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多蛋的大蛇祭 第四节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笔下的古怪村庄、诡异庄园、充满传说与阴谋的小镇,永远只存在于幅员辽阔的日本、或是更大更奇怪的虚构国家,没想到台湾这么小,竟还是有如此诡谲充满压迫感的边陲地带——偏偏还让我身陷其中。

有,危险。

就在我们即将被押到沐浴净身的场地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想回房间拿个东西。」我开口。

「蛋浴什么都不需要,该有的我们都准备好了。」

「有个东西我是非拿不可。」我很坚持:「如果不拿,我就绝对不走。」

乡民面面相觑。

「大明,你想拿什么啊?那么急……」阿祥还在状况外。

「干你!就你!你立刻翻一下住宿资料!」我瞪着那个柜台先生:「看看有没有一条规定写,如果我要上楼拿个东西再去蛋浴,竟然还需要三分之二以上乡民同意这种鬼话!」

柜台先生显然熟读了整本住宿资料,面有难色。

「没有的话,我就要上楼拿东西!」这点我绝不退让。

乡民再度面面相觑。

「就让他上楼拿吧,反正大家跟着他,他哪里也跑不了。」不知道谁开的口。

于是我跟阿祥在众乡民的团团包围下,再度回到了旅舍楼上。

在众人不耐烦的注视下,我拿出了我的背包,伸手在里头乱掏乱摸。

当然了,我肯定是要拿出九把刀送给我的救急锦囊。锦囊在红山大旅舍已经用掉了两个,都收到神效,只剩下最后一个。现在自是再度派上用场的时候!

我将锦囊牢牢抓在手中,霍然起身,对着乡民们大喊:「还不退下!」

看着威风凛凛的我,乡民们完全呆住了。

「找死吗?还不退下!」我气势爆发,光眼神就足以杀人:「退下!」

「……」乡民们完全摸不着头绪,表情十分茫然。

「退下!」我有点慌了,语气更加凶狠。

「……」乡民持续迷惘,连一旁的阿祥也一脸不解。

「仔细看好!还不给我滚!」我用力挥舞手中锦囊,汗流浃背。

「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那个写信给九把刀的死国中生对着我大叫。

我完全傻眼了。

怎么可能?

前两个锦囊连魔神仔的幻觉结界都可以穿破,甚至能够反过来制伏魔神仔,第三个锦囊怎么连这群无知无脑的乡民都搞不定?

我愣愣看着手中的第三个锦囊——典型的九把刀恶作剧?

「拿到了就快走,蛋浴要认真洗一段时间啊!」派出所警察没好气地抓着我的肩膀,同一时间十几只手也抓住我的身体各处,将我抓向房间门口。

脑中瞬间一片空白的我,加上脑中一直都很空白的阿祥,就这么给带到一间老旧的公共大澡堂。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全身都被剥了个精光,衣裤全给扔在我们脚边。

偌大的公共澡堂里早就挤满了乡民,我看这个场面,大概是整座村落的乡民都到齐了。现场完全没有肃静的气氛,一片七嘴八舌的闹烘烘,每个乡民的手里都捧着五颜六色的塑胶脸盆,脸盆里装的不是别的,是蛋。

通通都是蛋。

鸡蛋。

「好酷喔!」阿祥赤裸裸地站在完全没水的池子里。

「阿祥……」我很不安很不安很不安,全身狂起鸡皮疙瘩。

有必要做成这个样子吗?

有必要将两个游客当成虾子剥光光吗?

我在台湾耶,在文明与法治的台湾耶!

那个蠢不可及的大蛇祭……那个正发生在我身上的大蛇祭,难道,真的会出现一条超级不合理的大蛇,把我跟阿祥生吞进肚吗?

此时,一个穿着写上「村长办公室」竞选背心的老人,拿着大声公对着大家喊:「各位乡亲父老,多等了那么多天,大家都很烦了,是不是?」

现场齐声:「是!」

村长朗声问:「那么,赞成蛋浴立刻开始的乡亲,请举手!」

岂止超过三分之二,根本全场乡民都立刻高高举手。

「蛋浴开始!」

不知道谁喊的第一声,一颗蛋就稀里呼噜飞到我的脸上,碎开,蛋液流出。

我还来不及惨叫,立刻就是成百上千颗蛋往阿祥跟我的身上砸呼而来,如果由九把刀写一段际遇的话,他一定会无耻地用一千个「咚咚咚」字塞满整个画面骗版税,但我在现场,我还真的完全无法形容被上千颗鸡蛋轰砸全身的感觉。

「爽啦!」

「死都市人!烂天龙人!」

「看我的伸卡球!阿答阿答阿答!」

「中!中!又中!躲也没用啦!」

「妈!我刚刚打中他的小鸡鸡了耶!」

「我也要打他的小鸡鸡!」

蛋如雨下,我被砸到无法睁开眼睛,忽地被砸到睾丸,让我痛到整个人都弯曲了,为了表达我的痛苦,我象征性张口惨叫几声,立刻有好几枚鸡蛋冲进我的口中,逼得我表演一边呕吐一边闭嘴的高难度兼高矛盾的技术。

不知道这群疯狂的乡民砸了多久,但他们肯定是将脸盆里的蛋通通都砸光了才罢手,而阿祥跟我当然全身都是黏滑恶心的蛋液,以及细碎的蛋壳渣渣。

四周哄堂大笑。

我勉强用手指拨开了黏在眼睛上的蛋汁,看见阿祥同样狼狈地用双手拼命将脸上的蛋汁给抹开,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发誓,如果过了今晚我竟然还活着的话,我再也不看女优被一群汁男集体颜射的变态A片了。

「大明,我们只是来看个大蛇祭,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啊?怎么办……我突然有种很害怕的感觉……」阿祥全身发抖,连这笨蛋也晓得害怕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的牙齿直打颤,话都说不清楚。

「我的睾丸好痛!」阿祥哭丧着脸:「好像肿起来了。」

「我的……」我怕到差点都忘了痛:「也很肿。」

此时,一阵夸张的敲锣打鼓声后,一条大蛇从公共澡堂的布帘后蜿蜒爬出。

这条大蛇果然是有够大,也超级长。

问题是,这不是一条真正的大蛇——而是一群乡民披着蛇鳞皮状的长白布,摇头晃脑,以舞龙舞狮的方式将「大蛇」给舞了进来的「假大蛇」。

鞭炮不断在舞蹈的乡民脚边燃放,劈劈啪啪,挤在大澡堂里的全村乡民用力鼓掌喝采,气氛十分热烈。

「大蛇来啰!大蛇来啰!」村长用扩音器大喊:「咳!大蛇来啰!」

超级假大蛇弯来弯去,很快便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我们身边。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条终于逼近的超级大蛇,转头看着阿祥:「妈的,我差点被唬住了,原来是这种搞法!这哪来的爆笑风土民情啊?」

反应很慢的阿祥依旧惊魂未定:「还是很恐怖啊!」

「恐怖个屁!就当作被整就好啦!」我翻白眼。

大蛇张嘴,露出里面一个国小乡民的脑袋瓜,看样子是这个村落的国小学生集体支援演出这条烂大蛇,光是想象一群小学生苦着脸在操场排练的蠢样,我忍不住大笑出来。

「大明,笑点在哪里啊?」阿祥看起来还是很害怕。

「这条蛇全身上下都是笑点啊!」我哈哈大笑。

村长拿着扩音器大喊:「一咬,合家平安!」

全村乡民齐声大喊:「合家平安!」

只见这条张开大嘴的超级假大蛇,在阿祥的身上象征性咬了一大口。

村长拿起扩音器又喊:「二咬,风调雨顺!」

全村乡民齐声大喊:「风调雨顺!」

超级假大蛇换咬我一大口,我还听见几个不专心舞蛇的小学生在长布底下嬉闹,我趁机踹了舞头的那个小学生一脚。

村长拿起扩音器再度一喊:「三咬,国泰民安!」

全村乡民齐声狂吼:「国泰民安!」

这一吼,吼得整个澡堂差点崩溃,我的耳膜几乎爆炸。

但这一吼之后,不只我身边这条超级假大蛇以最快速度溜走,全村乡民也争先恐后拿着脸盆冲出澡堂,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铁门从外面关上,还有一阵慌张反锁的铿锵声。

整间空荡荡的澡堂,就剩下满地的蛋壳蛋黄蛋液蛋臭,被剥掉乱扔的衣裤,还有我们两个浑身一丝不挂的蠢游客。

我们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情势。

我尝试用手指抠着身上逐渐干掉的蛋液,那触感有够恶心。

「现在是怎样?」阿祥呆呆地看着我。

「我哪知道,就看他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啊。」我看着手指上的蛋垢,恶。

「我们会在这里待一整个晚上吗?」阿祥捡起被丢在地上的手表,看了看。

「我跟你一样,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打量这个颇有年代的大澡堂。

这里恐怕是日剧时代就盖好了,乡民进行这个无聊又无脑的「大蛇祭」恐怕也有几十年的历史。虽然我对人类学没什么研究,但常识上,这种祭祀大概跟古老时代村民将处女丢进河里,宣称献祭给河神以祈求平安的道理,大同小异吧?

或许这个村庄以前遇到瘟疫肆虐、野兽伤人、山洪爆发等灾难,都是用这种象征性向山神进贡祭品的仪式,祈求山神赐福吧?这个仪式令假大蛇咬了我们三口,肯定就是以山神的巨嘴,吞食掉满村庄的秽气吧?

而这里的山神,就是大蛇?也就是蛇神?但为什么是用蛇神当山神啊?大概以前真的有人见过一条很大的蛇所以穿凿附会吧?还是蛇有什么特殊意义?硬要扯远的话,以蛇做神,与真武大帝脚下的乌龟跟大蛇的传说有没有关系啊?

我努力在这蛋气冲天的鬼地方思考,好让我暂时忽略刚刚那一阵蛋洗的痛苦与屈辱。

「大明,现在都已经快十二点了耶。」阿祥皱眉。

「然后呢?」我帮阿祥捡起他的单眼相机,虽然没摔坏,但整机都被蛋洗。

「这么晚了,等一下还要叫小姐吗?」阿祥接过相机,语重心长地说。

「……你是白痴吗?」我难以置信他的智障,叉腰摇头:「我想我们要有心理准备在这里过夜。」

「在这里过夜?」阿祥同样一脸难以置信:「在这种地方要怎么叫小姐?」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种超弱智的对话时,我隐隐约约听见什么,挥手示意阿祥暂时不要说话。

「?」阿祥不明所以。

我狐疑地看着阿祥,压低声音:「你有听见什么吗?」

「听见什么?」阿祥有些紧张。

「嘘。」噤声,我仔细听。

不只我,这次阿祥也听到了。

是一种空气高速震动的细微声音。

不是吱吱。

……是呲呲。

在断断续续的呲呲呲呲声中,还有一股物体摩擦的、缓慢至极的爬梭声。

我们东张西望,想找到这些越来越近的声音来源。

很快地,阿祥跟我的视线合而为一。顺着彼此的视线,我们瞪着干涸的池子底——一个大到不正常、犹如水井般的「排水孔」。

这里是公共澡堂的温泉水池,池底这个大排水孔平常肯定是给封住的,它的边缘都还留有圆滑的切边,十之八九是用大街上常见的厚实金属盘给盖住吧?

现在,它却空荡荡,直通深幽的地底。

「……」我全身颤栗。

「……」阿祥拿起单眼相机,颤抖地对准排水孔。

令人不安的呲呲声,缓慢到让人窒息的爬梭声,还有阿祥跟我的心跳声。

喀嚓。

答案揭晓的瞬间,阿祥的手指也按下了快门。

一条白色的大蛇,从直径至少一个成人手臂长的排水孔慢吞吞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