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林室顿烧燔

通明宫中的变化,让陆寄风一时间心中思绪更乱,但是他知道弱水道长顺利占据通明宫之后,必然还有动作。他必须看破弱水道长下一步的行动,才不会再受制于人。

他带着受伤的眉间尺,一路疾行,赶回平城。原本他想过,要回剑仙崖替眉间尺养伤,以及理清头绪,但却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上策。

剑仙崖上空无他人,守在此地只是坐以待毙。如果弱水道长真的要率众围攻,与陆寄风一战,好夺取他的毕生功力,陆寄风是否能顺利逃过一劫,他自己也没把握。

因此,他反而赶回平城的领军府,至少在这里他有拓跋焘的庇护,就算自称天师的弱水道长要为难他,也还会多一层顾虑。

陆寄风在领军府内悉心为眉间尺疗伤,他受刀剑之创深及肌骨,一时之间难以痊愈。不知道弱水道长何时还会再出招,陆寄风时时刻刻都提高警觉,且勤练上清含象功。但是第九层一直无法练就,似乎有什么地方就是参之不透。但如果他不加紧勤练,突破目前修为,要击败弱水道长,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或许弱水道长已练到了第九层,才会有此神鬼莫测的功力。但以陆寄风对上清含象功的理解,他又隐隐觉得,弱水道长的功力似邪非邪,绝对不可能是上清含象功这样纯阳至正的修习法门。

在例行的入宫议事途中,陆寄风坐在车驾内,听见路边传来一阵阵的歌吟之声,似是儿童玩耍,随口吟唱。起初陆寄风不以为意,其中几句歌词传入耳中,却令陆寄风突然心中不安,但听得孩童们边玩着,边唱道:

“……变形易体在罽宾,从天而下无根元,号作弥勒金刚身。胡人不识举邪神,兴兵动众围圣人。积薪国北烧老君,太上慈愍怜众生,渐渐诱进说法轮……”

歌词中还有:“……佛炁错乱欲东秦,梦应明帝张愆迎……舍家父母习沙门,亦无至心逃避兵……”

陆寄风听到:“西向教化到罽宾,胡国相厘还迦夷……吾入国中作善词。说化男子受三归。渐渐诱进说法轮,剔其须发作道人……”等语,已听懂了,这些歌词竟是指称所谓西方佛陀,乃老子所化,而老子在胡受了种种迫害,以神力服众,解说佛教的虚诞与对社会伦常的破坏等等。

这种歌谣竟已传遍平城,陆寄风心知不妙,这绝非好事之徒随意写就,一定是经过精心的推广所致。在不久之前,拓跋焘才下令焚烧释典,如今又有这样尊天师、蔑佛陀的歌谣出现,背后动机绝不单纯。

陆寄风匆匆赶至宫中,欲等散朝时再向寇谦之追问这些歌谣是从何而来。朝廷之上,拓跋焘看起来确实又比从前更加青春年壮,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他依然东征西讨,但竟丝毫不见风霜之色,想必是弱水道长假称长生之术,传他功力,让他保元长春,巩固拓跋焘的信念。

但是拓跋焘看起来却有些焦虑,对众臣道:“近日自平城至长安,处处有谶谣兴起,妄称灭魏者吴,动摇人心。朕将亲征柔然,恐无暇顾及京城,不容变生肘腋!司徒、太卫、司空,众卿有何对策?”

崔浩奏禀道:“自从万岁下令毁弃妖说之后,谶谣才四处兴起,指万岁灭弃根本,将召至祖先降罪,意图逼万岁屈服于宗族之意,此乃欺君罔上,断断不能容许!”

拓跋焘点头,神情中带着难解的怒意,道:“崔司徒之言极是,朝中重臣依然对朕有所怀疑,长此以往必成祸害!”

阶下的太子拓跋晃暗自不安着,只听崔浩道:“如今朝野之中,邪说仍盛,妄称天后不灭,将以沙门兴胡来之兵,以无上神通,重建佛国!这等妖妄邪说一旦深入人心,陛下江山危矣!”

拓跋晃连忙上前道:“父皇切莫听信司徒之言!沙门僧侣与朝政何干?魏国之敌,是蠕蠕与伪宋,不是这些手无寸铁的沙门!”

崔浩道:“太子有所不知,以平城之中,沙门便有数万之众,不服傜役,不敬父母,寺庙之内不但藏匿兵器,还蓄养妇女,淫行传及乡里,万一这些妄人集结起兵,才将造成国基危坠!乱事不在千里之外,只怕变生门户之内!”

拓跋晃激动道:“谁说寺庙皆如此不堪?司徒有何证据?”

阶下的太卫上前禀报道:“太子,司徒之言并非虚构,近日确实查出许多寺庙内有犯禁之物,动机可议!已逮捕数名沙门,皆坦承他们暗中勾结州牧郡守、地方豪强,将要起兵,重建大魏为佛国了!”

拓跋焘听了,不禁大怒,道:“这些事朕早有耳闻,想不到竟是真的!朕断断不容这等叛逆之事!”拓跋焘望向崔浩,道:“速速拟定诏书,下令沙门还俗,有不从者即诛,胡神泥人及浮图,皆击破毁坏,以正天听!”

崔浩道:“微臣遵旨。”

拓跋晃虽然聪明伶俐,但此时也一时之间难以想出什么办法,要拓跋焘收回成命,只能焦急不已。陆寄风身为领军将军,不便对政事发言,但心中也暗暗急着,弱水怂恿国君灭佛崇道,崔浩又趁这个机会打击异己,把佛门当作标靶,这样的无理与无知,不知道会造成何等乱象。

退朝之后,陆寄风正欲离宫,却见到寇谦之的车驾已在宫外等候,陆寄风上前,道:“国师,你可听说城内近来到处风传的老子变文?歌词几近愚民,不知是谁所为!”

寇谦之脸上一红,陆寄风见了,登时明白,惊愕地看着他。

寇谦之无奈地说道:“皇上尊崇道门,若将佛道合一,深入人心,或许能使皇上暂且不再视佛如仇……”

原来这是寇谦之的计策,试图以道教解释佛道同源,但如今情势危急,要慢慢的教化人心已来不及,才用这愚民的方法,以期最快达到效果。

陆寄风道:“已经来不及了,皇上方才在朝中已下令崔司徒拟诏,命沙门还俗,并要毁了所有的佛像浮图!”

寇谦之大惊,陆寄风道:“你可知道通明宫内发生何事?”

寇谦之一脸茫然看向陆寄风,陆寄风吸了口气,道:“你难道不知你的师祖真一子,已强夺掌门之位了吗?”

寇谦之愕然半晌,竟答不上来。陆寄风又惊又疑,道:“国师!你是弱水道长的再传弟子,又是他委以重任之人,你怎会什么都不知道?”

寇谦之喃喃道:“我确实不知啊!”

这时一队仪仗由宫内浩浩荡荡地驶了出来,前导的卫士喝令着:“司徒车驾将行,闲人退避!”

陆寄风与寇谦之的车队都被赶到宫门旁,好让崔浩先行离去。崔浩的车驾经过寇谦之与陆寄风旁时,他抬手道:“止步!”

车队遂停了下来,崔浩掀开轿帘,对两人微微一笑,道:

“国师,陆大人,二位在宫门外所议何事?能否赐教于伯渊?”

寇谦之想起他无情地下令行车,差点害他毙命于马蹄下的事,脸色一沉,冷然道:“司徒大人,贫道乃出世之人,对国政无由置喙,但是道统与释教并不相违背,您何苦非要兴起事端?”

崔浩笑道:“既然国师是出世之人,就不必担心政令了,俗事由浩取决便是。”

寇谦之道:“但是你利用道尊,迫害异己,这罪名却要担到道教头上!我怎能坐视不管?”

崔浩忍不住笑得更是轻蔑,道:“国师,皇上要尊道或是尊佛,并非国师一人所能左右,如果连国师都不与万岁同心,恐怕……另有道行更高之人,取而代之。”

话中之意,竟是他要把寇谦之由国师的地位给拔下来了,寇谦之愕然,崔浩又道:“近日有人自通明宫来,上接神仙,下接凡人,国师之同门也!天师念在国师有护教之功,因此优容,但若国师有二心,恐怕天师也不能容忍,将另派他人宣扬道威了。”

寇谦之当场傻愣住了,原来弱水竟已直接和崔浩相通,他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如果不当个听命行事的傀儡,就没有立足之地。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司徒大人,您已受三世帝王所宠信,权势无人能及,就连太子的分量也不及你。人位于至高之境时,若不知谦退收敛,反而为巩固权柄而无所不为,恐怕亢龙有悔,将自招祸端!”

崔浩完全听不进去,只是得意地笑笑,道:“多谢领军大人指教,浩将时刻铭记于心。”说完,崔浩放下车帘,车队扬长而去。

陆寄风见崔浩完全不把自己的警告当一回事,态度极为傲慢,不由得更是忧虑,想必崔浩会趁着皇帝委以全权,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将不利于他的王公贵族全部陷害族灭。

寇谦之急得搓着手,道:“听司徒大人的意思,是将有大事了!”

陆寄风沉吟道:“皇上要他拟诏,我会暗中看他如何行事,再做打算!”

寇谦之虽急,但也只得如此,静待陆寄风的消息。

当夜,陆寄风潜行至司徒府,崔浩权倾天下,司徒府自然也是华丽豪奢,不可一世。陆寄风很快找到崔浩的书房,那是一处单独置于院落的屋舍,亭台流水,大有丘壑。

陆寄风无声无息地来到崔浩办公之处,他博学多识,书房里更是奇经异典齐备,收罗天下万卷。而虽已深夜,许多幕僚仍聚集着修撰国史,其中不乏巧匠能工,议论著建置国史碑的法度,虽是司徒府的书房,忙碌的景象不亚于官府。

陆寄风完全没惊动任何人,便来到书房最深处的房间内,那里陈设非常雅致,寂无人声,想必就是崔浩独自办公的地方。陆寄风藏身窗外,朝内看去,但见一灯茕然,崔浩正在拟旨,白玉般的手振笔疾书,不知写的是什么。他深更半夜仍在办公,确实十分勤勉。

崔浩拟毕草稿,审阅再三,确认没有问题了,便收藏于玉匣之内,起身伸了个懒腰,唤道:“卢君!”

一名儒服男子匆匆奔至,道:“舅父有何吩咐?”

崔浩道:“编撰国史进度如何了?若有疑义,可拿来与我商议。”

那名家人说道:“著作郎已由经典中上溯国史本源,还请舅父过目。”

崔浩想了想,道:“罢了,我亲自去看看吧!”

崔浩与那家人一同离去,陆寄风待他离去,才闪身进入书房中,打开玉匣,拿起崔浩草拟的诏书。

一看之下,陆寄风不禁震惊。

只见草诏写着:

“昔后汉荒君,信惑邪伪,妄假睡梦,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夸诞大言,不本人情,叔季之世,暗君乱主,莫不眩焉。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自此以来,代经乱祸,天罚亟行,生民死尽,五服之内,鞠为丘墟,千里萧条,不见人迹,皆由于此……”

这些将佛教引为乱世之源的字句还有不少,接着后面写道:

“……自今而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象泥人铜人者,门诛!……乞胡之诞言,用老庄之虚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实,至使王法废而不行,盖大奸之魁也。有非常之人,然后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历代之伪物?有司宣告征镇诸军刺史,诸有佛图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陆寄风简直不敢相信,崔浩能平平静静地写下这样的诏书,一下笔就要掀起坑杀众沙门的大屠杀。

他忍住满腔怒火,将草诏藏在身上,便疾赶向寇谦之所在的平城观,商议该如何对付。

寇谦之看了草诏,也脸色如土,手脚发软,道:“这……这怎么行?这是千古罪名,是莫大杀业!绝不能这么做!”

陆寄风恨道:“权势竟能令人变得如此残暴,诛杀无辜视为平常!崔浩能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竟然不存仁德之心,煽惑人主成为千古罪人!这等谗臣,岂容他活在世上!”

寇谦之忙道:“大人请息怒,请冷静,杀崔浩实为无益之举,反而将造更大祸害!”

陆寄风心里也知道不是杀崔浩一个人,就能解除拓跋焘真正的心结,但还是气得握紧了拳,难以平息。

寇谦之叹道:“陆大人,就算诛杀崔浩,难道就能平息万岁对仙后妖党的恨意吗?恐怕皇上反而会更有借口,指称沙门杀害崔司徒,意图做乱,更兴起一片腥风血雨!”

陆寄风拿着草诏沉吟了片刻,道:“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屠杀发生在我面前!崔浩还不知草诏被盗,只有趁大祸未起之前,先警告众寺庙僧人,让城内所有的沙门赶紧逃走。”

寇谦之道:“如此甚好!但是……平城如此之大,就算陆大人武功绝世,恐怕也劝不了几万个沙门弃寺逃走啊!”

陆寄风道:“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寇谦之无奈点头,道:“吉迦夜大师现在中观寺挂单,领军大人可先去救他。”

陆寄风抱拳道:“多谢国师!”说完,便匆匆离去,他得要趁崔浩发现草诏失窃之前,赶紧能救多少人,就算多少人。

陆寄风匆匆回到领军府,下令长史把领军府内所有禁军都召集起来,下令他们强行闯入各寺庙,把沙门们都赶出平城。陆寄风知道时间紧迫,要一个一个解释,根本来不及,只能便宜行事。

领军府内的禁军们领了命,数百骑便连夜奔驰于平城通衢,闯入寺庙中,登时只见处处惊呼叱喝,整个平城都是一片乱声,沙门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就被士兵们赶出寺庙,当然无人肯依,与卫兵们冲突争执,甚至由庙中取出武器,极力抵抗。也有的较柔弱顺从之人,连袈裟僧履都来不及穿上,就被赶了出去,踉跄地被赶到街上,惊慌万分。

这些人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了救他们,顿时和领军禁军接连起了争斗,街道上到处是打斗吵骂之声。

陆寄风赶至中观寺,外面的骚动已让寺内众僧纷纷惊起,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陆寄风找到一名沙门,抓着他问道:“罽宾挂单的和尚人在何处?”

那沙门一指精舍,陆寄风便匆匆赶去,虽然外面众人奔走惊慌,但那精舍却显得十分幽静。

陆寄风奔入精舍内,遍处经典及译文中,吉迦夜黑瘦的身子更显得渺小,他在武功尽失之后,专心翻译佛典,不问世事。此时他坐在几前翻阅经典,沉思译文,垂眉低目,法相庄严。

陆寄风唤道:“大师!”

吉迦夜并不抬头,道:“陆施主夜访,有何要事?”

陆寄风急道:“皇上已经决定……要坑杀所有沙门,请大师速随寄风逃离平城,以免遇害!”

吉迦夜竟十分平静,道:“这乃是可预知之事,贫僧早有所准备,施主不必惊慌。”

陆寄风一愣,吉迦夜道:“石室之文揭破魏主身世,魏主断断不容秘密外泄,只要与身世有所关联,必将悉数毁之。舞玄姬出身佛门,魏主何能容忍?会有今日之劫,早在贫僧意料之中了。”

陆寄风听了,急道:“那么大师为什么不及早离开避祸?”

吉迦夜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若这是业力所至,贫僧愿意领受。”

陆寄风急道:“您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大难不死,必有因缘!您怎能坐以待毙?请随陆某远离避祸!”

吉迦夜长叹,看着遍地经典,道:“这些经书是带不走了?唉……法灯将灭,罗汉涅盘!”

陆寄风一携吉迦夜之手,便道:“走吧!”

陆寄风带着吉迦夜,匆匆奔了出去,不料大街之上,却见到一队队皇宫派出的禁军奔驰而过,朝寺庙奔入,竟挥着刀剑,见到沙门就砍!

陆寄风大惊,他带着吉迦夜,正迎上一队禁军,其中一人鞭马就要朝他们踏去,陆寄风挟着吉迦夜,一跃跳上马背,将那禁军拉扯下马,喝道:“你做什么?竟敢当街杀人!”

那禁军被拉得跌下马,摔倒在地,惊愕道:“大胆刁民,皇上下令杀尽沙门,你竟敢抗旨吗?”

陆寄风喝道:“万岁尚未降旨,你是听谁说来?”

那禁军愕然看着陆寄风,显然不知道这个看似平民的人,怎么敢这么有把握说皇帝没有降旨。他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他的顶头上司。

这时一人飘然而至,一把拉开陆寄风,道:“徒弟,你又惹大事了!”

陆寄风一愣,他一被拉开,那禁军便慌忙爬起,落慌而逃了。陆寄风这才看清把他拉到一旁的人,是伤已养得差不多的眉间尺。

眉间尺道:“你派了领军府的禁军到处赶人,把整个城闹得天翻地覆,难道皇帝睡得太熟,这样还吵不醒他吗?他刚刚派人到领军府,知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我看他八成气得睡不着了。他已经下令免了你的官职,叫别人代替你所有的职位,那些禁军都是他派的。”

陆寄风一咬牙,道:“事到如今,能救一个算一个!”

这时但听得远处一阵阵哀嚎,火光上冲天际,竟是庙宇被焚了。吉迦夜愣然看着中观寺烈焰冲天,到处都是沙门惊慌奔逃。数骑禁军奔驰而过,铁蹄肆无忌惮地踩过众沙门的血肉之身,街道处处染血,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陆寄风愤怒得睚眦欲裂,大喝一声,便纵身跃向数骑,掌风过处,数百禁军不是被推下马,就是摔跌马侧,被受惊的马匹拖行疾奔,血肉模糊。陆寄风顺手夺了其中一人佩剑,随手或剔或刺,连伤了数名正要砍杀僧人的士兵。

那些差点没命的僧人都惊呆得不知该做何反应,陆寄风跃上塔,喝道:“快往西门走!逃出平城!”

众僧一时心慌意乱,听陆寄风这么喊,便叫嚷着全朝西边奔逃,不敢稍停。

陆寄风又拔剑往城中其他寺庙赶去,极目所见,尽是杀戮,他已见多了战争,也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但那是两军交战,是站在平等的立场。此时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士兵以武器屠杀手无寸铁的僧尼,甚至路过的无辜百姓也遭殃,更有人趁乱闯入平民居所,大肆劫掠奸淫,将一个大魏皇都,变作修罗道场。

陆寄风只要见到士兵杀人,便毫不迟疑举剑挥杀,救下僧尼。陆寄风一路挥杀长驱,一路喝道:“往西门逃出去!”

那些侥幸不死的沙门们踉踉跄跄,有如无头苍蝇地慌乱西逃。

陆寄风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只知见人便救,全无暇多做思索,身上早已被血浸得湿透了。

陆寄风砍得剑刃上处处是凹痕,便将剑随手一丢,再夺过一名禁军的佩剑,往城内挥杀而去。他也不知道暂时逃过一死的这些僧侣,再往前逃时,是否还会再遇到更多奉命杀僧的士兵,会有多少人逃出生天?他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

及至陆寄风砍杀得手软,刀剑也不知用坏了几把,回首看去,竟依然是处处禁军追杀的惨酷景象,处处是火光焚烧庙宇屋舍,哀鸿遍野。

陆寄风喘着气跃上一处庙宇高塔,由高处俯瞰平城街道,只见皇宫中继续涌出一队队的兵马,竟是杀之不尽。而兵士在各寺放火,更有无数逃不出来的沙门活活被烧死,到处是身上满是火舌的僧人挣扎喊叫,凄厉的哀号声响遍天际。

一阵冷风吹过,身上被血浸湿的陆寄风打了个冷颤,拓跋焘果然是狐狼之性,才做得出这样残忍的事。但是崔浩呢?他不是儒生,受忠恕之道所教化吗?为何当权势逼人时,也失去了人性,忘却了诗书?

陆寄风强忍满腹悲愤,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再高,也无法与君王的权势抗衡,就算他杀了千个、万个禁军,也不能阻止这场佛门大祸。

陆寄风颓然一叹,一人之力能救得了多少寺庙僧众?他只得一咬牙,不再看眼前的惨酷景象,转身便朝西门奔去。

许多僧侣推挤着朝西门而奔,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往那里逃,但是急乱之中,只能口耳相传,都往那里奔去,一时推挤践踏,混乱无比。宫中禁军正在各处寺庙屠杀与抢劫,竟未注意僧人们往何处逃走。

陆寄风在混乱中也只是随口说个方向,让大多数的人往同一处跑,至少他能在后方断后,阻止追兵。陆寄风奔至西门,西门城门紧闭,众僧一时无法出城,有的爬上城墙却摔跌而死,有的被守门的军卫射杀,又是一阵混乱。

陆寄风蓄劲在掌,一声怒喝,浑厚的真气袭向城门,轰的一声,城墙哗啦崩塌,巨石厚砖竟如摧枯拉朽,被轰出了一个极大的破洞。

这雷霆之威,慑住了所有的人,僧人们忍不住哭号惊呼着:“金刚味尊者显灵了!”“我佛慈悲,遣派金刚菩萨裂城墙救我等了!”

众僧狂乱奔出,陆寄风见有禁军追来,遂登高喊道:“快往西去,勿回头!”

陆寄风运气全身功力,将眼前沙石土灰,尽以真气挪移推转,竟如一片茫茫沙石飞帘,阻绝了禁军追来。一声暴喝,双掌真气推去!沙石轰然袭向禁军,每颗沙石都挟带着他的内力,所过之处有如刀风剑雨,众禁军被打得或死或伤,无法再追上前。

众僧西逃,所过皆是魏境,拓跋焘的灭佛之令也以最快的速度不断地延烧出去,每至一城,都有守城军士追杀这批僧侣,陆寄风殿后保护,这一路不停,不少僧人根本就无法承受无止尽的追杀,而死在半途。能逃得出去的人越来越少,而追兵也渐稀,应是离国境日远了。

陆寄风在这行凌乱的队伍中,找到了吉迦夜,眉间尺一直护送着他西逃,半路上也救了不少僧侣,但残存者都已虚弱疲惫。

眉间尺看陆寄风身上已有如血人,叹了口气,道:“你救这些个秃驴,有什么意义?被杀的人更多,这些人也不济什么事。”

陆寄风心中极为难过,道:“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之尽力而为就是。”

眉间尺点了点头,也不反对,道:“那你打算带这些人上哪儿去?”

陆寄风心中茫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吉迦夜道:“此地不知何处,不如就随遇而安,且往西行,因缘自有住处!”

陆寄风全无主意,道:“便依大师之见。”

一行人往西而去,已逃出魏国的屠杀,前路却是茫茫,或许会陷入沙漠,或许又遇天灾,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敢肯定。

陆寄风与眉间尺护送着众僧往西走,行了几日,但见苍茫平原外,山势连绵,点点白雪点缀林间,有一股清灵神秀之意。

而在群峰之中,有一高峰巍然独立其间,四壁陡峭,略呈圆形,远远观之有如农家麦垛。

陆寄风寻思道:“那座山峰地势奇绝,附近有山水环绕,虽有飘雪,但不掩苍翠,应是个富饶之地。如果把众僧送往那座奇峰,在其上兴建洞窟与石室,亦可暂为安身之所。”

陆寄风把这个想法与眉间尺、吉迦夜商议,两人也颇为同意,便率领众僧往那座奇峰前去。

眼见就要到那座山峰下,周围的山路渐陡,草木似皆被外力破坏移除,道路两旁光秃秃的,夹道石壁也有被外力击打过的痕迹。

陆寄风与眉间尺暗暗吃惊,此地竟已有人居,看那人破石移山之功,断非普通的高手。

陆寄风提高了警觉,与众人缓缓步行,突然听见眉间尺“咦”的一声,道:“这是什么?”

陆寄风朝眉间尺所指之处看去,但见藤蔓掩映之中,光溜溜的山壁上隐隐有五彩缤纷。眉间尺扯开藤蔓,只见灰色的石壁上,绘着一名汉服女子,那女子容颜白皙,长眉杏目,身形袅娜,清雅端庄,宽袍缓带却又有飞升之意,有如天人。

陆寄风与眉间尺越看越觉得这仕女绘像有几分眼熟,陆寄风喃喃道:“这仕女,竟有几分像祖师爷!”

他这么一说,眉间尺也愣住了,他并未见过司空有,因此半信半疑,道:“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或许这图只是恰巧与祖师爷相似罢了。”

陆寄风也不言语,继续往山上而去,但见一路之上,乱石满径,可以行走之处不过寸许,十分难行,而这样难以前进的路上,两旁竟不时有些绘像或泥像,有的画了一半便被抹去,有的只塑了一手或衣袂一角,便被毁弃于道旁,零星不全,吉迦夜见闻广博,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景象。

陆寄风在山下青翠郁茂之处暂时安顿好众僧,便单独前去探路,看此地是否可作为久居之所。陆寄风往山上奔去,及至山腰,见到山壁上被凿得一片片平整如镜,陆寄风惊心暗想:“何方高手竟能造此鬼斧神功?又有何用意?”

他继续行走寻找,突然听见远山之上,传出一阵轰隆巨响,遥遥望去,灰烟隐隐。

陆寄风想道:“凿山的高人必然在此!”

于是发足疾奔,身如鹄飞,朝那巨响传来的方向赶去。远远就听见苍老的声音高声喝道:“你这贼山,这贼岩,看我劈了你们!”

陆寄风在林间疾跃,突然脚下巨木晃动,定神看去,不远之处竟有一身影,双掌击往山壁,山壁崩裂处处,放眼所见,竟是一个又一个的石窟洞穴!洞穴内或空无一物,或有泥塑佛像矗立其间,有的在石壁被击破时,被余劲所毁而残破不全。陆寄风万万没想到此山竟藏着这么多的佛像,约略看去,个个法相庄严,或金刚怒目,或垂眉大悲,观之不尽,令人屏息。

那破壁之人满头皓发,身披兽皮,几乎衣不蔽体,竟是冷袖!

冷袖双掌真气劲发,轰然朝面前一片石壁打去,此地山石极为坚硬,无法穿凿,他双掌不断地朝石壁猛打,吼道:

“放开师父!把我师父放出来!”

石屑纷飞,又给轰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洞穴。洞口一开,陆寄风担心他又毁了洞穴中的神像,立即闪身上前,大声道:“前辈住手!”

冷袖双拳击出,撞着陆寄风抵拒的双掌,宏大刚猛的真气被陆寄风牵引着散向周围,震得林木晃动,落叶纷飞。

冷袖似认不出陆寄风,一把就要将他推开,喝道:“让我救师父出来,你让开!”

陆寄风抓住冷袖手臂,缠缚的手劲让冷袖一时挣不脱,冷袖哇哇大叫着,口齿不清,神智似乎不甚清楚。

陆寄风透过被打出的石洞望去,一线光芒自外射入,照出石壁上的彩绘,光芒以外皆是一片幽黑。

冷袖奋力挣扎着,定神看去,突然神情略现清明,像是认出了陆寄风,喃喃道:“陆寄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寄风正要回答,冷袖已急吼道:“师父被困在山里,我要放她出来!你放手,让我救师父出来!”

陆寄风一个不留神,冷袖竟逆缩真气,手臂一脱,挣开了陆寄风,再朝岩壁击去。本已破了个洞,被他这么一打,岩裂石崩,碎石哗啦地坠散了满地,大把光线照入洞中,洞里密密地绘着一队羽衣仙人,或执箜篌,或持笙管,仙袂飘飘,几乎可闻仙乐悠扬。

冷袖急步入洞中,一个一个找寻着,细看每个天人的相貌,心急地问着:“我师父呢?你见到我师父了吗?我师父在哪里?”

壁上的泥涂彩像自然不会回答他,冷袖却把她们当成了真的人一般,心急地追问着。

陆寄风已然明白,玉池被击破之后,司空有形神俱灭,守护了她百年的冷袖竟疯了,不知为何来到此地,无意中见到酷似司空有的绘像与泥塑,也或许是他心情激动之时,打破石壁,见到菩萨塑像,遂误以为是司空有,但又隐隐觉得不是,才会接二连三地,不断以自身刚猛真气破壁,想找到藏身在里面的司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