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长风沙 杀生章

若实是众生,知是众生,发心欲杀而夺其命。生身业,有作色,是名杀生罪。

——《智度论》

一轮落日映得西边的天际一片血红,连天空中不多的几片云都被染红了。落日下,一支驼队正慢慢地走在从敦煌向西南的古道上。

走在最前面的罗定风回头看了看。现在,敦煌城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这里是寿昌县地界。寿昌县是归义军最西边的一个县,本为汉龙勒县,北魏正光六年(525)改为寿昌郡,属瓜州。不过这个瓜州是旧瓜州,此时的瓜州还要在东边,这里已经改称沙州了。他的心里突然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虽然轻微,却有种说不出的疼痛,连背在身后的陌刀一时间也显得沉重起来。他暗自叹了口气,转过了头。

归义军押衙罗定风,时年二十七岁。作为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重臣,此番受命护送这支驼队前往于阗国。于阗国距敦煌有两千余里之遥,现在离开敦煌才不过数百里,路途还很遥远。

他正想着,突然抬起头来。

那是一阵微风吹过他的脸颊。如果是在敦煌城里,这阵风无疑小得要被人错过。然而在这片干得衣服似乎随时都会烧起来的荒漠上,这阵风无疑让每个走得疲惫不堪的人都抬起了头。

罗定风胯下的骆驼忽然打了个响鼻,样子有些不安。他拍了拍骆驼的头,又看了看四周。在这里还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罗定风心里总有些不安。他双脚忽地向骆驼两肋轻轻一踢,那匹健壮的骆驼立刻飞快地跑上了边上一座沙丘。

那座沙丘大约有五六丈高,在附近也算是最高的了。一登上沙丘的顶端,罗定风的心像是系上了一块巨石,刹那间便沉了下来。虽然已是黄昏,远处看不太清楚,但仍然可以看到在西边大地的尽头,有一线长长的土黄色,像是一条长长的虫子正在地平线上扭动,虽然在这里根本听不到声音,但他也能想象出那种疯狂的气势。

这是沙暴!

“真是倒霉。”罗定风嘟囔了一句,又骑着骆驼猛地冲下沙丘,大声道:“快扎营!”

队伍停了下来。一个属下道:“大人,怎么了?”

“沙暴快来了!”罗定风说道,“大概也就是一两刻就到这儿,大家快做布置!”

在沙漠上遇到沙暴是极为可怕的一件事,如果不早做准备,被沙漠卷得尸骨无存那也是常事。这些人都是在沙漠中走惯了的,自然清楚,那属下也吃了一惊,扭过头道:“大家听到没有,沙暴要来了!”

遇到沙暴,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背风的地方躲起来。可是这儿附近方圆百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大石块可以避风,因此要让骆驼来组成挡风墙。罗定风吩咐了一下,踢了下骆驼,便向队伍后面跑去。有一匹骆驼迎了上来,坐在上面的一个中年人高声道:“罗大人,出什么事了?”

那是沙州长史索天雄。索家是沙州大族,为晋司空索靖后裔。索天雄虽然取了个武人的名字,却自幼业儒,人也长得十分清雅。他与罗定风两人一文一武,是这一趟差事的两个主事之人。罗定风勒住骆驼,道:“索大人,沙暴快来了,快让公主的车停下来。”

“沙暴!”索天雄呆了呆,手搭凉棚看了看。他虽然也是沙州人氏,但自幼苦读诗书,很少出门,对这种事并不如何熟悉,看不出沙暴要来的迹象,不过他也知道罗定风不会胡说,喃喃道:“那可要快做准备了。”

这时帐帘动了动,从那辆装饰得甚是华美的车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是罗押衙么?”

罗定风走到车前,躬身施了一礼,道:“公主,正是小臣。”

“罗押衙免礼。出什么事了?”

听着这个声音,罗定风的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仍然低着头,道:“是沙暴要来了,请公主早做准备。”

公主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好吧。罗大人,都要倚仗你了。”

公主的声音很是平静,平静得根本听不出有什么异样。罗定风暗自叹息着,又深深施了一礼,道:“臣万死不辞。”耳畔,却仿佛回想着很多年前公主在敦煌城春风园里仰起头对自己说的话。

“罗大哥,给我摘那朵花吧。”

他还记得那一次自己攀上了春风园的那棵桃树,摘下那朵最美最大的花时那个娇俏小公主脸上的灿烂笑容。其实也没有多少年吧,只是送她到于阗后,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算还能见到,又能如何?当初的那个小公主,现在已经成为于阗王李圣天的皇后。尽管这样想着,可是不知为什么,罗定风总觉得心头有一丝疼痛。

这支驼队共有四十五人。其中有六个是公主的陪嫁侍女,别的都是罗定风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壮汉子,手脚甚快。等他向公主说完那几句话的时候,骆驼已经被牵着围成了一个大圈,笨重的东西也全都卸了下来。在沙漠里,饮水粮食是最重要的东西,万万出不得差错。公主的车就在这个大圈的正当中,当然更是出不得错的。当他们扎好驼营不久,沙暴就来了。

这场沙暴并不算大。只是当风沙吹过,罗定风仍然不住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对天地间伟力的敬畏。等沙暴一过去,罗定风马上命令诸人检点损失。幸好发现及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损失并不算大,最重要的是公主安然无恙。

正看着几个士兵将装满水的皮囊放进箱子里,有个随从走了过来,小声道:“罗大人。”

罗定风道:“怎么了?”

那人吞吞吐吐道:“大人,你是不是过来看一下?那里有个死人。”

这条经石城、且末直至于阗的道路当初行商络绎不绝,现在因为兵荒马乱,走的人已少了许多,不过总还有一些。即使是当初大唐盛世,这条道也并不太平,有个死人自然是稀松平常的事。那随从也是久经战阵,死尸也见得多了,可他却像是被吓着了一样,罗定风不禁有些诧异,反问道:“死人?”

那随从点了点头,道:“大人,你还是来看看吧。”

看到那具死尸,罗定风才知道为什么随从会惊吓成这样子。那尸首在距他们扎营之处约莫百余步的地方,只是天已经黑了下来,不太容易看得到。那随从指点着道:“方才因为要造饭,我出来拣点干的红柳枝骆驼刺,却看见这个了。”

如果是寻常行军,埋锅造饭都是很简单的事,随便烧煮一大锅,吃得饱了便成。可这次是护送小公主去于阗,自然不能如此粗糙,柴火什么的得用不少,怪不得这人会走到这里来。罗定风伸手按了按尸首,道:“沙暴来时,周围有人么?”

“我们看得仔细,鬼都没一个。”那随从声音很轻,仍然带着点恐惧,“大人,这死尸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罗定风看了看死尸周围的沙子,道:“这尸首有一半埋在沙子里,显然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卷起了表层的浮沙才显露出来,他早就埋在这里了。”

也只有这样才讲得通。可是那随从却有点较真,指点着道:“埋在沙子里,只消一两天就被收干了。可是这尸首还是软的,看来死去连半天都没有。”

罗定风道:“也许是因为这地方潮湿吧,前天不是刚下过一场雨。”沙漠里雨水极少,不过偶尔还是会下一场雨的,前天他们刚出发时,敦煌城里就曾下过一场,这里大概也会飘到几点。他站起身,道:“来,把这尸首埋了吧,不用多管。”

那随从没再说什么。他们堆了些沙子将那尸首埋了起来,又拣了些枯枝回去。罗定风小声道:“你没和别人说过吧?”

“没有。”那随从又有点惊慌了,“大人,是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罗定风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他抬头看了看,沙暴过后的沙漠,越发显得平静。他道:“再过三四天,等到了石城镇就不担心了。不过,今晚上千万要多留点神。你们带些人,在周围多加搜寻,看看有无可疑之人。”

回到营地,让伙头做好饭菜,罗定风胡乱吃饱了,命令随从多加注意,他独自走到一辆车前坐了下来,解下了背后的陌刀靠在车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壶。这小壶是银子打的,怀里搁得久了,已被他的体温焐得有些暖意。他拧开壶盖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液流进他的喉咙里,就像一把小小的刀子,让他精神也为之一振。

虽然与那随从说得轻描淡写,但罗定风知道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那具尸首周身柔软,可衣服却还是干的,显然并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而是死去没多久。可是离开敦煌城以来,他们根本没有碰到过路的商队,那么这具死尸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又喝了一口,拧好壶盖,把银壶放进怀里。这具突如其来的尸首让他有些心神不定。李圣天派来的迎亲队伍会在石城镇等候他们,此间离石城镇还有好几百里,而这几百里地也应该是最为凶险的一程了。如果这具死尸是一路暗中跟随他们的某个人,那此人是谁?

他闭上了眼。归义军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从当初立足于沙州以来,战争就从来不曾中止过。吐蕃、回鹘、吐谷浑这样的大国自不必说,与羌、龙、嗢末、仲云这些小邦小族也是战火不断。直到现在,归义军已然易主,但周围仍然遍布虎视眈眈的敌人。此时雄居东西的归义军和于阗两方结为至亲,定是那些邦国不愿看到的。这死人究竟是谁其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同伴,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箫声。箫与笛虽然样子相似,音色却大为不同,这箫声柔和婉转,优美动听,在这片冷寂黑暗的大漠上听来更是令人恍惚,仿佛是月光一般的银色。

那是小公主的箫声啊,罗定风想着。小公主自幼就喜欢音律,最喜欢的就是这尺八箫。他听到一个女子在幽幽地唱着:“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那是公主的一个侍女在唱吧。歌声很动听,但箫声中似乎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幽怨,也许小公主是真的不愿嫁到于阗。罗定风觉得自己的心头也像被针刺着一样痛,可这又有什么办法?便是曹大人自己,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

“大哥。”

一个声音打断了罗定风的沉思。那是谢文龙的声音。归义军有“风虎云龙”四陌刀,谢文龙年纪虽轻,也名列其一。谢文龙说他远祖是前凉儒将谢艾,他的陌刀不凡,又有家传兵法,被视作归义军的千里驹。罗定风转过头,淡淡一笑,道:“阿龙。”

谢文龙道:“大哥,白天太热,晚上是不是索性再赶一程?”因为白天天气太热,他们向来是趁早晚赶路,可今天因为遇到这场沙暴,便少走了许多。

罗定风看着天空,道:“再歇息一会儿就上路吧。阿龙,你也坐一会儿。”

谢文龙将陌刀搁到了车边,坐到了车沿上,从怀里摸出个一般的小壶。习惯了刀头舐血生涯的军人大多是酒徒,谢文龙虽然从军没几年,酒量却已不浅。他喝了一口,道:“大哥,于阗国远么?”

罗定风笑了笑,道:“够远的。于阗王本姓尉迟氏,这一代圣天王因为自称是大唐族裔,改姓为李。前几年我去过于阗一次,那里甚是繁华。”

谢文龙“哦”了一声,似乎还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罗定风心道:“阿龙还没出过这等远门,怪不得有点心慌。”他伸手拍了拍谢文龙的肩,道:“不用多想,好好歇歇,养足了精神好赶路。”

谢文龙点了点头,道:“遵命。”虽然与罗定风齐名,是归义军四陌刀之一,他终究只是罗定风的属下。

打发走了谢文龙,先前派出去查探的随从都回来了。他们说没找到周围有什么人等,方才这沙暴过去,大漠上平滑如毯,只要有人走动,根本无法隐瞒足迹的,而这里也根本就没有可以藏匿的地方。罗定风听了他们的禀报,这才舒了口气,道:“好吧,让大家再歇息片刻,马上出发。”

这时那侍女的歌声更是幽怨,已唱到了结尾处:“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罗定风读书不多,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那“长风沙”三字却让他心头一动。大漠中长风呼啸,狂沙蔽日,却用如此幽渺的歌声唱出来,让他有点奇特的感受。他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些,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木盒。

在沙漠上行进与海上航行差不了多少,把握方向一是靠指南磁针,二是靠星宿。因为刚过一次沙暴,天上阴云密布,看不到星宿,只能靠磁针了。罗定风的这木盒正中挖了个圆形凹坑,当中则是一根细细铜柱。他从边上的缝中抽出一根磁针搁在这铜柱上,看着磁针晃动了一会儿终于不再动了。他确认了方向,这才指挥着众人前行。

从敦煌前往于阗,是现代称为丝绸之路的南道。丝绸之路出敦煌向西共有三条,北路是经哈密至伊宁向西,中路要经过楼兰,南路就是这条经石城、且末、于阗,再从莎车转道西行塔什库尔干。石城镇就是今天若羌的且尔乞都克,在寿昌县最西南端,也是归义军的边境。

没到石城镇,就仍是归义军的疆域,但过了此地,就是异域了。

骑在骆驼背上,罗定风默默地想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背后的陌刀。那具尸首一直萦回在他脑海中,就如同硌在鞋子里的一粒小石子,总也倒不出来一般。尸首已经就地埋掉,他还记得从那尸体面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来,却终究可以断定不是回鹘人,而这也让他多少松了口气。虽然表面上归义军与回鹘一直保持着和睦,如今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正宫也是回鹘公主,但实际上双方都心照不宣,战争已迫在眉睫,而这也是曹议金谋求与于阗同盟的一个重要原因。

归义军经历了太多的波折,现在看似平静,但这平静背后,其实隐藏着更大的波澜吧。罗定风正想着,他忽然觉得手指一颤。

不对。他猛地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现在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刻,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但罗定风只觉手指不住地颤动,他忽地扭过头,低声喝道:“阿龙。”

谢文龙骑着骆驼,就走在他边上,闻声扭过头道:“怎么了?”

“你听到什么没有?”

谢文龙一怔,道:“什么也没有啊。”

虽然谢文龙说没听到什么,可罗定风却仍是放心不下。他带住了骆驼翻身下来,从背后一把拔出陌刀重重插入沙中,耳朵贴着刀柄细细倾听。他这把陌刀的刀柄是精钢铸成,中间空心,插在地上能听到远处的声音。沙漠上没什么遮挡,更能及远。他刚把耳朵贴上,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阵如金鼓敲击的声响,正是骆驼和车子行进的声音。罗定风皱起了眉头,细细听去,忽然脸色一变。

他们这支驼队虽然步调不一,但因为速度全都相去无几,所以听起来节奏也差不多。只是仔细听的话,仍可以听到一片隐约的急促声音。

有人在急速追赶!他翻身上了骆驼,高声道:“停下来!拔刀,布阵!”

那些士兵听得罗定风的声音,都吃了一惊。谢文龙靠近了些,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罗定风有些焦急,大声道:“有人在追我们,快布阵!”

这时索天雄撩开车帘,高声道:“罗押衙,怎么回事?”他正在车中假寐,被罗定风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罗定风行了个军礼,道:“索大人,是有人从后面追上来了。”

在这沙漠上,追上来的人除了盗贼,岂有他哉?索天雄更是吃惊,道:“什……什么?罗押衙,那怎么办?”

此时士兵已开始集结,几辆车也都停了下来。罗定风冷冷一笑,道:“兵来将挡,索大人放心。”

士兵们围成三队,刀枪都已出鞘,挡住了几辆大车。罗定风握住陌刀柄,看着身后,长长的陌刀快要垂到地面,刀锋上似乎有寒气逼出。这里地僻人稀,要活下去大是不易,辛勤耕种放牧,也往往只能勉强糊口,很多凶悍之辈不甘如此度日,便啸集成群,做沙盗劫掠过往行商。罗定风当初也曾率军剿匪,他的名字在沙盗中可谓如雷贯耳,知道沙盗虽然凶残,每一股却顶多不过二三十人,势力也并不算大,恐怕是天色太黑,那伙沙盗穷瞎了眼,竟没认出自己来。既然敢追,就索性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省得他们阴魂不散地一直追赶。

这些士兵精锐无比,一停下来,便什么声音都没有。假如不是偶尔有骆驼发出些鼻息,就几乎已化身成石块了。一旦静下来,远处那阵杂乱的蹄声就越发清晰,现在大概连聋子都能听得到了。

来吧。罗定风想着。虽然不知道来的是谁,但这里的沙子马上就要吸饱鲜血。

蹄声越来越近了。此时天际间已出现了一丝曙色,天空也有一片成了淡白色。罗定风又将陌刀握了握,恰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声音。

这声音十分古怪,听上去就像一根针插进耳朵里一样,极不舒服。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倒有点类似拉动一把极大极强的弓弦时发出的颤声。可是弓弦终究不算太响,这声音却尖厉得过分。听到这声音,罗定风脸色刹那间一变,边上有个士兵忽然低声叫道:“白眉狼!”

这三个字让罗定风浑身一凛。他瞪了那人一眼,喝道:“闭嘴!”那士兵却似乎没回过神来,期期艾艾地道:“罗……罗押衙,这真的是白眉狼的血狼笳啊……”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暮色中又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声音。刚才这声音听起来还甚远,此时却已近了许多。

所谓白眉狼,当然并不是什么真的狼,而是一个人的外号。沙盗中最为残忍,势力也是最大的一股,便是白眉狼。一般沙盗顶多也就二三十人,这股沙盗却足足有近五十人。只是白眉狼活动的范围一直是蒲昌海(今罗布泊)一带,从来不到归义军地界。

谢文龙忽然靠过来,声音颤颤地低声道:“大哥,白眉狼要杀尽我们么?”

谢文龙的胆怯让罗定风大是不满。他冷哼了一声,道:“只怕他没这个本事。阿龙,你的刀是做什么的?”

谢文龙点点头,道:“是。”谢文龙年纪虽轻,陌刀术却着实不错,与罗定风齐名,可罗定风没想到这个被归义军寄予了极大希望的少年胆子会这么小。他不再理睬谢文龙,只是紧盯着黑暗中渐渐逼近的那些人。

白眉狼动手前,都要吹动血狼笳,以示不留活口。正因为白眉狼如此凶残,所以他们不进入归义军地界,归义军也就不主动发起进攻,两者之间颇有心照不宣之意。罗定风不知道白眉狼到底为什么突然向自己下手,难道真的是穷疯了,再不劫就活不下去么?

淡淡的曙色中,又传来一声尖厉的笳声,这回就似在耳边响起了。据说血狼笳平时都要浸在人血之中,吹起之时才会阴风阵阵,慑服百鬼,人听了更是周身麻软,再无还手之力。罗定风当然不信这些邪说,血狼笳已响了三声,可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反而越来越大。沙盗精擅骑术,他们惯用的伎俩就是迭次来往冲击。这种攻击手段屡试不爽,那些人数并不比沙盗少的行商往往经不起沙盗的两三回冲锋,纷纷溃散,可是罗定风手下并不是行商,而是近四十个身经百战的精兵,白眉狼想要故技重施,未必顺当。

渐渐淡去的暮色中,数十匹骆驼突然凸现出来。那些人显然也发现了罗定风已有防备,在十余丈外停了下来。罗定风将陌刀在空中舞了个花,高声喝道:“归义军押衙罗定风率军在此,来者何人?”

那些人个个都兜头蒙着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听得罗定风的声音,队伍中忽然有一骑冲了出来。

骆驼虽然没有骏马疾驰那样快,但奔跑起来也并不很慢。这人骑术甚高,身上一件披风随风扬在身后,来得甚快。罗定风不知这人要做什么,手一挥,喝道:“站住!”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身边有人喝道:“毛贼,受死吧!”一匹骆驼已冲了出去,正是谢文龙。此时那人离得只有几丈远,谢文龙的骆驼脚力甚健,霎时便到了那人身边,手中陌刀忽地挥去。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谢文龙来得这么快,在驼背上手忽地一翻,掌中出现一柄刀,便要阻格。陌刀有五尺许,两面有刃,当初大唐名将李嗣业就凭此刀横行西域。李嗣业天生神力,陌刀重达五十斤,谢文龙的陌刀当然没这么重,却也有近二十斤,挥动之下其力更增,哪是那人一把腰刀挡得住的?“当”一声,陌刀横扫而过,竟连人带刀将那人拦腰斩为两段。

这一刀定然慑住了那些沙盗的魂魄,那上前之人连一声都没吭就已被斩,旁人竟同样不吭一声。谢文龙将沾血的陌刀在空中一挥,厉声喝道:“杀贼!”

杀气已撩起来了,不论是沙盗还是归义军士兵。两队人几乎同时向前冲去,虽然一共不满百人,却恍如千军万马,更似两道相向而至的洪流撞在一起,空气中也在刹那间满溢着血腥味。

石城镇周围尽是浩渺无边的荒漠,此地却因为有若羌河流过,湿润的南风又顺着阿尔金山脉向东北吹去,使得这里的草木颇为繁茂。弩支城(今若羌以西)、石城镇(若羌)、七里屯(米兰古城),都是这里的大城。

石城镇是五方杂居的所在。因为处于于阗至敦煌的要道之上,自古以来商旅不断。唐德宗贞元二年(786),吐蕃陷沙州,河西一带尽为吐蕃所有,石城自不例外。大中二年(848),张议潮起兵驱逐吐蕃,经数年经营,河西诸州尽复归大唐后,石城镇也成了归义军最西面的重镇。七十多年过去,英武绝伦的张议潮已成古人,石城镇也成了各族聚居的所在。

现在的石城镇,几乎可以找到所有西域人种,主要却是仲云人和苏毗人。仲云人本是汉代月氏后裔,月氏在汉时曾是西域大国,后来为匈奴所迫,不断西迁,留居故地的被称为仲云人。苏毗则是西羌之裔,早与吐蕃合一,现在其实就是吐蕃人的一支。而吐谷浑、塞种、回鹘、嗢末这些族种在石城镇一样也有不少。虽然名义上属于归义军,可是这里毕竟已是归义军鞭长莫及的地方了,更何况归义军之主易姓未久,自顾不暇,更难以插手这个远在千里之遥的边疆城市,所以石城镇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城国。

“啪”一声,一支小小的利箭电射而出,穿过一只伏在骆驼刺后的沙鸡。那只沙鸡中箭之下,挣起了数尺高,又摔倒在地,血溅出来洒在沙子上。一个随从赶紧跑过去捡了起来,交到一个紫髯碧眼的华服汉子手里。

“哈,真大师,我这把新月弩不错吧。”

这汉子满面虬髯,骑着一头极为骏健的骆驼,手上拿着一把小小的绿色玉弩,声音却还带着点稚气。这人是当今于阗国的镇国将军李思裕,年方二十一岁,年纪虽轻,却生了一部大胡子。李氏是当今于阗国姓,那是因为于阗王李圣天自称是大唐宗裔。李圣天原名尉迟娑缚婆,他极为仰慕中原文明,从他十余年前即位以来,国中制度大多规模唐室,连自己的姓氏都给改了,衣冠亦一如中原。李思裕是李圣天堂弟,原名尉迟伐诃,与堂兄一般,也取了个汉名。李圣天向归义军求亲,得到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首肯,便派李思裕与紫衣僧幻真率精兵三百一同前来迎接沙州送亲使。从于阗到石城镇,比敦煌到这里可要远得多,可是他们在石城镇等了一天多了,仍然不见归义军的送亲使到来。李思裕年纪尚轻,还不曾出过远门,哪里坐得住,非要出来逛逛。幻真拗不过他,只得陪他出来,却没想到李思裕竟然射死了一只沙鸡。幻真微微皱眉,道:“杀生本无益,为取乐而杀生,更是恶业,李将军三思。”

李圣天自己年纪很轻,所用之人也大多是年轻人。这幻真年纪虽然与李思裕相仿,却是李圣天亲自指定的国师,李思裕贵为宗室,也不敢对幻真无理。此番迎亲,名义上李思裕是正使,但出发前李圣天跟他说过,事事都要听从幻真吩咐。于阗是西域佛国,举国皆信奉佛法,李圣天更是虔诚,平时根本不会外出行猎。只是李思裕年纪不大,又是个爱玩的性子,哪里待得住的。出来一逛,见到这沙鸡,手立刻就痒了,想试试这把新月弩。此时听幻真话中有责怪之意,他微微吐了吐舌头,收好那把玉弩,道:“是,真大师。”

幻真见他嘴上答应,但回答得心不在焉,恐怕自己说的是什么都没听清。石城镇的城外便是一片沙漠,此时已将近正午,太阳越来越热,李思裕却兴致勃勃地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幻真不觉暗自叹了口气。

又走了一程。虽然地上又跑过几只沙鸡沙鼠,但李思裕生怕幻真又要多嘴,硬生生忍住了不敢动手。他也觉得这般干走实在没意思,道:“真大师,我们回去吧。”

幻真此时却没有附和,直直望着前方,忽然道:“李将军,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李思裕道:“有人?我瞧瞧。”现在将近正午,是一天中最热的当口,这时候当然最不适合上路。李思裕听幻真说有人,倒是颇有兴趣,手搭凉棚看了看,惊叫道:“果然有人!”

天很热。太阳晒在沙漠上,热气腾起,隔得远一些看去便如有水波倒影,仔细看去,在约莫里许之遥的地方有一个影子正晃晃悠悠地过来。这影子极为高大,看去竟有十余丈高,不过李思裕知道这是因为沙漠上常见的蜃气使然,他也见惯不怪。但有实体方能出现影子,这个影子究竟是什么?李思裕年轻好事,一踢胯下骆驼,叫道:“真大师,我去看看。”

李思裕骑的骆驼身上有五团白花,因此名谓“五明驼”,极为神骏,在沙漠上奔驰,更是比骏马还快。幻真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思裕已先行奔了出去。幻真吃了一惊,喝道:“大家跟上!”他的坐骑虽然也是头健驼,却远远不及李思裕那头五明驼了。追了一程,离李思裕已越来越远。

蜃气随着他们靠近而退后,此时已经可以看清了,那确实是个人。这人趴在一头骆驼背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见李思裕已赶到那人身边,跳下来牵住了那匹骆驼,正从腰间摸下水囊要给那人喝,他急道:“李将军,等等!”

李思裕已经拉开水囊,听得幻真的声音,手一下停住了,扭头道:“真大师,这人还有气。”

幻真已冲到了他边上,跳下骆驼走到李思裕身边,轻轻托住那人的腰,将他抱了下来。这人身材甚是高大,比幻真还高半个头,但幻真抱着他却行若无事。幻真将那人放在背阴处,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汗巾,往角上倒了些水,塞进那人嘴里。这人感到嘴唇湿润,一下咬住了汗巾贪婪地吸吮起来。幻真道:“李将军,他干渴过度,若是马上大口喝水,肺会喝炸的。”

人干渴过度,假如突然间大量喝水,肺一下会喝炸,血管也会爆裂。李思裕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这种道理。他见自己救人险些成了害人,不觉有点不好意思,道:“真大师,这人是做什么的?他身上受了不少伤啊。”

幻真见那人将这一角水分吮完了,又倒了点塞到他嘴边,小声道:“这人身上穿着的,是归义军的军服。”

归义军!李思裕险些要叫出声来。他也压低了声音,道:“难道送亲使出事了?”

幻真还没回答,那匹骆驼忽地惨嘶一声,倒了下来。这骆驼的颈项有一条割开的伤口,是这人割开的,这人靠着饮驼血才支撑到了这里,可是骆驼却油尽灯枯,一歇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幻真见骆驼倒地,眼中闪过一丝忧伤,左手竖到胸前,喃喃道:“弃此色相,往生净土。但受诸乐,无有众苦。”

李思裕见幻真连一匹骆驼都要超度,心中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他见那人又动了动,叫道:“真大师,他醒过来了!”

那人睁开了眼,见眼前有两个人,喃喃道:“你们……你们……”声若游丝。李思裕道:“我们是于阗迎亲使。喂,你可是曹大人派来的送亲使么?”

那人眼中忽地一亮,但这丝亮光却如燃尽了的灯火般随即熄灭了,一瞬间又变得极为迷茫,道:“曹大人?”

幻真见他眼中极是茫然,心头一沉。李思裕却急不可耐,道:“是啊,你难道不是归义军的军官么?”可是不管他心急如焚,这人却仍是昏昏沉沉,连眼睛都闭了起来。李思裕还待再叫,幻真道:“李将军,先把他带回去吧。”

李思裕叹了口气,道:“也只得如此了。”他看了看幻真,忧心忡忡地道:“他会不会真是送亲使?”

幻真道:“那就要问他了。”

话虽如此,但幻真心里已有种不祥之感。送亲使到现在还没来到石城镇,这个突然出现的归义军士兵又遍体是伤,这一切已经在预示着什么,只是他还不敢说出口而已。李思裕也知道幻真话中的意思,道:“如果真是送亲使,那可糟了。”

于阗迎亲使此番有三百精兵,包下了一家客栈。带着那人回到客栈,幻真便去抓了些药来煎了一帖。李思裕知道幻真医道甚好,自己进去也没用,但心中仍是不安。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外面踱了几圈,门“呀”一声开了,幻真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去道:“真大师,如何?”

幻真低声道:“此人身体健壮,受伤也不是太重,只是……”他说到这儿,似乎有些迟疑,李思裕急道:“只是什么?”

幻真道:“似乎他还受了别的伤。”

李思裕一怔,道:“别的伤?这是什么意思?”

“此人神智郁结,乱成一片,只怕是中了什么控制心神的法术了。”

“法术”二字,让李思裕也是浑身一震。西域一带族类极多,巫师萨满更是到处都是。于阗以佛法立国,这些人见过的不多,但那些奇异恐怖的故事李思裕却自幼听得多了。他还记得奶妈跟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有户人家忽然接连不断地有人病死,怎么都查不出原因。这时有个行脚僧路过,告诉他们屋檐北角有物,他们一找,果然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个身上插满了细针的木偶,却是有个与他家有世仇的巫师所下的毒咒。将这木偶焚毁后,那巫师虽然远在别处,却也突然浑身着火而死。这一类故事他听了不少,对这些法术之类便有种本能的敬畏。此番受堂兄之命前来迎亲,却听幻真说是中了法术,登时慌了手脚,喃喃道:“法术?那该怎么办?”

幻真道:“贫僧以目犍连大神通理顺了他的神智,等一会儿他就能醒过来了,到时我们便问问他。”

李思裕急道:“要等多久?”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屋里传来一声呻吟。幻真微微一笑,道:“就是现在。”

这屋子虽然不算大,但打扫得甚是干净。李思裕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屋角的床上正躺着那人。他抢到床前,道:“先生,你怎么样?”

那人眼睛已睁开了。看见李思裕,眼中忽然闪现出一丝恐惧,一手却忽地伸出来,一把抓住李思裕前胸衣服。李思裕也没料到这个原本半死不活的人力气会这么大,被他拖住了越靠越近,只见这人神色异常,另一只手握成了拳,似乎随时都要打上来。他吓了一大跳,叫道:“真大师……”

他话未说完,幻真身形一闪,便已来到床前,二指轻轻在那人头顶一捺。这人原本一脸凶相,幻真手指刚触到,他的神色又变得安详起来,登时松开了李思裕。李思裕连忙退后几步,抚了抚前胸,道:“真大师,他这是做什么?”

幻真皱了皱眉,道:“大概,你的相貌让他有所触动。”

李思裕年纪虽轻,却留得一部好虬髯,大有威仪。他捋了一下髭角,道:“我难道是鬼怪么?”

“你当然不是。不过,伤了他的人只怕与你一般,也有一部大胡子。”

幻真的手仍然按在那人头顶,喃喃地说着。此时那人神态安详,与方才判若两人。幻真低低道:“先生,你可是归义军之人?”

听到“归义军”三字,那人忽地睁开眼,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看了看幻真,道:“归义军?这名字好熟,我是归义军么?”

幻真道:“你身上所穿,便是归义军军服。你叫什么?”

那人睁大了眼,呆呆想了一阵,忽然道:“奇怪,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间变得焦躁不安,伸手便要去抓头发。幻真叹了口气,手指按得重了些,那人应手又昏睡过去。待他睡倒了,李思裕才敢上前一步,道:“真大师,这该怎么办?”

幻真道:“此人神智已是不清,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情况的。”

李思裕急道:“那该怎么办?”他身为镇国将军,受堂兄之命充任迎亲使,却没想到送亲使不知所踪。眼前之人很可能知道些底细,可又什么都问不出来,当真让他急不可耐。

幻真道:“看来只好用浮梦术了。”

桌上有一支烛台。现在天还亮,蜡烛自然不曾点燃。幻真伸手拿过来,取出火石火绒点着了。李思裕知道这个国师有些奇奇怪怪的法术,也不敢多问,只是看着。却见幻真撩起左手袖子,露出臂上缠着的一串念珠。这念珠貌不惊人,但一撩开衣服便闻得有一股淡淡的异香。他手指在一颗念珠上轻轻一刮,刮下了一指甲的细屑往烛火上一撒。这细屑虽少,但在烛火上一燃,香气更是浓郁。李思裕再忍不住,道:“真大师,这是什么?”

“伽楠香。”

伽楠香是沉香中的极品。寻常沉香要点燃后才有香味,但伽楠香纵然不点也有悠长的香味,点燃后更显得甘甜异常。因为伽楠香有安定心神的功效,因此也有“返魂香”的别名,佛门多以此做成念珠。幻真虽然只是撒了一指甲,却有一缕烟气从烛焰里直涌出来。随着伽楠香燃起,那人脸色一下变得平静起来。幻真手一扬,将这团烟召在掌中,双手交错,二手中指竖起,拇指曲在中指第三处,口中喃喃道:“唵阿蜜里帝贺曩贺曩吽洛剎吒。”

这是甘露军吒利真言。仿佛一条无形的细线牵引,那人直直坐了起来,双眼却仍是紧闭。幻真在他面前一晃,低低道:“你是何人?”

这人的身体颤了颤,忽然道:“归义军押衙罗定风。”

他的声音像是飘在空中,轻而渺茫,但吐字却异乎寻常的清晰。李思裕在一边大吃一惊,道:“他是……”见幻真面色凝重,才硬生生把下面的话吞回肚里。

这罗定风是归义军押衙,很有可能就是送亲使了。李思裕心一下沉了下去,却见幻真低声道:“罗将军,此番你身负何事?”

罗定风又浑身颤动了一下,这才声音平平地道:“奉曹大人之命,护送小公主至于阗。”

这回李思裕再也忍不住了。他惊叫道:“真大师,他真的是送亲使,这可怎生是好?”

他一叫,罗定风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身体颤动得更急,当真体如筛糠,从他额头竟飘出一缕黑气。李思裕心中大奇,幻真的双手却极快地一分,右手拇指和小指相捻,余三指分开,左手在罗定风额头一掠,口中低低道:“唵阿蜜里帝洛叉洛叉摩吽吒。”

这是金刚羯摩真言印。他的左手并没有触到罗定风的皮肤,但那缕黑气却如烈日下的薄冰般刹那间消失,罗定风一下又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李思裕松了口气,真想夸幻真几句,却见幻真脸上一片颓然。他心中一动,道:“怎么了?”

幻真呆了呆,道:“没什么,他中的邪术太重了。”

李思裕道:“那真大师你再让他说下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幻真摇了摇头,道:“他说不出来了。”

李思裕吃了一惊,道:“死了?”伸手一探罗定风鼻息,却觉他呼吸绵长,并无异样,诧道:“他好像没什么不好啊。”

“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幻真吹灭了蜡烛,又道:“将军,我们出去吧,让他多歇息一会儿。”

罗定风身上的伤并不重,但他身中邪术,这才如此筋疲力尽。幻真以甘露军吒利真言唤回他的神智,但罗定风身上所中邪术甚强,李思裕突然一叫,幻真心神略略一分,邪术竟然攻破了甘露军吒利印反噬过来。虽然幻真及时以金刚羯摩真言压下去,但罗定风身遭两下真言,就算用浮梦术也没办法再让他吐实了。幻真生怕李思裕自责,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不免有些失望。

走出了这屋子,李思裕更是忧心忡忡,小声道:“真大师,难道没别的办法了?”

幻真道:“此人身上所中,乃是极强的幻术,他能撑到这里已是奇迹了。”他皱了皱眉,又低低道:“只是小僧有点想不通,他怎么会从北边过来的?”

沙州在石城镇的东北边。沿着阿尔金山脉过来,沿途会好走得多,如果往北边走,路途要难行许多。这罗定风身为归义军押衙,又承负如此重要的职责,岂有不知的?说他们会走差了路,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李思裕也想不明白,道:“真大师,我们该怎么办?”

幻真的手拨着腕上那串念珠,喃喃道:“公主只怕是出事了。只是……”

他说了半句,却没再说下去,只是道:“将军,先去用饭吧。”幻真茹素,也不饮酒,李思裕却是酒肉不断的。他点点头道:“真大师有劳了。”转身带着那些士兵一块儿去吃午饭。幻真取出一块干饼,撕开了独自坐在院中就着饮水啃着。这干饼因为便于携带,是于阗国上下的主食,加的油多的话,汤水中一涮便如新出炉的一样。幻真吃的这干饼却几乎只是点面粉和盐,只是他却没半点难以下咽的感觉,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

吃下一块干饼,他把水囊放好,盘腿坐了下来。这是幻真每天的功课,风雨不断,便是在外面也是一样。平常打坐时,他心如止水,纹丝不动,但今天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李圣天身为于阗国主,雄踞漠南,与瓜、沙一带的曹氏归义军结亲,二者犄角相应,固然势力大增,想要破坏此事的必然大有人在。可是此事却不会如此简单。虽然被称为于阗少有的英主,但李圣天终究还有刚愎自用之弊。事实上,幻真自己也有点怀疑这会不会是曹议金的苦肉计。甘州回鹘现在与归义军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发战争,他们仍然苟安的原因,就在于曹议金的正妻是甘州回鹘公主吧。有鉴于此,曹议金的心里只怕对李圣天也有所怀疑。假如这桩婚事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归义军就有个人质在于阗国了,曹议金自己玩了这一手,当然也防着李圣天效己之故技。

到底应该怎么做?幻真心里不禁有些茫然。他被称为于阗难得的大德高僧,可是他知道,在自己心底却不能如真正的大德高僧那样八风不动。

突然,他听到屋门被一下推开。幻真虽在打坐,周围一切都仍在他耳目之中。他站了起来,看着那扇被打开的门。

屋子里只有罗定风。罗定风在幻真以金刚羯摩真言强行解去所中邪术后,起码还要睡上一个时辰,现在又会是谁?

李思裕在于阗时锦衣玉食,到了石城镇,吃的却是异邦饮食,倒也别有风味,这几天每次吃饭总要耗上大半个时辰。不过今天他急着要回来看看那罗定风如何,胡乱吃了点便离席而去。到了院外,他打了个饱嗝,刚推开门,却见院子里有个人影闪过。这人影行动极快,他吃了一惊,从怀里一把拔出玉弩,正待断喝一声,眼前一花,却是幻真闪到他跟前,低声道:“李将军,噤声。”

李思裕见幻真无恙,这才放下心来。他定睛一看,却见院子里的竟是罗定风。罗定风身形如风,双臂忽上忽下,似乎拿着个什么,但两手空空,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他学了乖,小声道:“真大师,他在做什么?”

“梦游。”

李思裕这才看到罗定风眼神发直,当真不像个活人。在于阗金光寺,有个小僧也有梦游之症,有时会睡着后又起身到大殿上扫地,扫净后再回去睡,等醒后却什么都记不起来。这事被人们引为趣谈,李思裕年轻好事,曾经特地趁这小僧梦游去看个新鲜,罗定风此时的眼神与那梦游时的小僧一般无二。他呆了呆,道:“他在做什么??”

幻真低低道:“这是陌刀术。想必,他正在与梦中的异相交战。”

李思裕这才恍然大悟。他这镇国将军虽是从父亲手上袭下来的,终究身为武人,幻真一说他便看得清楚了。这时罗定风忽地将身一纵,竟拔地跃起足有四五尺,直向院墙前扑去。若撞上院墙,定然会撞个头破血流不可。他吃了一惊,正待上前,却觉身边微风一动,幻真不知怎么一来便已抢在他身边,一把托住了罗定风。罗定风身形高大魁梧,比幻真足足大了一圈,但在幻真手上却轻巧之极。幻真一托住他,左手极快地在罗定风颈后点了几点,罗定风登时不再动了。

李思裕跑上前来,扶住罗定风,道:“真大师,现在怎么办?”

幻真道:“扶他到床上去吧。”

罗定风和李思裕的个头倒是不相上下,但李思裕扶着他仍觉吃力。把罗定风放倒,李思裕叹道:“这人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真大师……”他还没说完,却见幻真眼中有些异光,心头一亮,道:“真大师你有办法了?”

幻真点了点头,微笑道:“此人既然会梦游,就说明他应该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李思裕心中也是一阵欣喜,但想起罗定风最后突然跃起,那显然是孤注一掷的招数。这罗定风出手有力,身形也敏捷异常,担任送亲使的定然也是千挑百挑的精兵,那么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归义军的公主真落到那人手中,到底会如何?

他越想越是心悸,方才这点欣喜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