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自己的终点,也将要到达。

过往人事,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那些,都再也见不到了吧。

百里屠苏的气息渐渐微弱,像是即将陷入永久的沉睡。

风晴雪惊惶地攥住他的手,“苏苏!你醒一醒,你别死、别死……不要就这样离开……”

她心下是明白的,百里屠苏已然解开了封印,几日内便会化为荒魂消弭,再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加之方才的大战,他重伤之下,复又殚精竭虑……

百里屠苏的目光已经涣散,却盛着如水般的温柔,凝视眼前的风晴雪:“晴雪……给我……唱支歌好吗……在雾灵山涧时,你唱的那支歌……很好听……我一直记得……”

风晴雪使劲点点头,哼唱了起来,清越的嗓音下掩着彻骨的悲伤。

那是熟悉的调子,就如初见时一样悦耳悠扬。听者并不能分辨出歌词到底唱了些什么,却能感觉到其中的圣洁美好。

“……我的魂魄……快要散了……”百里屠苏用最后一点气力,反手握住了风晴雪的手,“化做荒魂之后……希望……在你身边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苏苏……”风晴雪泣不成声,只觉得怀中之人越来越轻,渐渐变得空幻虚无,再也握不住……

百里屠苏合上了眼,笑容和声音都变得茫远缥缈。

“韩云溪……太子长琴……焚寂……百里屠苏……这一生不知作为谁而活……不过……不管是谁……到这一刻……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仿佛诅咒一般……我喜欢的人,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们曾经约定,要在一起。一起看过许多风景,走过不同的城镇村庄,或许还能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

这些都不能实现了。

我连他的转世也无法寻找,因为——他根本人不了轮回。

苏苏在我怀中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他的身体渐渐冰冷,而魂魄化为七彩的光珠,围绕在我身边,徘徊不去——正如他所说……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有片刻。

我伸手去触摸,却什么也碰不到、抓不住。我从未如此害怕,我害怕下一刻他的魂魄便会消散无踪。

那样的别离,将是永别。

我从怀中摸出了玉横,那其中曾经吸纳无数无辜魂灵,此刻已被消耗殆尽。玉横温热,似乎在提醒着我:原来任何人,包括我……面对生死之事,也不能看透。

魂魄进入玉横,苏苏便不会就这样消散无踪。

我想起婆婆说过,器物没有正邪之分,只看掌握它的人是怎样想……

我不禁祈求……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重生之术,不用以害人作为代价。

他这样短暂的一生,许多美好之物都还来不及经历……

我只希望……他能够重新活过来。

于是我祈求娲皇神殿中的那位大神,赐予我如灵女一般长久的寿命。而我将再也不能转生,和他一样,成为无法轮回之人。这一世死去,我也将化为荒魂。

世上的事,都是有代价的。可我永远不会后悔,就像他一定也不曾后悔。

外面的世界真是广大,用双足行走,穷尽一生也不能走遍天下。我曾经多么想出来看一看,探寻那些美好的东西。此刻,却难免觉得孤单。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兰生和孙小姐有了他们的小女儿。我曾走过他们的窗前,所有人都是那样高兴。

襄铃即将前往青丘之国,她的父族所在。而红玉姐再也没有离开过昆仑山。

瑾娘一直照顾着阿翔,青龙镇的兄弟俩造出了更好的大船。

所有的朋友们都过得很好。而大哥,再也没有消息。

……一年又一年过去,我走过许多许多地方,始终没能找到重生之法,却帮助了很多遇到困难的人。我们二人的约定,便由我一人先开始吧。

我想……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会因为这样而开心吧?

我愿意代替他的双眼,看尽繁花似锦、云卷云舒。我愿意成为他的双脚,踏遍天涯海角、山川万里。

我仍然、仍然没有放弃,令他复生的念头。

一年又一年……我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久。我追寻过无数关于死而复生的传说,一次次地燃起希望,然后破灭。

时光的流逝渐渐变得模糊,远方再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

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将有多长、还有多长,我只知道,无论如何,在这一世走到尽头之前,我都会继续寻找下去。

曾经和苏苏一同看星星的那片谷地,年复一年开满了桃花。桃花谷是灵气所钟的好地方,我建起一座隐世的小村庄,收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时不时地回去看看。

总有一天,我会和苏苏回到桃花谷,到那时,我们再也不分开。

听说——在遥远的极北之地,隐约有关于亡者重生的传说,不论这样的传说是真是假,也不论所求多么不易企及。

我,又将起程。

九百年后。

桃花乡。

春日的午后,阳光懒懒地照进山谷里,满谷桃花盛开,正是花气袭人的时节。

一个女子坐在木屋的窗前,一袭白衣外披着蓝色斗篷。

尽管在室内,她仍然罩着斗篷的风帽。阴影掩着她的眉眼,只露出细白的下颌。

看她绯色的嘴唇,像是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可是十六七岁的少女,绝没有她身上那份如水的沉静。

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唤她:“晴雪。”

女子转过头来,一个小男孩走到她身旁,清秀的眉眼之间,还有点刚睡醒的惺忪。

“醒了啊。”女子轻抚过他的短发,“睡得可好?”

“晴雪,我刚才梦到你了。”男孩声音还稚嫩,语气却像个大人般正经。

“是吗?”女子的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和你坐在山上看星星。”男孩的眼中闪现一丝迷惑之色,“梦里的晴雪并不是这样的打扮……但我心里知道,那就是你。”

斗篷下的身体轻轻一震,风帽垂得更低了。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为男孩整了整衣襟,提醒道:“你不是约了阿蒙他们午睡后一起玩的吗?快去吧。”

“嗯,差点忘了!”说起玩的事,小男孩兴奋起来,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雀跃,“那我带着翔三爷一起!”

说着,他轻快地跑出门,朝着屋外的鸟架一个呼哨,一只白羽黑纹的海东青从架上一跃而起,随着他向远处飞去。

“小心些,别摔着了!”女子追到门口,嘱咐道。

直到那小小的背影融人午后的阳光中,女子才回转屋内。

木屋有些简陋,家具摆设都是粗制,女子想着小男孩提起的做梦一事,不由得有些恍惚,缓缓摘下了风帽。

风帽下,露出一张白皙灵秀的面容,那是几百年来都未曾改变的容颜。

村里。

田间小径上,男孩一路小跑,一口气跑到了一棵大树下,树下站着几个孩童,都和他年纪相仿,八九岁的样子。

“屠苏!”为首的女孩欢快地跑过来,花裙子翩翩飞舞,像是一只彩蝶,“你可来了,我们等你半天啦!”

屠苏一扬手,那叫做翔三爷的海东青听话地落在树枝上,呜叫了一声。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对翔三爷挥挥手:“翔三爷也来了,今天还是这么威风呢!”

翔三爷看上去心情大好,高高地昂起头,左右晃了晃脖颈,然后箭一般地飞人空中,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翔三爷飞得真高、真远……”女孩身后个子稍微高一些的男孩子叹道,“外面的世界一定很有趣,我也想去看看。”

“阿蒙,你别羡慕翔三爷了。”另一个男孩子虎头虎脑的,拍拍胸脯道,“我娘说了,等咱们长大了,也能出去的,只要不带外人回来就没事。屠苏你说是不是?”

屠苏却没有随声附和,他并不那么想去外面的世界,他打心底里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很好,不需要改变。

阿蒙颇有点老气横秋地说:“我现在每顿都吃三碗饭,我一定要快点长大,去外面看看。”

“桃花乡有什么不好?别老说这些啦。”女孩白了一眼阿蒙,又戳了戳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小石,你快想想,咱们今天玩点什么?”

梁小石有点讨好地说:“夏儿,你说到湖边用小石头搭房子好不好?每个人都盖一间!”

“好啊!”夏儿高兴地拍手。

阿蒙双手背在脑后晃晃头:“这有什么好玩的……”

“村子就这么大,你说有什么好玩的呀?”夏儿哼了一声,转而拉着屠苏问,“屠苏,你去不去?”

“我去啊。”屠苏点点头。

“那咱们走,阿蒙爱去不去!”夏儿一手拉着屠苏,一手拉着梁小石,往湖边走去,“得捡好多好多石头,才够搭一个大房子!”

阿蒙见他们真的走了,挠挠头,也跟了上去。

木屋。

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女子又戴上了风帽,打开门,迎进来一位老妇人。

“晴雪姑娘……”老妇人坐到桌前,桌上放着两杯刚沏上的热茶,香气氤氲,可见女子已经料到她的来访。

“阿蓉已经决定了吧?”女子的年纪分明只够做老妇人的孙女,称呼她的时候,却像是叫一个晚辈。

“是的……”阿蓉理了理自己斑白的鬓角,叹息道,“虽说这些年来我也是享清福,但毕竟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

“人选定好了吗?”女子抿了一口茶,风帽下垂下一缕青丝。

“睛雪姑娘放心,接替村长位子的阿秀是个好孩子,一定能好好照顾大家。”

“我不担心这个。”女子摇摇头,“只是有点儿舍不得。”

阿蓉絮絮地说着一些村长交接的安排,女子仔细听了,点头道:“阿蓉也的确该歇息歇息了,这些年实在麻烦你太多。”

阿蓉听到这话,竞慌忙拜倒在地:“姑娘说的哪里话?当年叶家祖上获罪,被朝廷下令株连九族,要不是您帮上一把,我们这一族的血脉早就断了……”

女子一把搀住了阿蓉,将她安顿回椅子里:“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阿蓉却急急地补充道:“不仅我们叶家,村子里其他人的祖辈,也都是有许多缘由在外面待不下去,姑娘让他们来桃花乡安居,那是天大的恩惠啊。”

“什么恩惠,只是缘分罢了。”女子淡然地笑笑,把阿蓉面前的茶水续上,“阿蓉,我看这几百年下来,村里的人由少变多,又慢慢地越来越少,或许再过上两代,也就不需要村长了。”

“晴雪姑娘是说那些离开村子的人……”阿蓉接过茶杯,神情也难免惆怅,“年轻人哪,总觉得外面的天地才叫新鲜……不也有吃了苦头再回来的?要我说啊,哪儿也不如咱们桃花乡好。”

“人的心思总归禁锢不住的。”女子摇摇头,“外面天地广阔,强迫他们一辈子待在这小小的地方,未免太过可怜。”

她好像忆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一抹笑容漾在唇角:“小时候我大哥离开家乡,一去不回。我总是猜想,他大概是在外面玩得迷了路,不记得怎么回家了。于是我就出去找他,想找到他,把他带回家。”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漂亮……”她白皙的手指拨弄着茶杯,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却仍如在眼前般清晰,“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他却不肯跟我回家了。他宁愿忘记一切,变成另外一个人,也不想回到过去的世界里。”

“这些我都懂。”女子笑了笑,神思又回到眼前,“何况,大家一直都谨守着规矩,不把外人带进村来,已经很让人欣慰。”

阿蓉看着女子,语气中有些担忧:“那您自己呢?打算就这么永远待下去?”

半晌的沉默,直到茶水的香气都随着热度散尽了,女子才开口,声音变得有点沙哑:“阿蓉你知道,屠苏……他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女子目光注视着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孩衣服,说道:“或许,再过上几年会好些……到那个时候,我再问他,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这样……也很好。”阿蓉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还是会慢慢长大,而你却不会老,你们两个,终于也可以相守一世。”

女子摇摇头:“阿蓉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已不再祈求那些。如今的每一天,都像是从上天那儿偷来的,假如没有机缘巧合得到辟邪之骨……”

阿蓉点点头,道:“我知道……妖兽辟邪死后感风成灰,想要它的骨头,必须在它活着的时候生取其骨,或是令它心甘情愿交付……姑娘为了这块辟邪之骨,付出了许多代价……”

提起那一段往事,女子仍然觉得惊心动魄,但她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阿蓉望着女子的背影’,斗篷罩着她纤细的身体,从背影看不出她的年纪,也看不出她的情绪。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屠苏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虽然用辟邪之骨还有女娲娘娘的法术令他复生,但他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把我当成一个长辈、一个朋友也好。以后他想和谁在一起,喜欢上谁,只要他开心,我就安心了。”

女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未含着半分委屈,而是通达真诚。

阿蓉却在一边泪盈于眶:“姑娘……”

女子反倒走过来安慰起阿蓉:“阿蓉,你哭什么?人不该太贪心的,对吗?”

阿蓉抬起头,看到风帽下那张容颜,她的笑容是如此清澈,相信她是真的快乐的。

“现在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我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像这几年这么开心过。”女子轻声地补充道,“只愿……我的魂魄别那么快走到尽头,我……还想多陪陪他。”

湖边。

湖水宁静,村落也宁静,只有湖边的这一块地方,是桃花谷里最热闹的所在。

三个男孩子趴在地上,围着夏儿,像绿叶衬着红花。

夏儿专心致志地搭着她的石头房子,完全没在意裙子沾上了泥土。

而吃得饱饱的翔三爷,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跳来跳去,好像在活动身体。

夏儿小心翼翼地把几颗红色的小石子垒上,然后开心地拍拍手:“好了,搭好了!”

梁小石伸了一个大懒腰,埋怨道:“总算是搭完啦……明明说好每人搭一个的,结果我们捡的石头全被你拿走了……”

夏儿才不在乎他的抱怨,开心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嘻嘻,男孩子搭出来的不好看嘛,我帮你们搭还不好?”

屠苏端详着面前的石头房子——说是房子,其实也不过就是用彩色石子垒成的几个方框,一个大些,两个小些,最漂亮的那些石子,也大多放在了大些的那个“房子”上。

还没等屠苏开口,阿蒙就问出了他心中的疑问:“夏儿,我们有四个人,为什么只有三间房子啊?”

夏儿得意地解释道:“左边这个是小石的,右边那个是阿蒙的,中间最大的那个嘛,是我和屠苏的。”

梁小石站起身来,瞪着眼睛质问道:“干吗你们俩在一块儿,我和阿蒙就得去边上?”

其他两个男孩也跟着站起来,阿蒙看着夏儿,屠苏仍然看着那几个“房子”,若有所思。

夏儿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掸掸裙子上的土,忸怩了半天,才回答道:“我……我长大了要做屠苏的新娘子嘛。阿娘说过,两个人成亲了,就得住在一起……”

屠苏听到这话,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

“什么!什么新娘子?就像前年隔壁珍姐姐去了钟哥家那样?”梁小石哇哇叫了起来,翔三爷也被惊动了,歪着头看过来。

夏儿有点羞涩地点点头。

梁小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对不对!那还有我和阿蒙呢,你干吗非选屠苏?”

阿蒙瞥了梁小石一眼,转过头去不看夏儿:“哼……我才不稀罕。”

夏儿一跺脚,大声道:“谁叫你们昨天都不肯上树替我捡风筝?就屠苏帮我!”

阿蒙梗着脖子,背着身不说话。

而梁小石却被夏儿问住了,面有难色,嗫嚅道:“我……我怕高……”

夏儿见了两人的反应,小鼻子一皱,哼道:“没话说了吧,我就要当屠苏的新娘子!”

屠苏却摇了摇头,稚嫩的面孔上又露出那种认真的表情:“夏儿,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住一块儿。”

夏儿美丽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不相信屠苏说出的话:“为什么啊?”

“我……”

屠苏还没说完,夏儿恍然大悟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小石偷偷送点心给你吃?叫你别理我,我就会和他要好?”

屠苏连忙摆手:“没有,不是……”

梁小石也跳了起来:“我哪有?!”

夏儿气鼓鼓的,根本听不进去两人的话,小手一指小石的鼻子,凶道:“哼!梁小石你这个坏蛋!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家里也有许多好吃的,我马上就拿来给屠苏!”

话音未落,夏儿已经往自家的方向跑去。

梁小石伸手去抓她,可是女孩就像蝴蝶乘风而去,他连片裙角也没抓住。

“夏儿!喂、喂!”梁小石呆愣片刻,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为什么冤枉我!都不肯听人讲清楚……”

屠苏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倒是翔三爷飞了过来,啄了啄梁小石的手指。

小石一拍脑袋,补充道:“啊,夏儿是忘了吧,她娘正要抓她学绣花呢,先前偷溜出来,现在回去,哪还能逮到机会跑啊?”

阿蒙突然在旁边冷冷地甩了一句:“真没意思,我先回家看书了。”

说完,就一个人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