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话 缘灭
连蝉缓缓点了点头,“缘分已尽……不放又能如何?”
云乱心知事已至此,早成定局,悲苦难当,涩声言道:“纵然想放,却已刻骨铭心,注定纠缠终生了……”他转身缓缓离去,行出数步立住身形,“你既然心意已定,云乱唯有祝福而已……”话语未毕,已快步离去。既然缘尽,多留也只能平添伤心。
连蝉听他脚步声渐远,缓缓走向闺房深处,隐在一片幽暗之中。先前那对神秘的男女再次出现在小苑之中,脸上俱是惋惜。
那潇湘柚子叹息连连,转头对鱼姬说道:“虽是鸳鸯离散的悲苦结局,但小生与姑娘的赌局已有了结局。姑娘所求之事,小生也自然不能从命了。”
鱼姬沉默片刻,开口言道:“柚兄之言差矣,只要还未盖棺论定,就有无限可能。反正尚未到皇气东移之时,不知柚兄敢不敢将这赌期延长,看看到底谁赢谁输?”
潇湘柚子摇头苦笑,“姑娘好生狡黠,使出这激将之法来,小生若不应允,岂不有失风度?”
鱼姬笑而不语,两人转瞬而逝,这深苑没了人迹,更是萧杀非常。
冬去春来,又到花朝之日,连蝉与窦鼎的婚礼办得甚是盛大,由玄宗与贵妃亲自主持,在紫宸殿中大宴群臣,便如公主出嫁一般的排场。
云乱目送连蝉的八人花辇在人群簇拥中自大明宫移至常山公主府,心中仿若失落了一块,交代了接替自己的回纥使臣后,跨上雪驼一个人离开了长安……
连蝉与窦鼎婚后还算和顺。
窦鼎也知娇妻得来不易,百般温柔体贴,时常陪伴连蝉吟诗作赋,画眉添妆。
连蝉既已为窦家妇,也不作他想,兢兢业业尽着自己为人妻子、儿媳的责任。唯有在独自一人之时,总会想起前情种种,黯然泪下……
云乱在外游历两年之后,接到回纥传来的消息,王兄骨力裴罗因病去世,长子磨延啜继位,号称葛勒可汗,于是结束了自我放逐的流浪生活回到回纥辅佐新王。
数年之后葛勒可汗在鄂尔浑山谷建立了新都回纥牙帐单于城,云乱自然随驾迁入,除每日为朝政殚精竭虑外,每每在鹰飞草长的大漠中看到大唐来的商旅,总会想起在那遥远的繁华城市中的那个温婉女子……
天宝十年,恰巧连蝉与窦鼎成婚五载。
虽然连蝉一直努力克制对往事的追忆,但始终抑郁难遣,所以数年以来身体都不算康健。
最初两年,窦鼎还对新婚妻子百般迁就,到了后来,也渐渐觉得厌烦,不再像先前一般嘘寒问暖,温柔体贴。
长安城中本就美女如云,以窦鼎卫尉卿的身份自然少不了路柳墙花的招惹。虽然碍于连蝉和母亲常山公主的脸面,没有娶纳妾室进府,但也花钱在府外收了几个外房,若是对府内声称要在宫中当班,则十有是去了他处寻欢作乐。
久而久之,连蝉也知道自己的夫郎外面有人,只是心不在窦鼎身上,也不觉如何气恼,反而窦鼎不回来的时候更为自在。
一天连蝉早起,突然觉得胸中作呕,寻思前些时候就觉得头晕乏力,只道是感染了风寒,待到请来宫中御医诊治,才发觉已有三月身孕。
连蝉有孕,窦鼎自然欢喜,那段时间倒是时常留在公主府中陪伴连蝉。
连蝉与窦鼎朝夕相对,虽然彼此心意不通,话不投机,也只有极力勉强自己迎合夫郎,加上孕中身体不适,更觉烦闷,如此抑郁度日,不免时常泪下。
她身体本就孱弱,孕中情绪不定,有几次心绪不安,差点造成小产,幸亏有御医国手及时救治,方才保住胎儿。
御医言道连蝉的症状是为七情所伤,纵有汤药调理,但心结不开也难根治。
窦鼎对连蝉与云乱的旧事本就心存芥蒂,一直隐忍不发,听御医诊断,更是无明火起,心想成婚五载,还记挂那胡人,不知将自己这个夫郎放在何地。
这么一来,窦鼎怒由心生,言语之间自然是没什么好话,更是故态复萌,时常不回府中过夜,偶尔回来,也是冷言冷语,极尽讥讽之能事。
连蝉心中委屈,情绪起伏更为频密,御医倾尽心力,还是没能保住腹中胎儿。小产之时胎儿已经有六个月大,这般受创对连蝉原本孱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这一病就病了两年。
两年中,窦鼎很少回府,先前常山还在小两口中间劝慰,到后来也颇为着恼。
常山虽有几个女儿,儿子却只有窦鼎一个,自然把香火传承看得很重,原本指望连蝉可以生下子嗣,事情搞成这样也只有断了念头,唯有寄望于窦鼎的外室,所以睁只眼闭只眼,就算窦鼎在外面如何荒唐,也不再加以斥责。
既然连公主和卫尉卿都对这个窦夫人没有什么好脸色,府中的家奴丫鬟自然也趋炎附势,没将这卫尉卿夫人放在眼中。
连蝉身处常山公主府,处境每况愈下,唯有昔日与云乱的回忆可以遣怀,暂时忘却现实中的悲苦。
连蝉的遭遇只是她一个人的坎坷,而整个大唐都沉陷在盛世的荣光中,持续着歌舞升平。
唐玄宗宠爱贵妃杨玉环,不理朝政,耽于逸乐,更爱屋及乌,对杨氏族加提拔。杨氏一族权倾天下,贵妃族兄杨国忠更是身居宰相之位,把持朝政,整个大唐朝堂不堪。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部族,集结二十万精兵,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
国家安定已久,大唐军民久疏战阵,见得安禄山、史思明所率的叛军,纷纷望风而遁。仅仅一个月时间,安禄山取下洛阳,而后尽是兵荒马乱的乱世!
唐军与叛军的交战持续了半年有余,不敌叛军来势凶猛,唯有退守潼关,指望靠着潼关地利抵抗叛军。
玄宗听信了杨国忠的建议,想要尽快结束战事,下令镇守潼关的将领哥舒翰出关作战,结果被叛军打败!
潼关一失,安禄山的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直逼长安!
眼见长安即将失陷,玄宗逃离长安,一路西行。
长安城中的人尚在酣睡,却不知道大明宫中的皇帝出逃,只带了近身的妃嫔臣子和宫中的皇子皇孙逃走。
当夜窦鼎在宫中当值,是以随驾而行,仓皇之间甚至没有回府报信。而身处公主府中的常山公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爱子居然将老母妻小一并抛下,一早就走得没影了!
早起准备入宫议政的大臣们齐集宫门外等候许久,才看到宫门开启,宫门一开,无数宫人仓皇出逃,整个长安城顿时乱成一片!
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纷纷出逃,众多盗匪流民涌进大明宫中大肆搜掠,就连国家库府都惨遭焚毁。宫中尚且如此,何况长安城中的众多官宦之家?
许多未来得及跟随玄宗出逃的王孙公子在长安街头流离失所,和更为落魄的流民夹杂在一起疲于奔命,稍不留神,就成为野盗的刀下亡魂。
常山公主府也是一样!
最初是家奴席卷软细而逃,继而外面的土匪流氓也相继光顾。
常山公主与连蝉藏身府中的地窖,方才暂时保住性命,虽隔着一层地板,还可以听到外面的脚步散乱,呼喝惨叫,时有得得马蹄之声,却是野盗们纵马游弋,在昔日尊贵的公主府中大肆践踏!
虽然地窖之中尚有一些干粮饮水,但也不知道还可以支撑多久……
安禄山的叛军尚在百里之外,长安城中早无先前的繁华,宫阙民居被焚毁的十之,昔日亭台楼阁大都成了一片废墟。
而此时地处于鄂尔浑山谷的回纥牙帐单于城却是一片欣欣向荣。经过十年的积累发展,回纥国力日益强盛,与周边各国往来通商频密,可汗部下的军队更是兵强马壮。
云乱贵为王叔,加上一直勤于政务,已受封特勒一职,身居高位。
自安史之乱爆发以来,回纥也陆续收到大唐战事境况,由于地居偏远,消息由驿马传来,已延误了十余天,只知道两军尚在潼关僵持。
所以回纥葛勒可汗所面临的既有大唐派遣来借兵平乱的使者,也有叛军送来约为同盟的文书。
葛勒可汗虽有趁乱逐鹿中原之意,但得王叔云乱劝阻分析利害,方才打消了念头,只是一时间还没有拿定是否出兵助唐的主意。
大唐的使节已来了两拨,携来大量珍宝财帛歌舞乐伎和工匠,上表之中字肯意切。
葛勒可汗接见使臣之时,云乱也在君王之侧,从旁疏导,可汗亦有助唐之意。
大唐使臣献上珍宝乐伎,众乐伎受命御前演练,一时间朝堂上莺歌燕语,丝竹灌耳,舞影翩翩。
云乱端坐其位,见得眼前大唐乐舞,心中思绪万千,一曲乐舞刚罢,又有几名乐伎手抱琵琶上得殿来。
乐伎们向着回纥可汗盈盈下拜之后,便要开始演奏。
云乱的目光偶然瞟了过去,突然停留在中间那个乐伎脸上,手中的酒盏不由自主地落在酒案上!
这个乐伎正是当年在酒肆之中吟唱《长相思》的那名妙龄少女,最为诡异的是,时隔十年,居然容颜和当年一般无二,就像才从那时候的酒肆步入这朝堂一般!
云乱记得昔日之事,隐隐觉得这少女绝非常人,而此时出现在这里,恐怕与连蝉颇有渊源。思虑之下,早忘记了朝堂之上的礼仪,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移步走到那少女面前,目光灼灼。
另外两名乐伎见回纥重臣走到面前,有些惶恐,唯有中间那名少女盈盈浅笑,稍稍欠身施礼。
葛勒可汗虽说年纪比云乱还大上几岁,却也颇为开通。这个小王叔年逾三十还未有妻室,难怪见得大唐来的美貌乐伎就如此失态,于是哈哈大笑,当场将那少女赐予云乱,遣人送至特勒府。
云乱哭笑不得,唯有叩谢王恩,寻思下朝之后再对那少女详加盘问。
待到宴罢回府,早已是华灯初上。
身边早有家奴上前伺候,并告知可汗送来的美女已送至云乱房中。
云乱遣开房门外的侍卫,伸手推开象牙雕饰的木门,只见那少女背对门口,跪坐在房中间的那张波斯地毯上,正埋头在拾掇什么。
走到近处,却见地上扔着自己的驴皮马鞍,鞍上包裹的皮革已被揭了下来,那少女手中一把剪刀正在修剪那块驴皮,神情专注,似乎就连他推门而入都没觉察。
想那胶合在木鞍上的驴皮何等坚固,就算是最专业的工匠也不见得可以轻易将皮革自马鞍上整块剥落下来,更何况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
云乱虽觉得有几分蹊跷,也未觉恐惧,走到少女面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少女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颔首为礼,“鱼姬见过王叔,王叔有礼。”表情无比坦然。
“你叫鱼姬?”云乱皱眉问道,“我是否曾在哪里见过你?”
“昔日长安一别,是否已忘了玉蕊花下的故人了?”鱼姬对云乱的问话似乎充耳不闻,径自言道,“亏得有人十载相思煎熬,难怪世人皆道男儿薄幸。”
“你……你……”云乱心惊,眼前这自称鱼姬的少女所指自然是远在长安的连蝉。
云乱虽然惊讶,但还算镇定,沉思片刻开口问道:“姑娘可是为连蝉而来?”
名为鱼姬的少女淡淡一笑,开口问道:“王叔可知而今的长安成了何等模样?”
云乱摇摇头答道:“单于城地处边远,就算驿马神骏,所收到的消息也延误十余天,自然不知如今长安境况。”
鱼姬微微点头,“前夜黎明之时大唐国君已然弃城出逃,现在城中大乱,流寇横行,待到明日叛军入得长安,只怕死伤更重。”
云乱闻言更是心惊,“那……连蝉是否随驾出逃?”
鱼姬见云乱表情甚是紧张,也就不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告知连蝉此时的处境,云乱得知连蝉身陷险境,心急如焚。然而单于城与长安相距将近,昔日出使之时,路上足足颠沛数月才到得长安,而今虽然知道连蝉的境况,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云乱神色不定,心中既忧虑,又万分追悔,心想当日若是下定决心带连蝉离开,想必又是另一番造化。几番思虑,却见眼前的少女仍在好整以暇地修剪手中的驴皮,心想这名叫鱼姬的女子必定不是一般人,此番赶来预警,必有救人之法,于是开口言道:“而今形势危急,不知道我当如何才可助连蝉脱困?”
“昔日你二人相约私逃,却因担忧国事而拆散鸳鸯,而今大唐即将倾覆,你可还会忌讳许多?”鱼姬放下手中剪刀,站起身来。
云乱听鱼姬旧事重提,心情更是激荡,“当日与连蝉分开并非我二人所愿,而今若是可以救得连蝉,便是偿得多年心愿。只是天长水远,我只是肉身凡胎,如何能够臂生双翼飞去长安?”
鱼姬见他依旧惦念连蝉,心中也是欢喜,满意地点点头,“不怕飞不去,只怕你无心,既然你有心,自然另有法子。”说罢亮出手中修剪好的驴皮。
只见那驴皮不过一尺宽,正好被剪成一头毛驴的形状,虽然修剪时间甚短,却惟妙惟肖。
鱼姬对着驴皮吹了口气,驴皮如同没有重量一般飘出手掌,待到落在地上,顿时膨胀起来,伴随强烈的风声鼓噪,赫然变成了一头活生生的毛驴!
那毛驴头大耳朵长,四肢粗短,肌肉甚是强健!
云乱对眼前的异变颇为吃惊,转头见鱼姬示意自己骑上毛驴赶去长安,心中更是确定遇上了仙家,于是欠身施礼,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姑娘是何方神仙,如此相助在下,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鱼姬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是个好事女子罢了……”
待到云乱抬起头来,眼前的鱼姬已经如烟般飘散无踪,冥冥之中听得鱼姬言语:“救得连蝉即离长安,万万不可朝东行!”
云乱知晓那名叫鱼姬的少女已去得远了,于是翻身跨上毛驴,叱令一声,那毛驴发足狂奔,朝房门冲了过去!
木门尚且紧闭,眼看就要撞上,云乱大叫一声,下意识闭上眼睛,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更夹杂各种杂音,偷偷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的景物飞快地扑面而来,或是闹市,或是荒原,或是战场……种种人与物都飞快擦身而过!
云乱知道是鱼姬所施的法术,不敢多看,只是抱紧驴身,闭上双眼,一路风驰电掣,早穿越万水千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风声渐渐没有那么急切,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只见远远的一座城池矗立暗夜之中,正是长安!
毛驴进得长安,方才恢复平常的速度。
云乱骑着毛驴游走在夜色中的长安街道,只见到处都是破败的民居,没有一户人家掌灯,可以照亮的竟然是几处起火的房屋。路上偶尔看到几个行人,都是手抱包袱软细,扶老携幼逃奔出城,一路上哭声阵阵……
云乱何尝见过繁华的长安变成这般形状,心中更是担忧连蝉的安全,催促胯下毛驴飞奔,赶去东市的常山公主府。路上遇到些许马贼流寇,要么是被云乱手中的佩刀砍下马背,要么是不敌云乱胯下毛驴的神骏,转瞬就被远远抛在身后。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已奔到常山公主府外,只见门户大开,一路上尽是残败之物。进得府内,更是惨不忍睹,从花园到大厅沿路倒着数具尸首,遍地血污,原本金雕玉砌的厅堂已然起火,昔日的白墙被烟熏得焦黑!
云乱翻身下驴,自厅中捡起一只桌腿,胡乱缠上些幔帐,于火中取得火种,沿路照明,在府中搜寻连蝉的踪迹,一面高声呼唤连蝉的名字。只是空空院落回声激荡,更显得死寂……
云乱在公主府中四下搜寻,始终无所收获,最后找到后院厨房,只见地面一个宽约一丈的方洞大开,一条石阶直通地下,想来是昔日储存米粟的地窖,于是小心地沿着石阶而下,果然见得一个石室。
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妇人伏尸于地,身体尚且柔软,估计死去不到十二个时辰,看其形貌,竟然是昔日尊贵的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咽喉中刀,血染石室,身上的锦绣华服早被进来洗劫的匪人扒了去,犹自面带惊恐,死不瞑目!
云乱心中更是惊惶,转身继续寻找连蝉,走到石阶边突然踩到一物,俯身就着火把一看,居然是一只染满血污的玉蝉!
看到这个玉蝉,云乱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这枚玉蝉雕工细腻,无比熟悉,与长久以来挂在他颈项的玉蝉本是一对!
玉蝉在此,自然连蝉也曾经在此,而今常山已死,连蝉只怕也遭不幸,如何教他不心惊胆战?
云乱紧紧握住玉蝉,一面嘶声呼唤连蝉,一面飞奔而出,跨上毛驴,在这废城中飞奔寻觅,只盼天可怜见,可以来得及救下连蝉……
奔到大明宫前,眼见宫门大开,四处人影幢幢,却是无数的流民野盗在宫中出没,一个个都只顾着搜刮宫中的财物,便是栏杆上的白玉狮子也都教人撬将下来……
云乱骑着毛驴奔走于偌大的宫殿之中,一面四下环顾,一面高声呼唤,到得后来早已声音嘶哑难辨,咽喉肿痛难当,也是全然顾不得了……
时而有人看到云乱疾奔而过,在这茫茫深宫中苦苦寻觅,都道这人吃了惊吓患上失心疯,想这乱世之中,全身自保尚难,又如何找得到失散的人呢?
大明宫虽大,但毛驴神骏,两个时辰的奔走早踏遍宫中的每一处角落,依旧没有连蝉的踪影……
云乱心中更觉失落,想这等兵荒马乱,连蝉一个弱女子如何可以逃得性命,只怕早做了匪人刀下亡魂,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无法停止寻觅。自宫中回到长安街头,云乱突然心中灵光一闪,隐隐升起几丝希望,催促毛驴调转方向,向安业坊奔去……
安业坊外的回纥使馆也和长安城中其他地方一样,就连大门都被拆了一半下来,馆中驿丞随从早已经逃得不知所终……
此时天已渐明,云乱疲惫的双脚踏入驿馆的门槛,一步一步穿过厅堂,所见之处也是墙壁污损、桌椅碎裂的残败之状。然而此时,他的心头却涌起几分奇妙的感觉,就如十年前在茫茫繁复的公主府感知到连蝉所在一般!
云乱心中狂跳,加快脚步,转过过厅的回廊,来到后院。
只见那棵已繁茂许多的玉蕊花树下靠着一个女子,娥眉微颦,面色仓皇,正是他心头思念过无数遍的连蝉!
阔别十年,两人都各自沧桑许多,在这乱世之中终于相遇,四目相交,思慕感慨之情难以言喻。
苑中影壁的花窗外站了一人,正是昔日酒肆之中醉卧听曲的潇湘柚子,见这对好事多磨的有情人终于走到一起,心中也颇为安慰,突然觉得背后生风,知道是鱼姬到了,于是转身笑道:“你也来了。”
鱼姬莞尔一笑,“柚兄果然大度,明知会输,也还是出手相助弱女,高风亮节,佩服佩服。”
潇湘柚子叹了口气,“小生当然是不想输此赌局,只是当时形势危急,若是袖手旁观,让匪人一刀杀了连蝉,实在于心不忍。”
鱼姬见潇湘柚子一脸无奈,也叹了口气,“柚兄此言倒显得我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了,若非形势所迫,我也不会惊扰柚兄的逍遥日子,非要拉柚兄下水……若是柚兄实在为难,你我赌约就此作罢,柚兄也不必为难。”
潇湘柚子哈哈大笑,“我潇湘柚子岂是食言而肥之辈?既然应了鱼姬姑娘的赌约,自然要愿赌服输,别说鱼姬姑娘只是要借我‘万载灵须’一用,就算剥了我这身老树皮,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鱼姬见潇湘柚子信守承诺,心中感激,“多谢柚兄成全。只需柚兄助我避过地心烈焰,待我寻得阿鼻大城,柚兄即可全身而退,绝不敢烦劳柚兄深陷险境!”
此时两人言语声调颇为激越,只是苑中的云乱和连蝉都听不见而已。
“阿鼻大城?”潇湘柚子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小生虽痴长万载,却没听过这阿鼻大城的说法。阿鼻地狱倒是听过,据说是最深层的地狱,犯了重罪的人死后灵魂永远受苦之所。”
鱼姬神色凝重,思虑良久方才言道:“阿鼻大城虽与阿鼻地狱有些关联,但世人所说的地狱并非真正的地狱道,不过是后来人为造成,用以缔造新次序的产物而已。柚兄既然修行万载,数千年前是否见过有专司职务掌控世间万物轮回的满天神佛?”
潇湘柚子茫然摇头,“当年的确没有这等说法,万物天生天养,轮回自然。”
鱼姬点点头,“这就是了,自天地混沌初开,滋生天地万物,所存的只有六道依次轮回,其中分出天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六道,而非如今的满天神佛等级森严。众生皆要六道轮回,次序井然,种种福报恶报都会在所应之道时一一体现,不会因为一时的为善而减少应受的恶报,也不会因为一念为恶而被削减昔日的善业。绝不存在一生为恶,临死之时放生若干鸟鱼之类,或是日夜供奉神佛香火,就可抵消恶行,再修得一世人身的咄咄怪事,纵然应受的地狱业报如何之重,只要一直转生为人,就不必领受,就因为成就如此投机的规则,这世间的恶才越来越多。柚兄不见现在世间越来越多寡廉鲜耻穷凶极恶之辈,就是轮回不转,六道紊乱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