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通天之木
这是伽南帝都发生“劫火之变”后的第二个月,东泽十二郡局面平静,百姓对那一场发生在万里外云荒心脏上的政变毫无知觉,依旧过着农耕渔牧、日出而作的生活。
南迦密林莽莽苍苍,连绵万里,从神木郡一直向北延绵到北越郡的南部。在那里,大片的阔叶常绿林木被落叶的针叶林取代,绿意在冬日杳然无踪,只有雪松和飞蝶柏成了和常年积雪相伴的最后一道风景。和青水同源而出的青衣江蜿蜒北上,流出森林后依旧清澈如镜,在北越郡河道的冰层下淙淙流淌。
河上,有一群孩子围着一个敲破的小冰窟窿,热闹非凡。
“哎呀!他们在做什么?”路上的一辆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小脑袋,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掀开棉帘子,看着河上的那群同龄孩子,“那么冷的天,他们在玩雪人?”
“连这个都不懂!他们在钓鱼呢。”旁边一个略大一点的女孩撇嘴,揶揄道,“安康真是一个笨孩子。”
“都结冰了,还能钓鱼?”虎头虎脑的男孩一愣。然而话音未落,只听河面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有动静了!快!”当先的那个孩子用力往后扯线,小脸憋得通红,却几次也提不上来。旁边几个孩子连忙扑过去帮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往后拖。
只听“哗啦”一声,那个冰窟窿里跃出了一条三尺多长的青鱼,在冰上扑腾。
“大鱼……大鱼!”那群孩子没料到能拉上那么大的一条鱼,个个狂喜不已,更有几个胆大的立刻扑了上去,按住了那条不停摇头摆尾的鱼,想把它放进鱼篓里去。
“哎呀……”那个小男孩在车里看着,眼中露出了一丝羡慕,“我也想钓鱼,娘。”
马车里传出老妇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小女孩连忙拉下了棉帘子,责骂安康:“娘还在生病呢,你别乱掀帘子!外面那么冷,寒气进来娘怎么受得了?”
安康垂下头不敢反驳,耳边听到外面的热闹声,眼中还是露出羡慕之情。马车里的老妇人咳嗽了半天,才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低声道:“这一路……咳咳,日夜赶路,都在马车上,也难怪你憋坏了。等到了地方……”
“我们要去啥地方啊?”小女孩安心却忽然插嘴了,“娘,你知道不?”
老妇人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安心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小心翼翼地掀开前面的帘子,看了一眼赶车的男人——外面风大雪大,寒冷凛冽,男人握缰的手都冻得苍白皲裂,而背影却挺拔得犹如标枪,毫无寒冷畏缩之意。
这个男人驾着车从叶城一路北上,已经带着他们一家疾驰了几千里,穿过了东泽整整五个郡。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去哪里,只是说要代替姐姐照顾他们一家。一路上他也全部做到了,对他们,尤其是对安大娘的照顾无微不至。
可是……这个自称是大元帅的叔叔,不,哥哥,到底要带他们去哪里?“安心,外面冷,快回去。”虽然没有回头,但那个人却知道她在后面偷看,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一勒缰绳,马车“嗒嗒”地上了一座木桥,往河对岸走去。
“可是……哥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小女孩缩回了脑袋躲避刺骨的风雪,却还是忍不住嘀咕,“我们都走了大半个月啦!”
“回家。”驾车的男人淡淡说了一句,“就快到了。”
“啊?我家在叶城啊!怎么会——”安心刚说到这里,马车忽然剧烈一震,她整个人往外飞了出去!原来是这座旧桥腐朽不堪,承载不住马车的重量,在马车过到一半的时候桥面忽然断裂,将骏马的前蹄陷了进去!
“小心!”白墨辰飞身下地,用力勒住马。
马的后蹄跪在桥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越是挣扎,这座破旧的桥就震动得越是厉害,桥桩上接二连三发出断裂的声音。
“快出来!”白墨辰一手勒住马,一手伸向了安心,历叱,“快!”
小女孩吓得一哆嗦,眼睛一闭跳了出来,然而桥面上的破裂越来越大,那匹马已经半身悬空,悲鸣不已,即将连带着马车跌入河中——白墨辰只手拉住马头,以单臂的力量将马匹和车辆悬在半空,对着安心历叱:“快,跑回桥那头!”
“可是,娘和安康……”小女孩却不肯一个人走,哭泣着站在原地。
“有我在!”白墨辰低喝,“快走!”
安心抽泣着一路小跑回到了岸上。河边所有的村民都被惊动了,那群在河上钓鱼的孩子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然而,就在她跑到一半的时候,耳后传来了更大的破裂声,整座桥轰然散架。
“哥哥!”她大喊了一声,掉头不顾一切地往回奔。
就在那一刻,一只手臂凭空伸过来,将她拦腰抱起,腾云驾雾几个起落。安心一时间头晕目眩,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落回了岸上——河上那座桥已经四分五裂,白墨辰一手拉着安大娘,一手抱着安康正在往回奔,身后是一路延展来的裂痕。
然而,破碎坍塌中的桥忽然停住了,摇摇欲坠。
“刷刷”几声,有十几条飞索从岸上各处飞来,钉在了桥的各个关键部位,绷得笔直。在岸上拉住那些飞索的是一群精壮如猎豹的男人,身着劲装,身后各有一匹披挂齐全的骏马。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整齐,从不同方向一起一拉,整座崩塌的桥梁便被固定住。
“北战,”白墨辰看着来人,叹了口气,“又是你。”
一个男人翻身落马,在桥头单膝下跪:“属下参见白帅!”
“我不是让你回去么?”白墨辰搀扶着安大娘和安康回到岸上,对来人道,“西海战局需要你们,堂堂的十二铁衣卫不去海上杀敌,一路尾随我做什么?”
北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白帅是心如铁石,可兄弟们跟随了您十几年,一时间说分就分,哪里舍得?如今好歹也已经到了北越郡境内了,想来前路也不远,就让属下们护送到目的地再返回吧。”
白墨辰楞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怎么说得那么哀怨,像娘们儿似的?好吧,的确还有两百多里就要到了九里亭了,你们也别一路藏着躲着了,出来跟我一起走吧!我的马伤了,就借用下你们的。”
“是!”北战面有喜色,一跃而起,“兄弟们,白帅同意了!我们上路!”
马车换了一匹马,绕着断桥“嗒嗒”而去,在大雪的道路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马蹄印。
固定的长索一收,破旧的桥轰然倒塌,压垮了河下的冰面。那群孩子提着鱼跑回到岸上,大呼小叫。河边的庄户人家看着这一行人远去,面面相觑,许久才各自从茅屋里出来,在桥边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
“看见了么?刚才那些人可不同寻常!”
“是啊!你看那个男人,穿得普普通通的,可居然一只手就把马给拉住了!那手劲,那腕力,连咱们这儿最好的猎户熊松也做不到!”
“还有跟在他后面的那群人,我数了数,足足有十二人——个个彪悍,简直像是画里头走下来的金刚一样!”
“嘿,你别说,那些人眼神可锋利着呢!我猜绝不是善茬儿。所以你看,他们压塌了桥,村长也不敢出来说句啥。”
“哎!我说,这桥一塌,冬天还好,可以从冰上过。日后开春雪化了,咱们可怎么过河啊?除非像前几天的那些人一样飘过去!”
话说到这里,忽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请问,这里能找到一碗热汤喝吗?”
所有人一起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河边又出现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从旁边山上的一条偏僻小路上下来,车轮上居然裹着厚厚的布。驾车的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年轻男子,风尘仆仆,雪帽拉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看见他冻得苍白的嘴唇。他右手上抱着纱布,左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不住地咳嗽,显然着了凉,病恹恹的。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有的,有的。”许久,村长才开口,语气不自觉地谦卑起来,“您稍微等下。”
雪越下越大,很快,聚在外面的村民都因为寒冷而进了屋。村长的妻子嘟囔着,从屋里盛了一碗热汤出来,递给了那个陌生的旅人。那个旅人咳嗽着,从怀里拿出一丸药用热汤送下,喘了口气,低声道:“多谢了。”
他将碗递给了一边的村长,道:“桥塌了,村里肯定很不方便吧?应该早点修起来才是。”
“嗯……嗯。”村长应着,下意识地放下了身段——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虽然满身风尘,说话也很客气,但就是让人不敢小觑。在这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天生的仆人,主人越客气,他就越拘谨。
“咳咳。”他刚喝完药,忽然后面的车厢里传出了咳嗽声,似是不耐烦的催促。驾车的年轻男子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后面,淡淡笑道:“那就不打扰了——多谢这一碗热汤,一点小意思请收下。”
一个东西塞了过来,马车旋即疾驰而去。
村长低头,旋即吓了一跳:那是一颗小拇指粗细的金条,沉沉压在自己的掌心。他连忙追了上去,挥舞着双手:“哎!哎——”
“拿去修桥吧!”风雪里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听着村长在后面千恩万谢,马车里忽地有人冷笑了一声,却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族男人,眼神如鹰凖,冷冷道:“不愧是叶城城主,出手好大方——这些金条,是我们沧流交给城主的那两万石黄金的一部分吧?”
驾车的年轻男子脸一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闾笛少将莫非心疼?那么说来,咳咳……堂堂叶城城主在给你们驾车,阁下心里是不是满意一些了?”
马车里的闾笛少将冷然道:“是城主非要自己驾车的。我们冰族人不方便在云荒大地上抛头露面,此行机密,才不得不暂时劳驾阁下。城主一路身体不适,等到了前面的镇子上我们另外雇个车夫就是了,城主何必硬撑?”
“不必了,”慕容隽咳嗽了几声,“你们这些冰族人,为了隐匿行踪,一路上已经杀了六个车夫了……就别再造孽了,我来就是。”
“呵呵,城主真是个心软的人,”马车里的冰族军人笑了一声,“幸亏这里离目的地也应该不远了,否则在下可真担心城主的身体啊……”
“放心,”慕容隽咳嗽着,冷冷道,“白墨辰没死,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呢!”
闾笛少将点了点头,道:“本来以为这几千里的路上一定能找到机会下手——可十二铁衣卫居然不听白墨辰号令,一路护送前来,让我们始终找不到机会!可恨!”
“快了,”慕容隽凝望着前面的路,飘飞的大雪沾在了他的睫毛上,“等他到了目的地安顿下来,我就不信十二铁衣卫还会一直留在他身边!西海战事吃紧,骏音定然会召他们回战场,他们不会停留多久。”
“希望如城主所言,”车厢里,冰族军人的眼神冷如匕首,“时间已经越来越迫近了,破军即将苏醒,神之手也已经派出,只怕很快两国就会爆发大决战。元老院对你迟迟没有除去白墨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城主好自为之。”
“咳咳……咳咳!”慕容隽在风雪里咳嗽着,眼神也渐渐冷酷起来。
在两辆马车相继驰过之后,这个北越郡最普通的村庄又陷入了平静。雪花漫天飞舞着,这个一年有八个月是冰封的土地上银装素裹,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白。
房间里炉火熊熊,熬着汤,村长坐在火边,用焦黑的牙齿咬着那根金条,一咬一个牙印,这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的妻子看着窗外的道路,忧心忡忡地喃喃:“快到年底了,怪事特别多,实在是不吉利啊……”
“别胡说,”村长将那根金条在她眼前晃着,“这岂不是天降的好事?”
“我说,老头子,这一行人可透着古怪,只怕大有来历。”村长妻子用长柄勺子搅着锅里的萝卜汤,嘀咕道,“还有前些天夜里过河的那一行人……真是见鬼了!我说这世道啊,眼看就不太平了!”
听到她的话,村长收敛了笑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是的……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的景象。没有下雪,很冷,月亮却很亮,照得屋子外一片明晃晃的白。他被一阵奇怪的震动震醒,狗在拼命叫,檐下的腊肉也在摇晃。迷迷糊糊中,他以为是地在震,下意识地推醒了老婆。然而很快那阵震动就消失了,夜依然静谧如常。
老婆被吵醒了,喃喃咒骂着,然后想起白天忘记收的腊肉还在外面晾着,便催促他出去收。
他不情不愿地裹了棉袄打开门,然而刚一到院子里,就吓了一跳。
月光很亮,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河上走过了一行人。那些人年纪都不大,身形瘦小,似乎只是些孩童,都穿着清一色的白衣,长袖广襟,在大雪里飘飞如仙。外面是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气,然而那些孩子身上的衣衫却很单薄,似是完全不觉得寒冷,就这样轻飘飘地一个接着一个,列队从结冰的河面上飘了过去。
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冷意刺骨。
是的,那些人,他们是从河面上“飘”过去的!
他撩了撩眼睛,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那些人的足尖离开了地面,轻如无物地漂浮在风雪里,宛如一串白色的风筝,轻飘飘地列成一队往南方丛林里飘去!
不是见鬼了吧?他愣在那里半天合不上嘴,冷风冻得他直哆嗦,直到老婆在房间里叫他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回到屋子里,半晌才说清了方才的情形。老婆自然不相信,骂了他一句,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
冷月下,雪原很亮,冰封的河面如同一条泛着光的白带。河的那边就是南伽密林的边缘,是重重叠叠的山和无穷无尽的森林——就在这一眼之间,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孩子飘在半空,回头看了这边一眼,然后隐没于丛林之中。
丛林深处似乎蛰伏着一个庞然大物,在冷月下折射出银白色的光。只听一声低沉的呼啸响起,树林里仿佛卷起一阵狂风,树木摇动不止,那些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飘进了那里,随即消失不见。
她“呀”了一声,跌倒在炕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第二日清晨,他们两个一大早便壮着胆子出去查看。果然,河边的雪地上没有留下孩子的脚印,只有一行轻轻的女子足迹越过冰河,隐没于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林子深处有树木折断。
他还想过去看,被老婆阻拦住了:“不要命了!还要追到林子里看?那些鬼说不定就在那儿等着你!”
毕竟是一村之长,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不安,觉得是妖邪入侵为祸村民,便在三日后召集了村里的壮丁,带上了弓箭武器,过了河,去那树木折断的地方看了个究竟。然而,只看了一眼,所有人便齐齐惊呼了起来。
几十棵合抱粗的树木被奇怪的力量拦腰折断,而森林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坑洞,黑漆漆的看不到头,一直通往地底!
“见鬼了……真的是见鬼了!”
回忆着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一切,两桩事反复在脑海里闪现,村长坐在炉火前咬着金条,忽然一拍大腿:“这个地方住不得了!迟早要出大事……老婆子,我们赶紧搬家吧!”
女人停住了搅拌的汤勺,抬起头:“搬去哪里?”
“去……”村长想了想,脱口道,“九里亭!我兄弟住在那儿,还有一间土房空着可以住。那儿好歹人丁旺,鬼气也少一些,住着安全!”
当白墨辰一行往北而去的时候,南迦密林里也有人在跋涉。
溯光离开了长山村,跟随着小翎在茂密的雨林里穿行,已经整整走了两天一夜。眼前的绿色似乎无边无际,那些树木、绞杀藤、蕨类似乎都一模一样,重复地出现在前进的道路上——有时候他觉得是小翎故意带着自己绕圈子,然而在树上做的那些记号却从未再次出现,证明他们一直在往不同的方向走。
他为了追逐紫烟往前走,掌心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命轮在加速旋转,指引着方向。他几乎每走一段路便要将手掌浸没在溪流里,以便冷却那种痛苦。
他知道是星主在催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召唤着他尽快前去。
然而……他又怎能就这样放弃紫烟,将她留在这一片密林里从此再也不见?他忍受着刺骨的灼热和内心的挣扎,一言不发地押着小翎日夜兼程往前赶,想要早点赶到隐族人的城池寻回辟天剑和紫烟。
辛亏,这一路上他发现命轮指引的方向和他们走过的路径基本保持着一致,一直指向东方。
小翎一开始还很惧怕他,到后来发现他毫无恶意,便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或许出于同情和怜悯,或许为了早点摆脱麻烦,她开始劝他放弃,告诫他擅闯云梦城的外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这样强迫她带路,到了三棵树那边他会被隐族族人抓住严惩的。
然而溯光却根本不为所动。最后她没有办法了,说得口干舌燥,便只能飞上枝头采摘野菜果来充饥。溯光没有阻拦,仿佛并不担心她能从自己手里逃脱。
小翎熟练地在枝叶间找到了成熟的珍珠蓝莓,坐在树上吃饱了,便用衣襟兜着带下来一些,然而这个鲛人却摇了摇头不肯吃。
奇怪……鲛人难道可以几天不吃东西么?还是他们只吃鱼虾水草?小翎奇怪地想着,发现对方坐在溪流边,面容宁静俊美,眼神低沉而哀伤——那一刻她心里一跳,再度感觉到了鲛人那种凌驾于一切种族之上的美。
她注意到他虽然在出神,但是手却下意识地抚摸着空荡荡的腰际,那原来是佩剑所在的地方。或许,他丢掉的那把剑对他来说很重要吧?如果那把剑真的能在城里找回来的话,说不定她可以替他求个情,让族长别难为他。
反正护法给她的指令是“带他去他要去的地方”,那么,既然他要去三棵树,自己带路也不算违反命令吧?一边想着,小翎一边用弓箭拨开几棵两人高的龙葵,奋力开出一条路来。
这片人迹罕至的密林已经上百年没有人类的踪影,阳光无法穿透浓密的叶子射下来,满地都是苔藓、菌类和蕨类,一脚踩下去脚底会泌出细密的湿意。而隐族习惯了在林中飞翔穿行,只记住了一些空中来去的线路,此刻要带着一个人从地面上返回三棵树的所在,还是颇费力的。
她在前面走着,那个鲛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不远也不近。
一直走了两天,看到眼前的蕨类植物逐渐减少,苔藓的厚度也在变薄,小翎才开始兴奋起来,拨开了枝叶大步向前,忽地回过头,大声道:“哎,快点,到了!”
溯光下意识地随着小翎的手看去,发现面前遮天蔽日的密林豁然开朗起来,多日不见的阳光瀑布般地迎头直射而下,令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在不足几里地的地方,那些树木被一个无形界限阻住了,居然在林里空出了一片几里见方的空地!那个区域内草木不生,只生长着三棵不知是何种类的高大树木——这三棵树错落有致地呈三角形排列,居中那一棵最高,树干挺拔,极少有斜出的枝条,树叶呈现出美丽的羽状。
他想看清这些树有多高,然而他努力地仰起头,直到风帽从头上落下,也没有看清树梢在哪里。
“天啊……”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低声叫出了声。
是的,走遍了天地七海,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树,仿佛是梦境里的神话。那些树每一棵直径都有上百丈,气势磅礴,直冲云霄,树干的三分之一以上都没在浮云之中。
这,就是《往世书》里提到过的通天之木吧?
这三棵位于南迦密林最深处的神树,据说是云荒三女神从九天云浮城降落在大地上时的栖息之处,是神的王座,每一棵都有万载的树龄。虽然有幸能深入密林见过这奇迹的人很少,但是关于它的传说却流传于大地上,使它们被列为云荒的四大奇观之一,和“雪浪之湖”、“仲夏之雪”、“叶城之潮”并称。
紫烟……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看到这个奇迹就好了。
溯光定定地看着,直到一阵微风将湿润的雨意带到他脸上。
他在阳光下抬起头,发现那并不是雨。这三棵树上都开满了一种奇特的花,非常细小,洁白如雪,在日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一阵风来便纷扬而起,宛如从云端下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雪。然而,地面上却没有一朵落花——那些花在飘落的过程里逐渐消融,在落到地面时已经无影无踪,只在地面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那种景象宛如梦幻,令人恍然生出不在人世的错觉。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那些花在风里旋转着落下,在掉到他手上时却瞬间消失,只留下微微的凉意和一点闪光。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紫烟曾经唱过的那首《仲夏之雪》。
原来不仅仅是北越郡雪城,在这炎热的南迦密林里也有同样的景象……这些雪一样的花朵从云霄里飘落,无边无际,却触手即碎,化为烟尘。
“这是什么花啊……”他发出了叹息般的低语。
“美吧?”小翎分外自豪,“我们都叫它‘飞烟’——神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开花,但是花期却很短。那些花从枝头落下的时候已经开始凋谢,在飘落的过程中相互传播花粉,结籽,然后化为飞灰。”
她伸出手指,在风里划过:“它们的种子微小无比,你甚至看不见,然而正是他们把绿色的生机带到了这个森林的各处,幻化出丛林万物——要知道这三棵树,可是这一片南迦密林的始祖呢!”
她带着他往树下走,当走到离树只有一箭之地的时候,溯光的眉梢忽然跳了一下。
那几棵树在接近大地的部分更显得匪夷所思的巨大,树干直径足足有上百丈,仿佛一座城堡。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树的底下却有一层白色的东西,密密麻麻地堆叠着,足有十丈多高,从远处看去仿佛是有人用白色石块砌成了某种奇特的图腾。
溯光忽然停下,拉住小翎往后退了一步:“小心!”
是的,他看清楚了:树下堆砌成图腾的并不是白石,而是累累白骨!一层又一层,新旧交叠,累累高达十丈,仿佛骷髅堆砌的高台,触目惊心。
这里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大屠杀?
溯光眼里凝聚起了警惕的杀意。然而旁边的小翎却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被吓到了?我就知道!”她挣脱了他的手,“没事的,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摆上去的。”
“……”溯光怔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反问,“什么?”
“我说,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摆上去的,别紧张。”小翎轻快地奔向那一堆巨大的白骨,在骨堆下转过身,微笑,“看,这一排还是我去年亲手垒的呢!”
她站在森然支离的白骨下,笑容璀璨,有强烈而诡异的反差。溯光上前一步,观察着那些骨骼,不由得奇道:“这些……都是隐族人?”
——是的,那些骨骼不同于一般的人类,每一具的肩胛骨上都有分支的翼骨,轻巧纤细,延展开来长达一丈,仿佛是鸟类的翅膀。然而,那些翅膀上无一例外都有折断的痕迹,颅骨粉碎,胸腔坍塌,显然死得极其惨烈。
“是啊!”小翎却很轻松地答道,“都是我们的族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这个生活在密林里的族群想来与世隔绝,难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惨烈的灾难?
“这些都是黯月祭典上没有通过试炼的‘雏儿’,”小翎叹了口气,轻抚着那些白骨,“所以,他们都摔下来,死了。”
“从哪里摔下来的?”溯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隐没在云端的树梢,“树上?”
“是啊,”小翎抬起头看着天空,“三年前,我也从中间那棵最高的树顶上跳了下来。不过我比他们幸运,在落到地面不足十丈的地方终于完成了‘展翼’,一下子飞了起来!唉,想想都后怕,差一点就摔死了。”
她说得轻松,溯光却不做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说来,眼前这无数的白骨,都是隐族人在祭典上从树上跃下,活生生摔死的?他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一种活祭?”
“活祭?”小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当然不啦……我们是为了飞起来啊!你以为所有隐族都是在出生的时候就有翅膀的吗?”
溯光蹙眉:“飞起来?”
“是啊!”小翎指着树梢,绘声绘色地描述,“每一个从‘池’里诞生的孩子,女孩十五岁,男孩十八岁的时候,都要参加黯月祭典——那时候,族长会让所有孩子来到三棵树的树梢,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下去!”
“死亡会激发我们的力量,天风会吹开我们的羽翼,展露我们血脉里来自上古的潜因,这样才能找到具有真正隐族血统的人……嘻嘻,比如,我。”小翎笑着眨了眨眼睛,“而你看到的这些白骨都是没有通过试炼的,他们没能完成‘展翅’,直接摔到了树下,死了。”
她在描述着盛大惨烈的死亡,然而神色却就像是在讲述一个轻松的故事。那种神情令溯光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你们……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不惜年复一年地屠杀大批同胞?而且用他们的尸骸来祭祀?”
“屠杀?”小翎愕然,“物竞天择,他们甚至都没能展开双翼!只有展开了双翼的人才算是我们真正的族人,否则,还不如早点回到蕴灵池里等下一次出生呢!”
“……”溯光看着这个隐族少女,叹了口气,“你们真是一群疯子。”
“可是你还是坚持要来疯子的地盘。”小翎撇了撇嘴,向着那三棵神话般的树挥了挥手,发出了一声奇特的呼哨,声音清脆而绵长,犹如鹤唳。然而,树林寂静,风拂过林梢,只带下更多的花朵,在日光下飘落。
小翎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嘀咕道:“奇怪……怎么没人在?”
她嗅了嗅风里的气息,心里忽然一跳,对着溯光说了一声“我上去看看”,就展开了双翅回旋而上。她急促地飞着,穿过那一片片落下的晶莹的雪花,一直往树的中腰飞去,一路上大呼:“小羽,霖儿,栋郎……你们去哪里了?”
“等我一下。”溯光从地上掠起,沿着树干迅速追了上去。
小翎飞的很快,仿佛轻巧的燕子一样在茂密的枝叶间穿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遮天蔽日的绿色里。溯光只能循着神树巨大的枝干往上掠,闪电般地追逐着那只燕子。
这棵树的树梢没入云端。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溯光的眼前始终只有大同小异的树枝、叶子、白花……一重又一重,仿佛永无尽头,他在那些花和叶里穿行,身侧不断地有落花飘下、融化、消失,仿佛置身于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里。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在北越郡雪城和紫烟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季。那一首歌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伴随着一场永生也下不完的雪。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泣涕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路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默默地凝视着身周这无边无际落下的白花,这梦幻般的场景牵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感触。
已经一百二十年了啊……紫烟!
世事沧桑,你连梦里都不肯和我相见,然而我始终记得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如今,我终于来到了你曾经为之向往的地方,看到了传说中的三棵树,也看到了足以和北越郡“仲夏之雪”媲美的奇景。
可是,你却不在我身边。
一朵破碎的花从高处落下,在风里旋转,轻灵地飞舞,最后如同蝴蝶一般落在了他手指上,迅速地消融,留下一点凉凉的湿润。然而这一刻,溯光却吸了一口气——那朵花留下的痕迹居然是殷红色的!
他抬起头看上去,然而头顶都是茂密的枝叶,甚至看不到天空。他注意到在成千上万不断落下的雪白花朵里,间或有一两朵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在风里匆匆地消融。
这是怎么回事?他回过神来,迅速地朝着小翎消失的方向急速追了上去。
手掌按着粗糙的树皮,一次次地借力,飞快掠去。然而溯光注意到越往上走,树干上出现了越多的奇怪符号:那是用朱砂和银粉刻在树上的,繁复精美,却晦涩难懂。那些图案里有圆、三角、波浪,以及双翼形……密密麻麻,连成一条一丈宽的带,缠绕着树干一圈一圈往上伸展,连绵不断,似乎要一直将符号图腾送入云霄。
他下意识地分辨着眼前的这些图形,发现有的在描绘祭祀场景,有的画着上古三女神,有的描绘着一颗巨大的卵,从里面飞出无数长着双翼的人……溯光的速度不知不觉地放慢,忽然间,他停住了。
血!从这一段往上,树身的那些图腾上都流满了血!
他抬起染满鲜血的手往上看去,发现那些血是顺着树干流下来的,殷红刺目。那些图腾成了树身上天然的血槽,让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血一圈圈地绕着巨大的树身蜿蜒流下,仿佛给神树缠上了红色的丝带。身边那些白色的花还在不停落下,然而,一眼看过去,那些花已经越来越多地沾染了血迹,宛如白雪里夹杂着殷红的梅花。
——那些疯狂的隐族人,难道是在用血祭祀神树?
就在这一刻,溯光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了一声尖叫:“天啊!谁?”
那是小翎的声音,恐惧莫名,近乎疯狂。
果然出事了?溯光猛然一惊,身形迅速掠起,化作一道闪电急速上升,向着声音的来处飞身而去!
一路上还能听到小翎一声接一声的惊叫,仿佛她除了尖叫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靠着声音判断着她的方位,不停地在枝叶间飞跃。
不知道又往上攀了几百丈,终于看到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座房子。
那是一座架在树上的阁楼,用一种奇特的植物杆搭建,非草非木,中空,轻巧,每一支都粗达一丈,仿佛放大了无数倍的芦苇,相互交叠着,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架在横出来的树枝上,精巧地构成了一座八角形的楼阁,乍然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鸟巢。楼阁下有平台,向四方挑出数十丈,轻盈如飞翼,上面同样用朱砂和银粉画满了符咒图腾。这样一座精美的建筑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南迦密林里,就像是神话一般。
那,应该就是隐族人在三棵树上的落脚点吧?
然而,血和尖叫就是从那个地方传出的。溯光落到平台上时,清楚地看到了那些“芦苇”的间隙里有大量的血渗出,中空的苇杆更是成了输血的管道,那些血通过杆子流出,然后沿着树干不停地往树下流去。
楼阁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少女,背后的翅膀还没有完全收拢,宛如折翼的天使。那是小翎,正捂着脸对着门里不停尖叫,一声接着一声。
已经无法进去了,因为房间里堆满了尸体,堵住了整个大门。
溯光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一处隐族人的落脚地,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残忍无比的修罗场。房间里横七竖八都是死去的人,那些人和小翎一样背生双翼,骨骼轻巧,有着比云荒人略微凸显的高鹳头。
然而,他们的额头全部爆裂了,血从里面不停流出来,染红了背后的羽翼。那些羽翼也被一种残忍的力量从身体上撕扯了下来,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肤相连,垂落在背后,撕裂后的背部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肋骨。
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里死去的隐族人有一百多个,每个人的死法都一模一样。
小翎已经吓呆了,瘫坐在门槛上,除了尖叫说不出一句话。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却听那个少女忽然喃喃说了一句:“恶魔……真的是恶魔来了!神啊……神啊!”
“什么恶魔?”溯光蹙眉。
“族长早就预言过在黯月祭典之前会有恶魔入侵,要我们一定严密防范……那时候我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小翎喃喃道,脸色渐渐变得愤怒而悲痛,“果然来了……果然来了!”
溯光一怔,是的,在长山村初次遇到她们这一行人的时候,他听微雨护法说过她们之所以设下重重陷阱和结界,是因为奉了族长的命令要防止外敌入侵,所以派出人手封锁整个密林。
然而,厄运还是如期而至。
他跨进门槛,勉强挤到尸体堆中细细查看,眼神越来越严肃——是的,那些人都是在同一瞬间被杀死的。而且,他们死时身上的弓箭、刀枪、暗器全部都没有出鞘,显然根本没有来得及抵抗。
——这里足足有上百人,又是什么样可怕的力量能在一瞬间从各个方位将房子里所有人一起杀死?这天地间哪里来的这样强大阴毒的力量?
就算是整个命轮组织的七位成员全部到齐,只怕也难吧?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的眼角忽然瞥见了这座建筑中心刻着的一个图腾,身体猛然一震,脸色大变。那是这座八角形楼阁的中心柱,也是神木的躯干,可是,上面却刻着一个他万分熟悉的符号!
这个奇特的符号,他前不久在那个荒废的长山村的鼓上曾经见到过。
这是……他小心地从尸体堆中挤过去,细细端详,忽然觉得掌心又是刺骨的灼热。这种灼热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居然让他痛得弯下了腰。
“你……你怎么了?”小翎终于回过神来,看到他忽然弯下腰,以为他在房间里受到了什么伏击,立刻惊叫着扑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没事。”溯光捧着剧痛的右手,嘶哑着开口。他踉跄着扶住了那道墙,吃力地抬起手,将灼热的手覆盖在了那个图腾上。
纹丝合缝。
他感觉到掌心的命轮在加速旋转,发出几乎可以穿透他手背的强烈光芒,和神木上雕刻的那个图案丝丝扣入,相互呼应!“顺着命轮的指向来找我!”
“尽快!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这一刻,星主的声音在耳边再度清晰响起,急促而微弱,仿佛垂死之人的耳语。那个声音,似乎是从这一棵通天神木里透出来的。
“难道就是这里?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溯光不敢相信地喃喃,忽然转过身,一把抓住了小翎,“快!带我去你们的城池!快去!”
这一次小翎没有害怕,只是看着满地的尸体,失声痛哭:“不可能了!他们……他们都死了!三棵树是我们回城的阶梯,全靠这里的人联系天上的城池。如今联络一断,就再也回不去了……除非是城里的人下来接我们,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云梦城了!”
“……”溯光确信她没有说谎,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不可能,一定有其他办法!”
他放开了小翎,小心地走出了房间,来到了平台上,抬头看去——这座楼阁位于三棵树的中部,已经远远高出南迦密林所有的树木。然而站在这里抬头看去,树梢却还远在看不到顶的地方,高高地升入了云层,仿佛通往天国的阶梯。
如果顺着这棵树上去,到了顶部,会看到那个隐藏的世界么?就算看到了,能触及到那个天上的城池么?
可是,既然小翎说族长用秘术隐藏了他们的城池,那么,无论如何是以肉眼无法看到的了……他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流云,默默地思考着。
“神啊!”身侧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把他从沉思里惊醒。
又是小翎,溯光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地蹙了下眉,看着那个趴在栏杆上尖叫的女孩——这个隐族女孩实在是太年轻太稚嫩,受到惊吓后情绪一直无法稳定,尖叫不断。
小翎逃离了那个堆满了族人尸体的房间,在平台上深深地喘息,不知道她注意到了什么,忽然一把抓住了栏杆,俯身看着平台底下,伸出手拼命指着一处,对着溯光惊叫:“快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神啊!”
溯光一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得也低低“啊”了一声。
从这里看去,这三棵通天神树在大地上呈三角形的分布:中间最高,两侧次之,错落有致。三棵树木中间围出了一个大约三里的区域,被浓密的树阴遮挡,几乎见不到阳光。然而此刻,在这个黑色的三角形地带里,骤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银白色光点!
那个光点陷在地层深处大约十丈之处,在深井一般的暗影里隐隐生辉,仿佛地底下睁开了一只诡异的眼睛,偷窥着这个密林里的神秘世界——如果不是他们攀到树上,在平地上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溯光忽然觉得全身起了一阵寒意——那潜在地底的东西定然极其可怕,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血腥气息。
“那是什么东西?”小翎尖叫起来,展开翅膀便要直扑出去。
“等一下!”溯光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拖了回来,“那个东西很怪异……不要轻易靠近!”
话音未落,忽然间整个天地猛然颤了一下!
这一刻,大地在颤抖,天空也在颤抖。灿烂的阳光忽然消失了,整个南伽密林上空旋起了一阵奇异的飓风,所有树木在一瞬间剧烈摇摆,呼啸,在猎猎的风里发出巨大的声音。云层在头顶急速流动,阴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就要坠落下来。
小翎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呆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火流星!”忽然间,她惊叫起来了,指着天空——低沉阴郁的密云深处,忽然亮起了一点隐约的红光,急速地划过天际,身后拖曳着一道炙热的光,它划过之处,整个天地都在颤抖,南伽密林上空刮过巨大的旋风,所有树木都发出了哭泣般的呼啸。
这,就是隐族传说里万年才出现一次的火流星么?当黯月之夜来临之前,如果天空里出现火流星,那么,隐族即将在一夕间覆灭!
族长的预言……要成真了?
小翎站在空荡荡的平台上,怔怔地看着那一点划过的火流星,忽然听到耳边一声大喝。
“小心!”溯光看着天空,脸色大变,骤然伸出手将身边的少女抓住,想也不想地往前一跃,整个人从栏杆上翻了出去!
他们两人从万丈高空坠落,飞速地下坠,疾风灌入耳鼻,猎猎割面,几乎令人窒息。
“你……你做什么?”小翎在半空中回过神来,惊怒交加,“出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咔”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带着凌厉的风声落下来,直逼她的后脑。那一瞬,溯光的身形忽然往右侧瞬间一移,一个巨大的物体撩着他们的衣角坠落,有灼热的气息烈烈逼来。
这时,小翎似乎感受到了双翼被焚烧的剧痛,想要扭过头看上空到底发生了什么巨变。
“快展翅!”溯光却按住了她的头,厉喝,“不要回头看!”
来不及多想,在那一瞬间小翎用尽全部的力气展开了翅膀!
溯光一手抓着她,在失重中下坠,另外一只手腾了出来,急速地画着,指尖在空气里牵起一道道流光,书写着奇特的符咒——虚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股柔软的气流凭空涌现,在他们身周张开一个淡淡的光圈。
小翎听到头顶传来响亮的“哧哧”声,似是炽热的钢铁坠入冷水发出的声音,短促、密集、剧烈,令人不寒而栗。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三棵树之间穿出去!”这一刻,溯光的声音再度传来,“快!”
此刻,他们身周的光芒破裂了。头顶似乎传来巨大的轰隆声,黑暗压顶而来,一瞬间耳边都是呼啸声,震耳欲聋。小翎来不及去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按照溯光的吩咐箭一般地飞出去,迅速地穿行在茂密的枝叶间,上下翻飞,仿佛一只暴风雨来临前的燕子。
只是用了很短的时间,他们就穿出了神树所在的范围。当两个人从树木阴影的覆盖下掠出,振翅飞上天空的那一刻,感觉到溯光抓着自己的手有略微的放松,小翎才喘了一口气,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景象。
“那……那是什么?”她睁大了眼睛,翅膀忽然停止了扇动,锁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