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芳准只好过来和糨糊:“语幽,或许涉及了清远的内部事务,不好叫外人听见。这样吧,凤狄,胡砂,我们去外面说。”
语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脚一跺,怒道:“我走!”跟着就气呼呼跑走了,把门摔得震天响,吓得门口小童跪了一地。
芳准叹了一口气,将衣带系好,起身道:“有什么事起来说,师父让你带什么话?”
凤狄低声道:“师祖说,让您立即回清远,不许再任性私自下山游荡,师祖他很担心您的身体,说外界秽气众多,只怕您的病又要恶化。”
芳准定定出了一会儿神,道:“就这些,没有了?”
“剩下是让带给师妹的话。”
芳准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喃喃道:“师妹?师父不是已经将胡砂赶下山了么?如今还要用这旧名号做什么?”
凤狄摇了摇头,有些不认同地看着他:“师祖并非此意。”
芳准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柔声道:“我不在清远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与你师祖关系近了许多,说三句话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凤狄面上不由一红,紧跟着又变作苍白,嗫嚅道:“师父……弟子……”
芳准温柔一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拿出点大弟子的架势来,别总在长辈面前抬不起头。师父让你带话给胡砂,只怕我也是不能听的吧,那么我便出去了。”
凤狄急道:“师父!你真是……”他简直无语。
芳准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来喝,笑道:“既然这样,那你说吧。为师绝不插嘴。”
凤狄走到胡砂面前,略带愧疚地看着她,低声道:“胡砂,那天大师兄没能帮上你,心中十分难过。”
胡砂勉强笑道:“大师兄……你……你别这么客气,其实离开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场,总不能再给清远带来什么麻烦。”
凤狄默然片刻,道:“师祖有话让我带给你,希望你也回清远,重新做清远弟子。他当日对自己的鲁莽决定也十分后悔,还希望你不计前仇,回归清远门下。”
这番结果是胡砂万万没想到的,她本以为金庭祖师让凤狄带话,叫她离芳准远些,不许纠缠他,谁知竟是让她回归师门。念及此处,她眼眶不由微微红了,低声道:“我怎么会恨他?他与青灵真君完全不同。”
凤狄欣慰地一笑:“你能这样想,便不枉师祖令我奔波万里前来传话。他还得知你们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托付我再说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终归不好,何况如今它需要师妹的活人生气来养,这五年正是紧要关头,出了差错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将水琉琴带回清远,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润,想必愈合神器要快上许多。”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会知道水琉琴需要我来养?”
凤狄面上浮出一丝无奈痛惜的神色:“师祖身在清远,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凤仪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异常……当日便昭告清远,将他逐出师门……我……我还是没能阻止。”
他不提凤仪还好,提到凤仪,胡砂的脸色就暗了下来,将水琉琴紧紧抱住,像是要寻找什么依靠似的,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道:“过去的就过去吧。”
凤狄难得露出一丝微笑来,声音也温柔了许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们便启程回清远吧。回去总好过你一人在外面飘荡,对神器来说,也是利大于弊。”
胡砂怔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师兄,如果……我说不回去,师祖有什么安排吗?”
凤狄顿时一呆:“不回去?为什么?”
她别过脸,淡道:“不为什么,我就问问,倘若我决定了一个人漂泊在外,不愿回去,师祖要怎么办?”
凤狄的眉头皱了起来:“荒谬!你一个人能做什么?就算是为了被你损坏的水琉琴,也不可这般自私妄为!”
胡砂没说话,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半晌,说道:“我不想回去。”
凤狄冷冷看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只觉此人不知好歹至极。他冷道:“也罢,你不愿回去,师祖也不强迫你。只是水琉琴却得让我带回清远,神器不容你乱拿乱抱。”
胡砂笑了笑,轻声道:“我总算明白师祖的意思了,原来就是想要水琉琴。你们打算将我劝回清远,再将水琉琴要走,是么?当日师祖逐我下山,明明说得十分义正词严,如今见我得了水琉琴,却改了态度,变得真快。”
凤狄不由大怒,脸色铁青:“胡砂,你放肆!”
她用力摇了摇头,突然正色看着他,说道:“大师兄,我不会回去了。我与清远两不相干,不曾亏欠过他们,他们亦不曾欠过我,‘放肆’这两个字,请你收回。另也劳烦你带话给金庭祖师,就是现在将水琉琴要走,也没什么用,它如今只认我一个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没办法令它恢复。既然是我的东西,别人来强行要走,我总有拒绝的余地,清远也不至于为了抢夺他人物事,来对付我一个小女子吧。”
凤狄脸色更难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听话天真的小师妹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决绝的一面,只因未曾见过。
他张嘴还要说,却听芳准在后面轻轻笑道:“说得不错!胡砂,师父支持你。师父也不回清远了,只等水琉琴五年后恢复,诸般杂事都了结,再谈回去。”
胡砂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互相都觉心中一暖,只偷偷地各自在想:两个人就此离开也是不错的选择。又新奇,又期待。
凤狄急道:“师父,您怎么也……”
芳准笑吟吟地打断他:“为师要走要回,都是为师的事。你若不放心,就当为师担心水琉琴,在外护着她便是了。废话嘛,就少说两句吧。”
凤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准,终于明白今日是绝对说不动他们的了。他只得把牙一咬,说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着师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芳准失笑:“你都这么大了,还要缠着师父?不怕你师祖怪你?”
凤狄面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低声道:“总之……弟子要照顾师父!还有师妹。”
芳准把手一拍,起身推开窗,让星光洒进窗台,良久,终于说道:“好,明日咱们师徒三人便离开这里,找个僻静的地方,过一次隐居生活。”
凤狄原本以为芳准只是一时兴起,说着玩的。这位师父从以前开始就爱说笑话,逗得人急个半死,再慢悠悠地来哄,恶趣味十足。
谁知这次他却想错了,芳准是动真格的。
语幽元君来送的时候,眼睛有些红肿,尽管扑了胭脂遮掩,还是能看出她一夜没睡,很是神伤。
她定定看着芳准,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里心底的时候一样,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里之外替你担心。”
芳准抬手将她垂在腮边的一绺长发轻轻顺过去,柔声道:“老朋友了,何必伤感?有空我自来看你。”
语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红,为她强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总觉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见不到你似的。不管怎么说,有任何困难,谁要为难你,只管来找我。语幽为朋友,肝脑涂地。”
芳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忽而又轻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像个逍遥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语幽元君嘴唇翕动了一下,苦笑着不知该说什么。
芳准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很温柔:“我却很喜欢这样的性子,亲切得很。”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酸涩,反而露出个骄蛮的笑容来,嗔道:“还说喜欢!明明说好了要在这里住三个月,才过几天便要走。你向来不拿我们的约定当回事!我还能怎么办?只得由你去了!”
芳准哈哈大笑起来,将站在旁边发呆的胡砂一提,从眺望塔的白玉窗口纵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扬了起来。他朝她挥挥手:“下次吧。下次我们定然要在你这里住上一年半载,那时可不要将我们赶走!”
语幽元君急急追到窗边,只见他身姿矫若游龙,在空中轻轻一转,踏着祥云飞走了。
他说“我们”。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水流了下来。
直至飞出长洲,脚下变作了茫茫大海,凤狄才踏云缓缓追上,低声道:“师父,真的要离开清远吗?再也不回去?”
芳准诧异道:“为师说过再也不回去的话么?只说离开一段时间而已,你这孩子怎么误解得这么厉害!”
凤狄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又道:“不,弟子只是想说,小乖还留在芷烟斋,没人照顾。”
他一说小乖,芳准才抬手敲了敲脑袋,叹道:“确实,竟把它忘了,该罚。凤狄,你回一趟芷烟斋,将小乖也带出来吧。我们在玄洲相会。”
凤狄立即答应了个是,跟着却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芳准叹道:“路痴,路痴,为师也要替你害臊。往东是生洲清远,你找到小乖,让它给你带路去玄洲吧。指望你,只怕五年也找不到。”
凤狄红着脸赶紧飞走了,没飞多远,就听胡砂怯生生地说道:“大师兄,那是往南……”
他向来冰冷高傲的形象只怕要毁于一旦了。
凤狄一声不吭,耳朵红得像玛瑙,最后到底还是走对了方向,飞远了。
胡砂从昨晚到现在心情都是郁郁的,如今才露出一丝明媚笑容来,轻道:“大师兄一点儿也没变,让人不敢放心他独自出门。”
芳准将她轻轻一放,改提着她的背心为握住她的手,并肩立在云头。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这一点没变。刚入门的时候,却比现在要可爱得多。”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着他,期盼他多说些凤狄小时候的趣事。芳准果然从善如流,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他名字里取一个‘狄’字吗?凤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专司仪乐的世家,曾经有幸为西王母弹奏过乐曲。因着家族名称中有一个‘狄’字,他拜入师门的时候,他父亲请求道号加上这个字,所以才有了‘凤狄’。”
“这孩子小时候沉默寡言,成天躲在房里摆弄那些乐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听话。那段日子,真是对我言听计从,看我的眼神都崇拜得不行……唉,怎么现在变成了这般老成死板的模样?我对那段日子可怀念得紧。”
胡砂偷偷想,师父对她那么好,只怕是因为自己和大师兄小时候差不多吧,对他言听计从的,崇拜得要命。真是个虚荣的师父!
“不过凤狄从小对修行就不怎么上心,确切来说,他资质也并非一流,起初我还担心他百年之后不能开坛授业,直到凤仪来了。”
芳准突然提到这个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里不说了。
胡砂垂下头,低声道:“师父,他……他以前又是什么样的,您能说说吗?”
芳准出了一会儿神,才继续说道:“凤仪……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好十七岁,病得快死了,于是我便将他带回清远治病。他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趴在窗口见我教凤狄口诀,我念了三遍,凤狄还没记住,他却已经背了出来,我二人都十分吃惊。那时便有了收他为徒的想法,不过他没答应,只说自己要去找青灵真君,将来这里的理由与我说了一遍……就与你那时一样。我疑心大起,将此事说给师父听,却被他喝令立即将凤仪赶走,我第一次忤逆师父,强行将他留下收徒,为此师父有许多年都不愿见我。”
胡砂没说话,倘若他知道以后凤仪会变成这般模样,还会执意收徒吗?凤仪呀凤仪,实在是辜负了他,辜负了一番慈爱之心。
芳准眉头微展,露出一个笑容来:“凤仪入门之后,学什么都是飞快,不到两年就快赶上凤狄了。要知道,凤狄可是比他早入门二十年,自己师弟要超过自己,显然很打击他的自尊,凤狄的性子也相当傲气,这才开始认真修行。两个人你追我赶的,到底还是凤仪略胜一筹。你若是不来,我原本打算将所有的本事倾囊传授给他的。事到如今,只能说与他缘分已尽,别无他法。”
胡砂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他自己的错,还是青灵真君的错?实在是说不清。
“胡砂,无论是人还是仙,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无法反抗、不得不低头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头,也要对得起自己的心。”他低声说着,双目定定地看着她,“你不要变成凤仪那样。他这样……其实等于就是低头,还是低得最残忍的那种,你明白么?”
胡砂看着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时想到惨死的莫名,他顺从了,最后还是死去。一时又想到凤仪,他反抗了,成魔了,变得无比可怕。
这一条路,要怎么走下去才好?
玄洲多山,景致或秀美或险峻,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前这座山,甚至不可以称为“山”,因为它从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岩石组成,东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间,像是一把怪异又锋利的匕首,要将天给割开似的,望一眼便神为之夺,腿肚子不由自主要发颤。
正因为未曾有人能够攀上,所以他们无法见到山顶的美丽景色。与陡峭的山势不同,山顶十分平整,长满了各类绿茵茵的树木,最高处的岩石被冰雪厚厚地覆盖着,经过日光的洗礼又变成瀑布,自岩石缝里冲击而下,飞珠溅玉一般。巨大的水潭上常年有因水汽凝结而形成的彩虹,美丽异常。
水潭旁种了几畦杏花,这里却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烟斋了,还未到杏花盛开的日子,只能见到光秃秃的树干。杏花林里和芷烟斋一样,建着几座瓦屋,瓦屋前还有两座茅屋,因为芳准的怪癖,只爱住茅屋,不爱住有瓦片的。
胡砂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想到山顶的景色与芷烟斋如此相像,连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准给她解释,才明白原来他很早便在这里建了一座类似别院的地方,闲时一个人出来玩,便喜欢住在这里,安静又清雅。
和住在芷烟斋一样,中间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间,推门进去,布置与芷烟斋并无二样,只是山顶雾气重,被褥都湿漉漉的,睡在上面很不舒服。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浑身都疼,苦着脸梳洗一番,出门就见芳准在树下打坐。她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算去水潭那里打点水回来存着,忽听他说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着我修行吧。我亲自教你。”
她心中顿时一喜,赶紧凑过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师父教得可比大师兄好多了,上回腾云也是您教会我的!”
芳准睁开眼,含笑道:“那个不算教,今儿起才算真的教你。来,坐下。”
胡砂头皮顿时发麻,又不敢忤逆,只得慢吞吞坐下,要把两条腿盘成麻花状,摆了个“趺坐莲花”的造型。
芳准奇道:“你做什么?把腿当成面条么?”
不是要趺坐莲花吗?胡砂无奈地看着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两腿盘好,疼得眼冒金星。
“你初初修行,摆这种姿势只会分心,欲速则不达。来,放松,随意找个自己喜欢的盘坐方式就好。”芳准拍了拍她的膝盖,忽又像是被烫了似的,赶紧缩回,再也不碰她一下,只把眼睛又闭上,道:“坐好之后听我说话,调整呼吸……”
彼时,他轻柔的声音像春风一般,吹进耳朵里,一直吹到全身各处,每一处都舒展了开来,说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松了下来,随着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再次睁开眼,只觉双眼所见与平日大不一样,似乎处处都充满了精气,连树下一株刚刚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机勃勃的。
胡砂慢慢打量着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体里也有说不出的舒适轻松,一时竟不想说话,只愿多看看,多体会一下这新奇的感觉。
耳畔传来痒痒的感觉,像是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一回头,就对上一双碧蓝色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登时吓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它眯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过一会儿,终于还是伸出舌头在她脸上刷地一舔,权当打招呼了。
胡砂啼笑皆非地捂住被舔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来了……啊,是大师兄回来了吗?”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四处张望,果然见到凤狄与芳准站在茅屋前说话,她赶紧跑过去。
“大师兄,你回来得真早,我和师父还以为你要过好几天才能找到这里呢。”她笑眯眯地说着。
凤狄先前不知与芳准说着什么,神情凝重,这会儿见到胡砂,便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因见胡砂正在打坐,便没去相扰。你如今修行进境不错,以后还要保持这种勤勉。”
说罢,又与芳准拱手道:“师父,日后督促教导师妹的责任,还是让弟子来承担吧。如有遗漏不妥,您再指点。”
还是大师兄来教?胡砂嘴上不说,面上却早已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说他教得不好,只是她心底更愿与芳准亲近些,对这个冰山似的大师兄很有点畏惧。
芳准笑道:“不用,为师总不能白白让她叫一声‘师父’,却什么也不教她。何况这五年对胡砂来说很重要,对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专心修行为上。”
凤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动,轻道:“可师祖说,您的身体……”
“为师身体好得很。”芳准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凤狄要亲眼看看么?”
可怜的凤狄登时涨红了脸,赶紧拱手行礼掉头便走,一面道:“弟子……弟子去喂雪狻猊。”说着,一溜烟逃也似的走了。
芳准笑嘻嘻地看着胡砂,柔声道:“打坐效果不错,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杂思,比为师想得还要好。”
胡砂因着被夸,连脖子都红了,只会傻笑。
芳准倚着门框,轻道:“你去吧,照着我说的法子,再坐一个时辰。午后来找我,教你其他的。”
胡砂欢快地跑走了,她充满了希望与活力,未来于她来说,总是光明大过黑暗。
芳准觉得自己对这种温柔的活跃很是迷恋,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好像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关上门,再也看不见,他才慢慢走进自己的屋子,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他咳了两声,用袖子压住唇,再放开,上面是一片殷红。
天像被墨水染过似的,风雨雷电交加。
在这种天气,投宿客栈的人反而会多一些。故而路边一个小小的客栈一直没熄灯,掌柜的撑在台子上昏昏欲睡,等待打烊前再多来几个客人。
大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蓑衣的人卷着风雨冲进来,斗笠还在一个劲往下滴水。像是很疲惫,他喘着气坐在椅子上,一把揭了蓑衣,惹得掌柜惊呼:“老五,怎的今天便赶回了?不是说山塌了么?”
那人好容易定了定神,大声道:“我……我遇到仙女了!”
这样一嚷嚷,本来一楼小厅坐的人不多,一时间都朝他那里看去。那人指手画脚,俨然激动至极:“真的是仙女!本来碧山那边塌了一大块,根本没办法通行,一群人都困在那里。后来那个仙女就来了,念了几句咒语,泥土就一起让到两旁,当真是大神通!大慈悲!”
于是有人问道:“那仙女长什么模样?什么名号?日后也好建个祠堂供她啊。”
那人呆了一下,笑得很惭愧:“这……我们都忘了问,主要是第一次见到仙女,都傻了。不过仙女娘娘的仙容我还是记得的,脸如满月,眉若柳叶,穿着五彩的羽衣,身后还跟着两个漂亮小童子,风姿绰约得很啊!”
客栈里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大抵都在羡慕他能亲眼见到仙女娘娘。
靠着南边角落里,坐着一个布衣少女,正在喝茶,听他这样说,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也找不到“五彩羽衣”和“漂亮小童子”在何处。至于脸如满月,眉若柳叶,只怕就更不靠谱了。
她见客栈众人听得有趣,不由拨了拨脖子上的紫色大绸围巾,露出大半张脸来,肤色洁白,乌溜溜的眼珠子,透着一股娇憨、一丝妩媚。
招来小二结了茶钱,她怀里抱着个布袋,里面也不知装了什么,起身要上楼。
路过那人身旁,她还特地转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没认出来,便笑嘻嘻地去客房睡觉了,直走到楼梯拐弯处,还听那人在嚷嚷什么“丰满妖丽”、“绝代风华”,让人好生想笑。
关上房门,胡砂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原本她遮住脸做好事是不想让人认出来,不过现在发现完全没这个必要,她就是大剌剌地往那人面前一站,脸贴脸,他也未必认得出开路的“仙女”是她。何况,她还没成仙。
她取了梳子坐在床沿梳头,因着外面风雨交加,布袋里的水琉琴感应到水汽,像是很高兴,发出微微的鸣声。
把布袋解开,水琉琴便呈现在眼前。胡砂把它捧起来,像五年来每天晚上睡觉前做的那样,用手轻轻在上面抚摸着。
这琴与起初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因为是吸收了她的血肉精气复活的,冰蓝色玉石底下透出一层血色来,若隐若现,像活的一样。被胡砂抚摸似乎也是一件喜悦的事情,它在她掌中微微颤抖起来,神光流转,要说话似的。
胡砂摸了半天,只摸到四根弦,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五年啦,琴啊琴,第五根弦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冒出来?再不出来,第二道天罚就要降临,这次我可真要被天火烧死了。”
水琉琴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只能在那里无辜地颤抖着,抖了半天,见她毫无反应,便偃旗息鼓不闹了。
胡砂把梳子一丢,抱着水琉琴便倒头大睡。刚要睡着,却听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窗户,一面叫她:“胡砂姑娘,胡砂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开窗,却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蹲在窗台上,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帽子上还滴着水,仔细看去却是个年轻的男人,长得妖孽无比,眼睛底下一颗红红的泪痣,好像随时会哭给你看的模样。
胡砂一见他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啊,是白纸小人三号!找我有事吗?”
这名字还是胡砂给起的,因为芳准的白纸小人众多,都没有名字,每个还都负责不同的领域,譬如上回照顾胡砂的那个老气横秋的小丫头,就是专门做丫鬟的,胡砂管她叫白纸小人一号。
二号是那金甲神人,虽然他并不是白纸小人,而是更高级的存在,不过胡砂弄不清楚,于是堂堂神将大人被取名为“白纸小人二号”,据说为此他找芳准哭了好几回。
至于这妖孽的漂亮男人,看着很风骚,功用不过是用来通风报信,因他脚程极快,关山万里也只要瞬息就能到达。胡砂给他取名“白纸小人三号”,他还觉得很有个性,高兴得不行。
白纸小人三号先生为难地蹙起双眉,桃花眼里又开始凝结水汽,其实他不过是在思考怎么传话而已,隔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芳准让我带话,你要是过半个时辰再不回去,他就不吃药了,还要把那些药草都烧掉。”
什么?胡砂跳了起来,险些把水琉琴给砸了。
“这……有暴风雨,我才说在外面住一宿,师父也不至于这样吧!”她郁闷极了,赶紧穿衣穿鞋。
三号先生同情地望着她:“芳准也是担心你,五年来你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眼看水琉琴要修复好了,只怕还有人来抢,你一个人在外面危险得很,还是赶紧回去吧。”
胡砂黑着脸把包袱一提,撅嘴道:“那还不是因为他连自己治病要用的药草都懒得采,我才出门帮他采药!你看,这么一大包呢,够他吃个一年半载的。”
抱怨归抱怨,她还真怕芳准把药草烧了再也不吃药。依照此人的任性程度,真能做得出来。当下赶紧捏了诀,腾云而起,急急往回赶。
芳准这几年身体很明显不行了,虽然他从不承认,但有一次咳得太过厉害,呕出了血,被胡砂当场撞破,便再也瞒不下去了。
他自十几岁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掉,从此就比常人体弱。金庭祖师要他留在清远,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仙山灵气充沛,对他身体大有裨益。上回被梼杌打了一掌,刚过去没多久,又遇上天火降临,虽然后来伤都被治好,然而对他的身体也是不小的损耗,加上失去了仙山灵气的庇护,发作起来真正狠毒异常。
胡砂哭着缠着求了很久,才从他口中问到药草的事。他未成仙之前一直是吃药的,成仙之后觉得那药苦得不行,便偷偷丢了。他人又懒,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自大得很,总觉得自己死不掉,故而不肯吃药,若不是胡砂跑了几千里的路专门为他采药,亲手熬制了求他吃,只怕他到现在也还是任性地撑着。
所幸,药草到底还是有效果的,近一年多来,他脸色明显好了,咳嗽也慢慢止住。只有一点麻烦,每天哄他吃药是最头疼的。她以前也不晓得芳准有那么多怪癖,怕苦,怕烫,怕药味,任性得令人发指。
这次又说要烧掉药草,真真让人咬牙切齿。
胡砂怀着一肚子闷气,冲回山顶,从头到脚都被淋透了,也顾不得擦一下,气呼呼地敲他房门。
没一会儿,芳准便端着烛台笑眯眯地开门了。
“师父!您太任性了!”胡砂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你要我赶紧回来,随便吩咐一声就是,干吗要用不吃药来吓我?”
芳准无辜地看着她:“为师方才做了个梦,见你被青灵真君抢走了,心里很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让三号赶紧去接你。如今见你没事,师父心中真是欣慰啊。”
典型的转移话题!胡砂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她也不是以前那个呆呆的小姑娘了,以为这种无聊的谎话就能骗到她?
她将湿淋淋的包袱放在桌上,低声道:“这是新采的药草,我去替你熬药。”
芳准将她袖子轻轻一拉:“不急,看你那模样,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先擦擦干,别生病了。”
他抓着袖子替她擦脸,把粘在腮上的头发拨开。胡砂警戒地瞪着他:“师父,药是一定要吃的,拖延时间也没用。”
他无奈地一笑:“以前你多可爱啊,现在怎么快和凤狄一样了。师父好怀念以前的小胡砂。”
胡砂撅着嘴不说话,芳准索性也不说了,将她的脸擦干,顺便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后去,又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轻道:“胡砂,你长大了,个子也高了。”
她愣了一下:“……有吗?”
芳准点了点头,将她牵到铜镜前,两人的身影便映在了其中。她的个子快赶上他的了,因着五年过去,她如今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先前青涩的稚气早已消失,身材也变得窈窕有致,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将她当做芳准的妹妹来看。
芳准定定看了一会儿,轻道:“你会长大,师父却永远不会变老了。”
胡砂回头看着他,有些疑惑:“不老不是很好吗?谁都不愿意变老。”
芳准微微一笑,柔声道:“可有时候,我却觉得能变老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铜镜里,他漆黑的眼珠一直看着她,屋里烛火突然轻轻爆了一个响,胡砂如梦初醒,脸上情不自禁便红了,像是怕靠太近亵渎了他一样,赶紧退开。
“师父,您先休息,我去熬药。”她急急走了出去。
熬好了药,还要稍稍放冷一些,再加点蜂蜜调味,芳准才肯喝。
胡砂将药端进自己屋子,放在窗台上等它冷却。一时间又觉得心头有潮水在汹涌,像是喜悦,又像是感慨,忍不住抽出纸笔,在玉版纸上画了两个小人儿—左边这个抓着袖子,替右边那个擦汗。她在旁边写下一行字:第三百八十七回靠近他,睫毛很长,瞳人很黑,里面映着两个我。
写罢,只觉心头很甜,夜半淋雨赶回来的怨气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倘若以后他都会这般替自己擦脸,就算要一直不停地淋上一百年的雨,她也甘愿。
胡砂咬着笔头只想笑,突然又想到他说宁可自己能变老。
于是提笔在下面加上一行话:长生不死,不如携手到老。写完又觉得太过直白,痴心妄想似的,赶紧把纸揉成一团,丢火盆子里烧了。
药放冷之后,胡砂调了点蜂蜜进去,便小心翼翼地端着去芳准的茅屋。
他还没睡,披着外衣倚在床头,用剪刀剪新的白纸小人,一直剪了三个,放在桌上轻轻吹一口气,三个小人便立即站了起来,像活了似的,手脚并用从桌上跳下,一落地便瞬间长高,化作两男一女,个个眉目端丽,跪在他面前,柔顺得很。
“胡砂,给他们取名字。”他把药接过来,小小喝了一口,登时厌恶地皱起眉头。
胡砂从善如流地从左到右指过来:“白纸小人十七号,白纸小人十八号,白纸小人十九号。”
忽视掉那三人脸上的黑线,芳准竖起大拇指来:“真是好名字。原来已经有十九个了,这么多。”说着反手就要把剩下的药汁倒掉。
胡砂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师父,要喝完!”
他立即露出标准的无辜表情:“我只是手滑了一下。”
相信他才有鬼!胡砂瞪圆了眼睛,非看到他一滴不漏地把药喝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芳准在后面叹气:“刻薄,死板,冷血,无情。”
反正药已经喝完了,他说什么都无所谓。
胡砂把空碗放到桌上,过来替他放下帐子,低声道:“师父,不早了,喝完药就睡吧。”
芳准没回答,只将剪刀拿在手里不住地玩,忽然问道:“凤狄回来了吗?”
她愣了一下:“大师兄不是接了破军部的除妖任务么?不会这么快回来。”何况他又不认路,每次出门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找不回来的。
芳准叹了一口气:“那便只能为师亲自出马了。”
他双指一撮,吩咐道:“你们三人,去山下将客人迎上来吧,别做得太过。”
白纸小人十七到十九号立即答应了一声,眨眼便消失在屋子里。
胡砂一头雾水,茫然道:“师父,有客人来?”
芳准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算算日子,水琉琴最后一根弦就快出现了,这些不速之客只怕会越来越多。让他们吃点苦头也好。”
胡砂急忙转身:“我也去看看。”
他飞快伸手拉住,用的劲大了些,胡砂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他身上,鼻间只嗅到一股清幽的味道,药草连带着另一种香气,令人陶醉。她一边的脸颊蹭在他微微裸露出的一片胸膛上,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芳准扶住她的肩膀,托了起来,道:“你别去。水琉琴在你身上,万事都要谨慎,莫叫别人占了便宜。”
胡砂默默缩了几寸,点头答应了。
正是尴尬时,却听窗外传来白纸小人们的声音:“先生,作孽的妖魔已经带上来了。”
芳准推开窗,就见十八号手里捏着一根软绵绵的东西,通体银白,微微瑟缩着,显见是不行了。他露出一个笑容,轻道:“这蛇小妖我见过,青灵真君身边有两个道童,名为明武、明文。明文在石山旧殿被凤仪杀了,这蛇妖原本是他的灵兽,没什么本事,此番前来,想必是一探虚实的。”
十八号垂手等待他的指示,芳准摇了摇头:“丢下山吧,它也是自身难保。”
十八号刚要挥手将蛇妖丢下悬崖,突然“咦”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一般,紧跟着那奄奄一息的蛇妖突然伸得笔直,像一杆枪似的,“卒”的一声,猛然扎进他胸口,十八号哼也没哼一声,猝然倒地,瞬间就变成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白纸小人。
那条白蛇一直穿透了白纸小人,硬生生扎在坚硬的岩石里,渐渐变得又粗又长,最后从尾端刷地一下张开,孔雀开屏一般,分成两只雪白的翅膀,在空中缓缓拍打。扎进岩石里的部分也缩了回来,仔细看去,竟然是它的长嘴。
一条白蛇,突然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妖鸟,连芳准都有些吃惊:“居然让别的大妖附身在蛇妖体内!这个法术可是要遭天谴的!”
话音未落,妖鸟双翅一展,犹如飓风过境一般,周围登时飞沙走石,烟雾腾腾,令人睁不开眼。此妖的威力自然比方才的蛇妖厉害了不知多少倍,十七号与十九号联手对付,也吃力得很,时常要被它的大翅膀扇得飞出老远。
芳准见胡砂低头揉眼,显然是有沙子迷住眼睛了。他抬头看看卷起风沙的罪魁祸首,又低头瞟了瞟手里的剪刀,一扬手,将它轻轻抛了出去。
剪刀在半空中忽然变得十分巨大,金光闪闪的,一把卡在妖鸟背上,竟令它无法动弹。只听“咔嚓”一声,它背上两只巨大的翅膀竟被剪子给剪断了,再也扬不起任何烟尘。十七号与十九号趁势左右夹击,很快就让妖鸟瘫倒在地上,再无反抗之力。
胡砂眼里不知迷了多少沙子,痛得要命,怎么揉也不行,两只眼红彤彤的,眼泪一个劲往下淌。
芳准托起她的下巴,凑过去仔细看,轻道:“别揉,都红了。”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眼皮上,照着手背吹一口气,这才把手放下:“现在好些了吗?”
胡砂吸了吸鼻子,默默点头。真要命,她现在满脸眼泪,只怕还有鼻涕,丢人到家了,师父的脸还凑那么近!她刷地一下又涨红了脸,惶恐地赶紧低头,只怕被他看出来。
芳准浑然不知,愈发凑过去:“我看看好没好,把脸抬起来。”
胡砂急得头发都要烧起来,一个劲说道:“没事,没事!我好了,真的好了!”
芳准正要说话,忽听庭院里响起一个低柔慵懒的声音:“师父,小胡砂。”
胡砂乍一听那声音,浑身的血液都像被冻住一样。
多久了?多久都没听见这人的声音?
她慢慢回头,耳中甚至能听见脖子肌肉发出僵硬涩然的声响,慢慢转身,慢慢抬眼。然后,她见到了站在庭中的那个花衣少年。
四周蒸腾的烟雾慢慢沉淀下来,他与五年前完全没有两样,穿着花里胡哨的袍子,双手懒洋洋地拢在袖子里,眉目如画,神情略带着轻佻与凉薄之色,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只是那一头曾经美丽无比的乌发,如今变成了火焰燃烧般的色泽,令她觉得很陌生,很陌生。
胡砂细细抽了一口气,只觉芳准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用怕,不是真人,是替身。”
什么真人?什么替身?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心中无缘无故升起一股刻骨的寒意。那人这样站着,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神情,她却觉得完全不认得他,就像当初在石山旧殿,他突然用死来威逼她的那个瞬间一样。
分不出,到底是恐惧,还是厌恶,抑或者,是疏离。
凤仪微微垂首,柔声道:“师父,弟子的替身法术学得如何?应当不会辱没师门吧?”
芳准淡然一笑:“不错,学得很好。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不过,你把替身用在青灵真君的妖魔身上,有什么目的?”
凤仪抬头定定看着他,眸光微转,又望向胡砂,神情变得十分温和:“五年不见,弟子身不随师父,心中却时常挂念。因为想到水琉琴复原的日子也近了,那些卑鄙的魑魅魍魉只怕要来打扰师父与师妹的清修,故而特来一探。见两位安好,弟子心中十分欣慰。”
芳准点了点头:“你还有些孝心,不枉我教你一场。”
凤仪钩起唇角,朝前走了两步,一直守在两旁监视他行动的十七号与十九号立即动作了,一前一后夹击上去,试图阻挡他的前进。
电光火石间,也不见凤仪有任何动作,十七号与十九号却同时倒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瞬间化作原形—白纸小人,而且脑袋和身体的部分是断开的。
胡砂见他如此狠厉,心中不免发寒,情不自禁退了两步。芳准见状,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怕。
“凤仪,你来得太早了。”他低声说着,甚至有些遗憾,“水琉琴还没修好,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凤仪一直走到窗边,便停了下来,和以前一样,懒洋洋地用手支着下巴,靠在窗台上。
像一幅画,却是一幅令人胆寒的画。
他说:“我今天不是来抢水琉琴的,我是想……来看看师父和师妹,顺便和师妹说两句话。”
胡砂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我没什么跟你说的!当日你逼我去拿水琉琴,把我当做蝼蚁。如今见水琉琴为我修复,又跑过来与我叙旧。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水琉琴我不会给青灵真君,更不会给你!你不要做梦了!”
凤仪苦笑了一下:“哎呀,哎呀,小胡砂生气了。你脾气怎变了这么多?以前是很听话的呀。”
芳准颇有认同感地偷偷点了点头。
胡砂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瞪他,恶狠狠的,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害怕地转身逃走。她逼迫自己站在这里,正面面对他。
凤仪忽然凑近,睫毛几乎要戳到她鼻子上,胡砂屏住呼吸,咬牙硬是不退后,由着他将自己仔细打量,最后轻轻叹息:“你长大了,比小时候漂亮了许多。”
她还是不说话,手指却开始微微颤抖,似乎连发梢都开始发抖。
他的双眼漆黑如墨,眼神幽深若谷,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是要算计你,还是打算疼惜你。每一次她以为的疼惜,都是他的算计。每一次她以为的算计,其实是更大的算计。
在这个人面前,她宁可化成灰,也不愿去想,曾经,真有那么一刻,她想要放弃一切,与他一起离开。哪怕只能活五年,也不要紧。
“胡砂,这五年我时常想着你,不知你变成什么样了。如今一见,比我想得还好。”他抬手,像是要摸她,最后却只是用指尖虚虚沿着她的轮廓画下来,像在爱抚情人的肌肤一般,温柔又缠绵。
“你想过二师兄吗?”他问得很轻柔,甚至带着一丝祈求的味道。
她很清楚,他是在装,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有的,她也时常想他。
她初初去到清远山,师父成日见不到人影,大师兄严苛冷漠,只有他对她最好,给她买吃的,柔声安抚,和他说什么,好像都不用担心。
想他,那又如何?
胡砂低声道:“不错,我天天想着你。但我想的是以前的二师兄,你对我的好,就算是假的,我也很感激。但我想你,不代表我要被你侮辱,被你利用。你要弄明白这点。”
凤仪略有些震动,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
胡砂也不再说话,她与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倘若……我是说倘若。”凤仪垂下头,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倘若我说,是邀请你,甚至—请求你,与我在一起。为着不让青灵真君继续压在头顶作威作福,我需要你,也需要水琉琴。胡砂,你还是要一口回绝我吗?”
胡砂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不会成魔,不会为了报复,让自己变得可憎。”
凤仪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如今在你心中,我是一个可憎之人。”
胡砂的嘴唇抖了一下,到底还是撑着,什么也没说。
凤仪缓缓退了一步,双手拢在袖中,轻道:“我本以为你会了解我,因为我们是同样的受害者。后来我明白你不同—只愿意卑微地活在眼下。胡砂,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恨你。每次见到你,都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是一种耻辱。”
她别过脑袋,淡漠地望着雕花窗棂,良久,方道:“我不会为了你的认同而活。”
凤仪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总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上,了结这种耻辱。”
她猛然抬头,定定望着他的脸,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我也不会死在你手上。”
凤仪呵呵笑两声,轻飘飘地离地飞了起来,朗声道:“话就说到这里,很快还会再见的。师父,您要保重,别一个不小心病死了,弟子心中会难受。”
芳准淡道:“你等一下,我有说让你走了吗?”
凤仪微微一愣,飞起的动作突然便僵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捉住一样。他先是神色微变,跟着却展开眉头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师父还有什么指教,弟子当然洗耳恭听。”
芳准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第一,你已不是我的弟子,‘师父’两个字我听着寒碜,请你收回去。第二,我可以夸你聪明伶俐,日进千里,不过就算你是当世第一天才,你的身体只活了区区五十五年,某些力量是没办法容纳的。那些魔道的禁忌之术,迟早有反噬的一天。第三,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你的身体损坏了很多,若是再得到水琉琴的力量,有大半的可能足以令你当场灰飞烟灭。这个结局,你可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