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藤州乱 国之殇
就在此时,一旁的沅萝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惧交加的尖叫,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上方悬吊的半截石桥下不知何时开始倒悬着一个人,或者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
那东西有着人的形态,却显示出犹如老树一般的枯涸色泽,就连肌肤表面也像龟裂的老树皮一样,只是局部部位还泛着青苔一样的色泽。与石桥相连的部位已经看不出人腿的形态,反而像一捆纠结的粗实藤条将断桥紧紧裹住。一头乱发干枯得像晒了很多天的葱须,在随风晃荡。躯体手臂惊人干瘪,像是被饿了很久才死掉的饿殍,可一双血红的眼睛却在浅淡的暮色中显得异常突兀。就在众人都抬头注视它的同时,那怪异恐怖的躯体已经朝着下面的人群撞了下来,枯藤老树也似的身躯瞬间化为一张密集的藤网当头罩下!
原本只注意着鹰隼、魇暝等人的时羁自然也吓了一跳,连忙携着魇璃将身一纵远远地闪避开来。
那物事呯的一声撞在青石地面上,就像是一大碗酒水猛地倾覆一样,瞬间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只不过飞溅而出的,是那如乱藤一般纠结的全然不成人形的肢体。
在众人看来,这物事比之先前倒悬在断桥之上的时候起码大了两倍有余,而且每一部分都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一个将领躲闪不及,顿时被那物事衍生出的藤状触须紧紧缠住脖颈,只听得“咔嚓”一声,这位身经百战都可全身而退的猛将已被拧断了脖子,一滴血都不曾流出就当场毙命!
魇暝脸色微变,一边提醒众人小心闪避,一面拔剑出鞘朝招摇而来的藤状触须斩去,剑刃犀利无匹,冷光闪烁之间已将那藤状触须逼退几步,忽而猛醒:“这东西原来还是怕兵刃的!布盘龙阵!”
众将领得令早以兵刃护身舞得密不透风,脚下脚步迅捷,转眼间已将那物事围在中央,手里的兵刃早一股脑儿地狠狠招呼过去!
那物事也确实忌讳着刀剑的厉害,飞快地扭转闪避,挥舞的触须像是数十条长蛇起伏晃荡,只因体积过于庞大,魇暝等十二人的围困始终无法将其所有行动封住,左冲右突之间时不时地被那物事闯出包围圈来。
起初那名将领被勒毙乃是事出突然来不及提防,而今众人都早有准备,加上深谙阵法严防死守,转眼间已然移动方位将其重新围困,但见藤蔓飞甩砸得地面碎石乱飞,宝刀宝剑寒光四起惊破暮色一片,众人未能伤到那物事,却也不曾让它走脱,只是往来相斗之间,那物事的体积渐缩,行动却更为凶暴。
时羁见得眼前的情形也不由得暗自惊叹,心想梦川的军力果然非同凡响,在一上来就莫名其妙折损人手的劣势之下,居然还可瞬间集结出此等战阵来抗衡那诡异的怪物。虽连魇暝在内只是区区十二人,由小见大也可揣测操控千军万马行军布阵的实力。若真是在战场之上,与风郡一决雌雄,胜负只怕也无人可算……
就在时羁心念沉浮之时,忽然见得寒光扑面而来,慌忙举剑相迎,只听得“铿”一声,两柄宝剑相撞,时羁只觉对方劲力奇大,自己单手御剑虽不曾被震掉手中的宝剑,却也觉得臂膀发麻,然而就在转瞬之间,那柄无比刚猛的宝剑已然快速地连连斩下,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狠,剑锋交错之处火花四溅!
时羁心念电转,知道遇上了用剑的好手,若是依旧一手抓着魇璃,单手与之抗衡,再撞上几下,只怕手里的金翎剑也会吃不消,仓皇之间将魇璃朝旁边一推,双手握剑迎上了鹰隼手里的那把咄咄逼人的剑,一时间劲风大作,寒光疾闪,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鹰隼与时羁本在伯仲之间,先前在梦川别院力压时羁也是得益于先机,而今真真正正较上劲,却是旗鼓相当,剑气充斥早在地上划出无数道剑痕。
魇璃倒地之时已然就地滚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转眼看去,只见鹰隼、时羁身法闪烁剑锋犀利,也不由得叹为观止,心想之前虽和这两人都交过手,所见的竟然并非他们的完全实力,倘若如这般以命相搏,以目前自己的实力,恐怕挡不了他们十招!
然而此刻却不是赞叹的时候,因为魇璃发现自己之所以稳住身形,是因为正好滚进了一条浅浅的凹槽里,这凹槽应该是来自御风轮的肆虐,斜斜地陷入青石地面。此刻她的双腿正好滑进了凹槽深处,而这凹槽的深度却不足以蔽身,所以大半个身子都还露在地表。
魇璃勉强动了动腿,发现连膝盖都被困在地缝之中,无法伸展也就无法借力。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早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近处鹰隼与那时羁战得正酣,罡风剑气越来越盛,就好比一只无形的、不断扩张的巨型球体,随时都有碾压过来的危险!
沅萝虽惊惧交加,但见魇璃倒卧在战团之侧,身陷地缝之中,随时都有可能折在鹰隼与时羁相斗的剑气之下。而远处魇暝等人在全力鏖战那怪物,根本无暇它顾。心想她虽拿我作饵,险些害了我的性命,但也是不得已为之,总算也救我脱困。这七百年来相依为命,总不能只记得她的坏处,不记得她的好处。而今她命在旦夕,我也不能弃她不顾。想到此处将心一横,顾不上害怕,奔上前来抱住魇璃,费力地将她拖出地缝,又退到两丈之外,便去解魇璃手臂上的绳索。
魇璃忙言道:“快走,快走,这里也不安全!”话音未落一片剑光闪烁,两人具被削掉一大丛发丝。
鹰隼在战团中听得魇璃与沅萝同时发出一声惊呼,辨明她二人的方位不免稍稍分心,时羁已经趁势猛攻。鹰隼虚晃一招,身形暴退,奔远离魇璃和沅萝的方向而去。时羁许久不见这等旗鼓相当的对手,战意勃发,早举步追出,紧咬不放。
鹰隼引走时羁,魇璃与沅萝总算脱险,两人相互依存,远离鹰隼时羁激战之所,又到了远离魇暝等人困住那怪物的所在十数丈之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沅萝伸手去拆时羁结下的绳结,只是那绳结绑得甚是精妙,委实不知从何入手。魇璃转眼看看沅萝,见她面色苍白,惊惧战栗,心想她素来胆小,这般深入险地救我,当真不易……
就在此时,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巨响,众人皆高呼小心,转眼看去,只见身后的青石地面乍然裂了开来,几段硕长粗韧的藤状物已然猛地从地下冒了出来!
沅萝还来不及呼救,已然被那许多藤条紧紧缚住,就像一只硕大的纺锤一样,只露了个头在外面,而残余的一根藤条也缠住了魇璃,接着那诡异的怪物已然从地下钻了出来,身形和最初袭击人群时一般大小,下一刻,已然拖着魇璃与沅萝两人奔旁边的高台石壁而去,蔓延而生的藤蔓就像是无数双手攀附在垂直的石壁之上不断上拔,就算下面吊着两个人,也不曾减慢速度。
魇暝等人原本围住那怪物不放,却不料地上突然塌陷出一个大洞,那怪物早已倏地一声消失在洞内,下一刻便见得从魇璃、沅萝身后冒出来,虽立刻示警,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即使是立刻奔石壁而来,也因相隔太远已然慢了一拍。
鹰隼与时羁战得正酣,见得此等异变忙挥剑逼开时羁,飞身追了上去,奔到中途收剑还鞘,矫健身躯瞬间化为一头身长数丈的黑色巨虎,遍体暗红色条纹,就如同一片片招摇的火焰,四肢苍劲有力,身形快如闪电,四爪着地之处,只见碎石乱飞。继而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那健硕的身体已然猛地蹿上了垂直的石壁,并飞快地直奔了上去!
魇璃虽被一路拖拽,却不曾漏掉这段奇景,心想这鹰隼来自下界,想来也是出自妖属,而今看来却是如此神武,恐怕并非一般的虎精虎怪之类。尤其是见得鹰隼化身的巨虎头上依旧戴着那个雪亮的鹰面,更是显得异常突兀,想那面具也不是一般的物事,否则早在鹰隼变身之时就被挤得裂成好几块。
心念急转之间,鹰隼化身的巨虎已然自她身旁疾奔而过,伴随着一声咆哮,两只前爪已然将拖拽魇璃的那股藤蔓扣住,两只粗壮的后腿深深嵌入石壁之中。魇璃、沅萝被拖拽之势顿渐,再下一刻,一只坚实的臂膀已经紧紧地揽在了魇璃的腰间。鹰隼瞬间化为人形,双腿蹬着笔直的石壁,一手抱住魇璃,另一只手臂紧紧攥住那股绑着魇璃的粗藤蔓大喝一声。藤蔓顿时被扯离石壁,就像一段被拉开的弓弦一样,微微发颤。只是无论鹰隼如何拉扯也无法将之扯断,另一只手抱着魇璃也无法拔刀,唯有如此僵持在石壁之上。
魇璃不为藤蔓拖拽,心中的惊惧顿消,抬头见沅萝遍体被藤蔓包裹倒悬在一边,唯一露在外面的脸上尽是惊惶绝望,却被越扯越高。
沅萝一头秀发早乱作一团,原先垒成髻的几根发辫就在她眼前飘荡,魇璃忙一口叼住最近的一根,只觉得发辫传递来的拉力奇大,心想若是让那怪物把沅萝拖了去,只怕是九死一生!
须臾之间听得沅萝一声惨叫,却是那根发辫已然被生生而扯断!魇璃心知凶险,高声叫道:“阿萝,救阿萝!……”
鹰隼见状只得抱紧魇璃向上蹿了几步,顺势伸臂揽住包裹沅萝的那一大股藤蔓,只觉得那藤蔓的力道比之先前大出一倍来!就算是他双足深插石壁之内,也无法阻止那等巨大的拉力,转眼之间三人已被那股巨力扯得一道朝上滑去!石壁上瞬间留下两道长而深的划痕,却是鹰隼的双脚使然,一时间碎裂的青石簌簌而下,砸向刚赶到石壁之下的魇暝等人。
魇暝等人见得碎石滚滚而下,自是下意识地闪身避开,抬眼间去,只见鹰隼等三人已被拉上了十余丈高的高台,由于角度的关系,早已不见踪影!
沅萝的发辫被魇璃拉断之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待到鹰隼飞身阻截,总算稍稍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猛地一震停止了滑动,眼前的景致已不是倒悬的状态,只见天幕渐浓,忽而猛醒此刻已在高台之上,转眼看去,却发现自己正贴在鹰隼的背上,只见他一手搂着魇璃,另一只臂膀紧紧地挽住紧缚自己的那一大丛藤条,双足抵在青石地面之上,身体向后倾斜,正与那朝前爬行的怪物角力!
那怪物此刻已然不再是之前那般一窝乱藤的模样,不断朝前扑爬的身体已然恢复了人的形态,只是下半身依旧是藤状,紧紧卷住魇璃与沅萝不放,不停地朝前猛窜。
鹰隼被动地朝前滑行几步之后恰好旁边的地面上突起一个方圆一丈来宽两尺高的类似井台的八角形石阶,鹰隼心头一喜,索性顺势抛甩过去,双足抵在此处已站稳了身形,不再像在之前一样无处着力,是以那怪物要想拖走鹰隼等三人也变得异常困难起来。
可是很快,那怪物也改变了策略,不再僵持原地,而是老树一般的臂爪在地上抓挠,不断前行,那藤蔓一样的身体也被越拉越长!
魇璃悬在鹰隼臂弯,低头只见下方果然是一口深井,隐隐寒气森森,在夜色中露出些动荡的白色涟漪来,很明显井水直通地下水,是以数百年间被御风轮卷起的残枝败叶覆盖也未尝填塞枯竭。再勉力抬眼看去,见得那怪物爬行的方向矗立着一座高檐飞角的古朴神殿,正是先前路过时见过的木灵殿,而今据此间也不过百丈。看到这些魇璃自然不由得心念一动,寻思那里莫非就是那怪的巢穴不成?天道六部皆有这样一座供奉各部尊主的灵殿,虽然看似古朴简单,却各自布下了天道最为霸道的结界。能出入灵殿的,除了尊主本人,便只有每部的现任国主及下一任国主继承人。木灵殿当然也不例外。想那木灵殿的结界何等强大,便是从附近过路也会受其所扰,那怪居然不怕,莫非与藤州皇室渊源极深不成?
想到这一层,魇璃心里更将揣测大胆地前推了一层:那怪物半人半藤,说不定便是藤州皇室中人为异域所侵而生异变!
传说被异域异化的人或动物都难在阳光下生存,只能潜身黑暗之中。难怪起初进峦都之时都未尝见过任何异样,那怪也是天黑之后才出来。既然那怪物可碎石穿壁,可见是无坚不摧,这等近身相搏大可顺势将他三人撕成碎片,然而却只是用力拖拽,而未有进一步的举动,倒显得相当不合理。再回想起初折损的将领也是被勒毙不见半点血迹。便是想来那怪也是忌讳着这藤州境内的嗜血魔藤,生怕丁点血腥便将魔藤引来。在起初的剧斗中始终躲避着刀剑锋芒,想来也是由于其自身仍是血肉之躯的缘故。如此一来,就算拔剑在手,也不可拿宝剑对付它了,否则招来魔藤,情况只会比现在糟上一百倍!
就在魇璃思虑之间那怪物的身躯不断拉伸延长,双手爬行速度惊人,转眼间距木灵殿不过二十丈远!
鹰隼蓦然眉头一沉,只觉得那怪物的气力似乎正在迅速增大,尤其是那一大股紧紧缚住沅萝的蔓藤传来的拉力更是奇大,很明显,它的目标主要是沅萝!在那样可怕的巨力之下,只听啪啪作响,鹰隼脚下紧抵的井台已开始碎裂开来,为避免一脚踏进深井,鹰隼只好朝旁边挪移,这一动也自然无法站稳,又被拖得不由自主地朝木灵殿滑了丈许!
这等状态糟糕至极,鹰隼没忘记木灵殿的强大结界的威胁,要是被那怪拉进木灵殿去,沅萝或许会因为系藤州皇室血统而幸免于难,而自己和魇璃却是难逃飞灰湮灭的厄运!最糟糕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怪物已经爬进了木灵殿,藤蔓传递而来的拉力更是惊人加倍。鹰隼明白越接近木灵殿,结界的影响也就越大,所以咬紧牙关勉励支持,希望等到魇暝等援兵到来。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从他紧追而来到在此角力也不过转瞬之间的光景,想此刻魇暝等人还正在飞速朝石壁之上攀爬。而怪物的蛮力却与时俱进,任凭他如何勉励支持,也只能减缓被拖行的速度而已。
而今木灵殿就在前方数十丈远,这分分秒秒之间,凶险都在快速加剧!
魇璃心知形势危急,然而手臂被绳索绑住,更被藤蔓缠身,也只能高声呼叫魇暝等人,然而到了此刻却忽然没了声音。
鹰隼低头看去,见魇璃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心知是为木灵殿结界所困开始迅速衰弱,看这阵势,只怕还没等到魇暝等人赶来,就会折在这无形的结界之下!
这一认知浮现在鹰隼脑海之中,只是不由自足地捏了把冷汗,转头看去,只见魇暝的身影刚翻上七八十丈外的石壁,出现在高台之上,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就在此时离木灵殿已近十丈,魇璃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痉挛作动。她体质特殊,根本就受不了如此强大的天道结界。
鹰隼转眼看去,只见魇璃脸上的肌肤开始冒起一阵白烟,似乎正被无形的火焰灼烧一般!而后便不再动弹,继而瞳孔开始放大。
鹰隼心知这里已然是她能承受的极限,再朝前滑一步,等待她的便是死亡!
沅萝被怪物浑身紧缚,要是能够脱困而出也就早已脱困,事到如今已经希望全无,而魇璃也不可能再支持下去。此时此刻权衡轻重,鹰隼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狠下心肠松开那只紧紧挽住沅萝的臂膀!
松开沅萝,那股拉力便卸开了一大半,被藤蔓层层包裹的沅萝就像被绳子挽住的纺锤一样被扯得抛甩而出,发出一声短暂而绝望的惨叫,消失在木灵殿洞开的大门之内……
鹰隼双臂抱紧魇璃扯着藤蔓朝远离木灵殿的方向猛冲数丈,忽然间听得背后风声呼啸,那许多藤蔓已然从木灵殿中抛甩而出,瞬间缠上鹰隼的臂膀,鹰隼的步伐顿时慢了下来,虽依旧顽强地朝前迈步,却一步一步,如有千斤之重,与那样强大的拉力抗衡,虽不至于像先前那将领一般被藤蔓绞杀,但抗衡之下也不免骨骼格格作响,浑身汗如雨下。
此刻魇暝已然赶到,生怕那怪蛮力爆发勒毙鹰隼、魇璃两人,自是双臂抱住那一大捆藤蔓,与鹰隼一道发力拉扯。那藤蔓也不是好相与的,自然也顺势缠上魇暝。无奈魇暝、鹰隼两人都非寻常天人,纵使被藤蔓缠身,也依旧神勇非凡。不知不觉之间合两人之力,已远离木灵殿三十丈远。
一远离木灵殿魇璃瞬时缓过气来,虽只是转瞬之间,却是由生入死又由死入生,蓦然出了一身冷汗,眼见鹰隼、魇暝两人青筋爆出,汗如雨下地与那怪抗衡,不由心念一动,心想生死一线,他都不曾逃走自保,原来这世上在意我生死的人不止暝哥哥一个。
此时蒯肃等人已然抢到近处,纷纷挥剑朝那条缠着魇璃的藤蔓斩去!魇璃心知伤了那怪必定引来嗜血魔藤,忙高声喊道:“斩不得!见血会把魔藤招来!” 一干将领听得魇璃言语,剑势戛然而止,唯独蒯肃出剑未有收势,眼看那雪亮剑锋就要撞上那捆纠结的藤蔓,旁边忽然闪出一道剑光来,只听呛啷一声,蒯肃手中的剑已脱手而出,在半空晃了一周落在地上,剑锋直插地面直至没柄!
魇璃看得分明,很明显这一剑蒯肃是用尽全力,若非被来人一剑拦开,只怕会将那怪物斩做两段。蒯肃久在沙场,反应自然不会比其余将领慢,没道理依旧如此一剑劈下,这等行为,分明是想趁乱引来魔藤!想到这一点,魇璃心念急转,寻思看这蒯肃也无过人之处,倘若引来魔藤,也不见得可以全身而退。既然明知凶险还如此作为,想必是铁了心要让大家都死在这异域绝地,他所针对的究竟是谁?
鹰隼见得蒯肃的剑被震开,也不由心头一宽,哪知转眼看去却发现来人是时羁,不由得一惊,寻思众人都忙着救人无暇去理会这厮,按理说他应该乘机逃走才是,怎会来相助救人?
此刻时羁已然一把扯住藤蔓转眼看看神情惊愕的魇璃,一面拼命拉扯藤蔓,一面咬牙道:“本太子可不是为了救你,你若死了,谁给本太子解血禁咒?”
鹰隼猛醒,心想难怪这厮没有趁乱逃走,原来还记着血禁咒之事,这厢心念起伏,便听得魇暝喊道:“全都来帮忙,把那怪扯出来!”将领们一拥而上,早已环住那捆蔓藤一起发力朝远离木灵殿的所在拖行。
起初魇暝、鹰隼两人合力与那怪抗衡已占上风,而今得了时羁和十一名将领的助力,自是如虎添翼,在一阵呼吼之中,那半人半藤的怪物已然被众人自木灵殿中硬拖了出来,只见双臂不断在地上抓挠,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吱声,青石地面上留下一大片深深的抓痕,如同刀斧开凿的一般!
那怪物也觉察了魇暝等人的意图,此刻只想逃逸,于是藤稍一松,已经放开魇璃、鹰隼、魇暝三人想要缩回木灵殿中,然而众人自然不会让它轻易逃了去。
魇暝、鹰隼一脱身,自是各自发力扯住那怪物的藤状触须发力拉扯,只听得魇暝一声令下,众人各自扯着一根藤蔓呈发散状散开,那怪多方受制已处劣势,更被扯离地面,再也无处着力,夜色中只看到两点红光仓皇地闪现,却是怪物的双眼闪烁,可见惊惶到了极致。
魇璃落在地上就地滚开,见蒯肃的剑还插在地上,于是叼住剑柄使力将其拔出少许,背过身子将绑在手上的绳子在剑锋上磨砺,忽而手上一松,双臂重获自由。她站起身来转眼望去,见那怪物已被众人制住,也不由得松了口气,继而目光落在时羁身上,见其正立在近处手挽藤蔓,不由心念一动,寻思这厮此时虽和我等站在同一阵线,然而终究也是个威胁,何不乘机将其制住,以免再生枝节?想到此处,自是悄没声息地靠了过去,趁时羁不备,捻决催动血禁咒。
时羁已然觉察魇璃近身,还未来得及躲开,便觉得胸腔奇痛,百骸之中再无力气,唯有苦笑一声仰天倒地,立刻昏厥过去,原本紧拽的那段藤蔓也脱手而出。
魇璃已然顺势挽住那段藤蔓,补上了时羁的位置高声喝道:“此地离木灵殿太近,速速远离此地,以免再起风波!”
众人听得号令,立即同时迈步朝远处奔去,步伐一致,是以个人所在位置均未转变。那怪发出嘶嘶怪叫,却对此无可奈何,眼看已然远离木灵殿百丈,再无半点助力,就连挣扎之力也削减过半,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忽然间夜色中那怪物双眼红光尽散,众人皆是吃了一惊,浓墨一般的夜色之中,除了手里的粗壮藤条还在传来拖拽之力,也只能确定那怪物的大概所在。
魇璃正在奇怪,忽然眼前红光大盛,却是手里拖拽的粗藤上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头颅来,只见乱发披散,眼冒红光,一张血盆大口里露出两排密如梳齿一样的尖牙来!
魇璃吃了一惊,那头颅已然顺着粗藤滑移到了近处,向魇璃手臂张口就咬!
魇璃连忙缩手朝后退去,只觉得脚下一绊,顿时那张满是尖牙的大嘴已然到了近处,此时此刻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伸臂扼住那怪物的咽喉,却是魇暝就在附近见得魇璃遇险飞身纵了上来。
魇暝铁臂千钧之力,自然使得那怪无法伤及魇璃,然而那怪的脖子此刻却像是长蛇一般,猛地暴长一尺,扭转方向一口咬在魇暝的右肩之上,只听得啪嚓一声,便是钢铁铸造的护肩也被瞬间咬碎,魇暝只觉得剧痛袭来,左手成拳猛地连击那怪的头颅。
那怪也甚是硬朗,一连吃了魇暝十拳都死死咬住魇暝肩膀不放。
魇璃早已扑上去,双手扯住那怪的乱发喊道:“暝哥哥,那边井下有水,用冰封之术!”
魇暝转眼看去,果然见得先前被鹰隼踩裂的井台就在数丈开外,于是右手成爪扣向地面,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地面已然裂开三丈来长的一条口子,猛地冒起一道五丈来高的水墙来!
那怪见得此景自然害怕,忙松开口来,甩开魇璃、魇暝两人想要逃逸,然而已经迟了,那水墙已然铺天盖地地朝那怪压了下来,撞上那怪畸形的身体,已然瞬间化为坚冰,将那怪沉沉包裹!
鹰隼等人见得水墙来袭,纷纷松开手里的藤条闪避开去,那怪的所有触手全被波及,纷纷冻作冰棍,在暗夜中隐隐寒光!
一切总算是尘埃落定,魇璃担心魇暝的伤势开口问道:“暝哥哥,你觉得怎样?” 魇暝伸手按住右肩,只因梦川皇室中人的血肉愈合力惊人,是以早已无任何皮损血渍,只是摸上去微微觉得有些僵硬发麻,虽有些不妥,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然算是幸运,于是应道:“只有一些不适,没什么大的问题。”
鹰隼也到了近处,点燃火折子照在魇暝肩膀检视后眉头微皱:“只怕不妥,大殿下肩上肌肤虽复原,却留下一个墨绿色的牙印深嵌肌理之中。微臣担心那怪牙齿有毒,只怕……”
魇暝笑笑:“能够不惊动魔藤将这怪制住已是天大的幸事,其余的唯有等回梦川再作打算。”说罢乾指一挑,一股细流已从地下冒起汇入他左掌之中,瞬间化为冰片。魇暝抽了口冷气,忍住疼痛将冰片抵在肩头伤处运气一逼,那冰片早融入肌肤,将那齿印层层包裹,而后松了口气,“我已用冰封之术将伤势镇住,想来可支持好些时日。只是要如何离开藤州,倒是件难事。”
魇璃心中难过,心想若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会连累暝哥哥被困在此地,更不会被那怪物所伤。而今见他说得稀松平常,其实也是不想她心中难安而已。想到此处,自是心头酸楚难当,双手抱着魇暝的胳膊,默默垂泪。
魇暝与魇璃兄妹连心,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见状伸臂揽住魇璃柔声道:“暝哥哥当真没事,至于怎么走出藤州,总会想到办法的。”而后转头对一众将领言道,“已然忙碌了许久,且就地戒严,轮班休息,一切等天亮了再做打算。”
众人得令而去,就附近捡来干枝为柴点起篝火。鹰隼已取过绳索将昏厥的时羁五花大绑,确保再无纰漏,继而命人回到高台之下将还在沉睡的皇子铘抱了上来,至于马匹,倒是依旧留在地下水门之外。
魇璃见得铘,忽然想起许久不见沅萝,一颗心已然悬在半空:“阿萝……阿萝去哪里了?”
鹰隼心知适才生死一线之际她已失了神智,故而没看到沅萝被拖进木灵殿之事,而后与那怪物角力自然也忘了,而今突然问起却不知如何回应,许久才沉声道:“沅萝帝女不幸被拖进木灵殿,只怕已经……” 魇璃闻言只觉遍体恶寒,飞奔向木灵殿,在距离木灵殿数十丈外却不得不停住脚步,唯有高声呼唤沅萝的名字,希望天可怜见她还在生。可惜任她喊得声音嘶哑,也全无半点回应,空空的废城里只余下魇璃的喊声在回响。她心中伤痛,缓缓地跌坐于地,肩头微微耸动。
鹰隼知她心里难过,本想上前一步宽慰于她,却突然想到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无奈放开沅萝任她被怪物拖走是为保全她的性命,只怕她会更加自责难过。这一迟疑,见魇暝已经走上前去,便生生儿停住了脚步。
魇暝蹲下身去扳过魇璃肩头,见魇璃满脸泪痕,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你再伤心也无补于事。若是沅萝帝女有灵,也不希望你如此难过才是。”
此时此刻魇璃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痛,转投兄长怀中,泪水涔涔而下,将魇暝的衣甲染得一片潮湿。魇暝轻拍魇璃肩膀,就如幼时一般任她靠在怀中哭泣,柔声言道:“万事都有暝哥哥在,想哭就哭吧。” 鹰隼立在远处看着,心头也不平静。昔日的魇璃在杀机四伏的瑸晖宫中都可游刃有余,城府深手段狠,不想大皇子与那沅萝却是她的软肋。若是适才紧紧抓着沅萝再拼死支撑片刻,或许也不会弄成如斯地步,只是生死一线之际,作此等取舍却是无可奈何之事。
魇璃伏在兄长怀中哭得乏了,方才渐渐消停,然而自责之意却在心中如浪潮翻滚难以平息。兄长负伤不知将来会如何,沅萝被怪物拖进木灵殿已经了无生机,两个至亲之人都是因为她而遭此厄运,倘若当初她乖乖听话,和鹰隼一早离去,至少现在沅萝还在瑸晖宫中活着…… 自怨自艾之间借着火光看到蒯肃从地上拔出宝剑收回鞘中,若无其事地与一干将领围坐一处,听他们谈论刚才的惊险经历,自始至终眼光都不曾朝这边瞟过一眼。
魇璃早已对之见疑,此刻只恨不得将其斩作数段,然而身在险地为免节外生枝,也唯有暂不发难。心中却在寻思此人究竟什么来路,既是包藏祸心,所针对的又是谁?
很明显,蒯肃的举动是想拉上所有人陪葬,自然非寻常私仇可比。当时被缠住的是她、兄长以及鹰隼三人,若是斩杀怪物引来魔藤,自己三人必定溅上鲜血,为魔藤所追逐必死无疑。如此一来,这个目标圈子自然缩小了不少。
鹰隼虽掌梦川三分之一兵马,但职责却在镇守都城及平衡南川北冥大营兵力,和蒯肃无直接利害关系,蒯肃针对他的可能性自然最小。
而自己,一早就被遣往梦川,手里既无实权,且血统不纯出身卑贱,除了得兄长一人怜惜爱护,可谓一无所有,蒯肃也犯不着赔上性命来和她过不去。
而今唯一的可能便是冲兄长而来,很明显是有人不希望兄长可以活着回去梦川!
想通这一节,魇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当今形势她早已心知肚明,梦川朝堂上的潜流暗涌,几处重兵的相互制约……种种在心头萦绕,倘若兄长不幸蒙难,谁又会是最大的受益人?一切早已呼之欲出!
魇璃眼中透出几分萧杀之意,虽未宣之于口,心里却在暗暗发誓,若是有幸可回梦川,今后自然拼死保护兄长周全,无论是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可伤害兄长分毫,就算是身为紫金帝嗣无上尊崇的二皇兄魇桀也不例外!
鹰隼见得魇璃眼中的神情由悲伤变为激愤,继而淡化为刀锋一般的冷然,也不由得心头一颤。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对,他早已不由自主地在捕捉她的一切情绪,虽然这帝女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无法看透,但他感觉得出来她是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她不是一般人,智谋、魄力、坚忍无一或缺,有这三样其中的一样都注定不平凡,三者兼有所造就的行动力恐怕只能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众人各怀心事一夜无话,只有篝火燃得噼噼啪啪,不知不觉之间四周渐渐开始亮起来,却是日夜更替,天边泛起几分鱼白。
在霞光之下众人的视线也自然明晰起来,只见厚逾数丈的冰墙之中嵌着那怪物,藤蔓一般的身躯纠结扭曲,唯独是头颅还保留着狰狞的表情,梳齿一般细密的尖牙闪着蓝幽幽的寒光……
魇暝伸手摸摸右肩那一片麻木硬块,也不由得有些不安。
但很快,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在初升的旭日照耀下,那厚厚的冰墙内开始涌现着阵阵白烟,虽然不能逸到外面来,可已经将那怪物完全掩盖!
众人见得此景,都下意识地避到远处,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白烟消散,那厚厚的冰墙内出现了一个异形的封闭冰窟窿,晶莹剔透的冰面内外折射的阳光甚是耀眼。
原本封在坚冰之中的诡异怪物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普通的人形!
只是一头乱发枯黄如干草,肚腹干瘪,四肢异常枯瘦,垂挂的破败布条勉强盖住羞处。脖子上还悬着一块残破的白玉牌,浑身褐色的旧伤痕触目惊心,无力地歪着的脸上只剩下一层紧贴骨骼的皮,双眼瞳孔扩散,已无半点生机……
当魇暝的眼光落在那块玉牌上的时候,不由得脸色一变。这玉牌他见过,这是曾经在这里君临天下的藤州帝王历代相传的传国宝璐!当他进一步端详那人的容貌的时候,便已经证实了心中的猜想,被冰封在坚冰之中的,果真是传闻已然在数百年前蒙难的藤州国君檀帝!
想是当年只身避进木灵殿内逃过浩劫,却因为被异域所侵身体异化难见天日,所以被迫与那些魔藤一道被困在此地,数百年来都只能等每月御风轮清洗之后的几个夜晚才可外出觅食,难怪身形如此枯瘦。
堂堂一代帝王,居然落得这般田地,着实可悲可怜……
想到此处,魇暝心存万一之念力图施救,便念诀解了冰封之术,只见冰墙瞬间化水,将檀帝已经僵硬的身体冲到众人眼前。
鹰隼蹲身检视一番转过头来对魇暝摇了摇头:“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