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目标交错 第六章 五年游戏之攻防

1

“四子·维达罗斯,”乔斯腾说,“你父母生到第三个为什么不就此收手!多少个夜晚,你趴在我家的吧台上?多少次我拉你进来躲雨,顺便喝一杯?你个两面派的狗娘——”

“诸神垂怜,”维达罗斯说,“你以为我想这么做?这是我的职责!”

“当着半个议事堂和整个深根——”

“乔斯腾,”洛克插到旅馆老板和维达罗斯之间,“让我们聊两句。传令,初次见面,你好。我叫塞巴斯蒂安·拉萨利,顾问。”

“谁的顾问?”

“所有人的顾问。我是拉塞因来的事务律师,拥有各种各样的能力。我想和乔斯腾先生单独谈几分钟,讨论他的选择。”

“我看他似乎没得选。”维达罗斯说。

“你得到的命令里包括禁止我们反思几分钟吗?”洛克说。

“当然不包括。”

“那就允许我谢谢你不执行你没有得到的命令吧。”洛克用力搂住乔斯腾的肩膀,拖着口沫横飞的旅馆老板从传令官面前走开,压低声音说:“乔斯腾,我问你。你百分之百肯定你缴纳过许可证的费用吗?”

“我的文件堆里有签字画押的收据。我现在就去找出来,塞进这个粉蓝色老皮条的屁股!今晚之前,我以为这龟孙子是个好朋友,肯拿我的名誉给他作保。我绝对不会想到——”

“你别想。”洛克说,“我收钱就是为了替你想。你的敌人不是传令·维达罗斯,而是要他夜里十点多紧急执行法庭令状的人,听懂了吗?”

“啊,”乔斯腾说,“啊——”

“我们不该侮辱这个四处奔波的可怜人,”洛克说,“我们的麻烦来自级别更高的办公室。尼可洛斯,你给我过来!看一眼封印和签名。”

“能干·佩拉利斯。”尼可洛斯说,亮晶晶的汗水像小河似的流下额头,“第二秘书,行政官法庭。我听说过她。”

“签发这东西不需要一名正职的行政官?”洛克问。

“不需要,”尼可洛斯说,“行政官只签发,呃,逮捕令。”

“这只是屁股上的一根小刺而已。”洛克说,“她是黑鸢尾吗?她的某个上级呢?”

“我的名单里没有。”尼可洛斯说,“法院的绝大多数人不会,呃,挑明他支持哪个党派。”

“好,那就是有人卖了她一个人情债。”洛克突然意识到酒会上的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醉醺醺地看着如山美酒会不会因为一个紧张的小职员说几句话就被夺走,“我猜议事堂成员不能随便命令维达罗斯滚蛋吧?”

“行政官,呃,和议事堂是同级的,”尼可洛斯说,“他们的传令官不……不需要听其他人的命令。”

“好吧,要是放着不管,我们这些醉醺醺的朋友会把这个倒霉蛋吊死在房梁上的。”洛克转向传令·维达罗斯,满脸灿烂的笑容,“一切似乎都很好!”

“我就稍稍心安了一些。”维达罗斯说。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呢,”洛克说,“因为你完全没必要来打断这场酒会。”

“我是来送令状的,”维达罗斯说,“我很不情愿地告诉你,我有执行命令的责任;我必须亲眼看着乔斯腾先生结束今晚的活动,关门拒绝后来的顾客。”

“实在对不起,但你无权做这种事情。”洛克说,“这是草率的贸易限制,《卡泰因律法》明令禁止这么做。签发这份令状的人应该知道,根据法律,在被迫中断商业经营之前,乔斯腾有权向一名行政官澄清指控。”

“但是——”

洛克继续道:“你看,这是非常浅显的常识,源自……多少来着?二十年前的那项修正案。”

“我……真的吗?”维达罗斯的脸上没了刚才的紫红色,“你敢肯定吗?我对这个不是很熟悉。我执行过很多类似的——”

“我完全有资格在卡泰因执业。指控未经确认就执行惩罚,你将有可能被控玩忽职守,对此的惩罚是……唉,你当然知道会是什么。咱们就别说得太仔细了。”

“呃……”维达罗斯说,“啊,当然。”

“那么,你已经当着全城最拿得出手的一群可靠证人派发了令状。我代表乔斯腾领受令状,正式申请一名行政官对此指控加以确认。既然至少要到明天上午才有可能做到,那么这场酒会就还必须继续下去。”

“哈!这下你完蛋了!”人群中有人高喊,“滚吧,持杖人!”

“不是这样的!”洛克叫道,“别丢人!这位先生是这家旅馆的好朋友,有人把执行令状的可怕任务交给他,他自己并不愿意。他难道退缩了吗?没有!他忠于职守,走进了狮子的巢穴!”

“听他的!”长子·埃皮塔卢斯叫道。要么是他意识到了无谓树敌是多么愚蠢,要么仅仅是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压倒所有喧嚣,总之洛克为他祝福。“卡泰因应该为这么一位诚实而勇敢的公仆骄傲!”

众人立刻响应埃皮塔卢斯的号召。越来越响亮的掌声淹没了刚起头的嘘声。

“我为我刺人的言辞道歉。”勤勉·乔斯腾说,洛克暗地里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心领神会,大踏步走向维达罗斯。“请原谅我的唐突,和我们喝一杯吧。”

“呃,可是……”维达罗斯似乎既高兴又解脱还有点尴尬,“我在执行——”

“哪儿的话?”乔斯腾说,“令状送达,你的任务已经完成。”

“啊,既然你这么说——”

乔斯腾和几个同伙簇拥着传令官融入人群,拖着他走向酒水台。

“天,感谢诸神。”尼可洛斯喃喃道,“拉萨利,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了解卡泰因的法律。”

“我并不了解。”洛克说,“但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用屁话挡回去。很快就会有人拆穿我,最晚明天。”

“所以根本不存在这么一条法例?”

“假得像是长出三根阳具的男人。”

“真的?该死!听上去那么合……合理。对法庭官员撒谎是犯罪,他们可以——”

“没什么好担心的。要是有人施压,我就使用从不失败的万能道歉。”

“从……从不失败的万能道歉是什么?”

“‘真糟糕,是我彻底搞错了,我为此深表悔恨,拿上这一口袋金币玩蛋去吧。’但应该不需要走到这一步——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拜访这位能干·佩拉利斯。假如乔斯腾的文件像变魔术似的发现‘被放错了地方’,那么这整件事就会在引来关注之前不了了之。”

“假如她不肯和我们谈呢?”金一直在附近逡巡。

“我们就去找别人。比方说第一秘书,或者一名行政官。无论明早是天塌还是地陷,我们都要买下行政官法庭的一角。法庭几点开门?”

“上午第九个小时。”

“八点到我们门口等着。”

“哦,呃——”

“八点。”洛克的声音变成冷冰冰的耳语,“所以今晚别再往喉咙里塞那鬼东西了。”

“哦,我,呃,我不明白你——”

“不,你明白的。我不在乎你嗑那鬼东西会不会嗑得神志不清,我会用皮带拴住你的脖子把你一路拖过去。我们要赶在火苗蔓延开之前熄灭它。”

2

“尼可洛斯。”洛克嘟囔道,睡眼惺忪,头昏脑涨,他被疯狂的捶门声吵醒,过来打开公寓大门。“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朋友?这会儿离八点还远着呢。”

“刚过五点。”尼可洛斯像是被一帮宿醉未醒的仙女践踏过,头发没有梳理,衣服乱糟糟的,眼袋可以拿来装零钱。“他们搞了我的办公室,拉萨利。就和你说的一样。”

“什么?”洛克拼命眨掉眼睛里的黏胶,催促尼可洛斯进来,“有人烧了你的办公室?”

“不,不是纵火。”尼可洛斯对金点点头,金从他的套房推开连通门进来。他身穿黑色丝绸晨袍,右手漫不经心地拎着短斧。“寻鼠者大人的办公室因为奶蜘疫情隔离了我们整幢楼。算我走运,他们出现的时候我不在,否则我也会被隔离,用炼金药剂冲澡。”

“你的文书呢?”

“他也躲过了这一劫。几乎所有材料都及时复制和转移了,但办公室要用硫黄熏蒸三天,他们结束前无法使用。”

“我猜你恐怕连奶蜘屁股上的一根毛都没见过吧?”

“这幢楼才落成两年!干净得像是婴儿的灵魂!”

“对面那位朋友的又一个问候。寻鼠者手下有多少个人?”

“十二个左右吧。炼金术士、阴沟潜行者、尸首猎人。他们处理与传染病和卫生有关的一切事务。”

“他们的名声怎么样?”

“比莱佐大人是个英雄!该死,连我都这么认为。把这座城市弄得干干净净——当然,是和许多其他地方相比。卡泰因有四十年没闹过瘟疫了,甚至包括霍乱。这种事情大家看得很清楚。”

“那就棘手了。”金说,“这件事上我们不能下重手,否则会遇到反弹的。萨……对方的某个人总能选到非常微妙的工具来刺激我们。”

“我们也需要一些微妙的工具。”洛克说,“要是总被这种鸟事赶着跑,我们哪儿会有时间处理选举?”

“你觉得你能把我的办公室弄回来吗?”

“唔——”洛克挠着胡须楂说,“不行。听我说,尼可洛斯,没有别的意思,但既然有你和你的所有文件,我们并不需要你的办公室。让他们慢慢熏蒸好了——说到这位比莱佐大人,我们倒是有个任务,那就是不能让他以同样的理由隔离乔斯腾旅馆。”

“有道理。”尼可洛斯说,“可是我,呃,我的房间——看来我只能在这儿住几天了。”

“不一定是坏事。这里是我们的堡垒,对方已经展开围困。说到这个,等我们和行政官法庭打完交道,去给我找几个真正的律师来。要信得过的。贵党应该有不少吧?”

“那当然。”

“让他们加入这儿的队伍,住进乔斯腾剩下最好的套房。下次有人带着文书、令状或者天晓得其他什么东西进来,我希望能有正牌讼棍来冠冕堂皇地胡说八道。”

“我们的头似乎开得不太好。”尼可洛斯说。

“确实。”

“我必须道歉……为我,呃,你知道的。只是偶然事件,您明白的。帮我熬过那些漫长的夜晚。我能……戒掉,假如你——”

“必须戒掉。扔掉那鬼东西。我们需要一个清醒和靠得住的你,毒虫和两者都不沾边。”

“我不是毒虫——”

“省省吧。我就在那东西周围长大。我见过的毒虫、道友、尿精、粉呆子、嗑石人多得超过你的想象,我自己甚至都爬进过这种瓶子——一两次吧。所以你别糊弄我,千万帮大家一个忙,戒掉那鬼东西。和普通的深根党徒一样,泡泡酒海就足够了。”

“我可以……做到。我能做到。”

“还有,别太担心咱们的处境。今晚就会有打手和律师保护我们,绝大多数门锁都会换掉,乔斯腾会看好他的地盘……等我们的基础防御就位,你的感觉就会好起来的。现在去开个房间,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卡拉斯和我八点整接你。啊对了——告诉当班的服务人员,我们需要能毒死一匹马那么多的咖啡。”

几分钟后,咖啡送来了,女仆的脖子上套着闪闪发亮的黄铜链条。

“乔斯腾的动作倒是不慢。”金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指的是名牌。但肯定挡不住真正的骗子,你说呢?反正肯定挡不住你和我。”

“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洛克答道,“这个简单的障碍是设给没脑子和倒霉鬼的。我们在白痴身上浪费的时间越少,能放在萨贝莎身上的精力就越多。”

3

这是一个雾气缭绕的清凉早晨。窗玻璃上在淌水,人行道滑溜溜的。离八点还有几分钟,洛克和金叫醒尼可洛斯,把一看就知道睡眠不足的尼可洛斯塞进马车。洛克毫无优雅可言地咬着半条面包,面包夹着酒会剩下来的凉肉。他们的第一站是帝沃利银行,不但给钱袋里的金币补充了几百个伙伴,还顺便解决了早餐问题。

接下来,他们向北朝卡斯塔格拉维纳而去,那是卡泰因老城的要塞,高墙和大门多年前就被推倒,为一个不再害怕世俗敌军登门的政府腾出空间。广场和花园布局美丽,雾气像是变成了又一种装饰物,被干劲十足的园丁召唤出来,定下形状。

“行政官法庭。”尼可洛斯在马车外带路,“我熟悉这个地方。在我这个行当里挣钱,迟早会在许多诉讼里担任原告、被告或证人。”

洛克和金跟着他穿过环形广场,湿冷的银色雾气在前方几步之外分开,又在马车的几步之后合拢。雾里回荡着城市逐渐苏醒的声音:门窗打开、马蹄嗒嗒、车轮辘辘,人们彼此呼喊。

“秘书的办公室就在前面。”尼可洛斯说。

“哎哟!”洛克左边的雾气里冲出一个女人,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撞在了他身上,她抓住洛克免得摔倒,但立刻被金相当粗鲁地拖开了。

“诸神在上!”她叫道,嗓音嘶哑,中年人,卡泰因口音。

“没事,卡拉斯先生,没事。”洛克说。他摸了一遍钱袋和文件,确定都安然无恙。无论这次碰撞是不是意外,这女人似乎都不是扒手。

“一千个道歉。您吓住我们了,女人。”金说,放开那女人。她比洛克矮几英寸,体形粗壮,衣着难看但昂贵,夹着斑斑灰色的棕发挽在雅致的四角帽里,脸上刻满了一辈子的天晓得什么忧虑。洛克默默祈祷,希望这不是他们想来买通的某位秘书。

“是你们吓住了我,大雾里横在路上像一帮强盗!”

“我可不敢说我们横在路上,女士。我们有些人的体格实在横不起来。”洛克说。

“你也许不行,但你的大个子朋友杵在路上,影子都能盖住我家屋顶了。”她使劲扯了一下大衣,皱着眉头向前走,“日安,呆瓜们。”

“尼可洛斯,”金说,“那是什么重要人物吗?”

“从没见过她。”

“好,咱们快进去吧,免得绊倒什么我们惹不起的人。”洛克说。

秘书处不算宽敞,但布置得很舒适。安静的走廊和书记员房间外的空椅子本该是熬人的炼狱,看上去却像是适合睡觉的好地方。洛克、金和尼可洛斯走进能干·佩拉利斯的房间,她正在伏案疾书,这女人身材浑圆,相貌迷人,四十岁才刚出头。

“对不起,”她抬起头,气呼呼地拨开浓密的黑色卷发,“十点半之前没有预约。大堂的秘书去哪儿了?”

“秘书倾倒在了我个人和财务的双重魅力之下。”洛克说,这个魅力价值一个月的薪水,“我想您一定能够理解。”

洛克优雅地坐进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金漫不经心地关上门。尼可洛斯站到一旁,假装欣赏墙壁。

“真不知道你以为你是谁,先生——”

“昨天晚上,”洛克说,“这间办公室签发了一份令状,这份令状与乔斯腾综合膳宿旅馆有关。”

“如果你是乔斯腾的律师,那你肯定知道公共事务处理日是哪一天!”

“我只知道,”洛克说,“某种奇迹导致乔斯腾完全合规的烈酒经营许可证的付款记录被放错了地方。我希望能逆转这个奇迹,而且我很理解奇迹有多么昂贵。”

洛克在心里为这直白得毫无美感的手法长叹一口气(没时间可以浪费在拐弯抹角上),他抬起手扫过桌面,留下了犹如彗星尾迹般的一溜金币。

“你这是想打动我吗?”佩拉利斯恶狠狠地说。天,她表演的“诚实的公职人员受到冒犯”实在值得鼓掌!“企图贿赂市属官员!等你被镣铐锁在拷问室的墙上,一定会为自己的胆大妄为而流泪。”

“赞美诸神,说得太好了。”洛克说,“真可惜我没时间陪你玩这个游戏。桌上是你一年的薪水,我有意再给你六倍这个金额的酬劳,每周一份,直到选举结束。要的只是你和你的同僚别再特地弄出什么事情砸在深根党头上。不要再来了。”

“唔,”她撤掉义愤填膺的伪装,“要是另外一位恩主有意朝反方向提供更多的资金呢?”

“通知我们,”洛克说,“我们给的价码只会更好。我甚至不需要你对另外那位恩主采取行动,只需要你不再对我们采取行动。编造各种理由,暗示说你在接受审查,暂时不可能提供帮助。您自然看得出,这样的安排对你是多么有利可图。”

“确实并非没有吸引力。”她沉思道。

“你就别装腼腆了。说声‘好的’,给自己挣一大笔吧。”

“呃,那么——好的。”

“这么说,签发给乔斯腾的令状是个误会,等我一离开这间办公室,出于最令人愉快的意外,所涉记录很快就会被找到,对吗?”

“您可以放心地认为这件事已经办妥了。”

“很好。要是下周它依然妥当,我会来继续装饰您的办公桌。那么,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的时间很紧,得把许多大石头推到山顶去。”

他们离开第二秘书的办公室,尼可洛斯说:“说起来——我不想评判您的风格——但这种事似乎不需要这么大张旗鼓,我们深根党有一百个人能在职权范围内做到这种事——”

“不。”洛克说,“只要能简简单单洒出金币解决问题,就别让官场上的朋友插手。留着用在需要他们发挥权威的地方。没必要滥用工具,反而磨钝了锋刃。”

“好吧,”尼可洛斯说,“拉萨利大人,真是不可能说得过你。”

“并非不可能,”金平静地说,“不过大概和屁股着火的乌龟一样难缠。”

“要是我们还想赶上对方的步伐,”洛克说,“那就必须勇敢地踏出每一——”

“就是他!就是他偷了我的钱袋!”洛克刚走上雾气弥漫的广场,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大喊。

刚才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旁边的两个男人穿维达罗斯那种款式的浅蓝色大衣,但他们的大衣底下还套着皮甲,腰带上挂着大头棒。

诸神啊,他们果然不是意外撞上的。

“请原谅,先生,”一名警卫走上前,“但我必须要看看你的口袋。”

“一个黑丝绸的钱袋,”女人说,“一角上用红线绣着姓名缩写‘G.B.’。里面有七个杜卡特。至少曾经有!”

洛克连忙自己从上到下摸了一遍——该死,新大衣底下左侧的内袋里有个沉甸甸的小东西。先前他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发现没有缺少东西就心满意足了。愚蠢,笨拙,不专业——

“我说,”他气急败坏道,“这是不可容忍的指责!你怎么敢,女人,怎么敢?你怎么敢,先生,声称要翻开一名绅士的衣袋,像对待平常小偷一样逼问他!”

“您讲讲道理,先生。”警卫说,“这位女士对她丢失的东西描述得非常清楚,向我们证明钱袋不在您身上当然值得您花费一点时间——”

“多么超乎想象的冒犯!这儿是卡泰因,不是没有法律的荒野!”洛克狂怒地指天画地,趁机向金打了几个暗号,“我花了巨大……我花了最大……我花了……花了……花了……啊啊啊啊!”

洛克拼命抽搐,唾沫四溅,眼珠上翻,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迈了几步,呻吟着抓住走向他的警卫。警卫惊慌地去拿大头棒。尼可洛斯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金跳到了洛克和警卫之间。

“您就行行好吧!”金咬牙道,“别用你的棍棒,他这是发病了!”

“不——哇哇哇——”洛克叫道,喷出唾沫星子,疯狂地摆动头部。

“他受诅咒了!”另一名警卫说,用双手打出抵挡恶魔的手势,“有鬼上了他的身!”

“不是受诅咒,该死的一根筋,这是一种疾病。”金说,“只要他情绪激动,就有可能发作,女人,我要说,害他变成这样的正是你!”

洛克以完全意外和自然的姿态(金的帮助专业到了极点),突然从金和警卫身边跳开。他像一个木偶,而操纵者即将死于令人痉挛的某种毒药,他哼哼唧唧、踉踉跄跄地倒在那女人身上,女人大声尖叫,想推开他。最后洛克躺在了地上,金蹲在旁边保护他,看他胡言乱语、抽动身体,踢打空气。

“后退。”金说,“让他透透气。发作会过去的。几分钟他就能平静下来。”

洛克心领神会,渐渐减轻症状,最后只剩下了微微颤抖和嘟嘟囔囔。

“假如你真的打算这么无礼对待一位绅士,”金说,“趁他这会儿神志不清,你不妨去检查他的口袋。”

洛克刚开始撞上的警卫在他身旁跪下,仔仔细细地翻遍了洛克的大衣,动作像是害怕洛克随时都会再跳起来。

“个人证件,还有一个不符合你描述的钱袋。”他站起来,“女士,很抱歉,钱袋不在他身上。”

“肯定是扔在里面了。”女人叫道,“搜查这幢大楼!”

“这就彻底不讲道理了。”金说,“我的朋友是一位绅士和一名律师,你居然用这么荒谬的指控侮辱他!”

“他是扒手!”女人说,“他撞我就是为了偷钱袋!”

“这个男人有痉挛病!”金怒吼道,“他每天要发作五六次!你觉得他能当什么扒手?抽搐、颤抖、跌跤?诸神在上!”

“女士,”警卫站在洛克身旁,“钱袋不在他身上,而你不得不承认,一位,呃,抽搐得这么厉害的绅士似乎不太可能当扒手。”

“搜他的朋友。”她说,“搜那个大块头。”

“我很乐意交出我的大衣。”金慢吞吞、冷冰冰地说,假装突然想到了什么,“但是,女士,我必须坚持你也这么做。”

“我?”

“对。”金说,“我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了,只恨我刚才没想到。确实有一个扒手,二位长官,但这个扒手穿的不是绅士的马裤,而是女人的长裙。”

“恶心的外乡鼻涕虫!”女人叫道。

“警官先生,自从这女人带着指控去找你们,肯定就没离开过你们的视线——如果我是你们,我一定会看看自己的钱包还在不在。”

两名警卫摸了一遍口袋,站在洛克身旁的警卫大叫起来。

“我的钱袋!”他说,“就挂在我的腰带上!”

“你可以随便搜查我。”金摊开手掌,伸展双臂,“但有句话我非说不可:搜一搜我指控的对象,你们肯定会有所收获。”

离女人近的警卫抓住女人的肩膀,嘟囔着说声抱歉,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她的大衣口袋,女人又是尖叫又是挣扎。过了一会儿,他举起一个皮革小钱袋和一个黑色丝绸钱包。

“绣着姓名缩写‘G. B.’!”他说。

“但它丢了啊!”女人叫道,“哪儿都找不到!”

“那我的钱袋怎么说?”前面那位警卫抢过皮革钱袋,举在她眼前晃了晃,“为什么会钻进你的口袋?”

“我他妈糊涂了。”另一名警卫喃喃道。

“不怪你。”金说,“请原谅我这么说。我见过这种把戏。我们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妇人是职业扒手。很显然她本来想陷害我的朋友,二位长官,同时还在你们身上施展她的手艺。然后等您和其他受害者发现口袋空了,会发现犯人已经在手上了,准备接受所有的惩罚。我猜她企图把钱袋塞到我朋友的身上,结果却没能得手。毕竟年岁不饶人,女士,对吧?”

“撒谎的狗东西!”她喊道,拼命想挣脱警卫的铁掌,“撒谎、偷盗、扒口袋的外乡人!”

“很好,你,”前一名警卫抓住她的另一条胳膊,“我可不喜欢被人利用。几位绅士,愿意陪我们进去,登记你们的投诉吗?”

“唉,”金说,“我得送我的朋友回家,兴许还要去看医师。我敢说这女人光是偷您的钱袋就惹下了足够的麻烦,我对此已经满足了。”

“要是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尼可洛斯递给警卫一张白色小卡片,“我是萨尔维埃洛岛的尼可洛斯·狼道。这两位先生是我的客人。”

“很好,先生。”警卫收起尼可洛斯的名片,“允许我为这些麻烦道歉。希望那位先生尽快康复。”

“时间和湖畔新鲜的空气。”金说,扶起洛克,搀住他的右臂。

“他最缺的就是时间!”警卫拖着女人走向法庭办公室,女人喊道,“你们两个都清楚!清楚得很!绅士们,回头见!”

三个男人安全地回到车厢里,马车辚辚驶下街道,洛克立刻恢复生机,爆发出一阵大笑。“谢谢,尼可洛斯。”他擦掉下巴上的唾沫星,“以尊贵的身份为这一幕画上句号,正适合平息所有事态。”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喜出望外。”尼可洛斯说,“但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人撞上我的时候,把一个钱袋塞进了我的大衣里,显然是想让我因为偷窃被抓起来。”洛克说,“我检查过有没有遗失东西,但傻乎乎地居然没想到会有意外的馈赠。她险些成功。”

“她是谁?”

“天晓得。”洛克回答,“但显然为我们的对手做事。她很厉害……能靠掏口袋活到她那个年纪,手上肯定有一套。我们还会再见到她的。”

“她会被关进黑洞洞的冰冷牢房。”

“哈,五分钟之内她就能甩掉那两个白痴。”金说,“事先肯定有安排。相信我们。”

“很惭愧,但我必须承认,拉萨利,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呃,真的生病了。”尼可洛斯说。

“我们没有时间提醒你。假装发病只需要粗糙的演技,但你会很惊讶地发现它有多管用。”

“你怎么猜到她会偷警卫的钱袋?”

“不是我猜的,”洛克放肆地咯咯坏笑,“是我撞进警卫怀里时趁机摸走的。”

“然后他踉踉跄跄地撞上那位女士,连同她本人的钱包一起塞进她的口袋。”金解释道。

“诸神在上。”尼可洛斯说。

“我猜她都没有意识到。”金说,“但想和陌生人撞个满怀又不至于显得太可疑,你能用的办法一共就那么几种。”

“我们聪明吧?”洛克漫不经心地再次翻看衣袋,“看来……所有东西都还在。我操!”

大衣左侧的内袋里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用蜡封好的羊皮纸。他取出来盯着看。

“出门的时候口袋里可没这东西,”他说,“她……我把两个钱包塞给她,她把这东西塞进了我的口袋。”

金轻吹一声口哨,洛克心急火燎地破开封印,打开羊皮纸。他朗读道:


拉萨利及卡拉斯亲启

二位先生:

请原谅我采取这么异乎寻常的手段将这封信交到你们手中。卡泰因的邮政师傅虽说神通广大,却还是很少会把信件直接投递到一位绅士大衣的内侧口袋里。允许我向你们问好,希望你们能在今晚七点来维尔维斯帕拉的黑鸢尾之标拜访我。

你们最诚挚的仆人——


“维瑞娜·盖兰蒂。”洛克用沙哑的嗓音轻声说。他的心脏似乎一下子变大,装满了整个胸膛。“她想……她想见……哦,诸神啊——”

他望向窗外,扭着脖子拼命回头去看,望着打旋的银色浓雾,却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怎么了?”尼可洛斯说。

“那个中年陌生女人根本不存在。”洛克说,“其实就是她。”

“谁?”

“对手。”洛克坐了回去,觉得天旋地转,“我们的镜像。我们说的那个女人。”

“维瑞娜·盖兰蒂?”

“似乎是她目前的化名。”

“天!”金说,“丝绸钱袋上的姓名缩写……胆子还真大。”

“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没有立刻想到。”洛克说。

“我不明白‘维瑞娜·盖兰蒂’怎么能缩成‘G.B.’。”尼可洛斯说。

“私人暗号。”洛克说,“我……我们和这个女人有段渊源。”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尼可洛斯问。

“现在嘛,”洛克说,“你请车夫带我们去寻鼠者先生的办公室,我们说服他别给大家找麻烦,然后你和卡拉斯先生去找昨天我们说过的打手。”

“你呢?”

“我,呃……”洛克摸着胡须楂说,“我得去找个理发师。”

4

他们未经预约就拜访了寻鼠者·比莱佐大人,比起与法庭官员的漫长交涉,这次见面简略得多。双方问候之后,一堆杜卡特金币出现在比莱佐的桌上,洛克和金很快就发现比莱佐其人不切实际、执拗而狂妄,能捞到机会滥用堪称巨大的职权,他发自肺腑地高兴。

两位绅士盗贼决定用传统的卡莫尔手段帮他纠正态度。洛克加了一倍贿赂,金则抓住比莱佐的衣领将他举起来,用他的头顶刮天花板,愉快地提议把他的舌头钉在马车屁股上,然后策马游遍全城。

没有哪个身处高位的中年公仆能轻易拒绝这种恳求,告别时双方达成了彼此满意的协议。比莱佐的人继续毫无意义地熏蒸尼可洛斯的办公楼(为了出勤),洛克用几堆金币确保这种事不会在对深根党有价值的任何地方重演,金则免去了比莱佐那一趟不愉快的马车之旅。

尼可洛斯出来时不但学到了好几个新字眼,知道了某几个熟悉的字眼竟还有那么新奇的连用方法,还补上了他的课本上忘记提到的某些磋商手段。

5

快到下午两点的时候,洛克独自回到乔斯腾旅馆,吃着买来当午餐的半打甜蛋糕里的最后一块。秋风凉丝丝地吹拂过光溜溜的面颊。

旅馆处于美好的喧嚣状态之中,视线内,锁匠在对至少三扇门动手术,此处惯有的商人闹闹嚷嚷,有的在吃饭,有的在叫喊,有的在谈生意,也有的只是在扮演重要人物。另一方面,深根党的普通事务照常进行,洛克和金都同意,他们不需要监管委员会工作的所有细节,他们是发疯了才会逼着周围所有的人一起发疯。

他们要对付的是挫折和不寻常的事件。洛克进门走了还不到五步,尼可洛斯的一帮信使和助手就挥舞着纸片奔向他。他穿过人群,走向深根党的私人包厢,边走边看那些消息。

警察拘捕了深根党几位重要的支持者,罪名是公开酗酒;一名地区组织者收拾起毕生积蓄连夜潜逃,原因未知;瓦德拉斯塔岛的一名候选人明天将与人决斗,他要是变成浑身洞眼的尸体,深根党甚至找不到资格相当的人员接替。洛克喟然长叹。简直是伤亡报告,诸神在上,而他是战场上的指挥官!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可能是萨贝莎,但也可能都不是。毫无疑问,随着时间一周一周过去,这份干扰名单只会越来越长。

洛克走上通往私人包厢的最后一级台阶,听见金说:“这位是拉萨利先生。”金和尼可洛斯站在八个人面前。洛克觉得他们都很够格——城市里的雇佣打手,显而易见的前警官,皮肤黝黑而粗糙的几个是车队护卫。他们点头致意,低声问候。

“我们还搭上了几个女人。”金咬着洛克的耳朵,“保镖。尼可洛斯找到的,明天带过来。”

“很好。”洛克说,他朝金挥挥那些纸片。“看见了?”

“如果你指的是今日倒霉事备忘录,那我看过了。有什么话要对这几位新朋友说吗?”

“我们希望你们过得满意。”洛克对他们说,“希望你们得到了我们的公平对待。如果有什么不满,请来找我们。要是有人威胁你们,或者尝试贿赂你们——你们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也来告诉我们。悄悄地。我保证你们能得到更好的待遇。”

信口开河或虚张声势是毫无意义的,诸神啊,绝对不行。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做等于在宣告你缺乏底气。威胁,即便需要,也该在私下里单独发出。只要这些人有点真材实料,就会感谢你没有当他们是傻瓜。

“去找乔斯腾。”金说,“自己去吃些东西。等你们吃饱了,我安排你们轮流值班。”

他们离开包厢,金转向洛克。“你去哪儿刮脸的,回了趟拉塞因?”

“我没想去那么久的。我,呃,请车夫带我去尼可洛斯列给我们的黑鸢尾据点转了转。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你去找她了,对不对?”

“呃……对。但没在马路上看见她。”洛克第二十次摸着下巴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脸刮得怎么样?”

“就是刮完脸的样子呗。挺好。”

“你确定?”

“佩里兰多在上。不就是用剃刀刮掉了点绒毛吗?又不是用大理石造了一尊自己的胸像。”

洛克把他收到的消息揉成一团,塞进大衣口袋。“好吧,既然你已经找好了打手,也听到了这些消息,我,呃,我上楼回房间……做准备。”

“离我们动身至少还有四个小时。”

“对,但我要是不立刻开始紧张地踱来踱去,到时候恐怕绝对准备不好。”

6

“看上去怎么样?”

差不多整四个小时之后,洛克站在套房里的等身镜前,展示黑色领巾一种略有区别的打法。

“看上去就像一块布。”金说,他换好衣服已经快一个小时,这会儿躺在一把高背椅上,阴森森地掂量着一柄短斧。

“太拘谨?太东方?”

“你不会没注意到那鬼东西你系系解解已经至少十二次了吧?”

“感觉就是不对劲。”

“你不会没注意到这些衣服你昨天才刚拿到手吧?这些衣服比你那没油肚肠里的消化物都还要新,你倒是为什么要琢磨它们的深层含义呢?”

“因为,”洛克说,“我忍不住,而且我知道我忍不住,所以我就是忍不住,听明白了?”

“我当然明白。”金轻声说,“太明白了。但我拍着你的后背,劝你别紧张,这也没有任何用处。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必须自己抬起头,说我准备好了。”

“紧张。”洛克说,“我还希望我紧张呢!全副武装的刺客来杀我,我会紧张。现在这个不一样。诸神啊,已经五年了。她会……我就是……我都不……”他闭上眼睛,靠在镜框上。

“你先练练怎么说完一句话吧。”金建议,“听说那女人特别讨厌这个。”

“五年了。”洛克说,他抬起头,镜子里的烦恼表情像是在自我谴责。“我得告诉她卡罗和盖多的事情。”

“她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难说。”洛克说。“今天上午她来戏弄我们。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换我是她就不会。”

“分开了五年,你以为你们还能那么合拍?你们在一起那会儿难道合拍过吗?”

“呃——”

“你我能活着见到她就很幸运了。”金说,“记住这个。至于那时候的事情,她离开是她的决定,我们留下也是我们的决定。”

“我知道。”洛克说,“我的脑袋知道,但消息还没传到我的心里。我心里似乎有个小人儿,在用羽毛挠我痒痒。现在……珠宝。我该——”

“诸神在上。”金站了起来,“要是你的鞋搭扣太多,她难道会跳窗而去?”

“自从上次见面以来,她的时尚口味也许变得更极端了。”

“你这个哭哭啼啼的笑柄就省省吧。咱们就出发。”

他们一步一步离开房间,走进大堂,经过酒吧和餐桌——坐满了尼可洛斯的手下,面对各种清单、计划和无趣的任务。诸神啊,我真的出发了!他的膝盖像是用湿棉花做的,耳朵里的脉搏仿佛滔天巨浪。

新来的律师在深根党的包厢里目送他们,新雇的打手在前门口打量他们,新做的名牌在所有侍者的脖子上闪闪发亮。这么多条警戒线在抵挡一切可能性,他和金却要去萨贝莎的权力中枢做一趟社交拜访。

在公开场合下他会谨慎地说“敌手”或“对方”,但在自己的脑海里,他躲不过她的名字。

尼可洛斯迎上他们,送他们到门口。“关于警卫和律师你说对了,”他悄声说,“我感觉好多了!”

“呃……好,那就好。”洛克羞愧于自己的心不在焉。

“既然有了保护,”金立刻接过了洛克暂时放下的信心和权威,“现在就轮到我们出手,给那边的朋友找点麻烦了。你来帮我们想一想,他们有什么弱点可供利用,容易而简单的那种。”

“乐意之至。”尼可洛斯说,“知道吗?这才刚刚两天,事情就已经比上次有趣得多了。我等你们回来,可以吗?我很想知道那位,呃,敌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们也想。”金说。

7

马车穿过湿漉漉的夜雾帷幕,洛克还是那么紧张,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觉得他渐渐控制住了自己,应该可以驾驭简单词句和正常走路了。

维尔维斯帕拉,又名傍晚台地,是卡泰因最时髦的地区之一,广场边满是酒馆、赌场、咖啡店和妓院,无数琥珀色和碧玉色灯球在浓雾中射出模糊的灯光。洛克和金的马车在黑鸢尾之标前停下,尼可洛斯和他的朋友们管这儿叫“敌寇酒馆”。

“好。”洛克说,“我们到了——”

“下车可别给我磨蹭一刻钟。”金说,“要么你抬脚出车门,要么脑袋在前飞出窗户。快决定。”

洛克勉强做到了前者。

黑鸢尾之标布置得很舒服,不如乔斯腾旅馆宽敞,但似乎更奢华一点,木墙板更加富丽堂皇,大理石外立面更加光可鉴人。毫无疑问,两家饭店互相较劲填饱了许多卡泰因工匠的钱袋。

洛克旧时的街道本能活了过来,紧张和心烦意乱渐渐消退。门口的小厮没什么特别的,但昏暗门厅深处的两个男人很有意思。他们对身上的精致衣服似乎不太自在,都身材瘦削,面带伤疤,鼻梁歪斜,这么两个人会凑在一起消磨时间,真是巧合啊!显然是打手。萨贝莎也找了些后巷猎狗保护老巢。

“哎呀呀,先生们。”气质迥然不同的另一号人物走进门厅迎接他们。这是一位银发男子,瘦削得像是剑鞘,外衣右侧衣领上别着一朵打蔫的黑色花朵。“长子·沃德拉萨。我是盖兰蒂女士的机要秘书。二位绅士来得真是不紧不慢,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对,确实好一会儿了。”

“我不得不说,”金朝门厅墙上的机械钟表打个手势,“现在离七点还有五分钟呢。”

“当然当然。我可不会怀疑钟表是不是精确,嗯哼?”沃德拉萨嘴角的皱纹提起了一丁点。看来这是个爱挖苦人的傲慢混蛋,忍不住要享受软刀子攮人的乐趣。洛克很想抓着沃德拉萨的脑袋去撞门,于是精神变得愈加集中。“来吧,她想直接和你们谈谈。私下里。”

洛克和金跟着他走向二楼的一条走廊。他们径直去参加一场私人谒见,路上经过了许多惊诧的男男女女……啊哈,当然了,他们都打量着洛克和金,同时装得漠不关心。他们边走边留意人们的面容、室内的布局和大家的举止,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不告而来的时候。这么想真是令人愉快。

到了走廊尽头,沃德拉萨打开一扇门。里面的房间光线昏暗,许多张桌子上点着许多盏金色小灯。这是个私人餐室,高窗外夜雾弥漫。

房间的另一头站着一个女人,紫铜色长发披散着,瀑布般垂到腰际。她慢慢转身,还没等洛克回过神来,他和金已经走进房间,门在背后咔嗒一声关上,萨贝莎沿着两排小灯之间暗影朦胧的过道走向他们。

8

她身穿猩红色的天鹅绒上衣,颜色比头发稍深一点,一身行头有点像骑马装,从肩膀以下收拢,突出苗条的腰线,黑色长裙底下是穿旧了的皮靴。她脖子上扎着白如鸽羽的围巾。和沃德拉萨一样,领口也别着一朵黑鸢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饰品,只有颜色的和谐对比:肤色、围巾、头发、大衣。她把自己变成了画家的调色盘,衬托出分别后这五年间蓬勃生长的美丽。

洛克走到金的前面,用颤抖的双手摘下手套。五年的梦想和为这一刻做的所有准备,顷刻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给他留下了半痴傻的呆滞眼神和嗓子眼里的一口气。

“你……你好。”他说。

“你好,洛克。”

“啊。萨贝莎。呃,你好。”

“不想说点更堂皇更机智的?”

“呃……”她的声音,她一切如故的声音,毫不做作,没有伪装,不带任何口音,就像一杯白兰地灌进了空荡荡的胃囊。“想说的那些话似乎都去别处忙了。”

“它们会在你最预想不到的时候回来。”她微笑道,“到时候可以写下来寄给我。我会好好对待它们的。”

两人相距只有几英尺了,洛克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岁月的魔法:每一根线条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少女的柔弱和轻浮都已消失。她的体形和五官都变得更丰满了。双眼从灵动的淡褐色变成了真切的深棕色,这个颜色也体现在她的发色上。

“握着我的手。”她说,洛克的手指企图和她的手指纠缠,却被她轻轻挡开。两人站在那里,掌心相贴,四目互视;她的手柔软而干燥。洛克有一瞬间甚至期待她会拥抱他,但萨贝莎没有缩短两人之间的互敬距离。

“真该死,你太瘦了。”她失去了几分独断和镇静。

“我病了一段时间。”

“他们说你被下了毒。”

“他们是谁?”

“你知道的。”她说,“还有,你很久不晒太阳,你的韦德兰血统表现出来了。”

“咱们似乎都回去寻了根。”

“嗯,头发?”

“不,膝盖弯。废话,当然是头发了。”

“说来奇怪,我在过去几年间试过所有的黑色、棕色和金色,现在发现原本的发色最能扮演自我。开心吗?”

“你知道我会被它迷得昏头转向。”洛克觉得自己脸红了,“把自己放在最不利的位置上。”

“我知道。”她又露出一丝笑容,“也许今晚我希望我们能回到熟悉的运动场上。”

她松开洛克的手,开玩笑地半鞠躬,绕过洛克。

“你好,金。”她说,“你的肚子没了,肩膀变得这么宽。”

“你好,萨贝莎。”他伸出左手,“你变了很多,但万幸没缺胳膊断腿。”

“亲爱的。”她的手碰到了金的手,金只用动了动前臂,和她礼貌地握手,“怎么?分开五年,我忽然只是个商业伙伴了?”

洛克咬住下嘴唇,看着萨贝莎搂住金,把脸贴在金的衣领上。金只犹豫了一瞬间,也和萨贝莎拥抱,双臂轻而易举地包裹住她,在她的背部中央会合。

两人分开,金说:“给我一分钟,让我确认一下口袋里的东西都还在不在。”萨贝莎哈哈大笑。

“什么,你觉得我开玩笑?”金仔细检查所有衣袋,甚至没有用笑容缓和气氛。

“哎呀。”萨贝莎说,从两人旁边走开,双手叠放在身前,“你们花了多久才想通的?”

“大概一分钟吧。”洛克说。

“不坏。”

“一分钟太久了。钱袋上的缩写实在太不要脸了,但那身打扮真是不错。”

“喜欢吗?太好了,可真不容易,减掉了我几英寸的身高。”

“乔装打扮最难的就是这个。”洛克点头道,“你是在炫技。”

“彼此彼此,我们还没完呢。你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装病。”

“有用就行。”洛克说,“虽说有点勉强。但你见过,所以你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

“这个嘛,”她说,“你们两个必须记住,我看得懂你们绝大部分的手语。”

洛克和金交换了个眼神。忽视了这一点的不止他一个人,这件事有些令人不安。

“这个提醒算是免费的。”她说。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洛克说。

“我想见见你们两个。”她转开视线,“我发现我等不及了。但我没准备好……这个,还没准备好。”

“我们要是被扔进大牢,恐怕就没法准时赴这个约了。”金说。

“啧。”她说,“你这是在侮辱我们三个。说得好像你们没法在午餐前摆脱那帮低能儿似的。总而言之,你们的乔斯腾朋友还没有丢掉烈酒许可证,显然二位没有失去做事的能力。”

“哦,真可爱。”洛克说。

“你的反击也一样。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认为法律是用来保护他们的。”

“因为他们不具备我们的优势。说起来,你不该派一个好脾气的胖子来办那种事。”洛克说,“应该派沃德拉萨那种帐篷钉子老油条送令状。”

“这家伙是个宝贝吧?多么做作的一个干瘪贱人啊。我敢打赌,你和他待上一分钟,就宁可爬过碎玻璃也要一脚踢爆他最珍贵的部位了。”

“玻璃在哪儿?”金嘟囔道。

“还是先让他为我效劳六个星期吧。”萨贝莎向后撩开头发,和金对视,“金,能……让洛克和我单独待一会儿吗?我请沃德拉萨在门外放了一把椅子。”

“我对这个好像不太放心。”

“那就别坐上去。”

金的回应只是清清嗓子。

“请允许我指出,”萨贝莎说,“你们最后一个谨慎行事的好机会只怕就是走出马车的那一刻。隔壁房间说不定埋伏了二十条全副武装的大汉,假如真是那样,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请你让我和洛克单独待会儿,好吗?”

“好吧,”金叹息道,“看来我只得尽我所能扮演一个文明人了。”

他一转眼就出去了。门咔嗒一声关上,只留下洛克和萨贝莎两个人隔着四英尺深色木地板站在那里。

“我招惹他了?”萨贝莎问。

“没有。”

“他刚开始似乎很高兴见到我,然后怎么就闷闷不乐了?”

“金……金遇到了某个人,又失去了她,最糟糕的那种失去。所以你别多想……只是见到你和我之间的事情,他怎么都愉快不起来。”

“你指的是什么事情?”

“别这样。”

“别怎样?”

“别让我说出我的烦恼,就好像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似的。”

“你把我错当成某种叫镜子的家具了,洛克。我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反映出你的感情,所以非常抱歉,为了大家好,你必须说清楚才行。”

“五年,萨贝莎!五年啊!”

“我会数数!所以呢?我没有扑进你的怀里?我没有撕掉你的衣服,抱着你滚进桌子底下?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五年我没有溜回卡莫尔来找你,而你也没有跟着我跑来跑去!”

“我想……我是想——”

“你想。”她说,“这么说毫无意义,洛克。过去是个不存在讨价还价余地的东西。我也许没有回来找你,但你显然也没有来找我。”

“遇到了些难处。”

“哦,”她说,“所以全世界只有你的人生会长出许多麻烦!我一直想见见你来着,真是抱歉,全世界其他人都活得太轻松了。”

“卡罗和盖多死了。”洛克说。

萨贝莎靠在最近的桌子上,抱起双臂望着窗外。“我有这个预感。”最后她说。

“因为金和我单独来到卡泰因?”

“一年前我路过卡莫尔。”她说,“我觉得我最好不要招摇过市。事情和巴萨维那会儿不一样了。三十名大佬,没有秘密和约。我听说了一些令人困惑的传闻……篡夺巴萨维位置的人驱逐了你们,那场大乱之后你们再也没有露面。”

“铁锤落在了所有人身上。”洛克说,“瑞沙大佬利用了我们,然后又出卖我们。我们本来都要死的,但他们只逮住了桑赞兄弟。桑赞,还有一个小朋友……我们的新学徒。你会喜欢他的。”

“呼,”她说,“无论他是谁,你这个角头显然帮了他很大一个忙,对吧?”

“我本来会死的,萨贝莎,要是这样就能救他们,我情愿去死!但我他妈的没有机会!你又帮了什么忙呢?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怎么可能留下?”她说,“怎么可能帮你装模作样地当家?你希望一切照旧——同样的玻璃地窖,同样的神庙,同样的阴谋诡计。听你说你都开始收学徒了,肯定是男孩吧?”

“这他妈就太不公平——”

“蔬菜才扎根,洛克,罪犯不扎根。锁链的盲点已经足够多了——多亏了你帮忙。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挽着你的手看你拙劣地模仿他!”

“我本来可以和你生活在一起,”她继续道,“以搭档身份。祭司、角头、长者?没门。想也别想!诸神啊,锁链留下那笔该死的财富,简直是他花上一辈子都想不出的最可怕的诅咒。真希望他把钱全扔进大海。真希望是我们亲手烧了神庙。”

“我们亲手烧了神庙。”洛克说,“我也把钱全扔进了大海。”

“什么意思?”

“我把所有钱财都沉进了卡莫尔老港,作为卡罗和盖多的死亡献祭。”

“真的全没了?”

“包括最后一个铜子儿,全给了鲨鱼和诸神。”

“谢谢你这么做。”她悄声说,伸出右手,用手背贴着洛克的面颊。

洛克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按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开手,他感觉胸口热流涌动。

“为了失去了一切?”他问。

“为了桑赞兄弟。”

“啊。”

“自从上次见到你,你添了几条皱纹。”她说。

“毒药很厉害。”洛克说,“而且不是我第一次中毒。”

“真是难以想象,你这么迷人,这么容易相处,怎么会招惹到什么人给你下毒。”她说,“卡罗和盖多,我很抱歉。我没有在卡莫尔帮忙,我很抱歉。尽管道歉也没用了。”

“我这个角头当得太烂,我才应该道歉。”洛克说。

“也许换一种更好的生活,我可以留下看着你长出这些皱纹。也许由我亲手添上去。”她浅浅一笑,“但我选择离开之前,好像也没有向你清楚表达过我的感情。”

“说实话,有些时候,我吃惊的是你居然能和我们待那么久。”

“我可不是一夜之间突然下决心离开的。”她放下胳膊,从洛克手中抽出手,“锁链去世的时候,你认为你必须按原样保留一切,把我们的生活冻在琥珀里。也许你就是以此做为哀悼的。但我做不到。”

“呃,我,唉……跟着你到了艾什米尔。”洛克说,“我只告诉了金。那儿有人欠我一个人情。再然后……”

“过来。”她拉出身边的椅子,“坐下。我们像仆人似的傻站着。”

“椅子底下有翻板活门吗?”

“天,别傻了。你随便挑一把好了。”

洛克从走道这边拉出一把椅子,放在萨贝莎请他坐下的椅子旁边。他示意萨贝莎先坐下,看她坐好了,他也面对房门坐下。两人不是面对面,而是向内夹着一定的角度,膝盖几乎碰到了一起。

“我按计划环游七髓王国。”萨贝莎说,“从安伯兰开始,然后一路向西,专挑有钱的单身汉下手,偶尔也找眼神乱飞的已婚贵族。”

“你有没有留下传奇般的绰号?”

“他们肯定给我起了很多名字。”她哧哧笑道,“但真正做起事情来,我发现与其制造神话,还不如保持匿名为妙。”

“你知道的,狗屁卡莫尔荆刺不是我弄出——”

“别着急,洛克,我不是在责怪你。”

“那你为什么离开七髓王国?玩腻了?”

“七髓王国变得越来越危险,安伯兰决定和其他地区断交,所有行政区都开始披甲带剑。似乎应该换个地方玩玩了。”

“他们嚷嚷好多年了,”洛克说,“安伯兰总是号称要独立。国王总是即将被推翻。我甚至拿这些屁话当基础策划过一场计谋。妈的,我估计七髓王国的和平肯定比我长命。”

“那你肯定打算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就死了。”她说,“请相信一个去过那里的人,洛克。老国王没有子嗣,而且老糊涂了。有个公开的秘密是他命令枢密院在他死后选人继承王位。”

“这为什么就一定要打仗了呢?”

“因为这意味着会有十来个家族能得到选票,另外上百个得不到。你认为他们不会拔出刀剑准备动手吗?一旦他们开始交换看法,尸海很快就会淹到大腿。”

“我懂了。那么,你为了躲避这个离开,然后得到一份工作邀约,来卡泰因小住几天?”

“当时我正在离开温提拉,”她说,“前一瞬间我独自在马车里,下一瞬间我就在和盟契法师谈话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洛克深吸一口气,问出下一个问题,“然后……你接下任务之前,他们有没有提到金和我?你知道你会来对抗我们吗?”

“他们说了。”

“之前?”

“对,之前。但我还是接下了任务。你要不要先仔细想一会儿,然后我们再继续说下去?”

“我……你说得对,我没资格说什么。”

“我们不是敌人,洛克,只是对手。我们当然都很熟悉这种处境。告诉我,假如我们调换位置,你会怎么回答?”

“我要是不说‘好的’,这会儿已经死了。”

“唔,我要是不说‘好的’,我会还在七髓王国的某处,库尔·达洛斯伯爵的探子紧追不舍。我必须承认,逃出来时我没有多少钱,也没能如愿保持匿名,事实上,我……我低估了我留下的烂摊子。非常抱歉。”

“金和我……也不是刚结束什么特别有利可图的骗局。”

“所以我们都无法拒绝他们的提议。”萨贝莎凑近他,“法师答应救我出去,帮我掩盖踪迹,彻底安全地销声匿迹,这就是他们的价码。至于我,能再见到你和金也蛮开心的。”

“蛮开心的?”

“你无疑会发现这只是轻描淡写而已。但交谈才刚开始,我们还没法回到以前的步调上去。我说完了我的故事,现在轮到你了。告诉我,卡莫尔都发生了什么?”

“唉,好吧。”洛克不由又去挠已经不存在的胡须楂,“我们当时在策划一个计谋。很不错的计谋,会给你嫌弃的那些财宝再加上好大一堆。”

“然后灰王就来到了卡莫尔?”

“灰王,瑞沙大佬,同一个人。对,我们被选中享受那份可耻的荣光,帮助这个混蛋对巴萨维挑起战争。他有个盟契法师为他做事。”

“我的……委托人说了他的事情。”萨贝莎说。

“天晓得,那团杀人成性的碎渣可不是你那些委托人的骄傲。总而言之,他肯定摸清了我们的情况,还有地窖里的那笔巨款。当时的情况我仔细想了很久,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解释。”

“我们完成了我们的任务,”他继续道,“结果发现灰王在觊觎我们那笔财宝。他有许多账单要付。所以,我们被屠了。他们——”

他的整个存在,本来就被最近的病痛撬松了铰链,想到当时的情形更是像被泡进了一桶热乎乎的稀屎。

“……险些得手。”

“巴萨维家有人活下来吗?”

“没有。纳丝卡被杀是为了刺激她父亲的神经。在我们的帮助下,灰王诱骗巴萨维以为他在为她复仇。巴萨维在浮坟举行一场狂欢,结果和儿子们一起死于非命。真是他妈的壮观。还记得贝兰吉亚斯姐妹吗?”

“怎么忘得了?”

“她们也有份。她们是灰王的姐妹。侍奉巴萨维那么多年,等的就是一个突袭的机会。”

“诸神啊,她们后来呢?”

“遇到了金。”

“那个灰王呢?”

“啊。”洛克清清喉咙,“他碰到了我。我们对了对剑。”

“哈,我必须承认,这是好大一个惊喜。”萨贝莎说,看见她眼睛里闪过的兴味,洛克觉得心口暖洋洋的,“终于开始在刀剑方面下功夫了?”

“啊哈,别被误导了。真是遗憾,他像医师似的开了我的膛。我用尽所有诡计才把匕首捅进他的后背。”

“唔——”她说,“很高兴你杀了他。真可惜,你到现在还不会用长剑弥补自己的笨拙。”

“哎呀,萨贝莎,某些人一瞬间就能无懈可击地掌握人类智慧所及之处的任何一门技艺,我恐怕做不到这个。”

“怎么可能是一瞬间?要不是你指望一辈子都有金帮你留意背后,你大概也会像我一样如饥似渴地投入训练。”

“不可能。该死,我愿意开心地听你数落我,直到太阳升起,但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金不是被我拴在皮带上的一条狗。他是我真正的也是特别的朋友,也是你真正和特别的朋友,但你们两个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起来!”

“请原谅我。”她说,“我只是在为你着想而已。”

“你在生命中最大的坚持就是必须得到真诚而纯粹的友情,从不向周围其他人的奇思怪想低头,但你对纠正我的世界观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呜呼。”她轻声说。

“妈的。”洛克猛捶大腿,“请原谅。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不,你是对的。”她说,“我是个超乎寻常的伪善者。就当我没说任何让你不开心的话吧。请继续讲你的故事。”

“啊——好吧。唉。卡莫尔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杀死灰王的那天夜里,我们乘船去了维尔维拉佐。对了!我遇到了蜘蛛。”

“什么?怎么会?”

“灰王的事情快要落幕的时候,公爵的手下别无选择,只好加入战局。蜘蛛和我刚开始有些误会,但后来合作了一段非常短暂的时间。”

“诸神垂怜,你的罪行难道被赦免了?”

“哈,当然没有。灰王一死,金和我就像兔子似的溜了。”

“你知道了蜘蛛的真实身份?”

“对,她和我谈过几次。”

“真是个女人!我就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那么多年的风言风语,”萨贝莎说,“浮出水面的确凿细节只有一点,那就是蜘蛛是个男人。所有人都百分之百肯定。那么,既然这个人能完全控制住身份的其他细节,这一点最基础的事实为什么会泄露呢?因此只能是烟雾弹。”

“有道理。确实如此。”

“那么,她是谁?”

“啊哈,”洛克说,“看来我是真的勾起了你的好奇心。那我就只能再保密一小会儿了。”

“是吗?我会记仇的,拉莫瑞大人。说到做到。那么你们上船——然后呢?”

洛克谈得兴起,花了十分钟描述他们在塔尔维拉及其附近度过的两年时光——怎么谋算雷昆的罪塔尖,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怎么插手,在鬼风群岛的经历,海上大战,如何失去艾兹丽,失去几乎一切。

“难以置信。”萨贝莎说,他的故事讲到终点,“我听说了塔尔维拉的麻烦事,居然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们推翻了该死的执政官!你们两个愚蠢、笨拙、好运气的小蟊贼!”

“因为我们的智慧,离开塔尔维拉时金失去了爱人,我们没有捞到那笔巨款,解毒剂也少一份。”

“我真是抱歉。尤其是金。”

“我很想说点好听的,比方说他终究会挺过来的,但我知道他做不到。”洛克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知道我也做不到。”

“啊。”萨贝莎说,不带任何评判的语气。“然后我们就在这儿了。”

“对,在这儿。”洛克说,“故事说完了。”

“我有我的委托人的……指示。”她说,“并不禁止你我对话,但至于选举……你必须明白,我们必须死战到底。用尽所有的伎俩和手段。若是有所保留,后果会很严重。非常严重,我不可能——”

“我明白。”他说,“我的……呃,委托人也给了我类似的指示。”

“诸神啊,真希望我们能聊上一整夜。”

“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坦诚。”她站起身,“还有,我叫你来当然有我想做的事情,要是不做,我说不定会疯掉。”

“等一等,什么意思——”

她的答案是把洛克拽起来,搂进她的怀抱。洛克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但这个拥抱是那么热烈,最后还是征服了他。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她耳语道,“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很高兴能见到你。”

“真是不敢相信,我居然有两个要感谢盟契法师的理由。”洛克说。诸神啊,她这么温暖,这么健康,甜苹果味的淡香水底下,他立刻就辨认出了她的气味。洛克抚摸着她柔顺的卷发,叹息道:“该死。只要给我接近你的机会,我都愿意打白工。他们许我一笔巨款,我愿意扔进亚玛瑟尔湖换取这个。我——”

“洛克,”她悄声说,“别废话了。”

“啊?”

“吻我。”

“一千个遵命——”

“不,不是那样。我喜欢的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我们当初——”

“啊哈,”洛克笑道,“乐意从命,我的女主人。”

萨贝莎有个位置特别怕痒,多年前他们成为恋人后,洛克偶然发现了这一点。他轻轻地用左手挑起萨贝莎的下巴,嘴唇贴在了她颈部侧面的耳根处。

她在洛克的怀里扭动起来,洛克的理智立刻被封闭起来,塞进了某个幽深的地洞。

“所以你叫我来是为了这个?”

“别停下,”她气喘吁吁地说,“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洛克又吻了她几次,等他觉得逗弄够了,又用舌头在那几英寸温暖的皮肤上来回舔了几次。她惊呼出声,更紧地抱住洛克。

“啊,天哪。”洛克说,笑着咂咂嘴。他吞了几口唾沫,清除舌头上某种奇怪的干草味道。“你的香水。似乎被我舔掉了不少。希望不是很贵。”

“特别配方,完全为你准备的。”萨贝莎耳语道。她还是抱着洛克,双手探进洛克的腋窝,有那么一小会儿,洛克终于跟整个世界讲和了。

刺痒的麻木感从舌头边缘升起,几秒钟内就占领了口腔全境,登上他的鼻尖。

“不。”他说,震惊和刚刚吞下的天晓得什么鬼东西同时袭击了他。他想抽开身子,但她比洛克强壮——他的四肢已经开始弃他而去。“不,不……金……金!”

“嘘——”萨贝莎耳语道,声音不再颤抖,不再气喘吁吁,不再含有两人共享的那种期待。“特别配方,首先对付喉咙和声音。别费劲了,金听不见你的。”

“为……为什么?”

“请原谅我。”她说。洛克的双腿软了下去。萨贝莎抱着他,她带着洛克慢慢跪下,把他的脑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这么做。要是你听了能心里好受些,我得说是你在塔尔维拉的经历说服了我。你不如我厉害,洛克,但你还是很厉害,我不能允许你跑来跑去,和我公平对战。我必须击败你,为了你和我。”

“不——”

“别说话。听着就好,你的时间不多了。还有第二个原因。我看得出你前一阵病得有多厉害,也看得出你为了跟上我的脚步,把自己逼到了什么境地。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洛克。我不能看着你这么做。你会在企图击败我的过程中害死自己的,我当然不可能看着你死。尤其是我能阻止你的时候。我曾经非常关心你。我现在依然关心你。记住这一点。”

她温柔地亲吻洛克的额头,洛克几乎感觉不到了。

“记住这一点,原谅我。”

9

“不——”洛克说,从层层叠叠的黑暗中醒过来,黑暗像裹尸布似的笼罩着他,“不——萨贝……不,求求你!”

他大叫一声,带着难以想象的感激之情,就像一个人从看不到边际的窒息噩梦中终于挣扎醒来。他闻到自己的汗味,还有湿木头和新鲜湖风的熟悉气味。

双眼不情愿地慢慢睁开。他躺在某艘船的大舱里,他从没见过布置得这么奢侈的船舱——包括泽米拉·达拉卡夏那艘船在内。炼金灯球射出柔和的橙色光芒,给固定家具和华丽陈设镀上迷人的色彩。附近某处传来鸥鸟的叫声,周围在轻轻地吱嘎作响。

“愚蠢,愚蠢,愚蠢。”洛克嘟囔道,享受着完全恢复了的语言能力。他坐起来,立刻意识到饿得难受。“天哪,愚蠢,愚蠢,愚蠢——”

“不能怪你。”金说。

洛克一扭头,看见金坐在对面墙边一张铺着刺绣被单的吊床上。金的前臂和眼圈上都有新增的瘀伤。

“诸神啊,”洛克说,“你这是怎么了?”

“记得她开玩笑说隔壁房间有二十条武装大汉吗?”金听天由命地叹息道。他放下正在读的一本书。“隔壁房间确实有二十条武装大汉。”

“和着热胡椒和一把盐拍死我吧,”洛克说,“我昏了多久?”

“半天。”

“我们在哪儿?”

“亚玛瑟尔湖上,向西朝大海走。”

“不开玩笑?”

金指了指洛克背后。洛克扭头去看,船舱敞着后窗,隔着铸铁栏杆,他能看见灰色的清晨天空和蓝色的水面。栏杆之间的缝隙太窄,连洛克都不可能挤过去。

“她把咱们送上了一艘豪华的囚船。”金说,“乘客只有你和我。航线是舒舒服服地出海,慢悠悠地环绕整块大陆。”

“你他妈开玩笑吧?”

“如果她的阴谋得逞,等我们回到卡泰因,计票都已经结束一两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