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格斗大赛

说到忘记,阿落本事最大。星期一早上起来,那段遇险对他而言,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场电影,心灵没有什么好震撼的,最紧要的是赶快去找人把情节分享。

安送他返校,阿落就似有火烧身一样,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数着手指看哪个同学和他平时有点交情,会耐心听完这个故事。

安暗暗叹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心地这样纯净的孩子,却会成为人群中的异类。也许这是他的责任吧。

还好,刚到校门口,阿落就得到一个惊喜——他听到有人大喊大叫他的名字。

朱小破同学。

校服穿得整整齐齐,似乎一早已经等在那里,看到那辆破福特,就扬起手来喊:“这里这里,阿落阿落……”

阿落一个箭步蹿出,安从没见过他动作这么快,谁知前头还有一个更快的,小破迎面冲上来,手腕一转,拎住阿落上衣领子,脚下一起动,身影瞬间到了数十米之外。这边,安的眼睛睁到铜铃那么大,几乎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不说安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罕见的怀疑,只说小破拎起阿落,一边飞奔一边嘀咕:“要迟到了,你还慢腾腾的怎么行啊。”

阿落抱着自己的书包,眼睛垂下去,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离地大约七八十厘米的脚,转头又看看在自己下巴高度处,小破那个根根头发直立的板寸脑袋,突然冒出一句:“我最近是不是瘦了?”

小破把阿落好似抓一个米袋子一样抓着,蹭蹭蹭数步,已经蹿过学校的大广场,在教学楼的智能门阀定时自动关闭以前,挥手就把阿落丢了出去。后者感觉自己跟坐在滑雪板上一样,无比顺滑地从皑皑雪坡上一溜而下,定神看时,已经从门阀下涉险过关,来到了楼道里。他来不及爬起来,赶紧大叫:“你快点儿啊,门要关了。”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接下来就听到小破的声音在二楼:“你发什么呆,上来上来。”

阿落左看一下,右看一下,耸耸肩:“在我不上体育课的时候,原来人类的体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啊。”

他们的教室在六楼。这个时间,早课已经开始,按道理说,走廊上应该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而各个教室里则会传出鬼哭狼嚎的读书声。

但是今天很奇怪。每层楼的过道上,都挤满了学生。每个学生的脸上,都带着等待救世主来临那样的狂喜之色,喧哗吵闹中有几个关键词不断在重复:“格斗赛”“无差别选拔”“高额奖金”“梦梦公主的约会”……不知道为什么个个都那么激动,在教室内外奔来奔去,好似羊群里的狗。

小破丝毫不觉得这场面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拍一拍阿落:“我们进去吧。”一摇一摇的,甩着书包走了。走了两步,发现阿落没跟上来,不由得诧异:“你干吗呢?”

后者两眼发直,站在当地把头摇成一个拨浪鼓:“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对于完蛋这两个字,小破有超乎异常的兴趣:“什么完蛋了?有什么好玩的,说来听听。”

阿落白他一眼:“好玩?好玩没有。”

他指指那些好像吃了兴奋剂的同学:“他们可能觉得好玩,不过我一定不好玩。”

不好玩之处就是:丝米国际学校每年必有格斗大赛这一节目。本来寻常学校的格斗赛,无非是自愿参加,点到即止,投降算数,不热衷者大可无惊无险到清明。问题是,这家变态学校举办的,却是全校范围内的无差别格斗,强制参加,淘汰为止。

男女分赛,每个班都进行循环制的一对一的单挑,最强的五人晋级。在没有规则的格斗中,嗜血与善斗者视此为盛事,身体条件和格斗技巧不够的学生,则要经历整整一周的噩梦,往往落下重伤,甚至往年还出现过死亡记录。

无论去到哪个学校都是校园暴力受害者,从小挨打挨到大,动辄要劳动老爹给自己接骨消肿的阿落,此刻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满身青紫,血迹斑斑,说不定一命呜呼,也不算怪事……完了,完了啊……他的哀叹在小破听来很好笑:“不就是打架嘛。”

拍拍阿落的肩膀:“打架我在行。从小打到大。”

还找出例子来:“上个星期刚去过洛杉矶,全美地下拳王争霸赛。”

阿落懒得理他:“看是一回事好不好,我昨天还在电视上看了空手道世界冠军争斗赛呢。”

谁知小破很认真:“我不是去看,我是去比赛的。”

他把自己松松垮垮的校服袖子挽起来:“看,我很有力气。”

袖子下是少年人的臂膀。微黑,不粗壮却极结实,一分一毫多余的脂肪都没有。如果仔细看,甚至可以发现皮肤下隐约有蓝色的液体在流动,不知是什么。

阿落从来不扫人家兴,既然小破说得那么高兴,那就依他好了,于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打赢没?”

小破摇摇头:“没有,猪哥封掉我大部分力气,不准我太投入。他说打死人不好,很容易发噩梦。”

这瞬间他有一种醇厚的天真闪闪烁烁:“我不喜欢发噩梦的。”

“猪哥?猪哥是谁?听起来好像一个饲养员。”

对此小破不同意:“猪哥是我爹,你说他是饲养员,我归他养,那我岂不是猪?”

两个人在这里斗嘴,蓦然发觉周围猛地静了下来。顺着所有人的视线,看到学生群的后面,出现一个站得笔直,身板有如军人般挺拔的中年男子,一张瘦削而冷酷的脸,眼睛里毫无感情,跟他身上的衬衣一样灰黑。

他厉声喝道:“吵什么!”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只有小破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说:“谁啊?”

阿落头上大汗淋漓而下,急忙拉一下小破:“他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魔鬼关先生。”

一个老师可以得到魔鬼的称号,想必在教学生涯里有过不少另类的光辉事迹。

小破耸耸肩:“魔鬼?他不像啊,我家很多的。”

毫不把人家的威严放在眼里,迈步就往教室里走,魔鬼关脸色大变,眉毛凶狠地倒竖起来,就在这飙将发未发之际,小破又站住了,自言自语地说:“我爹说,做人要低调,嗯,低调就低调吧。”

他有样学样,从众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此表示自己的低调作风,浑不知这一动一静,已经形成了对当局权威的极大挑衅。阿落把教导主任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大呼不妙,但不妙归不妙,他也不肯就此悄然跑路,将自己刚交到的唯一的朋友撇在一边,因此一边摇头一边走上前去,跟小破站成一排。走廊之上,当即出现两个类兵马俑群落,一边很多人,战战兢兢,全部吓得要死,一边两个人,表情呆滞,接近视死如归。

魔鬼关慢慢走上前,逼近小破和阿落,以他在学生中成名的目光杀人巡视大法,在两个小鬼的脸上转了一圈。阿落向来老实,给同学扁到鼻血长流都不告状,更别说直接惹上学校当局了,当即吓到濒临屁滚尿流的边缘,要不是身后有堵墙把他死死撑住,说不定已经扑通一声晕倒在地,要劳动救护车了。

魔鬼关对此效果相当满意,把眼光转到小破头上。这孩子嘴巴微张,面无表情,不晓得在发什么呆,但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神态颇为不敬。魔鬼关正要发飙,只见小破双眼微抬,向他一瞥,魔鬼关先生的心头,忽然冷冷一颤。

一股寒意随着呼吸,很快扩散在胸口、四肢、五官、指尖。血流速度不知不觉减慢,眼前出现幻觉——无穷尽的黑暗中,有数千加仑的血,稠热地翻滚着,中间似弥漫着痛苦的呻吟,仿佛地狱。

他猛甩头。从幻像中挣脱出来,眼前恢复清明世界的时候,他迎上小破的眼睛。那平静的瞳仁中,隐约有血海在翻腾。耳边隐约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对他说:“安静,安静。”

魔鬼关先生打了个寒战。失神良久,才想起自己到底在做何贵干,他退了一步,破天荒地没有凶悍到底,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电梯中的一瞬间,学生群里齐齐发出两个型号的惊叹,一是哇哇哇,表示无名爆爽,一种是咦咦咦,实在无比意外。

格斗大赛的通知一出,整个学校就陷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每个人都在暗中观察,要么挑选自己要打的人,要么定位会打自己的人。阿落如往常一般缩在座位上,忧心忡忡,想象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沙袋,唯一期望不要给打出脑仁来,收拾起来太麻烦。

他忧郁了半天,凑过去问小破:“你干吗要转校来这里啊,现在转回去还来得及不?”

小破正在仔细收拾他的书包,一本书一本书地拿出来,在自己面前垒起来,砌碉堡一样。听到问题想了想:“我为什么转校?嗯,这个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阿落兴趣大增:“为什么?”

小破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不但这次转校的原因不会告诉你,而且连以前三十几次的原因我也不会告诉你。”

阿落的眼珠子有立刻脱离眼眶的危险:“三十几次?你上学多少年了?转了三十几次校?”

小破奇怪地看着他:“什么上学多少年了?我高一就转了三十几次。”

两个人的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有一只手,突然在他们眼皮底下出现,敲了敲小破的桌子。

那只手很吸引人。纤长,柔嫩,细白,指甲修得圆润通明。无需抬头看脸,就知道主人是个女孩子。

这个班上,这个年级,甚至是这个学校里,最漂亮、最得宠的女孩子。

梦梦公主。

阿落这样称呼她。“有事吗?”后者却好奇地开始注视小破,一时没有回答。

小破还是继续砌他的书,只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看。他看到梦梦公主像三春牡丹一样丰柔的容貌,鲜嫩到在阳光下呈现些许湿润,那样的青春饱满而秀美。

立刻精神一振,小破冒冒失失地就问:“你去不去我家做客?”

梦梦公主一怔,脸颊上飞起一片微怒的绯红,脆生生地答:“我为什么要去你家做客?”

小破很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我老爹说这是高中生活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如果没有成功的话,是很可耻的。”

该衡量标准闻所未闻,但阿落浑然不觉其标新立异,非常好好先生地配合,说道:“真的吗?没人告诉过我呢,哎,你以前没有成功过吗?”

小破脸色颇为悻悻,好久才很勉强地说:“没有。”

从他的表情来看,这是被戳到了痛处,如果阿落不是他的朋友,可能这阵子已经被他踩在了脚底下。

岂知阿落还在一边胳膊肘往外拐:“梦梦不要去,他家什么都没有,吃的也没有,玩的也没有。”

说得小破直挠头:“那天辟尘太忙了,下次去就有点心吃啦。”

说着,眼神忽然一转,望向梦梦身后,皱起眉头说:“你背后是什么?”

梦梦和阿落都莫名其妙,齐齐回头,只见墙壁上的大块玻璃书写板,以及书写板下的多媒体操作台,再看过去一点,一个身材矮小,样貌颇为猥琐的男孩子,正施施然走出门。

阿落介绍道:“那是菲力斯。你没见过?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非常聪明。”

似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菲力斯蓦然侧过头来,向这边遥遥一笑。笑容中有一种奇异的邪恶之意,一闪即逝。小破眼光再次掠过梦梦身后,像在丈量距离,一面低声自语:“人类的速度不会这么快的。”那两个孩子没听清楚,齐声问:“什么?”

他却不肯说了,手脚加快,终于把书墙整好,很满意地端详了一下,咚的一声低下头去,不动了,嘴角渐渐有一种液体流出,俗称哈喇子……梦梦目瞪口呆,呆了半天才想起问阿落:“他干吗?”

阿落端详了一下,宣布:“他睡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梦梦终于想起自己来找阿落的原意:“阿落,你不要参加这次选拔了。请病假吧。”

小破足足睡了一个上午,每堂课的老师都经历了一个奇异的态度转变过程,首先怒气冲冲猛敲他的桌子,然后敲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天人交战,冰火两重天,最后发一阵呆,转身回到讲台,把自己要干什么全忘了。

中午他倒是起来吃了一顿饭,又对食堂的烹饪水准发表了非常不满的评论。不满到什么程度?要不是阿落拼命把他拉住,他要爬进供应间去打厨师。

事实上那天中午的主菜是牛肉小方饺,配菜是黄油鲈鱼,四种素食沙拉任选,搭配健康果汁或咖啡。这个学校的主厨是从纽约好味轩延揽而来的,虽然不是大牌,基本功却相当过硬。如何被小破唾弃到这个程度,阿落实在不理解。但他没心思探究,因为现在人命关天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破,刚才梦梦公主叫我不要参加选拔。”回教室的路上,他看四下无人,迫不及待地告诉小破。

后者还沉浸在中饭没有吃饱的悲痛情绪中,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啃着手指头,闻言瞟了阿落一眼:“什么?”

阿落向他解释:“梦梦的爸爸是这个学校重要的赞助人之一,她说可以帮我请病假,不要参加选拔。”

想象中小破作为他的朋友,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毕竟死掉不是什么好事,能免则免。谁知小破竟不大配合:“这么好玩儿的事你都不参加?”

被打得死掉有什么好玩儿,需要非常强悍的幽默感才能体会,显然阿落并不具备这一素质,只见他迷惘地看着小破,后者一副“妙处难与君说”的欣然表情,频频点头:“你不懂。打架最好玩了。”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学楼楼下,午休时间即将过去,各个年级的学生都在那里等电梯。

小破忽然站住,遥遥指了一下左侧电梯门前的一个人:“你认识他吗?”

认识。

胡佛,高三学生,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五公斤,全校空手道混合赛三连冠,曾经有在拳台上将对手的肋骨一拳打裂的记录。学校霸王之一,大多数人倘若不刻意接近他,那么就绕着他走。

小破点点头:“很好,来,阿落,你上去打他一拳看看。”

真是一个绝妙的提议,当然也会遭到十分坚定的拒绝:“不去。”

阿落还很耐心地向小破解释:“我是人类,人类的身体构造非常脆弱,在一定程度的外力压迫或撞击之下,会断裂或者破损,我家没什么钱,好像保险到期了还没有续缴,这样一来……”

两分钟后,在小破几乎达到了聚气成剑柱的凌厉眼光面前,他终于讪讪地停下来,心有不甘,鼓起勇气喃喃说出最后的结论:“安全第一……”

听到小破一声长叹:“他妈的,早知道你这么口罗唆,那天晚上就该让蚊子吃了你。”

阿落猛然睁大眼睛:“蚊子?那天晚上的蚊子是你干掉的?”

干掉蚊子,不算什么丰功伟绩,但是这个肯定的答复对阿落影响甚大。他本来一直在口罗口罗唆唆,此刻被蚊子两个字弹到了某根筋,瞬间闭嘴,还就手把校服一脱,丢在小破肩膀上,露出自己白白净净的胳膊,挥舞两下作为热身,说道:“好啦,既然如此,那我就上去打啦,万一我完蛋了,你记得告诉我爸,有合适的女人就找一个吧,毕竟只有贝多芬和莫扎特的中年太不幸了。”

说完就冲上前去,脚步倒是挺利索。小破拿起他的衣服,随后跟上,其兴致勃勃的神态,好像是去剧院看戏一般,巴不得有人提袋瓜子来卖配合气氛。不过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大喝一声:“打住!”

阿落很听话地打住,由于紧张,他的身体绷得死死的,头也好像被焊在了脖子上,韧带全体罢工一般,硬邦邦地扭了一半过来瞪住小破:“啥?”

小破觉得他这个样子,似乎拷贝了健美冠军摆POSE的姿势,其惨不忍睹的程度,直追一米五的小个男在球场上练灌篮。

作为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他自己也扭了一下,感觉到自己完美的六块王字腹肌在收缩,于是满意地点点头,走上两步,拍拍阿落:“你打过人没?”

“没有。不过我挨打很有经验,有帮助没?”

“有。”

“什么帮助?”

怎么说也在世上混了十几年了,这两个小子总算具备点基本常识,没有当着陆续聚拢来上课的一两百同学的面,比画起格斗技巧。于是,撤——在这个过程中,阿落始终保持着那个偏瘫一样的姿势,被小破半扯半推到一边。

“那么,挨打挨得多会有什么帮助呢?”

小破反问:“你被打到哪里最痛?”

“鼻子,肚子。嗯,还有一个地方我不想告诉你。”

小破不以为然:“不告诉我?莫非你有的我没有?”

两个人同时往对方身上大略瞄了一眼作为确认,然后不约而同点点头。

小破继续:“那个地方我们就算了,万一打坏将来生不出小孩子,我家两老不会放过我的。”

阿落很八卦:“为什么?”

小破就很迷惘,耸耸肩:“我也不大清楚,可能他们两个觉得有谁生不出小孩子,乃是终生大恨吧。”

既然如此,候选目标就是鼻子和肚子。

“现在我教你,走上前去,无论对方说什么,摆什么姿势,有什么样的表情,你都当作没看见。那一瞬间,天底下只有他那个鼻子。嗯,我看看,有点儿酒糟红,青春痘和黑头也不少,不过别怕,打完咱们可以去洗手。然后,聚集你全身所有的血气和力量,即使其他部分立刻死掉也不要去关心,狠狠一拳打过去。打完,收工。”

小破说得如此流畅,简直像事先备过课的老师,听的那个人一愣一愣的,话音落下好久才迟疑地点点头:“这样啊,这样啊。”说完却又忽然惊呼一声“不好”,对小破苦起一张脸:“我本来好像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那口气,刚刚听你说话听得太入神,散掉了。”

小破理都不理他,对准其后臀一脚踢将过去,不知道怎么踢的,瞬息之间,阿落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一掠三十米,便到了电梯前。在五步开外,学校霸王胡佛,正洋洋得意地与同伴攀谈,古铜色手臂从校服袖子下露出来,阳光跌落其上,闪闪烁烁。

深呼吸。

深呼吸。

他一句一句想小破对他说的话,对之深信不疑,信任来得毫无道理,但也毫无所谓。全部注意力与精神集中于一点,世间万物都不再存在,即将来临的,是对方那硕大鼻子上注定要得到的硕大一拳。

在决定踏上那五步征途之前,他回头问了最后一句话:“你也是这样打人的吗?”

小破摇摇头:“我都是这样给我老爹打的。”

挥拳。

简单动作包含强硬的决心以及极致的戾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运无常,视人世如过山车。都是这样直截了当的力量,虽千万人吾往也,死又如何。

挥拳。

拳头应声而落。

小破站在阿落身后两米开外,这时摸了摸额角,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一切如他训导,指定动作完成得甚为出色。力量虽然不足,但胜在爆发力强。唯一与最大的不足——打错了地方。

鼻子尚完好,高高在上,李代桃僵的喉结,正急剧上下蹿动,压挤出声带里鬼哭狼嚎般的呼痛声。胡佛偌大一个身子,在原地转圈跳跃,嘿哈乱叫,显然痛入骨髓,一时间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连带,他周围的人也全体呆掉。

阿落看看自己的拳头,看看胡佛,撒腿就撤,退到小破身边:“哎,打得怎么样?”

小破面无表情:“攻击角度计算错误。”

阿落顿时感到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那怎么办?”

简短对话还没结束,被捅的马蜂窝已经回过神来,胡佛看来受了重创,靠在墙上,泪眼婆娑,那些与他同进同出的伙伴,则怒吼着冲了上来。

麻烦近在咫尺,阿落习惯性地抱头,蹲下,双腿跨度与肩同宽,口中默念上帝之名,保佑我好好走过这一段被毒打的死亡幽谷。

他预想中的千拳万棍并没有如期加身,耳朵里却传来熟悉的砰砰声。他以为是对方还在做热身运动,胆战心惊地稍微抬头看看,却发现小破的脸近在方寸之间,而且还露出一副耗时间的无聊表情,再往周围看看,大约有三四个人,正聚在小破的背后,埋头苦打……他愣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干吗呢?”

小破现在的姿势,就好像母鸡护雏一样,弯腰张手,俯在阿落上空。他好似是钢铁铸成一般,无论怎么推搡或冲撞,都无法突破成功。当后面的攻击队伍想绕过他直接解决阿落时,他的身体就开始移动,而且速度匪夷所思,完全形成了一道幻影防护墙。

一边动一边还和阿落聊天:“你就蹲着。站起来我手包不过来。”

阿落紧张了一阵子,发现自己真的很安全,当即就放松了,拉拉腿蹲得舒服些,要是可以,恨不得再拿杯热巧克力喝:“我不站。哎,你痛不痛?要不要我来挨一会儿?”

小破看不起他:“你挨一会儿就死了。他们手上戴了铁的扳指,不过我不痛,如果痛,我就开始打人了。”

“痛才打人?为什么?”阿落好奇得很。

小破回头看看后面那些兄弟,大家都有点累了,动作越来越慢,而且都在喘,说是群殴,不如说在表演格斗的分解动作。他解释道:“我爹说的,只有在我感觉到疼痛的情况下,才能对人类还手。”

阿落点点头:“蚊子就没关系。”他对那晚蚊子们的遭遇还念念不忘。

小破嗯了一声:“蚊子没关系,蚊子可以随便打。”忽然一抬头,看天上浮云悠悠,嘀咕道:“谁在说这个人类好强。”

打了半天,被揍的屁事没有,聊游戏技巧聊得热火朝天,阿落在包围圈里待腻了,还能瞅准空子伸伸腿脚,做一两个瑜伽动作。揍人的那群人基本上就崩溃了,好多人眼泪汪汪的,不断寻求同伴支持:“继续吗?还要继续吗?”比较坚强的就鼓励大家:“挺住,挺住,我们一定能够成功的。”其他看热闹的学生围上来,开盘口赌一分钟后揍人的还能剩下几个不虚脱。

这场闹剧演了半小时,上课铃终于敲响了,胡佛一党仿佛是欧战胜利日在巴黎街头庆祝和平来临的群众,欢呼雀跃,以要赶去上课的名义一哄而散。此时,魔鬼关也出现在了电梯门口,他目击这一不同寻常的斗殴事件,惊讶了足足两分钟。两分钟之后,所有学生们都发现了他的存在,顿时从各种途径跑得干干净净。唯一留下小破和阿落在当场。

还和魔鬼关打招呼:“老师你好。”

阿落还习惯性地申辩:“不是我先动手的。”

魔鬼关呆呆地看着他和小破,缓慢地点头:“哦……哦……”

在他拖着长调的哦声中,两人轻松自在地走远,小破提醒阿落:“今天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后者对此颇感惊讶,继而瞪大眼睛相当激动:“生平第一次啊!”

激动完了,阿落想到一件自己的大事:“星期五晚上,你到底是怎么干掉那些大蚊子的?”

小破波澜不惊,好像在正常的人类社会里,蚊子比鸵鸟还大是多么的顺理成章:“没什么啊,你爸在我家沙发上落下一把小刀子,我追出去想给你们送去。看到蚊子就顺便打了一下。”

阿落瞪大眼睛:“顺便?你怎么顺便的?”

马上要走进教室门,阿落停下来摆了一个丢铅球的POSE:“就这样丢出刀子,绕场一周?”

那位被质询的对象耸耸肩,毫无表情:“差不多。”

阿落保持那个姿势,百思不得其解,而他所不得解的内容,是在什么角度,以什么力度,才能令一把小刀飞出那样幻彩流星的效果,而不是蚊子的存在合理性问题——由此可见,安对他的常识教育,基本上是失败的。

小破看他发愣,建议道:“要不你尝试一下?”

阿落很有自知之明:“我不行。”

小破摇摇头:“不尝试怎么能知道不行。”

走到书桌前从铅笔盒里拿出一把小刀:“来,我教你。”

这真的是一把小刀,塑料柄,主要功能是削铅笔。

小刀放进阿落的掌心,一接触,他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刻相贴,将刀柄轻捏,手腕充满张力,指掌稳定,看似漫不经心,却是用刀行家的姿势。

小破咦了一声:“你平时用刀?”

这个一拿武器就特别紧张的孩子慌慌张张地看他:“我每个周末做饭给我爹吃,用菜刀。”

小破点点头:“很好。”

拉阿落到走廊上,远眺校园,清风徐来,围墙外郁郁葱葱被大片人工树林包围。树林的面积大过学校本身,为学校董事会投资之初所一并购置,目的是防止周边开发对学校发展不利。随着全世界范围内房地产大热,眼下地皮的价钱,已是当初成本的数十倍。

小破向阿落示范:“你握刀的手法很正确,但是手指不需要用力,手腕才是重点,有感觉没。”

阿落很老实地一摇头:“没感觉。”

他一边说没感觉,一边把玩那把刀,手指翻飞,薄的刀刃穿入穿出,扯起一道连贯不绝的金属弧线,那不像是一把刀,更像是一条得了灵性的细蛇,翱翔吐信,自在悠游。

小破啧啧两声,表示对他手指灵活程度的肯定,由此觉得不必再教他更多,握住他手腕,说:“注意了啊。”

他在后,阿落在前,两人一体般,撤步,抬手。小破快速扫视天边,眼神定格在某处,嘀咕一声:“什么怪东西。”

猛然向前一送,阿落的手臂跟随他的动作,自然而然,挥了出去,脱手,那小铅笔刀破空前进,迅捷无比,似永不堕落般,呼啸过蓝色天幕,很快消失在远处。

阿落诧异一声:“哎,那么远?”

搭手去看:“掉哪里了?”

小破凝视某一个点,摇摇头:“还没掉。”

阿落怎么都不肯信:“不会吧,都飞了好久了,那把刀很轻的。”

凭空解释或争辩,显然不是小破的风格,用事实说话,才是他一贯的作风,又等了须臾,他“咿”一声:“什么来头?”

阿落什么都看不到,极目远眺,眺来眺去都是一大片树林在风中摇曳,越是这样他好奇心就越强,急得跳脚:“什么啊?什么啊?”

小破摸摸鼻子,脸色阴沉下来,半天才说:“有个人头螳螂身的怪东西趴在对面树上,被你一刀削掉了左边的‘镰刀’。”

这么英明神武的事情居然做得出却看不到,别提有多郁闷了,阿落恨不得爬到栏杆上去,或者现场做个望远镜出来,眼珠都瞪到外面来了,丝毫收获都没有。他很泄气:“太气愤了,难得碰到好玩的事。”

不知是不是感同身受,小破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烂,抽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还在愤愤不平地嘀咕:“这是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阿落莫名其妙,拔腿追上去,迎面被人堵上,乃是梦梦公主。她在这个学校里,地位非常特殊,是很少数很少数可以不穿校服,而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多少穿点儿就可以过关的女生。顺便说一句,这个学校由于崇尚运动方面的特长,男女生的校服都设计得非常简单利落,换句话,就是很丑……现在,全班一共十一个女孩子,有十个穿了短打水靠结合式的校服,显得横肉相当之多,而梦梦,白色长裙飘逸,黑色珍珠项链垂到腰际,长发稍挽起,扎一个小小蝴蝶结,真是望之如孤鸾之在烟雾。

她对阿落板起脸:“你去跟关主任告假没有?”

这桩心事立刻又上心头:“还没。”

梦梦很生气:“那你还不去。”

阿落低下头想了想,忽然说:“我决定参加选拔。”

梦梦脸上的惊讶之情,可以掉到脚背上砸出一个窝窝,指着阿落:“你,你你。”

愤然一甩手:“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