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世俗久相欺

陆寄风目送吉迦夜翩然远去,云拭松道:“那秃驴净叫人跟着他出家!”

陆寄风笑了一下,道:“大师也是为了除灭舞玄姬而来的,有这样高强的帮手,还深知舞玄姬底细,岂不是大有帮助?”

他抱起千绿,又道:“已经过了一天了,要到剑仙崖的路还好远。咱们没有马,只好用走的,快赶路吧!”

半路上千绿便醒了,除了感到有些虚弱之外,倒是没什么大碍。被陆寄风抱着,她颇觉羞惭,好几度坚持要自己走。陆寄风担心她还有余恙,再说她行路的速度也不快,为了赶在三天之内抵达,陆寄风便不放她下来,就这样抱着她往剑仙崖赶路。

云拭松这一路上,当然是把苏毗府中的事问个不停,陆寄风随口回答,心里却只挂念着迦逻,想道:“迦逻的母亲与苏毗公子相同,也一样以活人炼些邪恶之物。但是独孤冢抓的是男人,苏毗府抓的是女人,舞玄姬要这些男女的精气施什么邪术,或许迦逻能知一二……但是,迦逻现在不知怎样了……师父为什么要抓他?为什么师父总是教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他?”

两人赶整整一天的路,云拭松也累了,三人在一处小酒铺内暂歇用食,饭罢,又马不停蹄地再度赶路,云拭松忍不住问道:

“喂!你那个师父有没有人性啊?这么远的路,要你三天之内赶到?到底还有多远?”

陆寄风凭着印象追溯,感到似乎仍十分遥远,苦笑道:

“我那个师父大概没什么人性吧?”

云拭松道:“那怎么办?他会不会我们晚到一天,就断那小子一根手指?”

这句话让陆寄风整个心又一下子提到喉头,千绿忙道:“少爷您别乱说!”

陆寄风其实也有点担心,虽然他还是觉得眉间尺应该不会这样丧心病狂才对,但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也真的不知道会出什么差错。

陆寄风突然间一把抱起千绿,一手抓住云拭松,以最快的轻功身法赶起路来,速度如电如光,快得让云拭松连讲话也不能了。

陆寄风所奔驰的速度,比当初支离骸抓他时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倍,不到半日,便已来到幼时所见的高山绝崖。

他一停下来,云拭松便喘回了口气,叫道:“喂!你要突然间飞起来也先说一声吧!闷不吭声的拎了人就跑,你有没有先想想啊!”

陆寄风仰望着高壁险崖,道:“剑仙崖就在上面了,你们要不要我带你们上去?”

云拭松仰望着高耸入云的绝崖,咽了口口水,道:“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废话倒是问了。”

陆寄风一笑,再度挟着两人,跃上高崖,几下凌跃藉力,便已登上崖顶。放眼看去,依旧是当初的绿木扶疏,粉墙高门,一派雅致。此地他远离了多年,再度重回,给他的感觉竟还是平静愉快。

陆寄风大步踏上前,推开铁门,便见到前面的庭院内有几只鸡啄着米,悠闲地走着。出尘高雅的回廊边放了斗筛等农家常见之物,一旁的靠栏上,还闲置着未绣完的彩线与布帛。

陆寄风一怔,剑仙门是习文习武,谈诗论琴之处,怎会出现这些东西?

一阵轻柔的歌声远远地传了出来:

“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未画成,哪能就郎抱……”

一道倩影捧着小篮,自旁廊走了出来,一见到她,陆寄风忍不住大叫道:

“蕊仙姐姐!”

那断臂的清雅女子,正是蕊仙,她望向陆寄风,白皙的面孔上目若灿星,唇如点朱,依旧温柔地微笑着,好像已经在此等了他许久一般。

蕊仙见到陆寄风,半点也不惊讶,笑道:“你回来啦?”

一句“你回来啦?”让陆寄风整个心都定了下来,风霜尽去,好像回到了最温暖安全的休息之处。

陆寄风喜不自胜,高兴得连声音都微微发着抖,道:“你……你怎会在这个地方等我?蕊仙姐姐,我好担心你!”

蕊仙笑道:“担心我什么?你在外面闯,才教人担心!这么狼狈,你们都进来吧!快洗洗尘土,好好休息。”

蕊仙领着他们三人进了偏堂,送水送茶,对此地十分的熟。陆寄风道:“蕊仙姐姐,那天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就不见了?我找了你好久!”

蕊仙道:“你离开后,通明宫的道长们突然下山来,说真人要为大家祈福,大家都上了山,我也跟着上去,可是我突然想起有件东西忘了带,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难得能上山,一定要交给他……”

见她脸上微红,带着几分羞赧,陆寄风心头一沉,想道:“原来蕊仙姐姐还念着青阳君!”

蕊仙续道:“我便回头去取,没想到村里竟来了强盗,好多的人哪!我吓得什么似的,他们抓了我,危急之时,还好有位侠士救了我。”

“侠士?”陆寄风一怔。

蕊仙道:“就是你师父,他本事好大!”

陆寄风道:“喔,你说的是简……”

“咳!简单易懂之事,说这些做什么?”眉间尺从里面晃了出来,及时打断陆寄风的话。

蕊仙欠身为礼,道:“恩公。”

眉间尺忙道:“别这样叫我,叫我名字就成了。”

蕊仙道:“这怎成礼数?您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又是陆公子的师父。”

见到眉间尺对蕊仙的神情,陆寄风登时明白过来了,原来不只自己注意到上山的人少了一个,眉间尺还比他快了一步下去看过究竟。想到眉间尺居然不告诉他蕊仙的下落,让自己担心一场,陆寄风就对这个师父更加有气。

陆寄风讪讪道:“反正他也没教我什么武功,随便叫就可以了,高兴的话叫他声简……”

眉间尺又急忙打断:“今天捡了多少鸡蛋?”

蕊仙捧起那小竹篮,笑道:“十几个呢,恩公您瞧,个个都这么雪白漂亮。”

眉间尺道:“真好,真好,你去做菜吧,我有点饿了。”

蕊仙笑问:“今天恩公想吃些什么菜?”

眉间尺道:“跟昨天一样就行了。”

蕊仙又问道:“陆公子,你难得回来,我得好好给你补补,你想吃什么?”

眉间尺道:“不用管他,你随便弄点什么就行,快去吧!”

蕊仙道:“你这师父待徒弟真是不好。陆公子,我给你炖鸡汤,你先歇歇。”

她转身离去,直到身影不见了,眉间尺才松了口气,一瞪陆寄风,道:“你少在蕊仙姑娘面前胡说八道!”

陆寄风道:“原来你在山下多年,就是为了偷看她……”

眉间尺道:“我是为了救你!为了救你这个叛教投敌的笨徒弟!”

陆寄风道:“是吗?我问你,人呢?”

眉间尺道:“什么人?”

陆寄风道:“你要我三天之内赶来,我问你!你到底对封伯伯和他的公子怎样了!”

眉间尺道:“你不是要冷前辈医治封秋华吗?我帮你带上来,你在生什么气?”

陆寄风道:“什么帮我带上来?你分明留字要胁我三天之内赶来,还说三天之内不来的话……”

眉间尺还是一脸无辜:“三天不来的话怎样?”

“三天不来就会对封伯伯和他的公子不利……”

眉间尺道:“我有这么说吗?”

云拭松怒道:“有!我可以斩钉截铁地作证!”

千绿已感到不对,道:“陆公子,会不会是……我们误会了前辈的意思?”

眉间尺道:“我只是希望你三天之内赶来,可没说要怎样。你就算不来都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你的事。”

陆寄风越听越是火大,道:“什么叫没我的事?你一声不响的就把封伯伯带走,又抓了个人质,你想怎样?不就是逼我回来?”

眉间尺道:“那小子是自己要跟上来的,又不是我抓的!”

“什么?”

眉间尺道:“我逼你干嘛?你想太多了吧?三天只是顺手写的一个期限,就算是四天五天,也不要紧,你看得这么认真做什么?”

陆寄风简直为之气绝,想到自己急得吐血,又一路飞奔而来,师父居然告诉他“三天”是随便写写的,怎不教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陆寄风道:“我要去告诉蕊仙姐姐你就是简老头!”

眉间尺一把抓住他,道:“你敢讲,师徒之情就算完了!”

陆寄风道:“反正本来就没有!”

眉间尺忙道:“那下次我写七天可以吧?”

陆寄风怒道:“还有下次?!”

眉间尺笑道:“不要这么紧张,你把凡事都想得太严重了。”

陆寄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道:“罢了!人呢?带我去见他们。”

眉间尺大声朝内唤道:“迦逻!陆寄风回来啦!”

陆寄风又吓了一大跳,来不及掩住眉间尺的口,忙道:“你……你把他的名字这样喊了出来……”

眉间尺道:“他听不见,可是冷前辈听得见,会带他过来……”

“我不是说这个!你怎会知道他的名字?你不知他的名字就是保命的咒语?”陆寄风简直气急败坏。

眉间尺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不能对外人说,这我也知道,可是在剑仙崖上又没人会害他。我一日少说也叫过他十几二十回,还差这一次?”

陆寄风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早晚会被这个师父给整死。

不一会儿,迦逻快步奔了出来,欢喜地叫道:“大哥!你真的回来了……”

话未说完,一看见千绿和云拭松,脸顿时垮了下来,道:“你多带这两个没用的人来干什么?”

云拭松道:“喂,什么叫没用的人,你这个臭小子讲话不会客气点?”

迦逻道:“眉前辈又没请你们过来,你们快下山去。”

陆寄风见他果真无恙,还是气势凌人,说话全不留余地,心中虽放下大石,却有几分恼火,道:“我问你,你为何不说一声就离开府里?”

迦逻道:“我跟你师父在一块儿,又不会怎么样。”

陆寄风道:“他说他是我师父你就相信?万一他是个大骗子呢?”

眉间尺道:“你这做徒弟的怎么这样讲师父!我这么正气凛然,哪里像个骗子?”

“你才骗过一个姑娘十年。”陆寄风冷冷地说道。

一句话又堵死了眉间尺,眉间尺只好摸摸鼻子,退在一旁不语。

陆寄风道:“冷前辈呢?我有件事想请教他。”

迦逻一拉陆寄风的手,道:“冷前辈在梅谷外,我带你去!”

陆寄风道:“师父,请您也过来一同商议。”

迦逻拉着陆寄风就往外走,还回头对千绿及云拭松道:“你们不许跟来!冷前辈不爱见不相关的人,一不高兴,打死了你们我可不管!”

虽然迦逻说得难听,但是陆寄风也知是事实,便道:“云兄,千绿姑娘,请在此稍候片时,我要谈些本门之事,外人只怕不便听闻。”

云拭松“哼”了一声,脸色甚是难看,千绿倒是愠色道:“不要紧的,我们这儿待着休息也好。”

陆寄风尴尬地笑笑,便让迦逻拉着他往内快步行去,迦逻对此已经十分熟悉,竟带着陆寄风来到他以前所住的房舍。

而榻上之人,正是三天前被眉间尺给“劫”来的封秋华,好好地躺在榻上。陆寄风看了他一会,气息平稳,并无大碍,便对迦逻道:

“冷前辈看了你爹没有?”

迦逻摇了摇头,有些难过地说道:“他不肯医通明宫的人,他说除非……他好了之后,肯背弃通明宫。”

陆寄风道:“怎么背叛?封伯伯已被逐出师门了,难道冷前辈还要他去杀通明宫的人?”

迦逻道:“杀人倒是不用,前辈的条件是:他好了以后,要每天的子、辰、申时,各自大骂三声‘司空无是个无耻的老贼’,合计九声,只许多不许少;声音要传得出一里之外,不得声音若蚊子叫;要至少有五个活人听见,死人不能算。若能办到,那么他就医。”

这果然是冷袖的标准作风,虽不要封秋华杀人,可是这种条件,也超过了封秋华可以接受的范围程度,他绝不可能答应的。

迦逻道:“我想他大概是不肯这么做的,就老实跟前辈说了,他也老实不肯医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罢了,总想得出法子让冷前辈点头。”

迦逻道:“那咱们快去找他。”

迦逻推开密室的暗门,陆寄风见他连这里都知道,可见眉间尺对他一点都不隐瞒,完全将他视作剑仙门的人。也许迦逻的个性与冷袖、眉间尺这些不通世俗的人比较契合吧?

三人进入解功室,满墙的刻痕尚在,眉间尺推开解功石,下面的通路倒是十分平整,像是近期时常有人走来走去,才会被踩得这么整齐。

地下甬道颇为漫长,三人走出了甬道,便直通冷袖藏书之所,阵阵药气弥漫在室内,满墙的书卷帛册,竟像又多了许多,几案上除了瓶瓶罐罐,还放置着不少药草花木等物。

一切都与从前相同,唯一不一样的是:在中央的地面上,刻了一道深深的直线,横贯过整间石室。横线前方还刻了几个大字“不许越线”。

陆寄风奇道:“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眉间尺道:“就是不许越线的意思。”

话果然还是废话,陆寄风正想叫唤冷袖,突然听见一阵可怕的狂叫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由外狂奔而来。

那大叫狂奔之人竟是冷袖,只见他双眼怒睁,口中哇啦乱叫,脸色十分苍白,脚步踉跄不稳,迦逻见状,急忙叫道:“前辈!”

冷袖简直像是逃一般地奔入石室中,脚步一个不稳,竟扑跌在地。迦逻急忙越过刻线,要去扶起冷袖,不料才一碰到他,冷袖神智未复,竟大叫一跃而起,双掌乱挥,向迦逻胸口拍去!

迦逻反应不及,眼看这雄浑无比的一掌就要拍碎他的肋骨,迦逻怔若木鸡,无可闪避。陆寄风及时一跃上前,手中真气托开冷袖的双掌,将他的掌气给推挪向一旁去,“乒乓”几声,打碎了许多瓦罐陶瓮,药气四散。

冷袖被陆寄风这股柔劲给推得下盘一滑,往后仰倒,“砰”的一声,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众人都呆了,迦逻急得摇着他,叫道:“前辈!冷前辈,你怎么了?”

冷袖怎么会突然间像受到惊吓似地狂奔,又不问亲疏,见人就打?陆寄风大为奇怪,难道冷袖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头脑不清楚了。但梅谷内就只有冷袖一人,又有谁会刺激到他?

冷袖按着后脑,呻吟着醒了过来。陆寄风突然发现自己越过了线,连忙不动声色地偷偷退回线后。在知道超过线的后果之前,还是别冒任何触怒冷袖的险。

冷袖睁开眼睛,看见迦逻,神情仍有些茫然。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竟真的像担心有人在他身后追过来。

陆寄风大为奇怪,迦逻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见到了什么?”

“我……”冷袖正要开口,看见陆寄风和眉间尺,脸色一变,怒道:“你们怎么在这里?陆寄风,你来做什么?”

迦逻道:“大哥说有事要跟你商议……”

冷袖杀气腾腾,阴沉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通通给我滚出去!”

陆寄风问道:“冷前辈,您方才是见到什么了?”

冷袖喝道:“我没见到什么!此处就只有我,还会见到什么!”

迦逻道:“你落荒而逃,大吼大叫的,跟疯子一样,还说没见到什么?”

冷袖坚持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你们还不滚!”

迦逻道:“那我在这里陪你……”

冷袖一把挥开了他,道:“不用了,你也出去!”对迦逻的口气倒是较温和,可是一望见陆寄风,又是横眉竖目。

他此时怒气如此之盛,果真是谁也不想见,惹了他只怕反为不妙,陆寄风按下心中之惑,抱拳道:“那么晚辈告退,等前辈愿意相谈之时……”

冷袖吼道:“叫你们滚就滚,还在啰哩啰嗦些什么!”

迦逻只好放开了他,与陆寄风等人又依原路退了出去。回头看见冷袖冷冷地瞪着他们,似乎防着他们不走。

冷袖奇异的举止,令陆寄风感到突兀,可是又没人敢问他。直到出了解功台,来到陆寄风房间,陆寄风才对眉间尺道:“冷前辈以前会这样吗?”

他担心的是冷袖若是有发狂的痼疾,而自己竟不知道。

眉间尺道:“我看他像是疯了。”

迦逻一撇嘴,道:“他没疯,他好得很!方才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不想让我们知道。哼,一会儿我偏要去瞧瞧。”

陆寄风忙告诫道:“不许胡来!若是触怒冷前辈,你吃不了兜着走!”

眉间尺问道:“你到底是想问他什么?”

陆寄风负手踱步,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师父,你说弱水道长没死,有何凭据?”

眉间尺道:“这事你该问我,为何去问他?”

陆寄风道:“因为我想先确信一事……不过冷前辈心情不佳,那就罢了。你前次未能说完,现在总可以好好说你的理由了吧?”

眉间尺道:“我的理由也简单得很,化身支离骸,冒充我,以及袭击我们的那黑衣人,全都是弱水!”

陆寄风一震,并不是因为难以置信,相反的,正是因为一切都太顺理成章,才让他更感到毛骨悚然!

当初自己被支离骸抓到此地,教了几个月的武功,那时弱水道长正在平城观处理观务,而许久不在通明宫。可见他对外声称身在平城是假,冒充支离骸是真。而暗中让自己服食离魂散的人是谁,也不言自明了。

眉间尺说破了这一点,陆寄风便全想通了,那黑衣人能够如影随形,正是因为他始终在自己身边之故。

为了慎重起见,陆寄风还是问道:“我曾见到你与弱水道长决斗,你差点要杀了我,弱水道长为了救我,才一剑刺死了你,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眉间尺冷笑一声,道:“根本没有那件事,被刺死的人不是我,是跟着弱水上崖的那个人!”

陆寄风叫道:“是麟阳君?!”

眉间尺道:“什么君我不管,总之那时我还在养伤,根本没有上崖来跟他打。弱水把你点昏了之后,想必是和那个人商量好了,在你面前演这一出戏,好取信于你,他为了演得逼真,才亲手杀死了他门下之人。”

陆寄风踱开几步,绕至眉间尺背后,回想着十年前所见到的那个眉间尺的背影,果然比这个正牌眉间尺略为粗犷一些,而眉间尺一向多话,就算打不赢对方,也要口头上占几句便宜才甘心。但那名被弱水道长所杀的眉间尺,却极为沉默,只说了几句必要的应对,完全不像真正的眉间尺。想必也是匆促之中易容改扮,一方面声音学得不够逼真,一方面个性揣摩不精,所以便有此破绽。

陆寄风环顾着周围,回想起十年前之事,历历在目。被支离骸带上崖的仆妇男佣等等,全是被谁杀的,也不言自明了。

陆寄风想到自己被他下了那么久的离魂散,却因巧遇冷袖而化解,难道会是弱水的失算吗?但是细细一想,又感到弱水的计谋不会那么浅。一个心机深重得连师门都敢欺瞒一世的人,城府之深,一定远超过他的想象。

陆寄风道:“就算冒充你为非作歹的都是他,这也不能证明他没死。”

迦逻道:“眉前辈说他被圣女的花影铭心所杀,这虽是必杀绝招,但是如果圣女老人家那时下手有点儿保留,让弱水把火气给挡下,他就可以服回生精救命了。”

陆寄风道:“舞玄姬恨他至极,必欲置死,绝不可能有所保留……”

话未说完,陆寄风突然又发不出声来,迦逻奇道:“怎么了?你想到什么?”

陆寄风不答腔,径自转身到榻边,取出几下的一个漆箱,轻轻一拧便拧断封锁,打开箱子翻找了一会,才苦笑着道:“我知道他如何挡下花影铭心了……”

眉间尺连忙问道:“怎么挡?”

陆寄风抱着头道:“火浣布已经不在,他早就把火浣布拿回去了!”

眉间尺道:“火浣布?你有这种东西?”

陆寄风道:“是他包住灵宝法经,交给我的。我收了之后也没去多想,原来他早就拿回去了……”

有火浣布护住心口,他中了花影铭心,根本就不会死,大不了是伤及任督二脉,但是有回生精的救助,不要说起死回生,恐怕还能让他的功力完全恢复!

陆寄风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事实上只要想通了全是弱水一人的作为,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原来他要自己亲手断脉,也是为了留个不利于他的证据。以停云道长对他的支持,他还狠得下心,千里追杀,可见他的城府、他的手段、居心,都不是凡人能想象的阴险!

陆寄风张口结舌地说道:“但是……他没死,送上灵虚山的尸体,难道通明宫的人认不出来?”

眉间尺道:“你忘了八阳君怎么说的?尸体面目全非!随便找个跟他相似的人装成尸体,还有什么难的?”

陆寄风道:“那也不一定瞒得过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

眉间尺道:“只要弱水的弟子龙阳君与凤阳君说是,还会有人怀疑吗?”

“可是他的弟子也……?”

“那个麟阳君会跟他合演杀死我的戏码,我看弱水早就有一票自己的爪牙,帮着他掩饰行迹了。”

陆寄风的每一句话,眉间尺都可以轻易回答,实因这本来就是顺理成章。不是陆寄风想不到,而是他迟迟不愿认为弱水道长恶性至此,更不相信通明真人会被弱水只手遮天,蒙在鼓里!

若是通明真人早已查知弱水道长居心不善,又为何不杀他,反倒留下这条祸根,甚至还故意让弱水道长在自己身边,一起修习上清含象功?

弱水道长虽只学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三层,但是口诀心法他全会,更有回生精之助,将来更上层楼,练上更高层次,都是有可能的!

这样看来,通明真人竟是故意让弱水道长为所欲为,甚至助他强大?

这实在教陆寄风怎么也想不通!

陆寄风反复沉思再三,才道:“如果当初被弱水道长杀了的你,真的是麟阳君假冒的,尸体也已烧成了灰,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一阵苍老浑厚的声音说道:“我听见的!”

陆寄风等人转身一看,冷袖已站在身后,不知听了多少他们的谈话。

冷袖神情漠然,不过看样子已恢复了理智。他径自走到一旁坐下,瞄了陆寄风一眼,才道:

“我是为了追你这小子,才那么凑巧听见人家怎么设计你!”

当初冷袖在他身上搜出灵木道长的法一子令牌,气得就要杀陆寄风,陆寄风逃出解功台,冷袖没有追出去,陆寄风还以为他没找到通路,原来冷袖是知道解功台通往梅谷的。

陆寄风正想问他为何不出来阻止弱水的计划,冷袖已说道:“我立过重誓,不踏出梅谷,就算是为了诛杀你这小鬼也不行!只好在解功台内气得跳脚,却听见了那叫做弱水的牛鼻子,叫他的臭徒弟怎么装成眉间尺,怎么假装要杀你。我心里暗自高兴,你们自称剑仙门的这些小子,个个都自以为聪明,总有一天要吃人心机和苦头,这叫一报还一报。”

自己门派的徒子徒孙要被人恶整,还会那么幸灾乐祸的师祖辈,也真是少见。

陆寄风苦笑,道:“前辈教训得是。”

眉间尺却笑道:“冷前辈说得狠,在下偷了弱水从通明宫带下来喂陆寄风的离魂散,丢到谷下,您还是拿去研究一番,终于破解了离魂散。这也是为了一偿夙愿,绝对不是为了救本门的弟子。”

冷袖狠狠地白他一眼,道:“你说得很对!”

一听他这么说,陆寄风更鲜明地想起从前与支离骸练功之时,厨房被破坏一通,那时八成就是正牌眉间尺偷走了离魂散,丢到梅谷去给冷袖。不过,不是说无人知道进入梅谷的路径吗?

陆寄风脑子一转,就想通了:解功台通冷袖的藏书室,或许根本这条路就是冷袖自己弄出来的通道。他表面上隐居梅谷,其实三不五时地还会出剑仙崖看看,才会对剑仙门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搞不好就是眉间尺早看透了他有这个秘密通路,因此把离魂散放在那里,引他去拿,好研究出还魂散,以解救陆寄风。当冷袖终于想通了自己的弱点被眉间尺看透,他对眉间尺自然是更加气恼。

眉间尺得寸进尺,笑嘻嘻地说道:“在下被弱水割断喉咙,前辈伸手相救,也是为了把在下救活后好让您痛打一顿,并不是存有任何情谊。”

冷袖跳起来,叱道:“没错!要不是你的那具破琴不收好,我也不会离开师父的冰棺,也不会突然间山崩,我却无法及时回寒冰洞保护师父!我不把你碎尸万段,难平此恨!”

陆寄风问道:“梅谷是千百名高手穷毕生之力所凿,怎么会突然间就崩塌了?”

眉间尺皱着眉道:“梅谷崩塌,犹可挖掘;我的万壑松风遭窃,却是国宝流落,天大的灾难!到底是谁偷了我的万壑松风,我也要追究到底。”

冷袖道:“不过是一具破琴!给我找到了,我劈烂了它当柴烧!”

眉间尺一听,立刻脸色发青,不敢再乱说话激怒冷袖,免得冷袖恼羞成怒,毁了他的爱琴。

陆寄风连忙打断他们的话,道:“前辈,还有一事我想向您确定。您从前说过:祖师爷的弟子是哪几位?”

冷袖瞄着他道:“你问这做什么?”

陆寄风不答,问道:“是不是有一位叫做刘瑛?”

冷袖道:“没错,五师弟刘瑛,你问他做什么?”

陆寄风的心疾跳起来,又问道:“您说过他是个王爷,是不是上党王?”

冷袖不耐烦地说道:“好像是,谁他妈的记着他是什么王!反正他来投师,为人又聪明绝顶,师父便收了他,这有什么好问的?”

陆寄风更急迫地追问:“他那时会武功吗?武功比六弟子朱长沙好?”

冷袖道:“他的武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只是年纪比朱长沙大,就做了师兄,怎样?你怎么净是问他?”

陆寄风望着众人,好半天才道:“弱水道长的俗家名讳……就叫刘瑛。”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全都像是当头响起了闷雷,面色僵住,作不得声。弱水道长居然会是司空有的弟子之一,不要说冷袖吃惊,就连迦逻都感到不可思议。一时之间,几人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沉默了许久,冷袖才道:“你在胡说什么?”

陆寄风吸着气,道:“这是千真万确之事,我见到弱水道长的绣像之时,只觉得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马上便忘了。但这阵子我越想越觉得我真的听过这个名字……可还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直到我回剑仙崖,才想到似乎是您对我说的,然后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冷袖道:“你确定?”

陆寄风肯定地点着头,道:“您没见过弱水道长的相貌吧?刘瑛生得剑眉杏目,俊美不可方物,是也不是?”

冷袖道:“他确实俊美得教人难忘,还带着几分邪气,虽然态度谦逊,可是我与他话不投机,师父也从没正眼看过他半眼。”

陆寄风忙道:“他是多久前来投师的,您记不记得?”

冷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努力回想着,道:“两百多年前了……大师兄、我、三师弟、四师弟都跟在师父身边许久了,有一回师父下山去,就带回了刘瑛。对了,我记起来了。”

一听果然有谱,眉间尺和陆寄风连忙专心地听冷袖说什么。

冷袖边想边说道:“那一回师父是到皇宫大内,去抓服过尸解丹的死囚,却被司空无给拦下,发生一场恶斗。师父一时无法脱身,正巧那刘瑛当时也在宫里,师父顺手抓了他当挡箭牌,才全身而退,逃出了皇宫。”

冷袖道:“听师父说,她离开皇宫,就放了刘瑛。可是刘瑛竟不肯回去当王爷,反有了求道之心,坚决要拜师,不知怎么才说动了师父,把这个不会武功的凡夫俗子给带上崖了。师父见他根基太差,没耐心从头教起,便叫当时只是个扫地小僮的朱长沙教他。”

一个万人之上的王爷,会来这里当个不受重视的小人物,连个扫地小僮都不如。是什么原因让刘瑛,也就是弱水道长,下这么大的决心?陆寄风满心疑问地听着冷袖说下去。

冷袖道:“我们都等着瞧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吃得了多久的苦。没想到他根基差归差,硬是熬下去,不但洒扫之事都做,对我们也十分谦恭有礼,对师父更是奉承得无微不至。他除了武功不好之外,其他的技能却懂得不少,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本来我们还愿与他切磋切磋,可是他总是在我们面前藏拙谦退,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不会的死样子。我和劲节君、秦嵩子看不惯他那伪君子的态度,后来也懒得理会他了。”

对冷袖这些性情中人来说,自然会讨厌刘瑛这种过度的谦虚,甚至看不起他,视为虚伪。

可是,人过度小心,必有所图,那时弱水道长应该还不认识舞玄姬才对,他对司空有那么百般屈事,所图的是什么?

冷袖声音一变,有些阴沉不乐地续道:“师父有时会突然就把刘瑛带到绝岭高山上谈话,不让人听见谈些什么,但每回师父和他下了崖,师父不是笑眯眯的,心情极好,就是眼睛红红的,竟像是大哭了一场。师父后来便把他收为弟子,朱长沙也跟着他一起名列弟子之中了。”

陆寄风心念一转,就猜到从前刘瑛对司空有说些什么话,以及司空有为何会把他带上崖来。

司空无既然受皇帝尊崇,出入大内,身为王爷的刘瑛也必然知道更多司空无的事。司空有会把他带到无人之处谈天,谈的也无非都是关于司空无之事。以弱水道长的机伶聪明,又深谙情爱之术,会把司空有这个道行高深的女魔头逗得又哭又笑,并非难事。

冷袖道:“他和朱长沙都入了门之后不久,有一天,师父给了我们五人一人一件任务,叫我们下崖去办,我们有的被派到山东,有的被派到南蛮,有的被派到南边……总之每个人都被派得远远的,那样要找的事物又都不是轻易可以找到的,我们五人各自去找,我大约十几天便办成了,最先赶回来,劲节君、秦嵩子同一天回来,过了两三天,朱长沙也回来了,只剩下刘瑛还没出现。师父也不追问,看了我们各自带回的东西,微微笑了一笑,说了句:‘很好。’就没再说什么了。”

“那时我们便觉得师父像有心事,我们也跟着心神不宁,想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开心……”冷袖凄然道:“那天晚上,师父一个人走到崖边,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间就跳了下去……之后你也知道了,我跟着跳,劲节君、秦嵩子都跟着跳……结果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唉!”

陆寄风道:“之后一直没有刘瑛的下落吗?”

冷袖说道:“谁去管他!你说他去投了通明宫,还当了通明七子之中的弱水?呸!我绝不相信,本门绝对不会去投奔通明宫那肮脏地方的!”

陆寄风道:“如果弱水道长就是刘瑛,那么他知道剑仙崖的一切,甚至熟知本门的武功剑法,他扮作剑仙门的人能够扮得那么逼真,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冷袖不禁神色肃然,道:“如果弱水真的就是刘瑛,你们可得小心,加一万倍的小心!”

陆寄风问道:“前辈为何这么说?”

冷袖道:“他虽然没犯过什么错,但是我看见他时,总是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让我感到深不可测。我不想招惹他,可是如果他投了通明宫……哼……”

他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封秋华,脸上阴沉之色略现,便不再说了。

冷袖起了身,便要走回解功室,回头突然又道:“我警告你们,谁也不许再下解功台!”

眉间尺一愣,道:“什么?前辈,以前您不是说不超过那道线就可以了?”

冷袖道:“规矩改了!现在谁进入解功台,我就杀!”

陆寄风道:“可是您不是要重新开通被封住的梅谷……?”

冷袖道:“不必了!等我想到什么时候要开,就什么时候开!”

说完,他闪身便进入解功室,“砰”的一声,解功台被重重地推开、盖上之声,似乎透露出冷袖心中的一股莫名怒火。

冷袖本来就脾气暴躁,可是这突然的拒人千里,总让人感到似乎别有隐情。

眉间尺怔忡不语,想不到弱水道长也出自祖师爷门下,又与舞玄姬瓜葛难断,看来弱水道长处心积虑的图谋,已布成了周密的网。他会在何时收起网,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诈死的弱水道长化明为暗,如今人在何方?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以什么样的姿态杀个他们措手不及?

一切的疑虑,有如沉重的阴霾,渐渐掩上了剑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