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 琼钩

“诸位想要我易容成谁呢?”

巨大的蝴蝶在黑夜中展开了翅膀,夙夜翩然飘近众师,曝露在灯火之下。好了,如今总能捕捉他的面目所在,可他的容颜竟是流动的,瞬息间桑田沧海,令人挫败地明白见到的仅是他变幻出的皮相。

撄宁子忍不住抚掌道:“迄今与会的灵法师中,当以阁下法力为最,奇哉,壮哉!”

夙夜淡淡地道:“山主过誉。九伤、伏星、劳牙、兜香诸位皆是在下长辈,法力远在我之上,夙夜不过懂得些微幻术罢了。”

墟葬点头,插嘴道:“你就易容成紫颜好了。”

夙夜一笑,定定地看了紫颜一眼,容颜骤变。宛如风起云涌,众师眼睁睁见他的身形也在变,与紫颜一般高矮胖瘦,眉梢眼角分毫不差。

他微笑望了眼前的少年,秋水为神玉为形,变幻成这般模样令人愉悦。可是,颜面下的伤痛竟一般无二地传来,不由得连夙夜也险险抵挡不住,这势如洪水的悲哀。

旁观者的惊叹抵不过紫颜内心的震撼,一向睥睨天下的少年,忽然乏力地想,究竟他为什么要去修习易容?如果法术可以轻易地达到他想要的境界,他是否又走错了最初的路?

人定胜天。他不无悲哀地觉得,惑人的法术才是真正可以欺骗上天的法宝。什么修改命运,改变未来,灵法师轻松地就能做到。一支箭,一把刀,他的易容术在危机临头时,根本救不了他的命。

夙夜身上的墨袍自如地转换大小,仿佛特意为了区别,没有连衣饰也化去。此时,衣饰夺目的紫颜在他身边黯然失色。

姽婳看到了紫颜的失意,突然对所学没有了信心的少年脸色苍白,仿佛被身旁的蝴蝶噬尽了鲜血。初识他时的坚定与自信,被夙夜展露的法术消磨得了无痕迹,相反,因极度怀疑而导致的错乱在心头滋长。不,这不是她熟知的少年。姽婳叹息着摸出一块色如玛瑙的香料,祈求紫颜能够忆起前尘往事的气息。

采自辟邪树的安息香亭亭飞向紫颜。犹如醍醐灌顶,他当即清醒过来,想到心头的迷茫,恐怕有夙夜在暗暗推波助澜。众师对灵法师的警惕之心并非事出无因,的确,若无强大的心灵支撑,很容易就会被夙夜的法术迷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以。

紫颜澄心静虑,收拾起遍体鳞伤,从哪里跌下就从哪里站起。他直直地盯住夙夜,当夙夜易容成了自己的模样,他的脸就有了固定的面容。他要借这个时机,好好地看个分明。

“你当我是邪灵了么?”夙夜并不在意紫颜的凝视,懒散地瞥向姽婳。灵法师经常用她所烧的安息香驱散恶灵,姽婳这招令夙夜亦哭笑不得。

墟葬忽然说道:“灵法师的易容术,应该不止于此。”

夙夜道:“不错,雕虫小技,何限于此。”说话间,他恢复了原样,同样快得不容人分辨,那不可捉摸的容颜又回来了。

凌空一抓,夙夜手执一纸白笺,微微笑道:“这回就易容成山主的样子吧。”不由分说地用手指拟成剪刀的形状,咔嚓咔嚓剪起了白笺。

手指如快刀,碎纸飞扬,手中现出一个人偶。所有人目不转睛地屏息看着,他又不知从哪里捞来了笔墨,为它勾勒了简单的眉眼口鼻。唇齿微动,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咒语之声,催动人偶的灵力入注。

而后,他轻吹一口气。

人偶不见了,代之以撄宁子和蔼的笑容,惊得主位上的撄宁子从椅上跳起。丹眉等人向来知道灵法师的手段,见状尚按耐得住惊讶,傅传红与姽婳、青鸾无不叹为观止,揉了眼想重新再看一遍。

一直以来,对寻常人来说灵法师是异类的存在,机缘巧合下能见他们施展本事,无人不想多看几眼,让自己相信世上确有神仙。

紫颜青了脸,夙夜随手一技,就是易容师梦寐以求的境界。剪纸成人,要易容何用?刚刚藉勇气恢复起的信心,又被这一击弄得支离破碎不堪收拾。他不无挫败地想,是否人无法永远坚强如斯?那些沉着果敢、处变不惊,要怎样才可修炼得来,无论面对何种突变,都得失无挂,潇洒自如?

他的路还很长。只是今夜兰烬灭落,伸手不见五指。

夙夜像是洞悉紫颜内心的彷徨,嘿嘿笑着,故意让紫颜看清他奚落的笑容。他不是天生的善者,摧毁一个人的信念,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在幻化紫颜容貌的时候,他于电光石火间渗入了某个过往,这让夙夜很想掂掂紫颜的分量,究竟是否值得陪他玩下去。

若这少年足够有趣,不妨放过他,毕竟灵法师与易容师共存多年,非是没有交情。

其实紫颜钻进了牛角尖。夙夜暗自好笑,如果灵法师能搞定所有的事情,撄宁子何必请易容师赴会?以己之短拼敌之长,自然落到下风。夙夜幽幽叹气,要不要告诉紫颜?有点心痒呵。

“敢问大师的灵力可以支持多久,让这人偶容貌不变?”

很久没说话的紫颜,从容的声音再度传来。

夙夜一怔,紫颜已经找到了答案,心下颇有好感,微笑道:“最多十二时辰。”

紫颜释然,夙夜的人偶并非恒久鲜活的东西,过足一天就要化成原形。如此说来,易容术倒要长久许多。

“没法子支持更多辰光?”

“我是人,不是神。”夙夜回答,“况且一句咒语对一个人偶,只有一次效用。”

紫颜听得悠然神往,若是能学点咒语,也不是坏事。这念头刚升起,夙夜冷冷地道:“我劝你一鳞半爪也不要学,灵法师不能娶妻,形同和尚。若是你学了一星半点,我少不得收你做徒弟。到时你家绝了后,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

紫颜涔涔汗下,勉强答道:“娶妻这么久远的事……”

夙夜笑得诡幻,“对于尚有可能之事,就不要说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

紫颜抬头看他。无法看透夙夜的真面目,但他的年岁应该大不到哪里去。灵法师的天地不是凡人能窥视觊觎,他好心的相劝不无道理——倘若紫颜一心想以法术求巧,在易容一道上就无法达到至高境地。

撄宁子缓缓地鼓着掌,尴尬地对夙夜道:“不知大师能否将这假人撤下?”夙夜哈哈笑道:“是我不好,叫山主为难了。”微念咒语,人偶软软地化作白笺。

姽婳凑近了对紫颜道:“我记得你会看气?”

紫颜一怔,想起初见姽婳,开玩笑说她身上无杀气,不觉一动,仔细回想夙夜咒语幻化的人偶。姽婳微笑道:“你留神看了,幻术变化出的人,并没有活人的气息。纵然它会走会动会说话,也不过是人偶。”紫颜道:“是否连你也嗅不到它的气味?”姽婳点头,“我猜以夙夜的本事,真要想在人偶身上沾染人味,未尝是件难事。”

撄宁子叫人撤了酒宴,换上茶点,众师沿阁楼窗边坐了,当中空出一大块地方。十师中以阳阿子年岁最长,他见气氛略僵,招呼身后的弟子明月,向撄宁子一拜,道:“且容我和徒弟合奏一曲,给山主和诸位解个闷如何?”

撄宁子呵呵笑道:“再好不过!每回听到大师的乐曲,我心便宁静非常。”

阳阿子从袖中摸出长笛,明月打开乐囊中的古瑟,如牵挽情人的手,乐器在抚摸下闪出釉亮的光泽。清音初起时,宛转如天与地的私语,纤纤拂弄心尖。披纱垂柳,迎风扶云,烟波细雨,红尘醉软。笛瑟合鸣,听者心境各不相同,孤寂,唏嘘,淡漠,怅惘,一个辗转,一波曲折,一段人生。

撄宁子叹息摇头,勾起无限往事,锁眉的愁意略略舒展了,旋即一个音跌落,再度拧成了结。不如意事常八九,纵吃穿不愁又何用!他黯然神伤,陷入迷糊的沉思里去。

笛声甫一作响,傅传红被诱得潸然泪下,仿佛投身于起伏的乐律中,忍不住用手蘸了茶水,在一旁的高几上描出苍茫山景。落落青山今何在?千红万绿不见人。姽婳受了音色感染,怔怔望他,忽觉这呆气的画痴流泪的模样甚是动人。

紫颜却听到了杀伐之声,硝烟的战场,血腥的杀戮,沙哑的嘶喊。绝望的脸孔一张张闪过,他闭了眼,被狰狞的面容惊得张开双目,不想再凝听乐曲里的悲哀之音。他同时疑惑,两个儒雅斯文的乐师,为何能奏出如此铿锵战乐,将心狠狠裂成了两半,才听得懂个中无言的痛。

想到这里,禁不住杀气的他打了个寒战从乐曲中醒来,瞥向夙夜。不知不觉中,他已过度在意这个灵法师的存在。

夙夜的墨袍随了乐曲缓缓飘动,是唱和或是陶醉,它就如一个活生生的人,兀自摇头晃脑宣泄自己的喜好。而夙夜漠然如山,任何波涛到了山崖前便粉身碎骨,不论悲喜,于他只是烟云。若十师里他人皆至情至性,夙夜就是无情无性的一位,亲近不得,唯有深深地敬惧。

知道紫颜在看他,夙夜一抬眼,故意与他目光相撞。紫颜没有躲开,着了魔地盯了他看,心里想着,这是必过的一道坎。夙夜轻笑,紫颜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你觉出不对了?”

紫颜一个激灵,夙夜无动于衷地移开目光,散漫的面容上连五官亦不可辨。紫颜低下头,听见夙夜的传声继续说道:“你应该听出了杀气。”

紫颜微微颔首,夙夜遥遥地一笑。

“你再仔细听,阳阿子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紫颜心下动容,环顾场内,并无特别的事发生。夙夜察觉到何样的可能?他忽然忆起自己的身份,看透人心的易容师呵,最擅长撕开人的假面,直插血肉深处。

每道细纹每个眼神,仰止中的分寸,流转间的心思,紫颜从眉梢眼角凝视过去。而桌椅陈设,庭院布局,何尝不是他须收于眼底的本相?凡细微处都可能被动过手脚,被有意无意地篡改掩饰,夙夜想说的就是这些了吧。

那么,阳阿子想说的又是什么?萧萧杀气,是暗示还是警告?作为最年长的乐师,他或许看到了众师忽略掉的某样事实。

紫颜想到了某种结局,浑身一颤,夙夜的声音如影随形,像从他心底反弹上来一般,说道:“借重你的易容术,今趟,可好好和他们斗一斗。”

紫颜想对夙夜说,何不用你的法术?心里又为夙夜的决定感到兴奋,终于有机会在众师面前大展拳脚。遇到傅传红以来,他见识了太多绝技,一心想再施技艺,以焕然一新的创想为人勾勒容颜。他仿佛站于宝山上,内心洋溢喜悦,被不断喷涌欲出的灵感冲击得手痒难耐。

姽婳似乎能听到两人对话,怔怔地望了斗拱悬梁发呆。傅传红留意到她的不对,关切地问:“怎么?”姽婳奇怪地道:“有外人的气息——”

扑通。

有人从飞檐上掉落,有人在花丛间摔倒,阁下的守卫大叫:“有刺客!”撄宁子脸色骤变,吩咐虞泱:“快去,抓活口。”虞泱领命,飞身从三楼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如雪花夺目,朝撄宁子刺来。阳阿子神态自如,明月依旧抚瑟若舞。笛子吹高了一个声调,音如飞叶,迅疾地钻入刺客耳中。

黑衣蒙面刺客的剑微一挫顿,回身似灵飙陡转,往阳阿子身上招呼。阳阿子不避不退,笛音又如清波激石,旋即涨高一音,连珠似的争流而出。剑气再次受阻,青鸾手中绣针忽然破竹裂帛,从乐曲织就的华美匹锦中飞射。

她自幼习武,身段柔软异常,随绣针翩跹疾飞,未容展睫已到刺客面前。刺客大惊失色,刷刷几剑绵密攻势抢先发动,试图以攻代守。谁知青鸾仿佛在刺绣云衣,动作未歇,又是四针自上下左右补上,结边锁扣,绕线叠鳞,把他的退路封死。如他此时一剑穿过青鸾,只怕周身五处皆要被针钉死,苦不堪言。

对方无奈收剑闪身,横掠一丈,滑到紫颜、姽婳、傅传红三人身边。

笛声转为缓静,海上冰轮高挂,清风拂面。刺客不识风情,瞅准这边三人年纪最轻,试图反败为胜。姽婳早有防备,刚想弹出手中香丸,突然听到“咔嚓”一记微响,如梅梢落雪,有什么细碎的东西换了方位。

刺客顿觉双脚铅沉,竟是抬也抬不起,身影猛地卡在众目睽睽之下。

数道蛟革长索从地上横空长出,牢牢地拽住刺客纵跃的身躯。一张白网如莲花悠然飘落,不偏不倚罩在他头上,无论如何挣扎,缠丝般越挣扎越紧,几乎要勒进刺客的衣衫里去。

笛声戛然而止。瑟音曼声响过,余音在耳,手已离弦。璧月健朗的声音传来,“你四面楚歌,老实投降了罢!”

姽婳叫道:“不好!”刺客果然在网中一动不动,皎镜弹出座位看了,道:“又是‘嚼蕊’之毒,对方有医道名家在。”紫颜见过夙夜的手段后,想法已是两样,道:“会不会是傀儡,不是真人?”皎镜瞪他一眼,复又去看夙夜,露齿笑道:“好,好,这烫山芋丢给灵法师,我不看了!”

紫颜自知失言,皎镜翻身落座,遥遥敬他一杯,道:“小子别怕,仵作这活儿,易容师也当得,你去瞧瞧如何?”紫颜苦笑,浅浅饮了,走到白网前俯身查看。璧月几下摸索,把机关禁制撤了,傅传红心驰神往,叹道:“十师各有所长,唯我学的丹青一术,不过是绣花枕头!”

姽婳噗嗤笑道:“你又妄自菲薄,见了那么多杀手刺客,面貌多半损毁,也就你记得他们的模样。你把那些人画出来,兴许有山主认得的。”

傅传红精神一振,道:“是极!”

刺客的面容显然精心修饰过,是易容或是其他伪装,在紫颜想要弄分明时,毒药大口地将脸面吞食下去,一如船上遭遇。紫颜拿起那人的手,苍白的皮肤有熟悉的触感,当是真人无疑。白日里假扮的庄客,为什么不是这般死法?当十五人同时断气,死后的不真实感是紫颜推断出他们没有死去的唯一依据。

处心积虑对付今趟十师会的人,手下能人辈出,不可小觑。

虞泱的叱骂声从阁下传来,撄宁子霍地皱眉起身,抢到窗口往下看去。虞泱仰头道:“启禀家主,刺客已服毒自尽。”撄宁子恼怒地一拍窗槛,道:“知道了!”

墟葬俯望阁下横七竖八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这十几把刀要是一起砍过来,嗬嗬!”姽婳道:“三楼没一个守卫,虞总管虽有武功,也护不到我们所有人,防护上未免大意。只是这些人,如何混进庄里?”

撄宁子的儿子异熹始终缩于父亲身后,闻言略抬了抬头,立即被夙夜的目光逼了回去,脸倏地灰了,只觉如裸身被这墨袍怪人逮住了一般,炯炯的眼神刺得他无处藏身。

“夜长梦多。”撄宁子忽然冒出一句,拱手对众师行了一礼,“如蒙诸师不弃,不如今夜就去探望山妻。”

墟葬抚掌道:“如此甚好。”

撄宁子领了众师下了霆风阁,虞泱指挥庄客收拾尸体。紫颜走至阁下想验尸,袖子忽被皎镜拉住。

“走啦,臭烘烘的尸首有何趣味?跟我去见香喷喷的美人。”

紫颜没能甩掉他的手,刚想反驳,夙夜擦肩而过,道:“一起走。”紫颜不再坚持,任由皎镜拉了往前走。

傅传红陪了姽婳一起走,乐曲盘桓心上,挥之不去。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他听来悲天悯人的曲子,会逼出那些杀手。忘了身边有活色生香的美人相伴,傅传红捱到明月身边,眼巴巴地问:“这位仁兄,你们奏的究竟是什么曲子?竟有本事伤人?”

明月说了声“罪过”,道:“傅大师过奖,其实曲不伤人,伤他们的是心中恶念。师父这一曲叫作‘弹指’,本身并无七情六欲,唤起的是人心里的纠葛恩怨。那些人若是胸臆充斥杀意,就会引火烧身。”傅传红恍然有所悟,譬如吟诗作画,向来是观者各见千秋。紫颜听见明月的话,想到易容上的道理,暗暗点头。

只不过连明月也没听出来的是,阳阿子那时的确抚出了别样的曲调。

趁了皓月清辉,一行人遁进嵌入山腹中的楼宇。矗立的山峦张开怀抱,将他们拥入幽深的骨肉里,于是,众人感受到阴冷潮湿的风倦倦漫过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