名测深员喃喃道。

“时间到,”艾兹丽似乎也刚从恍惚中醒来,“时间到,时间到!”

“不会吧,”洛克咕哝道,“才……才过了几分钟啊。”

“我一低头,发现沙子全跑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提起声音,急切地叫道:“船长!时间到!”

“醒醒!醒醒!”达拉卡夏咆哮道,仿佛看见船只遭了攻击,“准备掉抢!西微北!港舷船尾侧身向风,船只转向!”

“西微北,哎。”蒙钱斯应道。

“我不明白。”艾兹丽还盯着计时沙漏。金发现她的蓝色长罩衫也浸透汗水,头发没了光泽,面颊油光光的。“我正看着沙漏。就好像……一眨眼,然后……时间就过去了。”

甲板活了过来,闹成一片。风向再次变化,雾气回旋,蒙钱斯把船带上新的航向,一分不差,他操纵舵轮的动作堪称优雅。

“诸神啊,”艾兹丽说,“没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事情。”

“从没发生过。”蒙钱斯补充道。

“还有多久?”金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虑。

“刚才是最后一次转向,”艾兹丽说,“往西微北一直走就是浪子港了,假设我们没往南偏太远,否则接下来几分钟很可能搁浅。”

他们划破黑暗水域,金身上的怪异感觉渐渐退去。雾气也开始消散,前方先变成一片澄明的黑暗,继而又露出了背后的夜色。灯球的光亮重新射进黑暗中,再也不受束缚,两岸丛林的声响回来了,听着真叫人安心。

“深度八!”一名测深员喊道。

“主峡道,”达拉卡夏走下后甲板的台阶,“干得好,诸位,干得好。”她回身望着船腰。“收起大部分灯球。留下几盏当标记,免得惊吓了别的入港船只。别停下测深。”她伸手搂住蒙钱斯和艾兹丽,捏了几下两人肩头,“我知道我说过不许喝酒,但此刻很需要振奋一下精神。”

她的视线落在洛克和金身上。“你们俩似乎需要松松筋骨。去搬一桶麦酒,到主桅分给大家。”她抬高声音,“想喝的都来领半杯。”

金快步前行,洛克紧随其后,感觉到几分钟前的紧张感荡然无存,他由衷地高兴。船员又有了笑容,继续谈天说地,甚至还不时爆发大笑。有几个人默然不语,抱着胳膊,面色沮丧,但连他们似乎也都松了一口气。在金眼中,此情此景最怪异的细节,莫过于绝大多数人都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船和友伴的身上。

半个多小时以后,大部分船员才有眺望大海的勇气。

5

今夜你若是立于千尺高空俯瞰浪子港,见到的会是一条纤细的光带,漂浮于无涯的热带黑夜当中,仿佛璀璨夺目的珠宝。云层遮蔽了月亮和星辰,连时常点缀远方地平线的火山岩流也没了踪影,黑色群山只在闷烧,不见明火。

浪子港占据了这个多山大岛北部的长片海滩。绵延数里的原始雨林在它身后融入夜色,令人生畏的广袤土地上再也见不到别的亮光。

宽阔的港区四周尽是屏障,可一旦驶过那两条与外海连通的险峻通道,里头就友好得出乎意料。没有礁岩,没有小岛,没有艰难险阻,港湾海底铺满了白色的海沙。城区东头的海水浅得只齐腰深,而西头却允许最重的船只靠岸,其船底和海底间还能有八九寻的距离。

桅杆森林在水面缓缓浮沉,那其中混杂了船坞、船只、工程船舶和处于不同破败阶段的船体。浪子港有两片界限不怎么分明的锚地——其一名叫墓地,漂在那里的是数以百计的船体和残骸,它们再也没有踏上外海的机会;墓地东面是一片更大更新的船坞群,名叫医院,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患者或许还有存活的机会。

6

剧毒兰花号刚驶出居留道,钟声就敲了起来,久久回荡于海面上。

洛克站在港舷栏杆前,遥望城市灯火和水波中的倒影。

“守港口的会一直敲那鬼玩意儿,到我们下锚才停。”贾伯磊注意到他的好奇,走到栏杆前站在他身旁,“让所有人知道有事做了,免得他们没钱买酒喝。”

“在浪子港待过很长时间?”

“出生在这儿。第一次想去看看别的海洋什么样子就进了塔尔维拉的监狱。”

在浪子港下锚无需任何手续,这和洛克在别处见到的都不一样。没有进港领航员,没有海关官员,连好奇的渔民也没有一个。更让人惊讶的是,达拉卡夏没有把兰花号一路驶到岸边,而是在距离海岸半海里处停航,收拢风帆,但灯球依旧燃烧。

“港舷放小船。”达拉卡夏命令道,她端起望远镜,查探城市和锚地,“星舷装刀锋网。灯球不要熄。蓝组下甲板休息,佩剑在主桅准备好。德尔,叫玛拉卡丝蒂、丹提埃尔、大克诺和拉斯克。”

“遵命,船长。”

洛克帮几名水手把兰花号最大的一只小船放下水,走近后甲板上的达拉卡夏,发现她还在用望远镜研究城区。

“想必您一定有原因要如此谨慎,船长?”

“我们出来几周了,”达拉卡夏说,“天晓得发生过什么变故。我的船不小,人也不少,但两者在这儿都算不上最顶尖的。”

“看见什么值得紧张的吗?”

“不是紧张,而是好奇。看起来大部分海盗同时回家了。见到东边船坞停的那排船了吗?最靠近我们的。船长议事会有四名成员在浪子港。算上我,五个。”她放下望远镜,扭头看洛克背后,“还有两三条独立商船,难说还有没有别的。”

“衷心希望别往那方向发展。”他静静地说。

正说到这里,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回到了后甲板,佩起了武器,穿起了护甲,四名水手跟在身后。

玛拉卡丝蒂,一名瘦削的女船员,身上的文身多过说话时的词汇量,用匕首搏斗的水平全船数一数二。丹提埃尔是一名胡子拉碴的光头维拉人,喜欢穿破破烂烂的贵族丝绸衣衫,入伙海盗之前他做了许多年职业决斗家。大克诺,人如其名,是兰花号船员中体型最庞大的一位。拉斯克,他则是洛克一眼就认得出来的那种人,凶徒中的凶徒。达拉卡夏和卡莫尔城的许多帮主一样,把他这种人看得很紧,只在希望墙上见血的时候才放他出闸。他一出手,只怕会血流成河。

一群悍勇之徒,年纪都不小,在达拉卡夏麾下也都干了很久。洛克正琢磨的时候,船长招呼所有人到船腰集合。

“乌特加指挥,”达拉卡夏宣布道,“今夜不靠岸。我带德尔和一组人上岸探探风头。没事的话,接下来几天咱们会很忙……明天晚上就可以开始分割战利品。钱没到手之前,别急着和一起值班的人赌博,明白吗?

“与此同时,红组照看全船。星舷刀锋网待我们回来再看收不收。瞭望员上桅杆,眼睛别离开吃水线。蓝组,实在困了就去武器储藏室门口睡觉。再不行的话,匕首和短棍千万放在手边。”她对乌特加小声说,“我的舱室门口今夜守卫加倍。”

“哎,船长。”

达拉卡夏返回舱室,待了几分钟出来,依旧穿着祖灵玻璃锁子甲,佩剑换上精致的珠宝剑鞘,绿宝石耳环闪闪发亮,黑色皮手套之外又套了几枚金戒指。洛克和金同时拦住她,尽量不让旁人看出端倪。

“拉维勒,我没空——”

“船长,”洛克说,“你带了一群青面獠牙的,显然是想吓退企图找麻烦的人,对吧?他们要是太蠢,没能领会您的暗示,你或许需要某位能够三两下了结事情的。我非常、非常强烈地推荐哲罗姆,两方面你都可以交给他。”

“我……嗯嗯嗯。”她打量着金,似乎才注意到他肩膀和上臂的粗壮程度,“倒是算得上画龙点睛的角色。没问题,法罗拉,今晚想出去走走吗?”

“我想,”金说,“但我更适合于团队作战。奥林恰好是我的搭——”

“你们觉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达拉卡夏说,“告诉你——”

“我不是乱说,”金说得飞快,“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但你也见过他的所作所为。你背后现在有大批肌肉发达的做后盾,带上他,可以应付……意料之外的状况。”

“今夜是个微妙的时刻,”达拉卡夏说,“午夜之后在浪子港犯错就好比冲着发怒的毒蛇撒尿。我需要的——”

“咳咳,”洛克说,“我们出生于卡莫尔城。”

“哈,五分钟之内滚上船!”达拉卡夏说。

7

达拉卡夏占据船首,德尔马斯特洛坐在船尾,其他人合力划桨。小船迈着庄严的步伐,踏过港湾平静的水面。

“那混球总算不敲钟了。”金嘟囔道。他抢到最后一排桨手位置,好和艾兹丽聊天,他身旁是大克诺。她把一只手浸在水里,在船后画出尾迹。

“这似乎不怎么明智吧?”金说。

“什么?玩水吗?”艾兹丽翘起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向居留道出口的方向,“夜里看不见,港湾入口处有成排的巨型白色石块沉在水底,码放出规则的行列。”

“祖灵石块。”克诺咕哝道。

“对我们没有影响,”艾兹丽说,“但其他东西都过不来。港湾中没有别的生物,入夜后割破了脚下水游泳也不会有什么循踪而至。”

“但别太靠近船坞。水里有尿。”克诺仿佛很抱歉。

“哈,好吧,”金说,“听起来不错。”

“那是当然,”艾兹丽说,“捕鱼成了一桩麻烦事。小渔船挤满了商船门通道,场面搞得一塌糊涂。说到一塌糊涂……”

“什么?”

“哪儿也看不见红色信使号。”

“哦?”

“信使号放慢了船速,学蜗牛爬,”她说,“可我看见了不少她的好同伴。”

“比方说呢?”

“看那边,第一排船?从星舷到港舷,首先是鱼鹰号,皮埃罗·斯特洛奇的小帆船。船员很少,他喜欢那样,但他能指挥木桶穿过龙卷风。它旁边,是夏冯·兰斯船长的皇家婊子号。兰斯是个正宗混球,脾气差到极点。再旁边,威龙号,杰奎琳·考瓦德的双桅船。杰奎琳通情达理,在海上的时间比任何人都久。

“远处头上那艘巨大的三桅船是加夫雷·罗丹诺夫的恐怖君主号。上次看见的时候,她正在海滩上倾侧修理,现在显然可以下海了。”

六个人划桨,航程颇为轻松,没几分钟,小船就横靠上了破旧的石头防波堤。金把船桨扣回架子上,眼中却望见一具男人的尸体在水中浮沉。

“呃,”艾兹丽说,“可怜的家伙。说明今天晚上大家玩得挺开心。”

达拉卡夏的船员把小船系在防波堤尽头,登岸时仿佛踏上了敌人的舰艇,精神警觉,手扶武器。

“诸神在上,”防波堤中间部位传来一个口齿不清的醉汉声音,“达拉卡夏,是你吗?”

“眼神不错。你是哪位?”

“班吉泰·弗。”

“很好,班吉泰·弗,”达拉卡夏说,“我们刚系好的那艘小船,你要为它的安全负责。”

“可……可我——”

“我们回来时它要是还在原处,就给你一个维拉银币。如果它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找出你的下落,然后把你那双天杀的眼睛剜出来。”

“我……我会像保护自己财产一般对待它。”

“不对,”达拉卡夏说,“要像保护我的财产一样。”

船长领了众人走下防波堤,行过一道缓坡上的砂石小径,道两旁尽是船帆搭的帐篷、没有屋顶的小木屋和部分倒塌的石砌房屋。破败的建筑中传来鼾声、山羊的咩咩叫声、杂种狗的咆哮声和惊醒了的家禽的扑腾声。做饭用的火堆烧得只剩下木炭,城区的这一面既无人点灯,也没有悬挂任何炼金灯球。

屎尿汇作溪流,在道路右侧流淌,金小心翼翼落足,害怕踩上污物。防波堤向上五十码左右的地方,一具四仰八叉的尸体堵塞了屎尿小溪。每个角落里,每处阴影中,都有还没醉倒的酒客和抽着毒品的烟客盯着他们,这些人沉默不语,等兰花号船员爬到高地、踏上石头地面后,这才继续开口说话。

“达拉卡夏!”一名肥胖的男人叫道,他身穿带有黑铁纽扣的皮衣,“欢迎回到文明世界!”男人一手拎灯光昏暗的提灯,另一手拿铜头短棍。他背后是一名高个子男人,衣衫褴褛,肚皮硕大,手拎橡木长棍。

“英俊的马库斯,”达拉卡夏说,“诸神啊,每次回来你都更丑几分,好像有艺术家正拿人脸雕刻屁股。漂亮的新人怎么称呼?”

“古斯林。聪明人,决定不再出海,加入我们这群成日晃着大鸡巴的享受生活。”

“真的吗?多好啊。”达拉卡夏说,她伸出握起的拳头,晃一晃,里面的钱币叮当作响,“路上捡的,不是你丢的吧?”

“我乐意替他们安排个好去处。看看吧,古斯林,这就叫礼节。问候问候这位女士,她马上投桃报李。船长,航行收成不错?”

“装得满满的,马库斯,都游不动了。”

“让人羡慕,船长。这么说,您想和船贩子聊聊喽?”

“谁想和正从屁眼往外拱的一坨屎聊?不过呢,他若是肯打开钱包鞠个躬,我或许有一样木头和帆布做的东西供他收藏。”

“我会把话传给他。今晚进港吗?”

“先暂时停泊,马库斯。替我飘个旗帜。”

“好主意。”他四下里瞅瞅,换了严肃的语气,“夏冯·兰斯占了血海号的贵宾席,进门的时候你可以做一脸全知全能的神气。”

“多谢提醒。”

两名男子慢悠悠地朝防波堤去了,金问艾兹丽:“算是这儿的城卫?”

“维护员,”她说,“更像是个帮会,有六七十人,替浪子港维持秩序。各个船长从每批战利品中抽出一小份给他们。谁敢妨害大家的安宁,他们会把那人殴打至死。你可以为所欲为,但要事后藏好尸体,也别把整个城市付之一炬或是吵醒浪子港的半数居民。否则的话,维护工就要出手维护了。”

“‘飘个旗帜’又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候得耍点儿这种把戏,”艾兹丽说,“让浪子港的人知道泽米拉回来了,有一船好货,谁敢不尊敬船长,她就踢得他满头包。明白了吧?说给名为同伴的那些船长听的。”

“啊哈,我懂了。”

他们进入严格意义上的城区,灯光从街道两旁敞开的窗扉中倾泻出来,这正是他们在船上望见的光亮。楼宇建成时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石砌住宅和商铺,但岁月和毁坏却污染了它们的面目。船板或用旧的风帆封闭了破碎的窗户。许多石屋周围滋生出木头的附属建筑,看起来连接近都不安全,遑论居住了;某些屋顶还仿佛蘑菇般拔起了三四层楼高的夹条墙壁。

金心底里忽然思乡之情大作。酒鬼醉倒在小巷中一动不动。孩童窃贼在阴影中目送众人。皮衣维护员在缺了轮子的车厢后把某个可怜虫踹得人事不省。咒骂、争执、欢笑、醉酒的声音从每一扇敞开的窗户和房门中飘飞出来……这地方即便不是卡莫尔城的直系亲属,也是血缘最近的表兄弟。

“兰花号,”二楼窗口有人叫道,“兰花号!”

泽米拉认出那醉醺醺的叫声,随便挥挥手,在一个泥泞的十字路口右转。小巷黑沉沉的入口处有个大块头男人正在蹒跚而行,全身上下只穿了条肮脏不堪的马裤。他的双眼缺少神采,无法聚焦,像是喜欢吸白粉的杰里姆人,右手攥着一柄锯齿大刀,其长度和宽度都和金的上臂差不多。

“要钱还是要命,”几缕唾液挂在男人的下巴上,“无所谓选哪样。统统拿来,老子要——”

他既没有看清自己面对的是八名男女,也没有看清拉斯克的动作,拉斯克把他拿刀的手撞到一旁,给他喉头一击,将他推进了小巷深处。接下来的事情只花了拉斯克几秒钟,金听见的不过是刀锋入肉的噗嗤一声,然后拉斯克便回到了街道上,边走边拿一块破布擦拭自己的刀子。他把破布扔进身后的小巷,刀子旋即消失,他的手指若无其事地搭上了腰带。艾兹丽和达拉卡夏的脚步始终未停,显然都觉得这事情连评论的价值都没有,她们泰然自若,神态好似忏悔日早晨走进庙宇的信徒。

“到地方了。”艾兹丽说,他们刚爬上另外一座小丘顶部。眼前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半数地面铺过地砖,另一半泥泞不堪,遍布车辙。一幢粗肥的双层建筑俯瞰这片广场,那是某艘旧船截下来的船尾部分,主人绕着它埋了一圈柱廊,时间、天气和数不清的争斗,磨损切削了曾经精美细致的涡卷装饰。透过二楼的窗户,你能看见豪饮狂欢的人们,那里曾经是个船舱。舵轮被一扇沉重的双开门代替,门两边船尾灯的位置换成了炼金灯球(圆形,几乎无法打碎的那种)。

“血海残骸,”艾兹丽继续道,“浪子港的心脏和屁眼,依视角不同而定。”

入口左边是血海号的大艇,用结实的木销和铁链固定在建筑上,其中伸出几条人类的胳膊和腿。金还在端详,血海残骸的大门忽然砰然打开,两条彪形大汉夹着一个瘫软的老人出现在门口。他们既不装腔作势,也没有心生怜悯,只是动手把他扔进了大艇,那人发出几下不连贯的叫声,扑腾着肢体。

“小心脚下。”艾兹丽一脸坏笑,“若是醉得站不住了,他们会把你丢下船。有些夜晚大艇里能装十几二十个人。”

片刻之后,金挤过那些莽汉,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人流如织的酒馆客栈天亮前的气息。汗水、烧肉、呕吐、鲜血、烟草,几十种劣等麦酒和葡萄酒:文明人夜生活的独特味道。

拜访此地的客人,似乎不只是寻衅滋事,还喜欢把战火烧进吧台和餐具室。吧台位于房间最里面,从柜台到天花板被铁板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三扇窄窗,让服务员送出酒水和食物,阵势像极了弓手从射击孔放箭。

酒馆里只布置了杰里姆风格的地桌,男女围坐于低矮的桌面四周,在磨损了的坐垫上或跪或躺。房间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仿如洞穴,人们打牌掷骰、吞云吐雾、狂喝滥饮、比拼气力、争长论短,试图用大笑转移巡游壮汉的注意力——那些人正在寻找丢进大艇的对象。

达拉卡夏这伙人一出现,众人便中止了对话,“兰花号”和“泽米拉归来”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达拉卡夏冲着所有人点头致意,视线慢慢挪向二楼。

底楼大厅两侧都有阶梯引向二楼。楼上两侧不过是带了栏杆的过道,到了吧台和入口处之上,则扩展为宽阔的露台,摆放着瑟林风格的桌椅。金觉得所谓的“贵宾席”大概就是他在外面看见的那张桌子。达拉卡夏领着手下走向台阶,楼梯通向那张桌子的方向。

空气中骤然充满了兴奋的意味。太多场正在进行的对话戛然而止,太多双眼睛跟随他们的步伐。金捏响指节,准备应付可能的危机。

台阶尽头是一个栏杆围起来的凹室,背后的窗户俯瞰适才经过的广场。壁龛中点着炼金灯球,外面蒙上红色丝绸,让光线变成有些令人不安的玫瑰红。两张宽大的桌子并在一起,让十二个人寻欢作乐,他们显然都是水手,和达拉卡夏这伙人一样硬朗,这让金小小地开心了一下。

“泽米拉·达拉卡夏。”主座上的女人站起身。她年纪很轻,和金差不多,皮肤被阳光晒成棕色,眼角的纹路透露出她在海上已经混了不少年份。沙色的头发绑成三条马尾辫,个子虽比泽米拉矮,但体重只怕超出两石。这女人体型浑圆,模样凶恶,腰间挂了一柄用旧了的佩剑。

“兰斯,”达拉卡夏说,“小夏我亲爱的,多辛苦的一个晚上,可你居然占了我的桌子。”

“这话太他妈对了。桌上摆了我们的酒,椅子上坐了我们的屁股,桌子是你的?出城时为啥不随身带走?”

“你该说,出门办正经事的时候。驾船作战,赤旗飘扬。你知道大海在哪边吧?其他船长来来去去,你却兀自岿然不动——”

“达拉卡夏,因为我不需要每个月累死累活。我总是捡够大的肥羊下手。”

“你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小夏。其实吧,我不在的时候,才不在乎哪条野狗在我的桌子上啃骨头。”达拉卡夏说,“可既然我回来了,就希望那条狗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兰斯的人闻言暴跳如雷,夏冯举起一只手,面露邪恶笑容。“拔剑吧,你这干巴老妪,让我当着众人要了你的命吧,免得有人嚷嚷不公平。让维护员把你的手下拖回船坞讨论人生,艾兹丽很快就知道你那两个狗崽子有多喜欢她的奶——”

“别耍嘴皮子了,兰斯。你真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桌子?”

“随便挑个法子,老娘教你怎么哭。”

“酒馆那些蛮子会找我们的——”金悄声对艾兹丽说。

“不会的,”她示意他闭嘴,“决斗和争吵不一样,特别是船长和船长之间的。”

“为了桌子!”达拉卡夏叫道,她伸手去拿半满的酒瓶,“血海号里的众人做旁证,我们比赛喝酒。谁先屁股着地就带了她的可怜虫船员滚下楼。”

“唉,本以为能找个超过十分钟的乐子呢。”兰斯说,“好吧,我接受。那瓶酒算我请你。”

泽米拉四处看看,从兰斯手下的座位前抓起两个大小相同的陶土杯子。她把杯中剩酒泼在桌上,抓起酒杯倒了两满杯。科达略白兰地,和松节油一样狂烈,刺激得怕人。兰斯的手下把酒推到窗口,兰斯绕到桌前,站在泽米拉旁边,端起一杯酒。

“还有一件事,”泽米拉说,“第一杯用塞儒涅的方式喝。”

“这话他妈的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用你他妈的眼睛喝酒去吧。”达拉卡夏的左臂一闪而过,她抄起自己那杯酒,一把泼向兰斯面门。兰斯还没来得及叫喊,达拉卡夏的右臂也挥了上来。她戴了手套和一堆戒指的拳头正中兰斯的下巴,发出犹如鞭子甩动的响声,年轻女人轰然倒地,桌上的杯子随之跳了一跳。

“着地的是啥?亲爱的,是屁股,还是脑袋?有谁觉得两者有区别吗?”达拉卡夏站在兰斯身前,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倒进口中。她一饮而尽,连眼睛也不多眨一下,然后将杯子抛向背后。

“你说过你们比——”

还没等兰斯手下一名愤怒的船员抗议完毕——他或许是兰斯的大副——洛克就上前一步,高举左手。

“泽米拉没有破誓。比的是喝酒,你的船长屁股先着地。”

“可——”

“你的船长智慧不足,否则肯定会规定得更清楚些,”洛克说,“她输了,你打算替她食言?”

男人抓住洛克长罩衫的前襟。两个人扭打片刻,金冲上去,没等局面彻底失控,兰斯的手下被同伴拖了回去,他不情不愿,但同伴抓得很紧。

“你他妈的又是什么人?”那人叫道。

“奥林·拉维勒。”洛克说。

“谁他妈的听说过你?”

“可我觉得你会记住我的。”洛克拈起一个皮革小钱袋,在男人面前晃荡,“你的钱包不长刺。”

“你个天杀的——”

洛克用力将钱袋抛向身后,它落在了上百名聚拢在露台上看戏的酒客中,他们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啊哦,”洛克说,“希望底下还没喝醉的朋友替你好好保管它。”

“够了!”泽米拉伸手抓住兰斯的衣领,把她拽成坐姿,“你们船长挑的事,你们船长输了。她还是不是你们的船长?”

“是的!”那男人怒气冲冲地说。

“那就守住她的誓约。”泽米拉把兰斯拖到楼梯口,在她面前跪下,“小夏,你终究不是什么皇家婊子。”

兰斯扭头想唾达拉卡夏一脸血,但后者的耳光扇得更快,血水喷到了台阶上。

“两件事,”泽米拉说,“首先,明天早晨召开议事会。老时间老地点,希望能看见你。点点你那个愚蠢的脑袋瓜。”

兰斯慢慢点头。

“第二,我没有狗崽子。我有一儿一女。下次再忘记,就把你的骨头雕成玩具送给他们。”

说完,她把兰斯踹下了楼。兰斯如一摊烂泥般落地,她那些受了屈辱的船员连忙跟上,达拉卡夏这群人在胜利中饱受瞩目。

“回头见……奥林·拉维勒。”丢了钱包的水手说。

“华泰洛,”泽米拉语调严苛,“公事公办,别弄出私人恩怨。”

那男人脸色愈加愠怒,跟上兰斯的其余手下,离开了。

“关于您孩子的报复似乎就很私人恩怨。”金悄声道。

“哈,我是伪君子。”达拉卡夏阴沉地嘀咕道,“不满吗?也给你尝尝塞儒涅的喝法。”泽米拉站到栏杆旁,面对酒馆底楼,抬高声音喊道:“扎柯林!你躲在底下哪儿呢?”

“躲?你说得轻巧,达拉卡夏。”装了铁甲的吧台背后传来回答,“打完了?”

“你要是有什么喝起来不像是猪汗水的东西,就赶紧给我送上来。还有肉。还有兰斯的账单。可怜的小家伙,能帮她多少就帮她多少吧。”

底楼登时笑声大作。抬着兰斯手脚往外走的船员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总这样,”泽米拉坐进兰斯曾经占据的位置,“随便坐吧。欢迎来到血海残骸的贵宾席。”

“好吧,”金在洛克和艾兹丽之间坐下,“如您所愿了?”

“那是当然。”艾兹丽对达拉卡夏露出一脸傻笑,“没错,我们的旗帜飘得可欢了。”

8

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内,他们尽量做出放松、愉快的样子,痛饮血海号质量平平的黑啤酒和兰斯一行留下的美酒。当晚的特餐是肥油烤鸭,多数人只把它看成摆设,唯有拉斯克和克诺食指大动,慢慢将其化为一堆白骨。

“现在怎么说?”洛克问。

“兰花号回来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到秃鹰们耳中,”达拉卡夏说,“一两天之内他们会绕着咱们转悠。酒和食物先卖掉,那永远是最容易出手的。航海工具和存货我们自己留下。至于丝绸和精美的货物,停在医院码头的独立商船将是咱们的好帮手。他们替我们销赃,我们得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市价。已经很不错啦,他们得把东西运过大海,满脸无辜笑容地全价销售赃物。”

“信使号呢?”

“等她出现,船贩子会上门拜访。他的出价好比一土碗狗尿,我们得说服他,要他换成一木罐狗尿。然后呢,信使号就是他的问题了。修好索具,她能卖六千索拉里;我拿到两千就要谢天谢地了。船贩子的水手把她驶向东方,作价四千卖给某位急于要船的商人,这价钱能让别人统统吃屎,同时还大赚一笔。”

“妈的,”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说,“铜海航线上的某些船曾卖出过三四倍的高价。”

“船贩子,”洛克觉得有个计划即将诞生,“他从事的行当和名号相同,想来他没有任何竞争者喽?”

“全死了,”德尔马斯特洛说,“死得很难看,死得很有公众教育意义。”

“船长,”洛克说,“这些事情需要多少时间?现在快到月末了,而——”

“我很清楚今天几号,拉维勒。需要多少时间我就花多少时间。也许三天,也许七八天。在浪子港的时候,每名船员都至少能上岸一天一夜。”

“我——”

“我没忘记你关心的事项,”达拉卡夏说,“我明天说给议事会听。那之后嘛,走着瞧。”

“事项?”德尔马斯特洛的困惑不似假扮。洛克本以为金已经告诉了她实情,但显然这两位消磨个人时光的法子更加明智和让人愉悦。

“明天就知道,德尔。你和我一起参加议事会。拉维勒,别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好吧。”洛克品了一口啤酒,举起一根指头,“还有另外一桩。船贩子上门前我能否和您私下聊两句?也许我可以帮你从那位朋友身上多榨几块钱。”

“他才不是什么朋友,”达拉卡夏说,“他和粘满脓汁的大便一样滑溜,讨人喜欢的程度也差不多。”

“那就更好了。想想内拉船长;至少让我试试看。”

“不保证,”泽米拉说,“我放在心上了。”

“兰花号,”一个低沉的男声和它的主人同时出现在楼梯口,“达拉卡夏船长!知道吗?楼下几个人还在墙上撬兰斯的牙齿呢!”

“兰斯忽然忘了什么是礼貌,然后就生病了,”泽米拉说,“然后就摔下楼了。罗丹诺夫船长,你好。”

洛克这辈子也没见过罗丹诺夫那么大块头的男人。他身高怕是有了七尺,年龄与泽米拉相仿,肚皮圆滚滚的,但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臂像是能扳倒野熊,连武器也懒得随身携带。他面容狭长,下巴厚实,浅色头发秃脑门,双眼亮闪闪的,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像是觉得自己和全世界一样重要。洛克见过他这种人,在卡莫尔城的帮主们之中,但那些人哪里有他这么威武?大克诺在他面前也要相形见绌。

他巨大的双手却很不协调地攥着两个精致的葡萄酒酒瓶,酒瓶是玻璃质地,蓝宝石颜色,瓶颈上绑了银色丝带。“几个月前从一艘横帆船上抢了一百瓶去年的拉塞因蓝。留了几瓶给你,知道你喜欢。欢迎回家。”

“欢迎加入我们,船长。”达拉卡夏打个手势,艾兹丽、金、洛克和克诺连忙向左挪动一个座位,空出泽米拉身旁的椅子。加夫雷坐下去,把酒瓶递给泽米拉。她伸出右手给他亲吻,他亲完之后直伸舌头。

“嗯嗯嗯,”他说,“总琢磨夏冯会是什么味道。”泽米拉哈哈大笑,他拿过一个没人用的杯子。“酒桶边的,帮个忙?”

“乐意效劳。”洛克说。

“多数人我见过,”罗丹诺夫说,“拉斯克,真惊讶,你居然还活着。丹提埃尔,克诺,很高兴见到你们。玛拉卡丝蒂我亲爱的,泽米拉有什么我没有的?哈,别回答,我不一定想听见答案。至于你,”他伸臂揽住德尔马斯特洛副船长,轻轻一抱,“泽米拉怎么还让小孩子在船上乱跑?你啥时候才肯长高几分,配上你的发育?”

“我往各个适宜的方向长。”她嘿嘿一笑,作势殴打他的腹部,“知道吗?人们当你驾的是三桅船,只因为你喜欢站在后甲板吹风。”

“我若是脱掉马裤,”罗丹诺夫说,“忽然间就是四桅船了。”

“要不是我见多了没穿衣服的韦德兰人,说不定就信以为真了。”达拉卡夏说。

“哈,我可很为自己的祖国自豪的。”罗丹诺夫接过洛克递过来的啤酒,“你收了两张新面孔嘛。”

“这儿那儿捡的。奥林·拉维勒,哲罗姆·法罗拉。这位是加夫雷·罗丹诺夫,恐怖君主号的船长。”

“祝你身体健康,财运亨通。”罗丹诺夫举起酒杯,“敌手辟易,麦酒香甜。”

“商船愚蠢,风向适宜,方便追捕。”泽米拉举起罗丹诺夫送给她的一瓶酒。

“这次收成如何?”

“船舱满得都快爆开了,”达拉卡夏说,“还缴获了一艘双桅船,九十尺长。估计这就进港了。”

“红色信使号?”

“你怎么——”

“斯特洛奇昨天回港,说他偷偷溜进一艘断腿的双桅船,正要下手的时候却发现你的船员在招手。当时距离商船门约莫六十海里,刚过燃烧岬。妈的,咱们说话间估计正在商船门里晃荡呢。”

“希望他们遇到的风向更好些。我们通过居留道来的。”

“这可不好,”罗丹诺夫脸上第一次出现不那么愉快的神情,“据说最近那儿总出怪事。高贵的肥猪狗贼陛下——”

“船贩子。”克诺对洛克小声说。

“——上个月送一艘小帆船出海,说折在暴风雨里了。据某双可靠的嘴唇说,那船进了居留道就再没出去。”

“这次进港比较赶时间,”达拉卡夏说,“下次回来,就算走一个星期我也取道商船门。这话你尽管告诉所有人。”

“我也这么奉劝大家。说到赶时间,听说你明天要议事会聚头。”

“议事会有五名成员在城里。我有……塔尔维拉的有趣消息,希望能召开闭门会议。”

“一名船长,一名副手。”罗丹诺夫说,“行。我去通知斯特洛奇和考瓦德。想来兰斯已经知道了?”

“没错。”

“只怕她没法说话。”

“谁要听她说话?”达拉卡夏说,“我才是有故事要说的人。”

“那就这样了,”罗丹诺夫说,“‘要我们遮住嘴唇讲话,免得旁人读走我们的思绪;要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唯有诸神和群鼠从旁偷听。’”

洛克望着罗丹诺夫,那是卢卡诺,引自——

“《刺客的婚礼》。”德尔马斯特洛说。

“哈,这个简单,”罗丹诺夫笑着说,“不拿太难的东西刺激心神。”

“你们这些铜海私掠者对戏剧的爱好竟如此趣致,”金说,“我只知道艾兹丽喜欢——”

“我只向她引用卢卡诺,”罗丹诺夫说,“我最烦那龟孙子。伤感主义,让人腻烦,总是得意洋洋,就喜欢写荤段子,好让瑟林王朝那些衣冠楚楚的混球觉得自己很俏皮。与此同时,盟契法师和我的祖先却在掷骰子,看谁先去把帝国烧成白地。”

“哲罗姆和我都很喜爱卢卡诺。”德尔马斯特洛说。

“那是因为你们不晓得更好的。”罗丹诺夫说,“因为早期瑟林王朝的诗歌都被蠢蛋锁在地窖里了,让卢卡诺那些呕吐污渍被出得起钱抄写、装订的人奉为神作。允许他的戏剧流传至今简直是犯罪。莫凯罗·门泰佐——”

“门泰佐还凑合,”金说,“一手好韵文,但太依赖于合唱队,总在结尾处请出神仙,解决所有人的问题——”

“门泰佐和他同时代的人摒弃了伊斯帕德利的模式,创造出瑟林王朝戏剧,”罗丹诺夫说,“给无聊的神庙仪式赋予新生命,加入相应的政治题材。他们结构上的限制委实可以原谅;反过来呢,卢卡诺站在他们的肩头创作,加进去的却只是俗气的情节剧——”

“不管他加了什么,都足以让它历久弥新,瑟林佩尔那些人口诛笔伐他四百年之久,也未能奈他若何,卢卡诺是塔拉什里唯一正式资助的剧作家,他的作品始终保持其完整性,不停推出更新的版本——”

“能够吸引凡俗观众和经得起哲学分析怎能混为一谈?尼科拉的路塞斯特拉在信件中写道——”

“求求你们了,”大克诺说,“若是旁人谁也听不懂你们他妈的在吵什么,这样的争论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必须同意克诺的看法,”达拉卡夏说,“真不知你们俩是打算拔刀相向,还是打算立刻开坛传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罗丹诺夫盯着金说,“有些年没和人这样讨论问题了。”

“我小时候过得非同一般,”金说,“你呢?”

“啊,我的年轻时代过得异常空虚,瑟林联合大学收了一个名叫罗丹诺夫的学生,他喜欢文学和修辞学。”

“然后呢?”

“然后有一位了不起的修辞学教授,他想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在勤学苦思的殿堂外经营了一家赌博铺子,赌角斗士表演,赌学生划船赛,等等等等。他让学生跑腿送信,有钱就能买啤酒,所以大家把他当英雄看。当然啦,他逃跑出城之后,挨鞭子蹲监牢的却是我们,于是我找了一艘商船从杂役干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洛克说。

“妈的,那时候诸神还都年轻呢。至少二十年了。”

“修辞学教授……他不会叫巴萨维吧?韦加罗·巴萨维?”

“你他妈的怎么会知道?”

“也许……也许和他曾有过几次来往。”洛克笑着说,“去东方旅行的时候,卡莫尔城附近。”

“我也听说过风声,”罗丹诺夫说,“听见过一两次他的名字,但我从未去过卡莫尔城。巴萨维,哈!他还在那儿吗?”

“不在了,”金说,“他几年前死了,据说。”

“太糟糕了。”罗丹诺夫叹息道,“太他妈的糟糕了。好吧……看得出,和您唠叨死了几个世纪的人让您心生厌烦。别太把我说的话当真,法罗拉。很高兴遇见你。你也是,拉维勒。”

“很高兴遇见你,加夫雷。”泽米拉和他同时起身,“那就明天见了?”

“希望有场好戏可看。”他说,“诸位,晚安。”

“您的海上兄弟之一,”金等罗丹诺夫下楼后说,“十分有意思的人。他为啥不要你这张桌子?”

“恐怖君主号是浪子港船长们指挥过的最大的船,”泽米拉慢条斯理地说,“船员数量也最多。加夫雷不需要和我们玩那套把戏。他自己也清楚。”

桌边众人有几分钟没开口交谈,直到拉斯克忽然清清喉咙,开口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话。

“我看过一出剧,”他说,“里头有条狗,咬了男人的卵蛋——”

“哈,”玛拉卡丝蒂说,“我也看过。那条狗喜欢吃香肠,男人总喂他吃香肠,等他脱了马裤——”

“他妈的,”达拉卡夏说,“谁再提什么戏不戏、剧不剧的,就给我游回兰花号。现在,咱们去看看亲爱的班吉泰·弗还要不要那枚银币。”

9

第二天中午交班的时候,皇帝叫醒了洛克。洛克把小猫从头顶上揪下来,看着对方绿色的小眼睛说:“或许会让你大吃一惊,但天底下绝没有任何法子能让我喜欢上你,你这喜欢打扰别人睡觉的坏家伙。”

洛克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艏楼底下,天空中云雾缭绕,正在落下温暖的小雨。“啊啊啊。”他脱掉马裤,让雨水洗刷身上血海残骸遗留的气味。多奇怪啊,剧毒兰花号的种种难闻味道他竟已习以为常,而曾经消磨过数年时光的地方却让他不堪忍受。

达拉卡夏把兰花号换了方向,靠上医院锚地的长条形石头锚墩,洛克注意到港舷边聚集了十来艘小船。五六名全副武装的蓝组船员守住登船口,乌特加和泽米拉跟装满了菠萝的快艇上的男人吵得正激烈。

下午的前一半时间耗在了来往的小船身上。浪子港出售的货物五花八门,从新鲜食物到炼金药物应有尽有,独立商船派了代表来询问货舱里的东西,在达拉卡夏的监督下查看样品。兰花号忽然成了漂浮海上的自由市场。

下午第二时,雨渐渐止歇,太阳又烧透了天顶的云层,红色信使号出现在商船门通道的出口,到兰花号旁边下锚。娜丝琳、葛伟兰和修理战利品的船员返回兰花号,同行的还有几名恢复健康、可以行走了的信使号前船员。

“他在这儿干什么?”看见洛克,其中一人咆哮道。

“和我来,”贾伯磊搂住对方肩头,“我能解释清楚。解释完了,请允许我给你讲一种名叫‘候补班组’的东西……”

特里甘尼大师要船员放下一艘小船,去信使号查看依然不能走动的船员。洛克帮她放下最小的救生船,特里甘尼和葛伟兰正好在登船口碰了个照面。

“我们交换舱室了,”她粗声粗气地说,“我住在你的房间,我的房间归你。”

“什么,什么?为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

韦德兰人还没来得及继续提问,特里甘尼就爬下了船侧,泽米拉抓住葛伟兰的胳膊。

“船贩子开价多少?”

“两个银币和一杯牛痘脓浆。”葛伟兰说。

“很好,我该问他要多少?”

“一千一到一千二索拉里。他还要两根全新的上桅杆,船首也要重新修整,现在的只是勉强连着而已。新帆桁,几面新风帆。我们做的修理帮了不少忙,但从木料看得出她的年纪。她顶多还有十年好用。”

“达拉卡夏船长,”洛克站到葛伟兰身旁,“请允许我斗胆——”

“拉维勒,你提到过的那个计划?”

“我确定自己能从他身上多榨几百索拉里。”

“拉维勒?”葛伟兰皱起眉头,“拉维勒?红色信使号的前船长?”

“很高兴认识你,”洛克说,“我只要求借几样东西,船长。好衣裳,两三个皮革小背包,一堆钱币。”

“什么?”

“别紧张。不会真的用掉,只需要拿来展示。最好让哲罗姆跟我一起干。”

“船长,”葛伟兰说,“奥林·拉维勒为什么还活着,而且成了船员,甚至还敢伸手要钱?”

“德尔!”达拉卡夏叫道。

“这儿呢。”德尔马斯特洛没两秒钟就出现了。

“德尔,把葛伟兰带到旁边,解释给他听,奥林·拉维勒为什么还活着,而且成了船员。”

“他要钱干什么啊?”葛伟兰说。艾兹丽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走了。

“我的手下等着分卖信使号得到的钱,”达拉卡夏说,“你要向我保证,无论你在盘算什么,都不会让我们少拿钱。”

“船长,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站在船员一边的——除非您忘记了,否则卖信使号得到的钱我也有一份。”

“嗯哼。”她四下里看看,手指不停敲打佩剑的柄,“好衣裳,对吗?”

10

船贩子的手下早就听说了前晚放出的风声,很快便发现了停靠浪子港的新船。下午第五时,一艘装饰华美的敞篷游船(由两排奴隶划桨)驶到了红色信使号旁边。

达拉卡夏等在船上,迎接游船上的客人,她身旁是德尔马斯特洛、葛伟兰和二十四名全副武装的水手。先登船的是一组卫士,男女都有,身穿镶皮革的锁子甲,汗如雨下。他们用眼神扫视几遍甲板,一群奴隶旋即登场,他们拿绳索从敞篷游船上吊起一把座椅。奴隶汗出如浆,用尽全身力气,这才把椅子和椅子上的人拉上了登船口。

船贩子和达拉卡夏记忆中毫无区别:瑟林人,上了年纪,皮肤如纸,身上挂满了肥肉,他仿佛就要涨破肌肤的桎梏,把那些黏糊糊的脂肪撒得满世界都是。他的下巴消失于脖子中央某处,手指好似胀大的香肠,一眨眼满脸的赘肉就颤颤巍巍直抖。两名奴隶扶住他的双手,让他勉强起身,他看起来十分不自在,另外一名奴隶赶忙把一块宽大的漆面木板摆在他身前,那大概是某种可携带的桌子。船贩子将自己硕大无朋的肚皮摆在小桌上,发出满足的呻吟。

“一艘半死不活的双桅船,”他对所有人说,“上桅杆缺了一根,另一根只适合当劈柴。船上了年纪。虽说最近上过漆镀过金,但也遮不住这位妇人已是年华老去的事实。唉,请原谅,泽米拉,没看见您在场。”

“我却恰好相反,您一上来,我就感觉船歪得就要倾覆,”达拉卡夏说,“这船结实得很,在不称职的人手里也熬过了夏末风暴。她的缆绳是新换的,上桅杆市价也不贵,这艘船比你拖到东边卖掉的大部分船只像样许多。”

“您这样的船长也亲身上阵扯皮条啦?好吧,让我瞅瞅她裤子里头的好风光,不知还有没有那处可以拿去卖的玩意儿,然后咱们再讨论我该拿多大尺码的家伙补偿您。”

“您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漂亮船只就该有个漂亮价钱。”

“她可够漂亮的。”李奥康托·科斯塔说(在泽米拉心中,他就是这个名字),他选了这个时刻,从升降扶梯上潜伏的位置冒出头来。兰花号没储存什么好衣裳,他只有外面一层像个富贵人物。芥末棕的外套镶有银线拷边,丝绸长罩衫雪白无垢,长裤只算得上马马虎虎,靴子擦得捏亮。这些衣服都偏大,连金这种块头的人都穿得下,科斯塔填了不少破布,才让衣服合身。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

一柄借来的双刃长剑挂在腰间,几枚泽米拉的戒指在他手上放光。他身后站着哲罗姆,穿得好似一位举止正派、尽职尽责的仆役,肩上扛了三个沉重的皮革小背包。他们适应角色的速度让泽米拉心生怀疑,这两位是不是在别处干过贩船的营生?

“大人,”达拉卡夏说,“您都检查完了吗?”

“完了。如我所说,漂亮。不算最好,但显然也不是死亡陷阱。我看她还能跑十五年,运气好的话。”

“你他娘的是什么人?”船贩子看科斯塔的眼神仿佛正要啄虫子的鸟儿忽然见了新的猛禽。

“塔夫瑞·卡拉斯,”科斯塔说,“拉塞因人。”

“贵族?”船贩子说。

“三等。不需要称呼我的头衔。”

“我也不打算。你他妈的为啥在船里乱看?”

“你的头壳怕是比肚皮还要松软吧。我当然是要向达拉卡夏船长买这艘船。”

“我才是在浪子港购买船只的人。”

“凭什么?诸神发的令状?老子的钱多得很,似乎这个最重要吧。”

“你的钱能帮你游泳不成?小子——”

“够了,”达拉卡夏说,“在二位中的某一位付钱之前,你们立足的船还是我的。”

“你离家太远,小伙子,敢妨碍我做生意——”

“要这艘船?拿出足量的金币就行。”达拉卡夏狂怒不已,她的愤懑货真价实。船贩子虽说很有能力,也很有用处,但一对一拼的话,任何铜海船长都能把他踩成碎片。缺少竞争者让他觉得别人的耐心都是摆设。“卡拉斯大人若是出价较高,我就和他做生意。蠢话诸位说够了吗?”

“我打算给自己买艘船。”科斯塔说。

“嘿,船长,先等等,”德尔马斯特洛十分入戏,“我们知道船贩子出得起钱,但还没见识过这位大人的钱袋。”

“德尔说得对,”达拉卡夏说,“信用证在这儿只能擦屁股,卡拉斯大人。你那几个口袋最好真的装了些有分量的东西。”

“这还用说?”科斯塔打个响指。哲罗姆迈步上前,把一个背包丢在达拉卡夏脚边。背包落地时铿锵作响。

“葛伟兰。”她示意账房上前。葛伟兰弯下腰,解开搭扣,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堆金币——事实上,这些基本来自泽米拉的金库,也有一部分来自李奥康托和哲罗姆带来的经费。葛伟兰拿起一枚金币,让阳光映照在上面,又是拿指甲抠,又是用牙齿咬。他点点头。

“真东西,船长。塔尔维拉的索拉里金币。”

“那个包里有七百枚,”科斯塔说,这是暗号,哲罗姆闻言将第二个口袋丢在甲板上,“又是七百枚。”

葛伟兰解开第二个背包,让船贩子看见里头的物事,那显然也是闪闪发亮的金币。其实在五六层索拉里金币底下是装满了银币和铜币的丝绸口袋。第三个背包基本上是个幌子,泽米拉希望科斯塔不需要继续证明他的诚意。

“总而言之,”李奥康托说,“我的起价是一千索拉里。”

“他的金币修过边缘,”船贩子说,“这太可耻了,达拉卡夏。去我的船上拿天平,我的金币肯定翘得高高的。”

“这些金币都是原装货,”科斯塔咬牙切齿道,“每一枚都是。我知道,你肯定会一一验看,船长,若是其中有一枚动过手脚,你就要了我的命吧。”

“可是——”

“你对我的财富如此关心,船贩子,我真可谓感动莫名,”达拉卡夏说,“不过,卡拉斯大人说得没错,我不怀疑他的真诚。他出价一千。您希望提提价吗?”

“大腿张开了,老家伙,”李奥康托说,“可您硬得起来吗?”

“一千零一十。”船贩子说。

“一千一百,”科斯塔说,“诸神啊,莫非我在和自家马夫打牌玩?”

“一千一百,”船贩子喘息道,“零五十。”

“一千两百。”

“我连船的木料都还没检查过——”

“那你为啥这么晚才拖了一身肥肉来?一千两百喔。”

“一千三百!”

“这才叫竞价!”科斯塔说,“继续装腔作势吧,好像赶得上我似的。一千四百。”

“一千五百,”船贩子说,“我警告你,卡拉斯,再敢抬价你会吃苦头的。”

“可怜的肥油桶,只是把惊世骇俗的利润降到了伤风败俗的水平而已。一千六百。”

“卡拉斯,你怎么来浪子港的?”

“还能怎么来?搭独立商船来的。”

“哪一艘?”

“关你他妈鸟事?一千六百,再重复一次。你就别——”

“一千八百,”船贩子发出嘶嘶的声音,“你的钱袋子用完了吧,拉塞因人,敢觊觎我的东西?”

“一千九百。”科斯塔第一次添了几分焦虑的音调。

“两千索拉里。”

李奥康托假装问了哲罗姆两句什么。他低头看着脚尖,嘟囔道:“去你妈的,老家伙。”随即示意哲罗姆捡起甲板上的两个背包。

“船贩子胜出,”泽米拉按捺住脸上由衷的笑意,“两千索拉里。”

“哈!”船贩子满脸旗开得胜的傲然神色,扭曲得仿佛吃痛不已,“小兔崽子,老子兴趣上来了,十个你也买得下来。前提是我有兴趣拿鸡巴戳一戳外国窝囊废。”

“好吧,算你赢了,”李奥康托说,“祝贺您,我还没这么被羞辱过。”

“就尝尝什么叫羞辱吧,”船贩子说,“忽然间,你站在了我的船上。来来来,告诉我,我有什么原因不该把你扔进火堆——”

“船贩子,”达拉卡夏说,“两千索拉里进我钱包之前,这他妈的依然是我的船。”

“嘿,”老胖子说,“技术性问题。”他拍拍手,奴隶把吊起的椅子送回敞篷游船,估计是去装金币了。

“达拉卡夏船长,”科斯塔说,“谢谢您的好客,想来该是我告别——”

“德尔,”达拉卡夏说,“替卡拉斯大人领路,用我们的小船送他一程。卡拉斯大人,不如在我的舱室共进午餐吧?那以后,我们再……送您回住处不迟。”

“感激不尽,船长。”科斯塔鞠躬的幅度远远超过需要,然后与德尔马斯特洛和哲罗姆消失在了登船口。

“老子要把那个没断奶的龟孙子开膛破肚!”船贩子大声说,“他的钱老子留给你。”

“我只要你的钱就够了,”泽米拉说,“再说——让那位真正的拉塞因男爵认为他欠我一条命,这想法我颇为喜欢。”

船贩子的奴隶把一袋袋钱币搬上信使号的甲板,金币银币皆有,直到他允诺的价钱码放在了泽米拉脚边。葛伟兰有权慢慢清点,但泽米拉觉得船贩子不至于使用假币或降低成色。袋子里的钱币肯定与他应许过的数字相符,其中的原因“塔夫瑞·卡拉斯”几分钟前已经声明过了。船贩子养了一群武器精良的雇佣兵,驻扎在城市边缘他守卫森严的家宅中,但他若是胆敢欺骗船长的话,海盗会成群结队追杀他,他的好日子也就变成一份遥远的回忆了。

达拉卡夏把信使号留给船贩子的守卫和奴隶,半小时不到便回到了兰花号,同时伴随着每次卖掉战利品后的心满意足。还剩下一件复杂事情,所有船员都回到了一艘船上,那就是坐地分赃的时候了,船上金库将大大膨胀。劫掠翠鸟号的时候,受伤的信使号前船员不在兰花号上,这也许会是个小问题,但比起病恹恹地留在浪子港而言,这些人只怕也会忍受候补班组的小小屈辱吧。

“拉维勒,法罗拉,”她发现两人坐在艏楼底下的阴影中,正和德尔以及十几名船员一起满脸堆笑看着她,“比我想象中更犀利。”

“比原本能到手的多了七八百金币!”葛伟兰惊讶地说。

“给大家的份额多抹两层肥油吧。”法罗拉说。

“那龟孙子迟早会花钱找独立商船打探消息,”德尔挑起一侧眉毛,半是敬佩,半是讶异,“等他发现最近谁也没把拉塞因贵族带进浪子港——”

“他当然会弄明白,迟早的事情。”科斯塔无所谓地挥挥手,“这就是最美妙的地方了。那些个性格暴躁、趾高气扬、欺行霸市的小暴君……哈,耍弄他们就好像弹琴似的。他这辈子也不肯让旁人知道,你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这么简单的诡计玩了他一把。从你这儿每拿一艘船他都要大赚一笔,所以他顶多只能在言语上羞辱你两句。”

“他没有掀起风浪的能力,如果他脑子里有这种念头的话。”泽米拉说,“我觉得这笔买卖颇为赏心悦目。然而,这不代表你可以穿了这身好衣裳整晚上躺在那儿。给我放回原处去。”

“遵命……船长。”

“无论船贩子管不管得住他的舌头,我都认为接下来几天二位还是不要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妙。你们的行动范围仅限于兰花号上。”

“什么?可是——”

“我觉得,”达拉卡夏愉快但坚定地说,“不能让你们这样的人经常脱出控制。我会从金库里多拿些钱出来,补偿你们的不便。”

“呃,还算公平。”科斯塔取下一身行头里最精致的那几样,“再说,我也不想被人在后巷割了喉咙。”

“聪明人。”泽米拉转而对德尔马斯特洛说,“德尔,做个名单,今天晚上的欢乐班,我们去议事会的时候带他们一起上岸。让我看看……一半人马好了。弄公平些。”

“欢乐什么,”德尔说,“我们从议事会回来之前,他们得守在小船里,免得出任何岔子,是这样吧?”

“正是如此,”泽米拉说,“其他船员也一样。”

“船长,”德尔凑到泽米拉耳边小声说,“这次会议究竟他妈的谈什么?”

“天大的坏事,艾兹丽。”泽米拉看看李奥康托和哲罗姆,两人正笑呵呵地互相说笑,显然是做给她看的,“无论真假,都是坏事。”

她搂住艾兹丽的肩头:这年轻女人拒绝成为一名狂喝滥饮的尼科拉贵族,从候补班组一路升到大副,五六年来遇到十几次生命危险,就是为了保住泽米拉宝贵的兰花号。“今夜你会听到关于法罗拉的事情,不知你们私下里有没有谈过……在你们共度美好时光的短暂间隙中——”

艾兹丽昂首抬头,一脸灿烂笑容,毫不脸红。

“——但我即将提及的事情绝不会让你高兴。”

“不管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事情,”艾兹丽柔声道,“我都信任他的处理方式。我不怕听见任何事情。”

“我的艾兹丽啊。”泽米拉说,“那好吧,穿戴起来,去见见咱们那些好朋友。披甲佩剑。剑鞘上油,磨快匕首。对话若是谈不出个所以然,也许需要这些工具解决分开时的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