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安宁把酒,村夜月影如歌
出得霹雳堂地道,景天却发现正在野外荒郊。此时正是黄昏。夕阳斜照,晚风吹拂,荒草离离;景天看看自己这一行四人一兽,放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忽然觉得好生渺小。回首来路,血雨腥风;展望前程,缥缥缈缈,一时间景天不由得有些怆然伤神。
不知不觉里,这个渝州城的市井少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今日不思明日事的小伙计。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偶尔触景生情之时,他也难免伤感。
正在这时,苗女紫萱说道:“我们现在的西北方向,便是蜀山后山。此去蜀山,从后山入山最近;但后山山势险峻,道路湿滑,今天天色已晚,我们休息一晚,明天动身如何?”
“歇息一晚,自然没有问题,不过,”景天有些骄傲地说道,“受龙葵指点,我现在能御剑飞行了!我们一起御剑上去如何?”
“你学会御剑飞行了啊!”紫萱一副刮目相看的样子;看见她的目光,景天不由得又把胸膛挺了挺。不过,紫萱接下来这番话比较打击人,“光靠御剑飞行上蜀山,不行的。蜀山之地,乃天下灵气之宗,蜀山诸峰半悬空中,气流激突冲撞,宛如旋涡乱潮。且蜀山云雨不定,又多诡谲迷雾,如果不是多年惯熟的蜀山弟子,一般人绝不可能光靠御剑上去。最多在攀山之时,辅助省力罢了。”
“好吧……”景天有些泄气,“看来只有老老实实爬山了。不过,听姐姐这么说,这蜀山之地气候恶劣,倒好像龙潭虎穴一般。”
“呵……这么讲,也对;对一般人来说,那蜀山乃是禁地。不过在天下修道之人眼里,这地方可是钟灵宝地。当然,蜀山云雾缥缈,前面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忽然就迷雾遮天,伸手不见五指,也确是有些诡异了。”
“我们赶紧走吧!”听了一阵二人叙答,雪见忍不住插话道,“风大起来了,吹得我冷死了!我们赶紧去那个什么安宁村歇脚吧!”
“嘻!我看你不是怕冷,而是想找地方吃饭吧?”不用看,光听这戏谑语气,也知道是为嘲笑雪见紧急变身的紫发龙葵。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肚饿……”雪见没计较她的态度,倒是对她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比较惊奇。
“那当然!我刚才看你在地牢里看见死尸,吐了无数遍,此时来到光天化日下,自然是想进食了!”
“呕——你还说!!!”被龙葵一提地牢死尸,刚有食欲的少女,立即弯腰欲呕!
在娇憨直爽的雪见和鬼灵精怪的龙葵打打闹闹中,这一行人便走到了北面那个村庄,安宁村。
之前在村外遥看时,这个山坡下的小村落并不大。绿树掩映中,好像只有两三户人家。但是当走进村子,却发现村落的规模并不小。以村中心那株高大的丁香树为中心,向外一圈一圈地分布着二十几户人家。
因为地势和缓阔大,这些人家的分布零零落落,各自掩映在树荫之中。毕竟地处荒山,这安宁村显然比较穷苦;不用走进人家,从他们民房矮小破旧的外观,就可以看得出村民们并不富裕。不过,这些村舍的房前屋后,收拾得都干净利落,显示安宁村穷则穷矣,但不甘破落。
地处偏僻,安宁村中并没有客栈;但紫萱显然很有经验,说这个村中民风淳朴,家家户户几乎都可以落脚,称为“民宿”。
这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村人晚归,家家户户都已升起了炊烟;紫萱领着几人走上村东北小山坡上一户姓高的人家。这户人家的屋舍比较多,却只有夫妇二人居住,人丁比较单薄。
这家的男主人高咏,长年卧病在床;女主人叫万玉枝,二十几许,容颜举止颇有风韵。虽然生活艰难,万玉枝的脸上却一直洋溢着一种敦厚沉稳的笑容。见众人上门,万玉枝十分热情地招呼,又跑前跑后地帮大家在各处厢房中落脚安顿。
此后万玉枝很快在厅堂中端上了晚餐。以渝州城的观点来看,这民宿的晚餐自然非常简陋,只能算粗茶淡饭。只是这些食材,都是真正生长在偏远荒山的蔬菜野味,自有一种独特的天然清香;再经过万玉枝的一双巧手调制,众人这顿晚饭都吃得格外香甜。
在近来连轴转般的血雨腥风过后,景天这几人也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用过了简单却有滋味的晚餐,大家便各自去这个宁静的村落中散步休闲。
景天四处闲走了一阵,大概在戌时之初,便又转回到村中心那棵古老的丁香树前。安宁村的丁香树下,有一个露天的酒摊;远远地景天便看见,那个美丽的苗女正在酒摊的一张桌边小酌。
“紫萱姐姐,在喝酒吗?”走近了,景天跟她打招呼。
“嗯……小天,来,坐这里,你也来喝。”显然紫萱已经喝了一阵子,面色酡红。
“好。”
景天也不客气,从别的座位上拖了张条凳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桌上下酒之物,只有一盘盐渍青豆,便回头跟那个摊主大叔叫道:“有五香花生吗?给咱来一碟!”
“好嘞!”
五香花生这么经典的下酒物,酒家自然是有的。顺便,酒保又给添了一副杯盏碗筷。
用这粗陶小酒盏,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景天却发现,这酒清美甘醇,滋味柔绵,竟是平生从未喝过。
“大叔,这是什么酒啊?滋味不错啊!”
“月见酒。这是后山的一口泉水酿的,传说是从蜀山仙峰上沥下来的雪水,酿出酒来,自然好喝。”
“哦!为什么叫月见酒?是那口泉叫月见泉吗?”
“那倒不是。那口泉本来没有名字,倒是因这酒,叫月见泉了。月见酒的得名,是因为我们村子的人喝这酒时,都像你们两位现在这样——小后生,你现在看看酒杯里,有什么?”
景天低头一看:“呀,是月亮!我懂了!”
景天看了看杯中,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看不出,这小小一个山村的酒水,取名还有这样的巧思,不错,不错。不过大叔,月初月末时,并没有月亮,这酒恐怕就名不副实了吧?”
“还是月见酒。”朴实的乡村酒摊掌柜,这时狡黠地挤一挤眼,“即使天上没有月亮,端起我们这杯酒啊,你总会想到它曾经盛着月亮的样子。这时候的‘月见’啊,是用心去看的……”
“小天,你听听,”这时紫萱说话了,“这意境,多美……”
“是啊,紫萱姐姐。今天这月见酒,倒是不须用心看,用眼看就可以了。”
当此之时,正是明月朗照,清风徐徐;景天品着手中的月见酒,面对着这么美丽的姐姐,再一体会舌尖、肺腑中酣然微醺的滋味,便觉得就算是天上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想到了天上,景天便抬头看一看天,见此时的夜空犹如一整块深蓝的粗布。这块粗布的四围下端,好像刚浸了水,显出一种更深邃的蓝色。那是游离在山川壑涧中幽渺深沉的暮霭颜色。在这块浩大天然的深蓝幕布上,那一弯明月便宛如水银一痕,在深沉的夜色里散射着灿烂光明的光色。
“紫萱姐姐,你觉得现在这月亮,在我的眼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怎知道你的心思!你说?”
“我觉得啊,它就好像天神在一个神泉中洗了手,这神泉之水带着明亮闪耀的荧光,然后这位天神不小心在天幕上掐了一个指印,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月亮。”
“哈哈!小天,没想到,你的想象力这么丰富!来,姐姐敬你一杯!”
“好!喝!不过——”景天的样子,忽然变得有些苦恼,“姐姐,我原来的想象力,没这么丰富的。我最多只想到,自己什么时候也有了一间当铺,或者,邻街那个卖烧饼的李小妹,啥时候肯嫁给我了……一切都是上回跟你们去蓬莱岛,回来的海路上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以至我现在胡思乱想的东西也变得古古怪怪、玄玄幻幻的了。”
“呵……你那些梦啊!我知道。你跟我和长卿说过。”紫萱杏眼微扬,仰起美丽的脖颈,“滋”的一声,又是一小杯酒入肚。
“咳,咳咳,”好像有些被这酒呛着,紫萱干咳了两声,然后有些沉郁地说道,“这些梦,你姐姐我也遇见过。我遇见的,比你梦见的还多。我不是怕这些梦古古怪怪、玄玄幻幻,而是怕它们——对我来说——太多太多……”
紫萱的表情变得古怪而生动,“我遇到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做过太多太多的幻梦。我总怕有一天,不用说愿望能不能实现、梦境能不能成真,光这些梦境的数量,就要把姐姐给压垮……我做过的最多的梦,是被‘梦’的洪水淹没,冲走,在这个人间留不下半点儿痕迹……”
“姐姐……”
听着有点儿借酒消愁的紫萱姐姐说出这一番话,景天忽然觉得,这个强大、有主见的美丽姐姐,其实真实的灵魂,也许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韧和强大。
想到这个,他的男子汉气概又开始发作。
“姐姐,你不用想太多!我们到这个世上,总不会事事如意。有时候我们思前想后,说这些事情有多重要,别人怎么看有多重要,其实都是错觉!一切都是错觉!很多事没那么重要,别人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只顾琢磨我们!来,姐姐,喝酒,不要想那么多了,咱们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说得好!喝!”
紫萱碰了碰少年伸过来的酒杯,十分郑重地举杯朝他示意,然后将杯中的月见酒全部喝光了!
美酒下肚,这位苗家的丽人想了想,笑吟吟地看着少年,“小天,没想到呢,你这些没什么新意的话儿,现在却似乎有点儿解开姐姐的心结呢。”
“哈!能帮到姐姐就好,咱们继续喝,继续喝!”
月光如水,美人如玉,醇酒如蜜。其实有时候真不用色授魂与,只这般淡然如水地倾心相诉,便胜过人间一切浓情蜜意。
此时望天,正是彩云追月;紫萱忽然百感交集,站起来,手执竹筷,将陶瓷的杯盏敲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和着节拍,她轻啭了歌喉,对着苍穹的明月曼声而歌:
无诗无酒若为酬。
一生几得花前醉?
两鬓难禁客里秋。
思往事,泪盈眸。
同叹日月去如流。
短歌谩寄乡邻友,
写入新笺字字愁,
字字愁……
歌声滑烈,动人心弦,如落月中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