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若泽·埃斯托里尔宅

1811年1—3月

“我一直寻思,先生,一旦我去了半岛,您再同战争部打交道的时候,情况会发生很大变化。”斯特兰奇道,“恐怕我这一走,若再有人没时没会儿、没日没夜地上门求做这样或那样的法术,您该觉着不方便了。到时候除了您,再没别人照应他们。您还有时间睡觉?我看咱们得让他们试试别的法子。组织安排方面的工作若能帮上忙,我乐意效劳。要不咱们这礼拜请利物浦伯爵来吃个晚饭?”

“哦,所言极是!”诺瑞尔先生见斯特兰奇如此体谅,心情大好,“你也同来,你讲话甚是清楚明白!什么事经你一说,伯爵立刻就懂。”

“那我这就给伯爵他写信?”

“行,去写!快去!”

这是年初头一个礼拜,斯特兰奇的行期尚未确定,但也要不了太久。他坐下写了封邀请函,利物浦伯爵当即应下,隔天便现身汉诺威广场。

诺瑞尔先生和乔纳森·斯特兰奇习惯在晚饭前先在书房待上一个小时,于是他们在那里接待了伯爵大人。齐尔德迈斯也在场,根据情况需要随时扮演抄写、顾问、信使及侍从种种角色。

利物浦伯爵从未见过诺先生的藏书,于是在落座之前,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先生,”他说道,“有人告诉我您的藏书是当代一大奇观,可我预想的还没您这里一半丰富。”

诺瑞尔先生听了十分得意。他就喜欢利物浦伯爵这样的客人——对书籍敬佩得疏远,根本不打算把书从架子上拿来读。

随后,斯特兰奇对诺先生说:“先生,咱们到现在还没谈谈我去半岛该带些什么书。我列了个单子,有四十本,您要是觉得还有改动的必要,我乐于听从您的意见。”他从桌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折合起来的,递给了诺先生。

这样一张单子,诺先生看了没法高兴。单子上满是画掉的第一稿、画掉的第二稿,第三稿的内容画了箭头加进去,曲里拐弯地在别的字旁边绕。纸面有墨水点子,书名有拼错的,作者有改名换姓的,最令人不解的是,竟然还有三行谜语诗,是斯特兰奇打算写完再送给阿拉贝拉作为分别纪念的。不过,诺先生面色苍白倒不是因为这些。他之前压根没想到斯特兰奇在葡萄牙那边还需要书。将四十本宝贝书带到战火连天的地方,书有可能被烧掉、炸毁、淹水、蒙灰,太过恐怖,不堪设想。诺先生不大懂得打仗,可他不信士兵会是爱书同好。他们可能会用脏手指头翻弄书本!他们可能会把书撕掉!他们还可能读上一段试试身手——这最是恐怖!士兵都识字吗?诺先生说不好。眼下整片欧洲大陆前途凶多吉少,自己屋里还坐着一位利物浦伯爵,他知道若是回绝该有多难——几乎不可能。

他看看齐尔德迈斯,一脸急切求助。

齐尔德迈斯耸耸肩膀。

利物浦伯爵则仍是静静地四下观望,大约在想,这儿的书成千上万,临时拿走个四十本,哪儿看得出来。

“我带书不能超过四十本。”斯特兰奇接着说,一副就事论事的腔调。

“您英明,”利物浦伯爵道,“相当英明。除了方便随身携带的,什么都不要拿。”

“随身携带!”诺先生大叫起来,从没吓成这样过,“你不会是打算带着它们到处跑吧?你一到目的地必须马上找个书房把它们放好,城堡里的书房最理想,一座墙壁厚实、防御彻底的城堡……”

“要是它们都在书房里存着,对我也没什么用处了,”斯特兰奇声音镇定得拱人火,“我得上战场、下营房,书必得跟着我。”

“那就一定把它们放箱子里!”诺先生说,“找个非常牢固的木箱或者打个铁柜!没错,铁打的最好!咱们可以找人订做的,然后……”

“啊,请原谅,诺先生,”利物浦伯爵插话进来,“我倒是强烈建议斯先生不要带铁柜。任何自备物资放在推车里,他绝不能想当然以为可靠。士兵需要推车运送器材、图纸、口粮、弹药等等,为了少给陆军方面添麻烦,斯先生最好还是学其他军官的样,把个人物品都驮在骡子或者毛驴身上。”他转向斯特兰奇,“您挑一匹壮实骡子,驮您的随从跟行李。从修利-拉特的铺子里买几只马鞍褡裢,把书放里面。军用褡裢最能装东西。书要是放推车上,一准儿被偷。当兵的——很遗憾地讲——什么都偷。”他说罢思索片刻,又补上一句,“至少咱们国家的都这副德行。”

一番对话之后,晚餐进行得如何,诺先生全然不知。他隐约记得斯特兰奇和伯爵二人滔滔不绝,笑声连连。好几次听斯特兰奇说:“好吧,就这么定了!”又听伯爵答:“哦,那当然了!”可他们说的究竟是些什么,诺先生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多希望自己还没来伦敦,多希望自己压根没打算复兴英格兰魔法,多希望自己还住在何妨寺,读读书、作作法,自娱自乐。比起四十本书的损失,他觉得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

待利物浦伯爵和斯特兰奇走后,他回书房端详那四十本书,一本一本抱在怀里,趁还来得及,好好地宝贝一下。

齐尔德迈斯也还在书房里,晚饭也没离开桌子,这会儿还在处理宅间账务。诺先生一进来,他便抬头,咧嘴一笑:“先生,我敢说等上了战场,斯先生一定干得不错。人家今天已经将您一军了。”


2月初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一艘名叫“圣瑟罗的祝福”的英国船沿塔古斯河北上,停靠在里斯本城中心的黑马广场旁边。头一拨下船的乘客里,便有斯特兰奇和他的随从杰里米·约翰斯。斯特兰奇之前从未到过外国,这会儿置身域外的感觉特别明显,再加上四周陆海军的重要工事嘈杂忙乱,一切在眼前兴兴轰轰地展开,令他激动不已。他跃跃欲试,打算马上动手施法术。

“不知威灵顿勋爵现在何处,”他对杰里米·约翰斯道,“你觉得那帮人里有谁会晓得吗?”他带着些许好奇,向广场尽头一处未完工的大拱门望去。这拱门格外有军事机关的派头,若说威灵顿现在就在门后面某个地方,他也不会太奇怪。

“可现在是夜里两点钟,先生,”杰里米说道,“勋爵大人一定在休息。”

“哦,你这么以为?整个欧洲的命运都捏在他手心儿里,他还休息?不过我想也许你说得没错。”

斯特兰奇只好勉强承认,眼下最好还是先找家旅馆住下,明天上午再去找威灵顿勋爵。

之前有人向他们推荐一间位于鞋匠街的旅馆,开这间旅馆的普利多先生是康沃尔郡人。普先生的住客几乎都是英国军官,不是刚从英格兰回到葡萄牙,就是准备离岗休假在这里等船。普先生尽己所能让军官们感觉宾至如归,结果却不如人意。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葡萄牙本地特色总还是千方百计闯进来,引起客人们的注意。就算旅馆内的壁纸和家具最初都是从伦敦原封运来的,经葡萄牙的烈日一晒五年,也都变得格外葡式。就算普先生亲自指点后厨准备英式餐饮,可人家厨子是本地人,做出的菜若是按客人的标准还是撒多了胡椒、放多了油。就连客人们的靴子,一经本地擦鞋小孩儿涂抹,也隐约染上些本地气质。

第二天上午,斯特兰奇起得挺晚。他叫了一客丰盛的早饭,吃罢便在附近溜达了一个多钟头。里斯本这座城市看来有不少广场市集、典雅建筑,而雕塑、戏院、商铺也多的是。见这情形,他猜想打仗大概也没那么可怕。

回到旅馆,他看见四五位英国军官正聚在门廊里,争相说着什么。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大好机会。他走上前去,为自己插话道了歉,随后自我介绍一番,并问在里斯本哪里能找到威灵顿勋爵。

这几位军官回头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就好像都觉得这问题问得不对,可斯特兰奇不懂哪里不对。“威灵顿勋爵这会儿不在里斯本。”其中一位蓝制服、白靴裤的骠骑兵答道。

“哦,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斯特兰奇问。

“回来?”那位军官道,“几个礼拜够呛——我看得几个月,也可能根本不会再回这儿来了。”

“那我该上哪儿找他呢?”

“老天!”军官叹道,“他在哪儿都有可能。”

“您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吗?”斯特兰奇问。

那位军官看着他,毫不同情。“威灵顿大人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他说,“哪儿需要他,他就去哪儿。何况,”他为了让斯特兰奇更明白点儿,又补了一句,“哪儿都需要威灵顿大人。”

另一位身着鲜红制服、上衣缀了不少银穗子的军官发了话,声音友善得多:“威灵顿大人在线上。”

“在线上?”斯特兰奇问。

“是的。”

可惜,这答案到了斯特兰奇耳朵里,并不像军官们以为的那样明确、有效。斯特兰奇心想,自己的无知算是显摆够了,继续打听消息的愿望烟消云散。

“威灵顿大人在线上。”这话真是匪夷所思,要是斯特兰奇非得做个判断,他宁愿相信“在线上”是句俗话,表示人喝多了。

他进了旅馆,让门房去找杰里米·约翰斯。若一定要在英军面前出丑,他想还是让杰里米去的好。

“啊,你在这儿呢!”杰里米一来,他便说,“去找个士兵或者军官问问,上哪儿才能找到威灵顿勋爵。”

“好的,先生。不过您难道不想亲自问问他们?”

“不太可能,我还有法术要做呢。”

于是杰里米出了门,不多会儿便回来了。

“问出来了吗?”斯特兰奇问。

“哦,问出来了,先生!”杰里米兴高采烈道,“也没多大秘密。威灵顿大人在线上呢。”

“我知道,可这话什么意思?”

“哦,抱歉,先生!人家回答我的时候特别随意,就好像这是全天下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以为您肯定知道呢。”

“好吧,我不知道。我想我最好问问普利多。”

普利多先生见要他帮忙,自是十分欢喜。他说这事儿再好办不过了,斯特兰奇先生一定得去陆军司令部看看,肯定能在那边找到勋爵大人。从市里出去大约走个半天,也许再久一点。“就跟从泰伯恩走到戈德尔明差不多远,先生,假如您能想象一下。”

“不过,要是能麻烦您在地图上给我指点指点……”

“老天保佑您,先生!”普先生给逗乐了,“您自己去的话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我得找个人带您去。”

普先生找来的向导是一位助理特派员,正要到托里什韦德拉什去办事,这地方比陆军司令部还要多走四五里地。特派员表示很乐意与斯特兰奇同行,为他指路。

“好了,”斯特兰奇心想,“我总算是在进步了。”

旅途的前半段,路两旁田野、葡萄园星罗棋布,其间坐落着漂亮的村舍,刷得四白落地,还有石头砌成的风车磨坊,挂着棕色帆布做的桨,景色颇令人愉快。一路上,他们见到大批身着棕色制服的葡萄牙士兵来来往往,偶尔也会碰上几位英国军官,军装鲜红、蔚蓝,更加鲜丽明亮——斯特兰奇带着一腔爱国情绪看那颜色,感觉更富男子汉气概,更配上战场。骑了三个钟头,方见得一道山脉如同围墙自平地立起。

二人骑进两座高峰之间一道窄谷,特派员说道:“咱这就算是入线了,您看见高处关口旁边那座炮台了吗?”他往右边指指。他所谓的“炮台”最初大概就是一座风车,如今已经安了营、垒了垛、掏了炮眼,全副武装。“关口另一侧还有座炮台,您看见了吗?”他又指指左边,“岩石突起那里又是一座小炮台,小炮台后面——今儿这天儿雾沉沉的,您估计看不到——还有一座。远处还有,一座接一座的炮台,从塔古斯河到入海口连成一线!这还不算完呢!咱们北边还有两条,总共三条线!”

“真是叹为观止。都是葡萄牙人给修的吗?”

“不是,先生,是威灵顿大人修的。法国人甭想进来。哈,先生,就算是个虫子,手上没有威灵顿大人亲笔写的条子,也甭想溜进来!先生,这就是为什么法国人如今还老实待在圣塔伦,寸步难行,而咱们在里斯本就能睡得安安稳稳!”

很快,他们便离开主路,踏上一条陡而蜿蜒的小道,沿着山坡爬到一处名唤黑狗镇的小村落。斯特兰奇一看这实际的战时场与自己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吃了一惊。他原想着威灵顿勋爵一定会坐在里斯本的大楼里派发命令,结果人家却在这么个小地方,把它放在英格兰连个村子都算不上。

陆军司令部居然设在一座毫不起眼的房子里,门外是片普普通通、石子墁地的院场。斯特兰奇被告知威灵顿勋爵到线上视察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得来——大概要等到晚饭时分了。斯特兰奇可以在这儿等,只要别挡事儿,谁都没意见。

然而,从一进门,斯特兰奇就感觉自己被一条特别恼人的自然定律所约束:若一片地界没人认识你,不管你往哪儿站,都挡人家的事儿。他没法坐下等——他待的这间屋里根本没椅子,估计是怕法国人万一溜进来藏在后面——于是他只好转移阵地,站到窗前。可马上走来两位军官,其中一位要给另一位展示葡萄牙某种重要的战略地形,于是必得往窗外看。他们瞪了一眼斯特兰奇,斯特兰奇只好转移到一座挂了半扇门帘的拱门前去站着。

这时候,过道里有人不住地喊一个叫“酒印子”的去搬火药桶,催他赶紧去。一位身材极其矮小还有点驼背的士兵走进屋来,脸上有一块非常明显的紫色胎记,身上穿的似乎是陆军各团制服拼凑起来的百家衣。这人大概就是“酒印子”了。这“酒印子”愁眉苦脸的。他找不到火药在哪里。他翻过储藏室,找过楼梯间,也搜过凉台,还要不时回头嚷嚷“一会儿就来!”——直到他想起去斯特兰奇身后撩开门帘,在拱门底下翻找,这“一会儿”才算没白费。随后他马上大喊,说火药桶找到了,还说要不是有人(说到这儿,他怒瞪了斯特兰奇一眼)挡在桶前面,他早就发现了。

时间过得慢吞吞的,斯特兰奇又回到自己原先在窗边的阵地。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只听得一阵嘈杂并感到秩序突然有变,他意识到是什么“大人物”回来了。转眼间,屋里一阵风似的进来三位男士,斯特兰奇这下总算见着了威灵顿勋爵。

如何描述一下威灵顿勋爵呢?还用得着描述——或者说谁能描述得了呢?目光所及之处——从驿站酒馆墙上贴的廉价招贴画,到大会堂走廊里添军旗、配战鼓的精工细描——都是他的肖像。如今的小姑娘,只要浪漫情怀中等偏上,谁有可能活到十七岁还没买过一张勋爵的画像?姑娘心中的他,鼻梁一定高而长,绝不会是短粗一团。而其使君有妇的现实,是姑娘一生最大的遗憾;为了弥补,姑娘只盼望自己将来一生儿子就取他的名字——亚瑟。这般死心塌地,并不只姑娘一人。家中弟弟、妹妹,谁还不是一样痴狂?英格兰小孩子的房间里,模样最精神的玩具兵一定被唤作威灵顿,外出历险的机会比箱子里其他玩具加一块儿都多。上学的男孩子每人每礼拜至少模仿一回威灵顿,自己的小妹妹也不例外。英格兰人种种优秀品格汇集威灵顿一身,英格兰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法国人将拿破仑装进肚里(他们显然真这么干的),我们把威灵顿长存心间。

这会儿,威灵顿勋爵正为什么事情很不高兴。

“我想我的命令清楚得很!”他对旁边两位军官说道,“让葡萄牙人把带不走的粮食都销毁,不要落到法国人手上。可我这半天光见法国兵往卡尔塔舒的山洞里钻,还在往外扛麻袋。”

“让葡萄牙人销毁粮食,他们很不情愿,都怕饿肚子。”一位军官解释说。

另一位军官心存侥幸地提示道,兴许麻袋里装的不是粮食,可能是金子、银子一类没什么用途的东西。

威灵顿勋爵冷冷地看着他:“那些法国兵扛着麻袋就上了磨坊,风车转起来谁都看得见!你大概以为他们在磨金子吧?达尔齐,拜托,去向葡方抗议!”他一双怒目往四周看了看,目光停在斯特兰奇身上。“这人是谁?”他问道。

那位叫达尔齐的军官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哦!”威灵顿勋爵转而冲斯特兰奇说道,“你就是那个魔法师。”口气淡含一丝疑问。

“是的。”斯特兰奇答道。

“诺瑞尔先生?”

“啊,不是。诺先生还在国内。我是斯特兰奇。”

威灵顿勋爵一脸莫名其妙。

“我是另外那一位。”斯特兰奇解释。

“这样啊。”威灵顿勋爵道。

那位叫达尔齐的军官盯着斯特兰奇,一脸惊讶,仿佛在想:威灵顿大人都已经告诉你你是谁了,你再硬说自己不是,实在太没教养。

“斯先生,您看,”威灵顿勋爵道,“恐怕您这一趟算白跑了。实话跟您讲,要是早能把您拦住,我早就拦了。现在您既然来了,我就趁这机会向您反映一下您跟另外那位魔法师到目前为止给陆军添了多少麻烦。”

“麻烦?”斯特兰奇问。

“是麻烦。”威灵顿勋爵又重复了一遍,“大臣看了您两位给变的幻影,就以为自己懂得葡萄牙这边的形势了。他们派给我的命令比以前多得多,对我的干涉也比以前厉害。葡萄牙这边该怎么办,只有我清楚,斯先生,因为只有我熟悉这里各种情况。我不能说您二位所作所为就一无是处——海军那边好像特别满意——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说的是:我在葡萄牙这边用不着魔法师。”

“可是,大人,来这儿以后,法术绝不会遭滥用,我一切都听您指挥,为您服务。”

威灵顿勋爵看了斯特兰奇一眼,目光锐利:“我缺的主要就是人手,您能让我们人再多点儿吗?”

“人?这,这取决于大人您指的是什么。这问题很有意思……”斯特兰奇发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跟诺瑞尔先生一模一样,于是心里很不舒服。

“您能让人再多一点儿吗?”勋爵直截了当。

“不能。”

“您能让子弹打法国人的时候飞得再快点儿吗?当然它们飞得已经不慢了。您能不能掀泥土、挪石头,把我的多面堡、眼镜堡还有其他防御工事建起来?”

“不能,大人。可是,大人……”

“司令部的随军牧师姓布里斯科,总医官姓麦格里戈。您要是打算在葡萄牙待下去,我建议您去找找这两位。他们那边也许有用得上您的地方,我这边没有。”威灵顿勋爵说罢,转身喊一个叫桑顿的人赶紧开饭。这就算告知斯特兰奇谈话已经到此结束了。

斯特兰奇早已习惯政府大臣对自己恭而敬之,早已习惯和国内高官权贵享受同一级别的待遇。如今一下子被归为随军牧师、卫生员之流,成了编外人员,心里实在不好受。

当天,他在黑狗镇唯一的客栈凑合了一夜,待天蒙蒙亮便回了里斯本。回到鞋匠街的旅馆,他坐下就给阿拉贝拉写了一封长信,详细描述了自己受到的待遇有多过分。过了一会儿,心里好受点儿了,他又觉得吐苦水的作风太没男人样,于是把信撕掉了。

随后,他把自己跟诺瑞尔为海军部施过的所有法术列了一张清单,打算拣出最合勋爵大人心意的一种。深思熟虑后,他认定,若打算让法军吃苦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召唤雷电暴风、瓢泼大雨降到他们头上。他立马打定主意,这就给威灵顿勋爵写封信去,申请施法。明确的计划是令人振奋的,斯特兰奇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了——直到不经意间瞥见窗外:只见天空墨黑,雨水湍急,狂风猛吹,这阵势就算不施法,很快也会打雷的。他起身去找普利多先生,普先生说这雨已经连着下了好几个礼拜了——本地人都说还会再下很长时间——没错,法国人对此确实特别恼火。

斯特兰奇思忖片刻,打算给威灵顿勋爵写个条子,申请施法让雨停,因为英军士兵在雨里一定也十分难受。然而,他最终还是觉得,在进一步了解兵法、了解威灵顿本人之前就搞天气幻术太冒险。眼下,他感觉最好还是变出无数青蛙,往法军脑袋上砸。这法术颇有出典,《圣经》里都写了,斯特兰奇心想,还有什么比这更具高格呢?

第二天上午,他闷闷不乐地坐在旅馆房间里,手上端本诺先生的书,实际却在观雨。突然有人敲门,来者是一位军官,苏格兰人,一身骠骑兵装束。他面带一丝犹疑看着斯特兰奇,问道:“诺瑞尔先生?”

“我不是……哦,无所谓!您有何贵干?”

“司令部那边给您的信儿,诺瑞尔先生。”这位年轻军官递给斯特兰奇一张条子。

这是他之前写给威灵顿的申请。有人在上面拿粗粗的蓝铅笔草书两个大字——“不批”。

“这是谁写的?”斯特兰奇问。

“这是威灵顿大人写的,诺先生。”

“哦。”

第二天,斯特兰奇又给威灵顿写了一封信,申请施法使塔古斯河涨水,掀起浪来淹没法军。这份申请总算换来比上次长一点的回复,威灵顿解释说目前英军全体跟葡军大部正夹在塔古斯河与法军阵营之间,这么一来,斯先生的建议着实不便实施。

斯特兰奇不肯罢休。他继续给威灵顿写信,一天一份申请。所有申请都被否决了。

2月底极其阴沉的一天,他正穿过普利多先生旅馆的门厅,走去吃个孤单的晚餐,路上差点儿与一个英国打扮的白净年轻人撞个满怀。这年轻人道了歉,并问他知不知道上哪儿去找斯特兰奇先生。

“我就是斯特兰奇。您是?”

“我姓布里斯科。我是驻陆军司令部的牧师。”

“布里斯科先生。是的,可不是嘛。”

“威灵顿大人叫我来找您。”布先生解释道,“他说您能施法帮我的忙?”布先生微微一笑,“不过我想他实际上是觉得也许我能劝您别再每天给他写信了。”

“哦!”斯特兰奇道,“他要是不给我点儿事干,我是不会罢休的。”

布先生大笑起来:“好啊,那我就这么告诉他。”

“谢谢您。那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过去倒是从没替教廷施过法术。跟您说实话,布先生,教会方面的法术我知之甚少,可我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嗯,那我也跟您说实话,斯先生。我在这边的任务相当简单。我去探望病人、伤员,为士兵布道,谁牺牲了,我就为这些可怜人安排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我想不出哪里需要您帮忙。”

“别人也都想不出。”斯特兰奇叹了口气,“不过,来,咱们一起吃晚饭怎样?至少我不用一人独坐了。”

这请求立刻得到回应,二人在旅馆的餐厅里落了座。斯特兰奇发现布里斯科先生脾气爽快讨喜,乐意把自己所知的关于威灵顿勋爵和陆军部队的一切都告诉他,实为用餐良伴。

“当兵的大部分都没什么信仰,”他说道,“我倒也不指望他们信什么。我来之前的牧师们刚一到这儿就都请假离开。现在想想,这情况其实对我颇有帮助——这里人很感激我。只要你肯与他们同甘共苦,他们就觉得你是好人。”

斯特兰奇说他绝对相信。

“那么,您呢,斯先生?您干得怎么样?”

“我?我压根儿什么都没干。谁也不用我。有人叫我——能有人张口叫我就很难得了——根本不管我是斯特兰奇还是诺瑞尔,大家似乎都没发现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

布里斯科大笑起来。

“而且我每上报一份申请,威灵顿勋爵就把它拒掉。”

“为什么?您都申请什么了?”

斯特兰奇给布先生讲起他第一份打算天降青蛙往法国人脑袋砸的提议。

“哦,他把这么个提议否决了,我真一点儿都不奇怪!”布里斯科口气略带轻蔑,“法国人懂得做青蛙、吃青蛙的,对不对?威灵顿大人作战方案中关键一条就是让法军挨饿。您这么一来,就等于申请往人家头上砸烤鸡和肉饼!”

“这可不是我的错,”斯特兰奇略微有点儿生气,“我特别想把威勋爵的作战方案考虑进去,可我根本不知道方案是什么。过去在伦敦,海军部有什么打算都会告诉我们,我们再根据要求设计法术。”

“原来是这样,”布里斯科道,“抱歉,斯先生,也许是我没太听明白,不过我真觉得眼下这情况对您有利。您在伦敦的时候,做什么都必须依靠海军部提供的意见,哪怕他们的意见都是对发生在几百里地以外形势的推测——而且,我敢说他们也没少出错。您到了这儿,就可以亲自查看。您这几天的经历,跟我当初没什么不同。我刚来的时候,一样是没人搭理。我从一个团晃到下一个团,谁也不需要我。”

“可您现在都算威灵顿随员之一了,您是怎么做到的?”

“这需要时间。最终我向威灵顿大人证明了我还是有用的,我相信您也行。”

斯特兰奇叹了口气:“我试过了,可证明的无非是自己的多余,每次都这样。”

“瞎说!在我看来,您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还待在里斯本。要是您肯听我的,您就尽快启程,上山里跟士兵军官住一起去。要想了解他们,非这样不可。跟他们聊聊,每天到炮台阵线后方的荒村野岭跟他们待待,很快他们就会喜欢上你。他们是天底下最棒的兄弟!”

“真的吗?伦敦那边传,说威灵顿管这帮人叫作一无是处的败类。”

布里斯科笑起来,就仿佛变成一无是处的败类只是部队极小的失误,却又是部队魅力极大的体现。斯特兰奇心想,这可不大像个神职人员应有的态度。

“他们究竟是好是坏?”他问。

“他们又好又坏,斯先生,他们又好又坏。好啦,您怎么打算?去是不去呢?”

斯特兰奇皱了皱眉:“我不知道。并不是说我怕苦嫌累,您懂的,我想一般人能受得了的那些罪,我也能承受。只是我到那边谁也不认识。我从一来,就仿佛只会挡别人的道,而且没有熟人可找……”

“哦,这容易!咱们这儿既非伦敦,也非巴斯,谁还要介绍信?带一桶白兰地,要是您仆人还扛得动,就再加一两箱香槟。有多余的香槟白兰地赠送,您很快就能结交一大批军官。”

“真的吗?真就这么简单?”

“噢,绝对的!不过别费力往那儿扛葡萄酒,他们那边已经不少了。”

过了几天,斯特兰奇带着杰里米·约翰斯离开里斯本,前往阵线后方的村子。英军官兵发现身边来了个魔法师,都有点儿惊讶,将他写进家书,言语不乏各种贬损,说简直不知他来这儿干吗。而斯特兰奇真照布里斯科先生说的做了。每遇上一位军官,他就请人家当天晚饭后去他那里一起喝香槟。很快,大家就不再对他奇特的身份大惊小怪了。只要进了斯特兰奇的营帐,总能碰上些乐呵的人,总有正经东西喝——这才是最重要的。

斯特兰奇抽起了烟。他过去对抽烟打发时间没什么兴趣,这回他发现,若打算跟部队里的人开聊,手边常备烟草可谓制胜法宝。

日子过得不同寻常,四周景致也十分怪异。阵线后方几个村子里的住户全依威灵顿勋爵的指示撤离了,庄稼也都烧干净了。作战双方的士兵进了荒村,见什么有用就拿什么。英军这方面,在山路、林地间发现沙发椅、大衣柜、床和桌凳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偶尔还能见到整间的卧室或者客厅,里面修容用品、书籍、灯具齐备,只是少了墙壁和屋顶的约束。

若说英军在风雨里遭了罪,法军受的难只有更惨——身上破衣烂衫,什么东西都吃不到。自去年10月以来,他们就眼睁睁看着威灵顿勋爵兴建起来的炮台阵线,攻也攻不成——有整整三道坚不可摧的炮台阵线掩护,人家想撤退就撤退进去。威勋爵也不特意去攻打他们——有什么必要呢?他们饿的饿死,病的病死,比自己下手灭得还快。3月5日这天,法军拔营向北行进。几小时后,威灵顿勋爵便率英军一路追击。斯特兰奇也跟着去了。


月中一个雨绵绵的早晨,斯特兰奇正沿着路边跟随第95来复枪团的行军路线骑行,刚巧发现前面不远走着几个格外要好的朋友。他喝促马儿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追上他们了。

“早上好啊,乃德。”他冲一个在他看来算得上心细、明理的人打招呼。

“早上好,先生。”乃德高兴地答应。

“乃德……”

“什么,先生?”

“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我知道这问题怪得很,乃德,你多包涵。我特别想知道。”

乃德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咂咂嘴、皱皱眉,表现出冥思苦想的种种症状。与此同时,他的同伴们纷纷帮嘴,告诉斯特兰奇他们最想要什么,例如盛满金子且永远倒不空的魔法罐子,或是由整颗钻石雕出来的小房子。有个威尔士人,戚戚哀哀像唱歌似的说:“吐司浇奶酪!吐司浇奶酪!”重复了好几遍,惹得大家笑个不停——威尔士人的幽默真是天生的。

正笑着,乃德一番冥思苦想总算有了结果。“新靴子。”他说。

“真的?”斯特兰奇惊讶地问。

“真的,先生。”乃德答道,“就要新靴子。都怪葡萄牙这边该×的路。”他指指跟前那条积满砾石、坑坑洼洼、葡萄牙人也好意思称之为“路”的东西,“靴子都叫它磨成布片片,一天走下来,骨头生疼。要能来双新鞋,噢,行一天的军咱不也精神得很?到时候法国人咱还不说打就打?到时候咱还不追得法国佬汗如雨下?”

“乃德,你的斗争精神值得赞扬!”斯特兰奇道,“谢谢你。你回答得真棒。”说罢便骑走了,身后一堆人大声追问:“乃德什么时候才有新靴子?”或是:“乃德的靴子呢?”

当晚,威灵顿勋爵将司令部设在洛桑村一栋已不见旧日辉煌的大宅里。这栋宅子原先属于一位家财万贯的爱国贵族若泽·埃斯托里尔,后来,他跟他几个儿子全被法国人先刑后杀,夫人死于热病;至于几个女儿落得什么下场,有多种说法在此地流传。几个月以来,这里都是一片惨象,威灵顿的部下们一到,便把喧闹的说笑声、拌嘴声带到各个角落;军官们进进出出,身上制服红的红、蓝的蓝,阴暗的房间都变得明快起来。

晚饭前一个钟头是日间最忙碌的时分,屋里挤满了军官,有来送报告的,有来领命令的,有的干脆就是来听闲话儿的。屋子一头有座样式华丽庄严却已近坍塌的台阶,通向一扇年代久远的门。据说,就在这扇门的后面,威灵顿勋爵正埋头苦干,为抗击法军设计新方案。也怪了,无论谁,只要进了屋都会往台阶顶端那里充满敬意地望一眼。威灵顿两名高级部下——军需长乔治·莫雷上校和副官长查尔斯·斯图尔特上将坐在一张大桌左右两端,二人都忙着为部队第二天的行动做安排。说到这里,我要停下来讲几句:若您一看“上校”“上将”这样的字眼就以为坐在桌前的两位都是老头子,那您就大错特错了。十八年前刚开始跟法国打仗的时候,英国陆军靠的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做指挥,这些人里有不少干了一辈子事业都没亲眼见过战场什么样。年代不同了,老将军们退的退、死的死,上面觉得最好还是找些岁数小点儿、更有活力点儿的年轻人来接他们的班。威灵顿本人才四十出头,他手下的高级军官就更年轻了。在若泽·埃斯托里尔的这间宅子里的都是些年轻人,一个个都喜欢打仗,都喜欢跳舞,对威灵顿勋爵都是一片忠心。

3月的这天晚上,虽然有雨,尚属和暖——好似英格兰5月的天气。若泽·埃斯托里尔死后,花园里的植物都长疯了,尤其是新冒出几株紫丁香,挨挨挤挤地沿着墙根长。现在花全开了,于是宅子的窗户、窗板都敞着,好让染了丁香味儿的空气透进来。莫雷上校跟斯图尔特上将突然发现自己身上以及面前的重要文件上被水点子淋了个铺天盖地。他们生气地抬头看去,只见斯特兰奇站在窗外走廊上,正心不在焉地甩伞上的雨水呢。

斯特兰奇进了屋,冲相识的军官问安,随后走到桌前,问有没有可能与威灵顿勋爵一谈。斯图尔特上将是个英俊且傲慢的人,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莫雷上校脾气好些,更客气一些,说恐怕不太可能。

斯特兰奇抬头凝视那座通向雕花大门的庄严楼梯,大门后面就坐着威灵顿勋爵。(说来也怪,人一进屋直觉上就能判断出他在哪里。伟人散发的魅力就是这么大!)见斯特兰奇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莫雷上校猜他大概是一个人孤单得慌。

一位高个子男人朝办公桌走来,脸上一对黑眉生得鲜明夺目,蓄一部黑髭与之相配。他身着深蓝色制服,胸前缀轻龙骑兵团的金辫子。“你们把法国战俘关哪里去了?”他问莫雷上校。

“钟楼上。”莫雷上校答道。

“那还行。”对方道,“我多问一句,是因为昨天夜里珀西上校把仨法国人关农棚里了,以为不要紧。结果棚子里好像有他们52团的人之前放进去的鸡,一夜之间全被那仨法国人吃了。珀西上校说今天早上他们团里的兵盯着法国人看的眼神都很异样,仿佛在琢磨鸡肉香味被法国人吸收了多少,用不用煮个法国人尝尝看。”

“哦!”莫雷上校道,“今晚不用担心再有这种事了。钟楼里除了法国人,活物只有老鼠。非得谁吃了谁的话,我看一定是老鼠把法国人吃了。”

莫雷上校、斯图尔特上将连带刚来的黑胡子都笑起来。笑着笑着,他们被魔法师打断了:“埃斯皮尼亚尔通往洛桑的路难走得很。”(当天陆军大部就从这条路经过。)莫雷上校也说这条路实在难走。

斯特兰奇接着道:“我的马不知在坑里绊了多少回脚、在泥里打了多少次滑。我看它早晚得摔残废。不过,这条路也不比我来这儿以后走过的别的路差多少,而且我听说明天咱们有人要去的地方压根儿连路都没有。”

“是啊。”莫雷上校应道,心里着实盼这个变戏法儿的赶紧走。

“我猜,他们得趟过决堤的大河、磈磊的平原,还要穿过森林、树丛,”斯特兰奇说,“这路况对咱们大家都不利,战事进展也会大受影响。我敢说,咱们会寸步难行。”

“在葡萄牙这么个偏远落后的地界打仗,就会有这种问题。”莫雷上校道。

斯图尔特上将一言不发,可他冲魔法师一脸愠怒,明摆着是想说:假如斯特兰奇先生带上他的马这就回伦敦,他准能取得更大的进展。

“带四万五千个兵,再加上车马装备,走过这片穷山恶水!国内谁能想象!”斯特兰奇笑道,“可惜威灵顿大人他没空跟我谈谈,不过兴许诸位能帮着传个话,就说斯特兰奇先生问威灵顿勋爵好,问勋爵大人想不想明天让部队走上平平整整的好路,要是想,斯先生就能给他变出一条来。噢!要是他愿意,桥也可以有,算是把法国人炸毁的那几座给补上。各位,晚安。”说罢,斯特兰奇分别对这几位欠欠身,拿起伞便走了。

斯特兰奇和杰里米·约翰斯没能在洛桑找到落脚之处。那些为头头儿们安营扎帐、为余下士兵分配了潮湿的野地睡下的官员,谁也没为魔法师和他的仆人做个安排。斯特兰奇最后只得在去往科尔武河畔米兰达方向几里路的地方找了家小酒铺子,谈妥价钱条件,租人家二楼的小房间住下了。

斯特兰奇和杰里米的晚餐是酒铺老板给准备的炖菜,他俩当晚的消遣主要是琢磨菜里究竟炖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鬼东西?”斯特兰奇举起叉子问。叉子上戳着的吃食白乎乎、亮晶晶、曲里拐弯打着卷儿。

“没准儿是鱼?”杰里米猜。

“看着更像蜗牛。”斯特兰奇道。

“也像人耳朵上某个地方。”杰里米补了一句。

斯特兰奇盯着这玩意儿多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想不想尝尝?”

“不了,谢谢您,先生。”杰里米郁闷地看看自己裂了缝的盘子,“我这儿也有几条呢。”

吃罢晚饭,待最后一根蜡烛燃尽,无事可做,只能上床睡觉——他二人也只好如此。杰里米蜷着身子睡在屋子一侧,斯特兰奇在另一侧躺下。床都是自己随便看什么材料顺眼就拿来搭的。杰里米用换洗衣服铺作床垫,斯特兰奇用从诺先生那里带来的书堆了个枕头。

突然,小酒铺外边的大路上传来马蹄声声。马蹄声响罢,便听见大皮靴踏在吱吱嘎嘎的楼梯上,房间的破门随之被拳头叩响。门一开,一位身着骠骑兵制服的帅小伙跌跌撞撞进了屋。这帅小伙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带喘地总算表达清楚,说威灵顿大人问斯特兰奇先生好,看斯先生这会儿方不方便,威灵顿大人急待一谈。

在若泽·埃斯托里尔宅,威灵顿勋爵正跟手下几位随员及其他一些官员吃晚饭。斯特兰奇发誓这些人刚刚一定聊得正热闹,见他进来,就全住了声——明摆着是在议论他呢。

“啊,斯特兰奇,”威灵顿勋爵举起酒杯打招呼,“你来了!我一个晚上派了仨副官去找你,本打算请你来吃晚饭,结果孩子们没找着你。甭管别的,先坐下,喝点儿香槟,吃些点心。”

斯特兰奇眼巴巴地看着仆人们正往下撤的剩菜——全是好东西,能认出来的包括一些吃剩的烤鹅、黄油焗虾的壳、吃了一半的芹菜糊,还有几块葡式香辣肠的肠根儿。他冲勋爵道谢并落了座。仆人给他端来一杯香槟,他动手拿了些杏仁挞、樱桃干吃。

“斯先生,您对打仗有何感想?”坐在桌子另头的一位发色像狐狸、脸架子也像狐狸的先生问他。

“哦,一开始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所有事情都是这样,”斯特兰奇道,“不过我这一向也碰上些打仗才有的奇遇,已经习惯了。我遭过抢,一次。有人冲我开过枪,一次。有一回,我在厨房里发现了个法国佬,只好把他轰了出去。还有一回,我夜里睡的那间房被人点了火。”

“被法国人点了?”斯图尔特上将问。

“不,不是。是英国人。咱们第43团有个连肯定是夜里冻得够呛,就把房子给点了取暖。”

“咳,老有这种事儿!”斯图尔特上将道。

说罢大家顿了一顿,而后一位身着骑兵制服的先生发了话:“我们刚才在谈——或者不如说是在争论——魔法及其具体操作。斯特拉斯克莱德说您跟另一位魔法师是把《圣经》里面每个词都标了号数,挑词编成咒语,再把和词对应的数加起来,然后您二位再干点儿什么别的,接着……”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在座另一位——估计就是那位斯特拉斯克莱德——不高兴了,“是你根本没听懂!”

“您形容的办法,我恐怕从来没有尝试过——稍微沾边儿的都没有。”斯特兰奇道,“听着还真复杂,而且我觉得也不会有什么用。至于我是如何作法的,方式太多太多了,我敢说跟兵法一样多。”

“我也想作作法。”坐在桌子另头那位狐狸头发狐狸脸的先生说道,“每天晚上开个舞会,奏仙乐,放花火,聚齐史上绝世佳人:特洛伊的海伦、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波吉亚家族的卢克雷齐娅、罗宾汉的玛丽安,再来一个蓬帕杜尔夫人。我把她们全带来跟你们跳舞。等法国人一现身,我就,”他说着胡乱晃了下胳膊,“就来一招,你们懂的,他们就全都倒下死掉了。”

“一个魔法师凭法术杀得了人吗?”威灵顿勋爵问斯特兰奇。

斯特兰奇皱了皱眉,似乎不喜他这样问。“我想杀是杀得掉的,”他说,“可作为一名绅士,他绝下不了手。”

威灵顿勋爵点点头,仿佛这答案恰是自己预料到的。随后他说:“至于路——斯特兰奇先生你好心提出要给我们变的——是条什么样的路呢?”

“哦,大人,具体细节上的安排再简单不过了。您想要什么样的路?”

威灵顿勋爵周围在座的军官、官员们面面相觑,之前谁也没拿它当回事仔细想想。

“白灰路怎么样?”斯特兰奇帮了句嘴,“白灰路比较美观。”

“不下雨扬尘土,一下雨变泥塘。”威灵顿勋爵道,“不行,白灰路绝对不行。白灰路比压根没有路也好不到哪儿去。”

“卵石路怎么样?”莫雷上校提议。

“老走卵石路,咱们人的靴子就都磨坏了。”威灵顿道。

“而且炮兵方面肯定不乐意,”那位狐狸头发狐狸脸的先生说,“在卵石路上拖大炮,他们可有罪受了。”

又有人提出要砂石路,可威灵顿觉得砂石路跟白灰路都坏在一个地方:一下雨就变泥塘——而且本地人都已经表示明天还会有雨的。

“砂石路不行。”勋爵说道,“我看,斯先生,最符合咱们要求的还是罗马式样的大道——两侧各来一道沟,排掉积水,路面由平整的石板拼个严丝合缝。”

“没问题。”斯特兰奇道。

“我们天一亮就出发。”威灵顿道。

“大人,要是有谁肯给我指点指点这条路往哪里走,我马上就能开工。”

第二天早上,道路已经就位。威灵顿勋爵骑着爱马“哥本哈根”走在这条路上,斯特兰奇则骑着“埃及人”——他自己的爱马——走在勋爵旁边。威灵顿态度一向果断决绝,此时正将自己对这条路或好或坏的意见一一提出来:“……可我真没什么意见可提。这条路棒极了!就是明天再把它加宽一点,麻烦你了。”

威灵顿勋爵和斯特兰奇商定了造路的宗旨:路要在领头团赶到之前一两小时就位,在最后一个兵离开一小时后消失。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法国兵占便宜。造路方案能否成功,在乎威灵顿手下随员为斯特兰奇准确汇报部队行军的始末时间。然而推算起来必不总能精准。头回造路之后一个礼拜左右,第11团的麦肯锡上校找到威灵顿勋爵,大发脾气,说他们团还没走到,那变戏法儿的就把路给变没了。

“大人,我们刚到塞洛里库,路就在我们脚底下这么没了!一个钟头过去,整条路都无影无踪。这法师就不能召出幻影来看看各个团的进度吗?我听说这办法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这样一来,他就能保证所有人都走了以后路才消失掉。”

威灵顿勋爵对他厉声说道:“人家法师忙得很,贝勒斯福那边需要路,我这边也需要路。我真没法儿再让斯特兰奇先生没完没了地拿镜子、水盆勘察每个走散了的团都在干吗。你带着你们团里人速度一定要跟上,麦肯锡上校,我就说这么多。”

此后不久,英军司令部收到一份情报,说是在从瓜达向萨布加尔行进的途中,法军大部遭受不测。之前法军曾派出一支巡逻队赴两镇之间的主干道侦察,一些葡萄牙人也跟了过去,告诉他们这条路是那英国魔法师变出来的,不消一两个钟头便会消失,带上面走着的人一起去见阎王——也可能是去见英王。法军士兵听到传闻,谁也不肯走这条路了。其实这条路是一条真路,在此地建了快有一千年了。法国人舍近求远,翻山越岭,绕蜿蜒的小路、穿磈磊的深谷,磨穿了鞋底、剐破了军服,耽误了好几天工夫。

威灵顿勋爵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