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和坎布里亚的烧炭人

本故事是流行于英国北部的民间传说,摘自波蒂斯海德勋爵约翰·沃特伯里所著《写给孩子看的乌衣王的历史》。像很多古老传说一样,它讲述了伟大的君王如何被聪慧过人的平民耍弄,为此很多学者辩称该传说没有历史依据。


很久以前,坎布里亚的森林里住着一个烧炭人。他很穷,衣衫褴褛,满身煤烟。他没有妻儿,唯一的伙伴是一只叫小蔫巴的小猪。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林间空地上,与闷在土堆里的木炭垛和茅草树枝的棚屋为伴。即使如此,他还是过得很快活——除非有人惹怒了他。

一个明朗的夏日清晨,一头牡鹿闯入林间空地。成群结队的猎狗和全副武装的骑马人在后面追它。一时间满山遍野都是狂吠的猎犬,号角声和马蹄声震天响。随后这队人马又迅速离开了,他们都消失在山林深处,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烧炭人环顾四周。他的草堆被踩进泥里;他的小窝棚连根树枝都没剩下;他的木炭垛被破坏了大半,火苗蹿上来把木炭烧得干干净净。他勃然大怒,冲着留下来的那个猎人破口大骂。

而那个猎人其实也有麻烦。他之所以没和别人一起离开,是因为小蔫巴在他的马蹄子底下乱跑乱叫。猎人左右躲避,终究没能走掉。他穿着一身考究的黑衣,靴子是黑色的软皮革,马具上还镶着宝石。其实这人正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也就是乌衣王),北英格兰及仙境之王,史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但那烧炭人对此毫不知情(他对林子以外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猎人对他不理不睬,这令他火冒三丈。“说话呀!”他吼道。

林间有一道溪流。乌斯克格拉斯看看溪水,又看看在马蹄子底下乱窜的小蔫巴,手一挥,小猪变成了鲑鱼,跳进水里游走了。然后乌斯克格拉斯策马离去。

烧炭人看着他走远。“我该怎么办才好?”他自问。

他灭了火,尽量修整炭垛子。但是炭垛被狗和马踩得稀烂,再也没法恢复原样了。这破烂的悲惨景象令烧炭人大为伤心。

他打算去弗内斯寺,恳请僧侣们给他一份晚餐,因为他的食物都被踩烂了。到了寺院,他求见负责施舍救济的施赈者。施赈者待他十分亲切,给了他美味的圆奶酪和暖和的毯子,并询问他为什么拉长了脸闷闷不乐。

于是烧炭人讲了前因后果。可是他并不那么善于叙事,他一直在说最后留下来的那个猎人,却偏偏不说那人衣着精美,还戴着宝石指环。施赈者压根儿没想到那位猎人就是乌衣王。而且,烧炭人管他叫“黑衣人”,所以施赈者就以为那人穿着肮脏,和烧炭人差不多。

施赈者十分同情他。“那么可怜的小猪变成了鲑鱼,是吗?”他说,“如果换成是我,我会去向圣肯蒂格恩祈祷。他一定会帮你的。他非常了解鲑鱼。”

“你是说圣肯蒂格恩?我去哪儿才能找到这位能人?”烧炭人急切地问。

“格里泽戴尔有他的教堂,沿这条路直走就到了。”

于是烧炭人动身前往格里泽戴尔。他进了教堂便不停地捶墙,高呼圣肯蒂格恩的名字,最后圣肯蒂格恩从天上现身并问他因何而来。

烧炭人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他的遭遇,尤其是最后那个猎人的行径。

“好吧,”圣肯蒂格恩很爽快地说,“我想想能怎么帮你。像我这样的圣人必须倾听贫苦潦倒之人的祈祷,无论所求之事多么无理。而你,我们对你尤为关照。”

“我竟然包括在内?”烧炭人听到这话受宠若惊。

圣肯蒂格恩从天而降,在教堂喷泉里捞起一条鲑鱼。他拿着鲑鱼晃了晃,眨眼间小蔫巴出现了,和之前一样又脏又快活。

烧炭人拍手大笑。他想抱起小蔫巴,可是小蔫巴叫唤着跑开了,跟平常一样精力十足。

“不错,”圣肯蒂格恩得意地望着这件礼物,“很高兴能回应你的祈祷。”

“唉,但是还没完呢!”烧炭人说,“你必须代我惩罚那人。”

圣肯蒂格恩皱起眉头,解释说人要宽恕敌人。但烧炭人此前从未学习过基督徒的宽恕之心,眼下也无意尝试。“把布伦卡斯拉山压到他头上!”他眼神激动,握紧了拳头。(布伦卡斯拉山是格里泽戴尔以北的一座高山。)

“唔,不行,”圣肯蒂格恩推托道,“我可不能那么做。不过你刚才说那人是个猎人?也许狩猎失败一次能让他学会尊重他人吧。”

就在圣肯蒂格恩说话的同时,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他还在打猎)突然从马上掉下来,掉进岩石缝里。他想爬出去,却发现自己被某种神秘力量束缚住了。他试着用魔法破解,但法术宣告失败。英格兰的泥土和岩石都深爱着乌衣王,它们向来竭力帮助他,但这股来历不明的神秘力量显然更受敬重。

他在岩石缝里待了一天一夜,又冷又潮湿,十分凄惨。黎明时分,那股不明力量突然放开了他,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他爬出来,找回马匹,回到他位于卡莱尔的城堡。

“你去哪儿了?”兰切斯特的威廉问道,“我们以为你昨天就该回来了。”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不想让人觉得英格兰有比他更强大的魔法师,于是想了想说:“去了趟法国。”

“法国!”兰切斯特的威廉十分惊诧,“那么你见到法国国王了吗?他说什么没有?会再次发起战争吗?”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胡编了几句模棱两可、神神秘秘的回答。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盛水的银盘边席地而坐。他继而呼唤了一些极伟大的名字(如西风、星辰之类),请教它们是何人将他困入石缝。结果银盘中出现了烧炭人。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召集马和狗,冲向林中空地。

这个时候,烧炭人正在烤施赈者给他的奶酪。接着他又去找小蔫巴,因为烤奶酪是小蔫巴最喜欢不过的东西。

在他走开的空当,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带着猎狗来了。他在空地上四处寻找昨天施法的痕迹。他很奇怪为什么如此强大、如此危险的法师会在树林里当烧炭人。随后,他看到了烤奶酪。

这烤奶酪无比诱人,谁见了都垂涎欲滴,管他是国王还是烧炭人。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想的是:整个坎布里亚都属于他,因此这片森林也属于他,因此林中的烤奶酪也属于他。于是他坐下来吃了奶酪,吃完之后还让狗舔了他的手指头。

正当此时,烧炭人回来了。他盯着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和先前盛着烤奶酪的树叶。“你!”他大喝,“又是你!你吃了我的晚餐!”他揪住乌斯克格拉斯狠命摇晃,“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来使坏?”

乌斯克格拉斯一言不发。(他自己也觉得此事不妥。)他挣脱烧炭人,骑上马离开了林间空地。

烧炭人再次去了弗内斯寺。“那个坏蛋又来了,还吃了我的烤奶酪!”他对施赈者说。

施赈者对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悲伤地摇摇头。“再拿点奶酪吧。”他说,“需要些面包吗?”

“有哪位圣人管奶酪的事?”烧炭人问。

施赈者想了想。“应该是圣布里吉特吧。”他说。

“我去哪儿找这位女士呢?”烧炭人急切地问。

“她在贝克美特有一座教堂。”施赈者给烧炭人指明了道路。

于是烧炭人来到贝克美特。他一到教堂就狠狠敲打圣坛的盘子大吼大叫,弄出很大的动静。最后圣布里吉特面带焦虑地从天上现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烧炭人便滔滔不绝地描述了那个沉默的坏蛋对他干的好事。

圣布里吉特说这样的事很令人伤心。“不过我恐怕帮不了你。我看护着挤奶女工和奶牛场工人。我可以使黄油凝结,使奶酪成熟,但是我不管奶酪被人偷吃。圣尼古拉斯管着小偷和财产失窃事宜。或者科马纳的圣亚历山大,他比较喜欢烧炭人。也许,”她乐观地补充道,“你可以试着向他们两位祈祷?”

烧炭人拒绝求助于她说的那两位圣徒。“我这样穷得没衣服穿的人理应受到特别的关照!”他坚持道,“实现一个神迹吧!”

“可是,”圣布里吉特说,“这个人保持沉默也许并不是因为轻蔑。说不定他是一个哑巴?”

“啊,不可能!我看见他对狗说话了。它们听见他说话,高兴得直摇尾巴。圣人啊,展示你的神力吧!让布伦卡斯拉山压到他头上!”

圣布里吉特叹了口气:“不,不行,我们不能那么做;不过他偷吃你的东西确实不对。也许确实该让他吸取教训。一点点就好。”

与此同时,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和他的廷臣们正准备去打猎。一头奶牛突然闯进马厩。它冲向乌斯克格拉斯,用拉丁语就盗窃之害讲了一篇精彩的布道文。而他的马也转过头庄严地说,奶牛的看法很正确,他应该记住这番话。

所有在马厩的廷臣和仆役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这种事以前可从没发生过。

“这是魔法!”兰切斯特的威廉惊呼,“可是谁胆敢……”

“是我自己的魔法。”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赶紧说。

“真的吗?”威廉问,“为什么呢?”

一阵沉默。“为了能让我彻底看清我的过失和错误,”乌斯克格拉斯解释道,“作为基督徒应该时时反省。”

“可是你并未偷盗!为什么……”

“天哪,威廉!”乌斯克格拉斯大声说,“你非问不可吗?今天不打猎了!”

他赶快离开牛和马来到花园。但是玫瑰花都把粉红雪白的脸凑近了他,宣讲他对穷人负有责任;还有些脾气坏的花儿对他嗤之以鼻:“小偷!小偷!”他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是他的狗都跑过来,嗅着他的脸,说它们对他的行为非常非常失望。他索性跑到城堡顶端的小屋子里。但是整整一天,墙上的石头们都在大声讨论《圣经》里关于偷盗的章节。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干的(因为奶牛、马、石头、玫瑰都特别提到了烤奶酪);他决心去调查这个古怪的法师到底是何许人也,其目的何在。于是他派出最具魔力的生物——渡鸦。一小时后,近千只渡鸦同时出发,看起来好像黑色的小山飞过夏日的天空。当它们到达林间空地的时候,林中各处都充满了吵人的鸟叫。树叶掉了一地,烧炭人和小蔫巴被扑在地上揍了一顿。渡鸦们从烧炭人的记忆和梦境中查找魔法的痕迹。保险起见,它们连小蔫巴也一起检查了。甚至这一人一猪还在各自妈妈肚子里时的想法都被渡鸦们查清楚了,而且他们死后会怎样渡鸦也一并知道了。可是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

渡鸦们离开之后,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来到林间的空地。他抱着胳膊,对这样的结果深感失望。

烧炭人慢慢爬起来,万分惊讶地看着四周。就算森林遭了火灾,也不会比这损失更加严重。树枝折断掉了一地,到处都沾着渡鸦的黑羽毛。他狂怒地吼道:“说清楚你为什么老跟我作对!”

但是乌斯克格拉斯没说话。

“我要让布伦卡斯拉山压到你头上!我会的!你马上就能见识了!”他伸出黑乎乎的手指头,指着乌斯克格拉斯的鼻子,“你!你给我等着!”

次日天还没亮,烧炭人又去了弗内斯寺。他找到正要做晨祷的施赈者。“他又跑来毁坏了我的森林,”他说,“把林子弄得又黑又脏!”

“这太可恨了!”施赈者不无同情地说。

“哪位圣人管着渡鸦?”烧炭人问。

“渡鸦?”施赈者不解,“我不知道。”他又想了想,“圣奥斯瓦尔德有一只宠物渡鸦,他很喜欢它。”

“我该去哪儿找这位圣人?”

“他在格拉斯米尔有一座新修的教堂。”

于是烧炭人去了格拉斯米尔,到了之后他大喊大叫,用烛台敲打墙壁。

圣奥斯瓦尔德从天上探出头说:“你瞎嚷嚷什么?我又不是聋子!你想要什么?放下烛台!那玩意儿贵着呢!”圣肯蒂格恩和圣布里吉特在他们神圣的一生中都是可敬的僧尼,谦和而有耐心;而圣奥斯瓦尔德却是一位征战沙场的国王,他自是与众不同。

“弗内斯寺的施赈者说你喜欢渡鸦。”烧炭人说。

“说‘喜欢’有点过分了,”圣奥斯瓦尔德回答,“只是七世纪时有这么一只鸟停在我肩上而已。它老啄我耳朵,以至于啄出血了。”

烧炭人再次描述了他如何为那沉默的坏蛋所害。

“哦,那应该是有原因的吧。”圣奥斯瓦尔德讽刺地说,“比如,你有没有把他家昂贵的烛台弄坏过呢?”

烧炭人忿忿地说他从没见过那个猎人。

“唔,”圣奥斯瓦尔德想了想,“你要知道,只有国王才能猎鹿。”

烧炭人一脸茫然。

“我们仔细想想,”圣奥斯瓦尔德说,“一个黑衣人,拥有强大的法力,指挥着渡鸦,还享有国王的狩猎权。你没想到什么吗?哦,显然没想到。好吧,正好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他确实很傲慢,也许是时候叫他学会谦卑了。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生气是因为他不和你说话?”

“是的。”

“那好,我可以让他的舌头灵光一点儿。”

“这算什么惩罚?”烧炭人质问,“我想让布伦卡斯拉山压到他头上!”

圣奥斯瓦尔德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听我的,我的判断比你好多了,肯定能惩罚这人。”

就在圣奥斯瓦尔德说这番话的同时,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开始以极快的语速相当激动地说话了。这事很不同寻常,但是似乎也没什么损害。他的廷臣和仆役都恭恭敬敬地听着。但是过了几分钟,又过了几小时,他还在继续讲话。整个晚餐期间他都在讲话;聚会时也不停地说;整夜都在说。他不断地做出预言、背诵《圣经》、讲述仙境诸国的历史,还教大家怎样做馅饼。他泄露了政治秘密、魔法秘密、阴间的秘密、上帝的秘密和各种见不得光的秘密,结果使得北英格兰陷入了政权和神权的双重困境之中。邓代尔的托马斯和兰切斯特的威廉连哄带骗外加威胁,却仍不能使他闭嘴。最终他们只好把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关进城堡顶端的小屋里,再没有人能听见他说话。然后,鉴于国王说话时不能没人听着,他们只好跟他待在一起,日复一日。三天过后,他终于安静了。

又过了两天,他骑马来到烧炭人的住处。他看起来苍白而憔悴。烧炭人满心希望圣奥斯瓦尔德改主意了,愿意把布伦卡斯拉山压到他头上。

“你想让我干什么?”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垂头丧气地问。

“哈!”烧炭人得意极了,“你得向我道歉,因为你把小蔫巴变成了鱼!”

一阵很长的沉默。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咬牙切齿地向烧炭人道了歉,又问:“还有别的吗?”

“把所有损坏的东西恢复原状!”

转眼间,烧炭人的炭垛和小屋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树木也重新生长起来,每条枝上绿叶茂盛;空地上也长满了柔嫩的野草。

“还有吗?”

烧炭人闭上眼睛,竭力盘算出一笔巨大的财富。“还要一头猪!”他大声说。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疑心是哪里搞错了,不过说不准到底错在哪儿。总之他算是恢复信心了:“我这就给你一头猪,不过你得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我是谁,为什么要给你一头猪。”

“我为什么要说呢?”烧炭人回答,“我又不知道你是谁。真是怪了!”他眯起眼睛问道,“你是谁?”

“谁也不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迅速回答。

另一头猪出现在草地上,和小蔫巴一模一样。趁着烧炭人查看他的意外之财,约翰·乌斯克格拉斯骑上马,万分迷惑地回去了。

很快他就回到了王城纽卡斯尔。此后的五六十年间,尽管他的臣民常常提起在坎布里亚打猎何其愉快,他也总是避免故地重游,直到他确定那位烧炭人已经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