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蚀骨之痛
依大梁制,萧平章以嗣王爵入葬,三品以上棚祭,京五品可路祭,宗室幼者随棺礼送,萧元启以从父弟身份,自然应在随同出殡的行列中。不过这样的场合肯定是有资格来的人全都挤了过来,他又一向被边缘化惯了,尽管从头参礼志哀到尾,还在王陵周边住了一夜,却也没能找到和萧平旌说几句话的机会。
合墓立碑之后,老王爷回返京中,萧平旌为长兄丧,还须再守七日之数。萧元启掐准了日子,一早便在西城门周边闲逛走动,远远看到官道那边数骑人马奔来,这才装成恰好遇上一般,纵马迎了过去,扬声招呼道:“平旌!”
萧平旌一身重孝,面色黯沉,稍稍勒马停下回应。
“看看你,守了几天的墓而已,人怎么就瘦了一圈儿呢。大伯父还好吧?”
萧平旌显然不想就此事攀谈,只简单地应道:“父王稍能支撑。”
“虽然伤心,但平章大哥身为将门之子,为国出征殒命沙场,可谓是忠孝两全。”萧元启叹息了一声,语调哀切自然,犹如脱口而出,“对于大伯父而言,这个说法也算更能让他老人家接受一些吧。”
他发这几句感慨时,萧平旌本是信马由缰默默前行,听在耳中未进心里,好一阵才品察出不对,霍然转过头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萧元启一脸被吓住的表情,“啊?我、我没说什么呀……”
“我大哥本来就是沙场阵亡,什么叫作更能接受一些的说法?”
“呃……我、我就是不太会说话,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既然平章大哥受了伤,那想来是因为救治不够及时的缘故……”
兄长因为肩上一道枪伤便没能救过来的事,一直是扎在萧平旌心头的尖刺,哪里禁得住有人触碰,当即翻身跳下马,一把揪住萧元启的领口,将他也拖了下来,“萧元启,你今天不跟我把话说清楚了,就别想从我这里脱身!”
萧元启为难地皱起脸,“我真的说不清楚,不过是一些胡乱推测的想法……”
“若是没有什么缘故,你又为何要推测?”
“你、你先放开我,我尽量解释好不好?”萧元启语调犹疑吞吞吐吐,明显是一副懊恼自己说漏了嘴的样子,“你中毒之后发生的事,大概已经有人跟你说过了吧?当时平章大哥围山,还有玄螭蛇胆……我在里头也参与了一些,但是最要紧的时候,我其实并不在场,所以很有可能是自己胡思乱想……对了,林姑娘……林姑娘一直都在,她肯定比我清楚得多……”
萧平旌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突然一松手,转身跳上自己的坐骑,拨转马头,直奔朱雀大道而去。
扶风堂的日常人流,在正午之前最多三三两两,杜仲和几名坐堂大夫完全足够应对,故而黎骞之和林奚都没有出来帮手,一个在药房,一个在自己所居小院的茶室中研读书典。
二月中旬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气,不过林奚素不畏冷,又喜空气通透,茶室内早就撤了火盆,唯有案台边小小茶炉的炉口里,还有通红的炭块吐着热气。萧平旌猛然推门冲进来的时候,她正靠在茶案边怔怔地发呆。室外的寒气随着萧平旌凌乱的步履扑面而来,吹开长发,渗进领口,凉意丝丝入体。
无须询问,甚至无须抬头,在瞥见萧平旌身影的第一眼起,林奚就已预见到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心头轻轻一跳,但同时又觉得松了口气。
萧平章在临出京前,曾经叮嘱过所有人不要多嘴。她当时虽未开口反对,却一直认为平旌身为当事人,有权利知道全部的真相,也迟早会知道全部的真相,所以早就暗暗做好了决定,任何时候只要他想知道,就能得到毫无隐瞒的答案。
“请二公子先坐下,等我拿一件东西。”年轻的医女扶着案桌立起身,走向位于茶室一隅的书架边,拿下了一个蓝帕扎起的小包裹,带回桌边,轻轻解开外层的帕巾,露出内里一个合掌可握的檀木小盒。
萧平旌的一只手扶住桌沿,突然间从心底深处战栗起来。
林奚全无询问,仿佛天然就知道他的来意,这不仅没能让他感到丝毫轻松,反而促发了他胸口的剧烈绞动,喉间犹如被人钳住般吸不上气,几乎忍不住想要夺门而出。
“世间唯一能给你疗毒的解药,就是装在这个盒子里……由世子亲自从濮阳缨那里取来的……”
尽管已经下定决心做了准备,可一旦真正开口,字字句句依然无比艰难。林奚让视线越过萧平旌的肩头投向远处,强迫自己加快语速,不添任何修辞,更不去察看他的反应,一心只想要尽快说完,结束掉彼此的这场煎熬。
她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叙述整个事件,有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萧平旌完全感觉不出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林奚的声音早已停了下来,室内一片沉沉宁寂。
小小的木盒摆在眼前,玄色清漆上凝着暗红的血渍。他仿佛可以看见兄长的手穿过凌厉的刀锋毫不犹豫地向前,滴滴鲜血渗入木纹,曾经那般殷红,那般温热。
僵硬空白的表情之下,这个几乎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年轻人开始从内心慢慢崩塌,连悲伤和疼痛都好像已经离他而去,此刻在胸腔中来回冲撞的,竟然是一股莫名的怒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直以为你、你最懂我……”
林奚不是旁人,她是他的朋友,是他的知己,即便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不明白,至少她会知道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宁肯在地狱的烈火中焚烧千年,也不愿吸吮着兄长的生命行走在世间。
“大哥可以活下来的,只要你坚持和老堂主一样……也许他就会迟疑,就不敢冒险……”萧平旌的视线紧紧盯在她的脸上,绝望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
林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完全无意开口为自己辩解。她恍恍惚惚地回想起了那个夜晚,萧平章坐在弟弟的床榻边,抚着他松散凌乱的发髻,无声地对他说:“对不起……”
无可奈何也好,天意弄人也罢,至少在这件事情里萧平章做了他的选择,蒙浅雪做了她的决定,林奚也听从了自己的心意。唯有平旌……他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只能被动地承受结果,承受足以压垮他一生的重负。
萧平旌用颤抖的手抓起桌上的木盒揣进怀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踩着虚浮的步子走向门外。林奚奔流满面的泪水,庭院中老堂主的劝慰,还有杜仲跟随一路的护送,他统统都已经看不到也听不见,仿佛一片空白麻木之后的下一个瞬间,他就已经形单影只地站在了长林府东院的中庭,茫然地注视着夜空,不知今夕何夕。
从回返京城的第一天起,萧庭生为免儿媳睹物思人,已命她迁居南厢,除了扶风堂日常看诊外,还安排了两名熟知孕产之事的娘子随侍。蒙浅雪自己也是战战兢兢百般小心,生怕腹中血肉有什么闪失,对不起她离世的夫君。大夫说忧思伤身,不利胎象,她就日日夜夜地忍着,不敢落泪更不敢痛哭,越是这般如履薄冰,越是日渐消瘦苍白。
萧平旌穿过朝南的侧门,止住院中侍女的通报,在檐廊的暗影下向室内看去。
他的大嫂坐在离窗边不远的桌台前,正艰难而又努力地喝着一碗补汤。她大约仍然觉得反胃,总是喝上两口便停下来缓缓,偶尔还会用手帕捂住嘴,将眼中涌上的泪水强行逼回。
萧平旌再也看不下去,几乎是仓皇地逃回了广泽轩,跳上庭前古树高高的枝丫,将自己埋身于枝影之间。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半夜时分落下,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潮冷的水滴打在身上,直到透体肌肤寒凉,直到血液凝结成冰,才不得不绝望地承认,那个总是能找到他、安慰他、将他接回家去的人,这次已经不会再来。
次日正午,萧平旌用冷水浸洗过红肿的双眼,重新换了一套孝服,来到父王的主屋堂前。
庭院清寂,室内并无父亲的身影,只有值守的侍从肃立阶前。萧平旌大略思忖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祭院。祠堂的漆黑木门果然开着半扇,青布黑幔之下,萧庭生腰身微偻地站在香案前,正静静凝视龛位中新增的那方小小木牌,不知已经这样站了多久。
侍立在门边的元叔没有出声通报,萧平旌也没有开口惊扰。他只是在父亲身后默默地跪了下来,视线凝在青砖地面上,依然不能直视上方兄长的灵位。
良久之后,萧庭生长长叹了口气,并未回头,“为父已经决定让你大嫂去琅琊阁休养,定了日子之后,你也出城送个行。”
“是。”萧平旌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也并不意外,低低应了一声,“孩儿有一件事……想要禀告父王。”
萧庭生雪白的眉须颤动了一下,似乎知道他将要说什么,“好,你说吧。”
“孩儿打算离开京城,到北境军中去。”
萧庭生静默了片刻,徐徐回身,“你都想好了?”
萧平旌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算是想好了,他只是本能地找到一件自己应该做、也可以做到的事情,用以逃避眼前无法消减和承受的痛苦。
“是。孩儿觉得……大哥一直挑在肩头的重担,也是时候由我来背负了……”
萧庭生扶住香案,努力将自己老迈的腰身挺直,掩住眼底深处的悲凉,“既然你愿意,那就去甘州营吧……有东青在旁匡助,你也可好生历练。”
世子妃与二公子即将于同日离府的消息通传下去之后,沉寂已久的府邸总算稍稍忙碌了起来。打理行装、遣派前哨和挑选随行等事务多由元叔安排,萧平旌除了进宫陛见圣驾以外,所有的时间都在藏书楼中度过,理出了整整两箱书籍和图册准备带走。他以前是无爵无职的长林府次子,在京城素来没什么人特别留意他的行踪,但萧平章的逝去明显改变了这个格局,梁帝又特旨命兵部为他签发了临时节制甘州营的书令,再想和往日一样不受到各方关注,显然已经不太可能。
只不过有能力敏感察觉出最新动向的人,大多也都谨慎而又聪明。长林府正在重孝之期,承接亡兄遗志又是件值得嘉誉之举,无论内心深处有着什么样的思谋,至少明面上整个朝堂表现出了完全一致的支持。即使是荀皇后也只敢在屏退左右之后,在她的兄长面前抱怨了两句,“这才死了一个,就又送一个出去。老王爷是生怕北境的兵权落到其他人手里了吗?”
令她失望的是,荀白水皱起眉头,并未附和,“娘娘,这样的话出口,对人对己皆是无益,即便是私底下,也请您不要再说了,若是不慎传到陛下耳中,对您和殿下有什么好处?”
扶风堂每日都有人到长林府看诊,很快也得知了这两条消息。杜仲走过一趟北境,深感自己在繁华帝都消磨了太多的男儿志气,于是禀明了老堂主,决定再度前往边城。蒙浅雪的日常调理素由林奚负责,她思来想去不能放心,也默默收整好药箱,打算陪同一起出行,至少也要陪到琅琊山上,将她亲自交到一双稳妥的手中。
整整两天匆忙有序的准备之后,诸事看来已经妥当,萧平旌心事沉重,不愿再多淹留,禀明了父王,将出行之期定在了后日。
东青这几天一直闷声安排着蒙浅雪的行前扈护,临到出发前一天,还要去把诸如马蹄铁钉没钉好,马车轴承有无裂纹之类的细节重新再过一遍。直到完全放心,这才回房换了衣裳,自己一个人牵了坐骑,悄悄从府西的侧门走出。
孝期并不待客,老王爷的身体又不好,长林府的正门已有多日未开,西侧门外的夹道内更是人迹渺渺,十分清静。东青挽了缰绳,正要认镫上马,右肩突然被后方一只手拍了拍,令他吃惊地急速回头。
元叔穿着一身全黑孝衣,眯着眼睛站在他身后,疑惑地问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要去哪儿?”
东青沉默了片刻,诸多说辞与借口在唇边翻了几个来回,但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吐露实情。
“我打算去禁卫府,请荀大统领为我在禁军中谋个职位。”
“去禁军?”元叔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眉心连续跳了几跳,“二公子正准备去北境,这个时候你想调离甘州营?世子如果还在……”
“世子已经不在了!”东青猛地甩开了手中的马缰,突然发起怒来,“根本没有什么如果,他就是不在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随着这一阵尖锐而剧烈的情感爆发,已经停了许久的泪水控制不住又涌了出来,东青显然对停不下哭泣的自己感到十分厌烦,用力抹了一把脸,转身走向墙边。
他曾是完美的长林世子身边完美的副将,机敏周全、赤胆忠心,既听从号令,又有超强的执行力。在世人的眼中,他失去了追随多年的主将,这固然是值得惋惜的不幸,可不幸的程度似乎也仅止于此。既然老王爷的信任一如既往,既然在甘州营的地位也未被削弱,那么他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一名副将的悲伤应该是内敛的,应该通过更多的服从和忠诚来表现,没有人认为东青有哀毁和逃避的权利,更没有人意识到除了那些真正的家人以外,他也曾是萧平章身边最为亲密的人之一。
然而再怎么被忽略的伤口,那依旧是一道真实的伤口,也会滴血,也会疼痛。元叔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疏失,急忙退开了两步,试图留出更多的空间,以舒缓这个年轻人已经有些难以自控的情绪。
“我并非对二公子有什么意见,”面对夹墙上铁红色的砖石冷静了许久,东青终于转过身来,“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还不能就这样站在一位新的主将身后……老王爷驾前,请元叔替我多多谢罪吧。”
“在军中这么多年,你现在的心情我当然明白,也能理解。”元叔尽量将语调放平,并未强行说理,而是娓娓劝道,“以你的能力,去了禁军自然也是前途无量。可是东青啊,这么要紧的决定,多留些余地不是坏事。说到底那是世子的甘州营啊,你就真的能完全抛开不再挂念吗?禁卫府的职籍和咱们长林军并非同系,一旦调转进去了便不能轻易后悔。既然你还要护送世子妃去琅琊山,路途往返有些时日,为何不趁此机会静一静心,好生再想想呢?若是回来交差时你的想法依然未变,老王爷那里我去帮你解释,怎么样?”
东青在哀痛之中起的念头,原本就算不上是铁了心,经元叔这么一劝,心下便有些犹疑,低头思忖了半日,自己也觉得头脑昏昏,不宜立下决定,最后还是重新拾起垂落的马缰,默默将坐骑又牵回了府中。
次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碧空中微有浮云,暖阳融融,宜于出行。为免彼此伤心,萧庭生将写给老阁主的亲笔书信交给蒙浅雪后,并未到府门外送行。萧平旌麻冠素衣,亲自搀扶大嫂坐上马车,正要下令出发,大门影壁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一个令他意外的身影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萧元启同样身着孝衣,袖口紧扎,系了一领玄色披风,一副也要出行的打扮,疾步赶到近前,抱了抱拳,“大梁儿郎,当战北方。不知二公子此去甘州营,可愿带我同行?”
萧平旌微微皱眉,“元启,从军可不是简单的事……”
“我知道,所以前几天听到消息之后,我先去了兵部,又求见了陛下,已得恩准。”萧元启扬起双眉,语调坚定,“你放心,我去甘州从军,不是给你添乱的。”
萧平旌看了看他,再看看他身后两个驮着行李的随从,神色依然迟疑,“虽然你我都算是生于富贵,但我出自将门又常历江湖,到底跟你不同。边城苦寒,小侯爷真能受得了?”
“我若实在受不了,就偷偷跑回来,想必主将大人也不会认真捉拿我吧?”
萧平旌倒被他这句玩笑引得挑了挑唇角,终于点头,“你既有志,我当然也不会阻拦。走吧。”
一行人马以乌盖白围的双驷马车为中心正式出发,刚刚走上通向北城门的大道,后方又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萧平旌回头一看,只见荀飞盏纵马奔来,加鞭赶到队伍正中,却又不发一语,只在马车旁边连续绕了几个来回。
他天生是个性情方正的人,心底深处殷殷惜别的话语说不出口,又不愿像个真正的外人一样说些客套之辞,纠结未定之间,胸口越来越觉酸楚,最终也只能轻触了一下马车顶盖垂下的黑色流苏,拨转马头回到平旌身侧,打算就这样默默送上一程。
出了北城门半里之遥便是长亭,林奚和杜仲各带着简单的医箱静候在路边。萧平旌握缰的手一紧,缓缓停了下来,将视线转向一边。
理智告诉他,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林奚的错,但每每看见她时,却又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个可能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在找到勇气面对自己之前,他没有办法再次坦然地面对她。
轻寒的东风吹起林奚的长发与衣角,她抚开颊边的发丝,一言不发地登上了队伍正中的乌盖马车。
蒙浅雪放下手中半掀开的车厢侧帘,回靠在软枕上,低声道:“平旌从小一直都是这样……他接受不了的事,就会把头埋起来,躲着不肯正视。你不要怪他,他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林奚抿了抿唇角,抬起乌晶般的幽黑双眸,“姐姐也曾经这样想过是吗?如果当时我坚持……”
“我承认自己想过,或者说在内心深处,我曾经盼望过……”蒙浅雪深深吸一口气,手心放在自己的腹部,“但归根结底,这是平章的决定。”
车厢轻轻摇晃,重新启动。荀飞盏独自一人留在长亭脚下,看着乌盖马车迤逦而去。远处巍峨高耸的金陵城池,随着车影的消失也同时褪去了所有的颜色。此地一别,山水迢迢,音容渺渺,纵有青鸟,亦是探看无由。道边垂柳的空枝上已在积蓄春意,可他的心头却犹如冬日冻结的冰面,茫然不知是否还能再逢雪融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