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鸟灵
暮色像一匹薄纱披下来,将整个空寂之山笼罩,而原本寂静的山脉,也开始涌动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无声无息,却如同最凛冽的寒意浸透人的每一个毛孔,收缩心脏和血脉。
季宁躲在山洞边缘一个狭小的石缝里,撑开路铭的衣袍遮住全身,鼻中渐渐习惯了那件衣袍上层层叠叠的血腥之气,耳中充斥的全是自己心跳的怦怦声。他无法确定,如果鸟灵们真的发现了自己,那太史阁令凭上残存的一点灵力究竟能否保全自己的性命。
远处渐渐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令人惊骇。季宁什么都无法看见,却忍不住用听力去判断鸟灵的数量,少说也有十几只。虽然没有真正见过鸟灵,但联想起书籍中绘画的鸟灵图像,季宁只觉心脏都要跳出胸腔。他只能紧紧地咬住嘴唇,才能避免发出牙齿相击的声音。
羽翅扑腾的声音蓦地接近,陆续传来落地的声响,下一刻,鸟灵们已然挤挤挨挨地走入了这个山洞,来享受它们例行的点心。
“咦,今天这个血食居然没穿衣服!醍醐,我记得你昨天临走时不是给他披上了吗?难道有人来过了?”一个尖利的声音蓦地从叽叽喳喳的喧闹中高亢地响起,将季宁几乎吓得魂飞魄散。看来,他们还是太低估了这群恶魔的智慧和观察力。
“我昨天都快被那个贪吃的巧巧给气死了,哪里还有心情管闲事?”另一只鸟灵愤愤地回答,想必就是那个醍醐了,“我告诉你们,今天谁都不许跟老子抢!”这个回答,让季宁暗叹侥幸,只觉背上凉飕飕的已经满是冷汗。
“谁让你不喜欢吃满山的灵魂,偏偏要吃血肉?”先前的鸟灵嘀咕了一句,忽然惊讶地叫道,“今天怎么没见巧巧来?”
“不知道,一整天都没见它了。”其他鸟灵们七嘴八舌地回答着,“它不会像以前那些家伙一样失踪了吧?”
“那个馋嘴的家伙,也不知飞到哪里打野食去了!”醍醐恨恨地骂了一句,“老子饿死了,先吃了——云生,你干什么拉着我?”
“醍醐你又这么急,今天断断不能让你先下口,否则这个血食又让你一下子就啄死了!”叫做云生的鸟灵大声道,“血食要活着的时候吃起来味道才好,等大家先尝了鲜,才能轮到你。”
“老子爱吃哪里你管不着——想打架么?”醍醐怒道,接下来便是一阵羽毛扑动的嘈杂声音。
“算啦算啦,若是被恒露姐姐知道你们打架,大家都要受罚。”有鸟灵出来打圆场,“一起吃好了!”
扑啄的声音渐渐平息,连呼哧喘气的声音也被鸟灵们欢快的争夺声音掩盖过去:
“手臂上的肉最好吃,留一点给我!”
“哎呀你不要先啄胸脯,万一死了血就凝固了!”
“嗬,居然还敢用眼睛瞪我们,不知道我最喜欢吃活人眼珠吗?”
……
撕扯和吞咽的声音中,渐渐传来路铭越来越大声的惨叫呻吟和铁链的频繁碰撞,虽然顾忌着季宁而拼命压制,仍然如同千万条毒蛇透过遮蔽钻进听者的耳朵,啃噬着他的意志。季宁恨不得用手臂堵住自己的双耳,不要再听见这场恶魔的盛宴,却只能紧紧咬着嘴唇不敢稍动,满嘴都是血锈的味道。
眼泪忍受不住地从季宁的双眼中滚滚而落,光是在一旁聆听就已经让他如同身处地狱,而那个身受其苦的人又是怎样痛不欲生,何况这种场面日复一日,已经持续了五六千个日日夜夜!冰族人啊,你们是何等残忍,居然想的出这样恶毒的惩罚,让人连死亡都觉得是无上的慈悲。
不知不觉中,季宁的手指已经深深地扣入身下的泥土中,似乎只有指尖的疼痛才可以提醒他保持清醒。每一秒钟都如同一万年那么长,让季宁怀疑再多听一会儿,他的神志就会完全崩溃。
终于,仿佛宇宙到了存在的尽头,挣扎和痛呼之声渐渐微弱下去,让季宁抽痛的心最后狠狠地沉下,连指甲的断裂也没有感觉到——路铭,已经断了气。
“真是宝贝,明天又能自动复活,永远也吃不完。”一个鸟灵意犹未尽地打着饱嗝,感叹道。
“那当然,否则恒露姐姐怎么会接受了冰族人的条件。”叫做云生的鸟灵舔了舔嘴唇,“不过害我每次看到沙漠上那些冰族人时都干流口水,却又得忍着不能下手。”
“是啊,特别是那个长得最俊俏的冰族人,想必滋味是很好的……醍醐,你今天怎么又不给这个血食穿衣服了?你还没吃够吗?”
“我突然发现,不穿衣服更方便我们吃啊。”醍醐也笑了起来,妖魔的笑声在季宁耳中丑恶不堪,却不得不庆幸没有鸟灵会来掀起丢在山洞角落里的衣袍。
“你现在才发现?醍醐,你真是个白痴。”鸟灵们说笑着,陆续走出洞外,腾空飞去。
一直到周围已经寂静了很久,季宁偷偷掀开了遮蔽的衣袍,才发现身下的岩石和泥土被自己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他僵硬地站起来走到路铭所在的洞壁前,蓦地一口咬在自己的胳膊上,才止住了立时就要爆发的悲痛叫喊。
此刻,他的眼前,已经没有路铭,只有一具被铁链锁在洞壁上的白骨。
非常干净的白骨,连血滴都被鸟灵的尖舌舔得干干净净,在幽暗的夜色中发出怵目的光。然而在肋骨环绕的胸腔内,却仍然保留着一颗完整的心脏,轻微地在一无所有的胸腔内跳动。心脏正中嵌着一颗白色的珠子,晶莹的光在珠面上流转,轻盈如云,仿佛把生气透过包裹它的肌肉血管一层层地扩散而去。
记起路铭的吩咐,季宁含着泪伸出手,摘下了这颗仍旧跳动的心脏。他的手掌感受到心脏的柔软和温度,就像路铭还未死去。狠狠心,季宁取出防身的小刀,剖进那颗鲜红的心脏,挖出了里面镶嵌的白色珠子——非常莹润的珠子,连一点血迹都不曾沾染。
仿佛脱离了供给血液和生命的依靠,残缺的心脏在一瞬间黯淡枯萎下去,皱缩、干瘪,最终化为一堆尘土,混入了空寂之山的泥土中。
季宁知道,路铭是再也活不回来了。他的生命,终结在自己的手中。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身后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尖利、扭曲、带着刺入人心的恐惧和厌恶,那,是恶魔的声音。
季宁惊恐地转过身,下意识地将小刀护在胸前,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涌过的竟然是“自杀”这个念头。
眼前是一张典型的鸟灵的面孔:惨白如雪的肤色,黑而深的双瞳,鲜红的嘴唇边还残留着方才食人留下的血迹,让整张脸在身后黑色羽翅的衬托下更加阴森而邪恶。它冷冷地看着面前惊惶失措的季宁,后者受不了这种带着猎食意味的残酷注视,后退了一步,正好靠在了路铭的尸骨上。
“你来空寂之山做什么?取不死珠?”鸟灵看着季宁,冷笑道,“我一开始便知道那堆衣服下面藏了人,只是好奇你究竟要干什么,才没有揭穿你。”
“我来,是为了取山顶的泉水去救人。”季宁好不容易可以说出话来。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吧?居然敢冒死跑到空寂之山来。”鸟灵见季宁点头,正要再说什么,身后的黑暗中却再度冒出一个尖利的声音:“醍醐,见一面分一半,这个血食我也有份!”
醍醐,原来面前这个鸟灵就是醍醐!季宁刚有些庆幸,冷不防醍醐的身后转出一只同样的鸟灵来,它贪婪地笑道:“怪不得你落在后面,醍醐,你可不能吃独食啊。”
“云生?”醍醐皱着眉头看了看不怀好意的同伴,又看了看面色惨白的季宁,忽而笑道,“好啊,既然你来了,这血食我们就分着吃吧。”
“好,反正刚才我也没有吃饱。”云生走上来,伸出尖利的爪子就向季宁抓去。
“慢着!”醍醐抢上一步,拦在云生和季宁之间,冷冷地道,“怎么说也是老子先发现的,老子先动手才对。”
“好吧,你先吃。”云生掂量了一下自己和醍醐的实力,后退了一步。
“这里黑乎乎的,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把这血食拖到山顶去,观景吃肉,你看如何?”醍醐悠闲地道。
云生犹豫了一下,最后新鲜血肉的诱惑还是战胜了它的不耐烦,终于点了点头。
醍醐伸出尖利冰冷的爪子,抓住了季宁的手腕。季宁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蓦地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暗示——别害怕。他疑惑地望向醍醐妖异的脸,看到那漆黑的眼睛朝他轻轻眨了几下。
果然,方才他读出的心思没有错,醍醐是在提醒他自己是友非敌!季宁的心头重重一震,难道自己的读忆术渐渐恢复过来了吗?可即使是这个貌似心存良善的鸟灵醍醐,方才也毫不留情地撕扯吞食了路铭的血肉,唇边还留着路铭的血迹!无论如何,它始终是食人的恶魔!
正怔忡间,醍醐已经将季宁扯来负在背上,跟随在云生身后向着空寂之山遥不可及的山巅飞去。如果是五年以前,季宁恐怕早已挣扎着要逃离这个食人恶魔的掌控,甚至不惜动用太史阁令凭上最后的力量。可是现在,在经历过那些艰难的岁月后,他早已将生死看得淡泊,反倒有了随行的勇气。于是他安静地坐在醍醐的背上,手中紧紧地握住那把锋利的小刀,实在不行,他还可以用它割断自己的脖子。
“将不死珠含在舌下。”向上飞了一会儿,醍醐低低地提醒季宁,“小心别吞下去。”
不用醍醐提醒,季宁此刻已经感受到一种怪异的痛楚,越往高处飞,这种痛楚越是清晰,就像要把他的灵魂生生剥离一般。他一手紧紧抓着鸟灵黑色的羽毛,一手取出那颗不死珠,小心翼翼地含进了嘴里,压在舌下。
灵肉分裂的痛楚渐渐缓和了,季宁这时候才可以静下心来感受身下鸟灵的气息。他试着触摸醍醐的记忆,扑面而来的却是千百个怨魂的痛苦、诅咒、癫狂和挣扎,这些比空寂之山还要黑暗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来,如同利剑一般刺入窥探者的脑海,让刚刚恢复了一点灵力的读忆师猝不及防地抱住头,惨叫了一声。
“记住,不要试图窥测鸟灵的记忆,没有人承受得起。”醍醐侧了侧身,使劲扑腾了几下翅膀,稳住季宁差点摔落的身子,“坐好了。你看看落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季宁依言低头望下去,蓦地发现整个空寂之山已仿佛“活”了过来——原本刀耸剑立的黑色岩石不知从何处吸收了力量,竟然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黑夜中簌簌生长。“咔啦咔啦”的岩石摩擦声从脚下传来,新生的黑岩互相挤挨着,碰撞着,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戳破头顶的一切阻碍,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向着天空耸立起来!它们头顶着空寂山巅清冷冷的月光,白亮亮地龇着锋利的牙齿,仿佛想要把身边的一切活物都戳死在它们永无餍足的锋刃上。
感觉得到背上之人的惊骇,醍醐淡淡地道:“每到夜里,空寂之山就会吞噬云荒上所有无法转世的灵魂,完成自己新一次的生长。这座山,原本就是灵魂的碎片堆砌出来的。”
“那你们……”季宁吐出这几个字,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鸟灵,是不甘化为黑岩的怨魂对这个世界的报复。”醍醐回答了这一句,长啸一声,尾随着前面的云生降落在了空寂之山的山巅。
空寂之山的顶峰是明亮的,因为如此接近苍穹,让人仿佛觉得连空中的月亮都比别的地方大出许多。璀璨的月光下,一顷平湖静静地躺在山顶,平滑如镜,连涟漪都泛不起半点。
“这就是你要找的泉水了。”醍醐驮着季宁飞到湖面上空,开口道。
季宁依言望下去,看到湖心升起一座黑色的小岛,八条白练一般的山泉从小岛四周的悬崖上垂落,直拖入湖中。只是这些泉水都似乎黏稠得如同蜂蜜,虽然汩汩而下,却让人听不到半点水花溅落之声。
“你看湖中的倒影。”醍醐再度低声地提醒着,明显放慢了飞行的速度徘徊在湖面上空,渐渐降低了高度。
季宁睁大眼睛,用力盯着身下的湖面。刚开始他什么也无法看见,波澜不兴的水面上甚至没有他们的倒影。然而再看下去,他的视线越来越清晰,那个透明如轻烟一般的人形,可不就是他自己?看来空寂山顶的泉水可以照见灵魂的说法,并非谬传。
他心中好奇,移开视线想看看醍醐的灵魂,却蓦然发现自己的灵魂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黑色人形,似乎有数百之众。他们无声地厮喊着,挥舞着爪牙想要扑向自己,漆黑扭曲的身体如同壁画上所绘的恶魔,幸亏一团白雾将他们阻隔在外,自己才可以安然无恙。
既然每只鸟灵都是千百个含恨而死的灵魂聚集而成,那么这些就是醍醐体内凝结的怨灵么?是不是没有那团神奇的白雾护住自己,自己早就会被那些黑色的怨灵所吞噬?季宁低头看着身下鸟灵的黑色羽毛,想要开口询问,醍醐却已降落在了湖心的岛屿上。它放下背上的季宁,独自走到悬崖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
季宁偷偷地在一旁望下去,看见在自己离开后,那团水中的白雾渐渐凝结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虽然身形淡淡,却依然修眉俊目,气质飘逸,竟是自己平生从未见过的美男子。他白色的身影处于一众汹涌的黑色怨灵之前,不仅不见势微,竟赫然有鹤立鸡群的王者风范。拥有这样出尘而强大的灵魂,想必生前也并非普通人,却不知为何沦落到妖魔道中?
正惊异间,忽听空中有个声音抱怨道:“醍醐你搞什么鬼,不好好待在湖边,居然跑到这里来?”正是寻路而来的鸟灵云生。
“这里清静。”醍醐蓦地抬起头来,就在云生到来的一瞬间,那湖中映出的白色男子已然隐藏进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怨灵中。
“快开吃吧,别拖拖拉拉的了。”云生没好气地降落在醍醐身边,贪婪地盯着一旁满是戒备的季宁,那样毫无遮掩的嗜血眼神,让季宁不寒而栗。
“好。”醍醐答应了一声,一把便抓住了季宁,将他往小岛的内部拖去,“看他满身泥秽,我们还是先熛干净再吃!”
醍醐走得极快,没几步季宁便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灼热,浑身汗出如浆。他踉踉跄跄地站定,才发现小岛的中心居然是一个巨大的深穴,无数红色的岩浆铁水一般从地底奔涌而出,在穴内激荡涌动,如同一条条纠缠厮咬的红色巨蛇,看得人心惊胆战。
冷不防醍醐使劲一抛,季宁重重地跌倒在深穴边,炙热的岩石烫得他痛呼了一声。醍醐一脚踩在他身上制止住他的挣扎翻滚,回头恼怒地对远处冷眼旁观的云生喊道:“还不过来帮忙?”
“你要做什么?烤肉可没有新鲜的好吃。”云生虽有些疑惑于醍醐的反常,季宁因受热而越发散溢的肉香却让欲望泯灭了它的理智,吸引着它慢慢朝醍醐走近。
“换换口味。”醍醐说着踢了踢竭力挣扎的季宁,对云生道,“过来帮我翻个面。”
“好吧,随便你。”云生走上前,弯腰去抓季宁挥舞的双臂。它看着那血食惊恐的表情,听着他压抑的叫喊,制止着他徒劳的反抗,云生体内妖魔的本性只觉得无比畅快,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然而他还没有笑出声音,一旁伺机的醍醐在云生最为得意忘形之时猛扑过去,一把将云生推落到了穴内沸腾的岩浆之中!
“啊!”云生和季宁的叫喊同时从穴内穴外发出,同样的难以置信,然而静立的醍醐恍如未闻。它眼睁睁地看着云生落入火红的岩浆,黑羽覆盖的身体顿时土崩瓦解,而体内凝结的怨魂在反扑的一瞬间便被穴壁的黑岩吞噬,化作黑岩上新开出的石花。最后,一颗黑色的星星从云生消失的地方升起来,被醍醐伸手接住,看了看,重新抛入了岩浆中——这样一来,云生和它体内千百个怨魂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复生的机会。
“你杀了它?”季宁爬起身来,忍着身上的烫伤问道。一瞬间在生与死的边缘转了一圈,任他再沉稳也不由后怕。
“我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八只鸟灵。”醍醐回过头来,妖异的脸上显出狰狞的表情,让季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如果不是为了消灭这些吃人的妖魔,我自己早已从这里跳下去了!”醍醐冷笑着对季宁道,“取了你要的泉水,走吧。”
“你们谁也走不了!”一串妖媚的笑蓦地从不远处发出,就像猝不及防窜出的毒蛇,让季宁和醍醐都大吃一惊。
“恒露,你要做什么?”远处有人大声呼唤着,越来越近。
“石宪,这是鸟灵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先前那个妖媚的声音回答着,从隐身的黑岩后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身的鸟灵,虽然和其他鸟灵一样面相妖异,却意外地拥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丽,让初见它的人虽然惊恐于那明显的妖魔特性,却不由自主被它带着毒性的美所吸引,忍不住要偷偷抬眼窥视。
“我真是糊涂了啊,居然没有猜到那些鸟灵的失踪都是你造成的。”恒露盯着一言不发的醍醐,笑道,“都成了这个样子,你还坚持什么呢,我的晔临皇子?”
“你正好说反了。”醍醐抬起眼睛和恒露对视着,“正是为了消灭你们,我才成了这个样子。”
“啧啧啧,真是伟大啊。为了盛宁帝放弃获得转世的机会,为了成全那对自私懦弱的小情人,空桑最后一个帝王之血的传人居然舍身成了鸟灵!可是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正是他们的祖先杀死你的吧——你亲爱的父亲和兄长放干了你的血,把你的灵魂封印在一枚戒指里面,驭使你作为他们欺骗世人的工具——”恒露说到这里,满意地看到醍醐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它继续笑道,“你的生前死后都很悲惨啊,甚至你喜欢的那个女人,都和别人相约转世,彻底把你忘记了呢。晔临皇子,我不信你心里就没有怨恨,你平时说话那么粗鲁,就是对你生前极致高贵优雅的否定吧。”
醍醐没有回答,视线盯着地面。哪怕季宁站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它黑色羽毛痛苦的颤抖。
“还有你们,九嶷山的五百术士。你们原本修炼都有小成,可以自在翱翔于天地之间,却偏偏被人骗去枉送了性命。甚至还把你们的灵魂囚禁在晔临湖中,用法力禁锢你们复仇的行动!可是现在,你们已经自由了,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报复这个世界,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听从别人的摆布,而不顺遂自己复仇和破坏的本能呢?看看你们身边的那个人,他就是害死你们的空桑人之一,扑上去撕碎他,啃噬他,俘虏他的灵魂,壮大你们的……”
“够了,恒露,你……你别再说了……”先前那个男子的声音又凭空传来,虽然不满于恒露赤裸裸的挑唆,却仍然不忍心说出责备的话来。
“我就是这个样子,看不惯你就走啊。”恒露哼了一声,却果然不再说下去。
然而它所说的一番话已经见到了成效,醍醐已然不是方才那样镇定自若的模样,一层层的妖气如同彗星一般在它眼里不断流转,它终于侧过头,死死地盯住了季宁,那样贪婪的嗜血的眼神,和云生的毫无二致。
季宁的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渗出,恐惧让他发不出声音,也挪不开脚步。何况在这个时候,就算他求饶,就算他逃跑,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醍醐一步步地逼近。虽然它的每一步都经过无数挣扎和抗争,但它毕竟是逐渐走向了季宁。
怪不得醍醐不肯吃空寂山上的离魂,只靠路铭无尽的血肉维持生存,因为这个体内若再多一点怨魂,晔临皇子的力量就无法抗衡了吧。想到这里,季宁原本对醍醐的最后一点怨恨也烟消云散,他努力开口道:“晔临皇子,虽然我不知道你的遭遇,但我临死之前还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他鼓起勇气直视着鸟灵的脸,扯下身上的水囊放在地上,“请你帮我送一袋这里的泉水给伊密城的水华姑娘……再告诉她,让她和她父亲回到帝都去,别再等我了……”他说不下去了,涌进眼眶的泪水被他强忍着,便转而哽住了他的喉咙。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仰起头,等待着醍醐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
“啊啊啊……”醍醐定定地看着季宁眼角的泪水,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大叫,抱着头滚倒在地上。它黑色的羽毛不断扎煞着,让人可以看出它体内凝结的千百个灵魂,此刻正在进行多么激烈的争斗。
“真是麻烦,还是我来帮你一把吧。”恒露不耐烦地走上来,蓦地一脚踢在醍醐身上,竟将它庞大的身体直踢起来,向着岩浆奔涌的地穴方向坠去。
“恒露,你……”旁观的那个叫做石宪的男子急切地唤了一声,似乎再也无法容忍恒露的做法。然而还没有等他说下去,半空中的醍醐却蓦地扑打着翅膀强行扭过身体,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爪子抓住恒露,双双朝岩浆内落去!
“恒露!”随着第一个字在空中炸开,第二个字音吐出时,一个人影已从天而降,尾随着两只纠缠的鸟灵扑向地穴之内!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一手抓住恒露的同时,一手将长剑刺穿了醍醐的身体,黑色的血液滴落在身下火红的岩浆里,顿时消散不见。
醍醐狂吼一声,却根本不理会突袭之人,它的爪牙仍旧死死地陷入恒露身上,发了狠心一定要拖着它同归于尽。
石宪又急又气,瞅准方位,两剑削断了醍醐的黑色肉翅。醍醐在空中稳不住身形,直往下坠,而恒露也忍着剧痛撕裂自己的伤口,硬生生地从醍醐的爪牙下脱开身体。电光火石之间,重伤的醍醐被恒露死命一蹬,落入了滚烫的岩浆之中!它的身体虽然瞬间消融在岩浆里,却也溅起一大片火红的岩浆,眼看就要尽数溅在尚未控制好身形的恒露身上。然而就在同一时刻,石宪一把将恒露托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溅散的岩浆!剧痛中,石宪眼前一黑,手一松便向下坠落,幸而恒露牢牢抓住了他的身子,奋力扑打翅膀降落在地穴边缘。电光火石之间,已是几番生死。
“石宪,你怎么了?”恒露见石宪伏倒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后背却被岩浆烧得一片溃烂,不由焦急地骂道,“你敢死给我看?”
“我好歹是个神仙,哪有这么容易……这么容易就死的?”石宪用双臂撑起身子坐起来,朝恒露笑道。此刻从他正面露出的黑色瞳仁,黑色微卷的头发,任何人都能够看出他并非空桑人,他明显地带着中州人的特征。
“哼,我先收拾了那个人再说!”恒露话音未落,早已一把抓过尚未离开的季宁,爪子划向他的颈动脉。
“不要!”石宪不顾伤痛,飞扑过来,“恒露,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听不进我的劝说么?为了生存食人我怪不了你,可是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呸,他算什么无辜,为了自己的私欲,差点害死了我!”恒露蓦地一眼瞥见季宁手中握着什么东西,它使劲掰开他紧攥的手,取出一颗星型的晶体来。这颗星星和方才云生死后凝结的形状一样,却一半黑一半白,黑的如窒息的夜色,白的如透明的水晶。
“想不到,醍醐的舍利子居然是这样的。”恒露自语道,“我第一次看到不是纯黑的舍利子呢。”
石宪接过那颗舍利子,仔细看了看,继续道:“醍醐已经死了,那么这个人就放他走吧。他不过是想要取这里的水救人,吃了他对你也没有多大裨益。”
“不吃他吃你么?”恒露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
“你若要吃我,便吃吧。”石宪笑了笑,掩住眼里的忧伤,“这么多年来,你想必也厌倦我的纠缠了。我辛苦修炼神仙术,原先是为了和你长相厮守,现在却是……为了让你终有一天吃掉我后,可以摆脱妖魔道,自由地到黄泉去投生。我……我不忍心你魂飞魄散,却也不忍心让你一直是鸟灵……”
“莫名其妙!”恒露一把将石宪推开,怒道,“我就是爱做鸟灵,关你什么事?你瞧不起鸟灵,以后别来找我了!”说完展开翅膀,迎着月光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年轻人,我送你离开。”石宪黯然地看着恒露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转头对尚未回过神来的季宁笑道。
把水囊装满泉水,季宁仔细扎好囊口,生怕洒出一滴。石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末了轻叹了一句:“年轻人,我真羡慕你。”
季宁看着他,不知怎么出口安慰,只好道:“前辈看上去还很年轻。”
“样子年轻,心却早已老了。只希望你不要像我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如此辛苦。”石宪苦笑了一下,拉住了季宁的手,“小心,我们要出发了。”
季宁点了点头,下一刻,石宪已拉着他朝着湖心岛的悬崖外平平迈步而出,竟是生生在空中如履平地一般。季宁惊讶地看着空寂之山从自己身后慢慢远去,而空中的白云不断从身边飘过,他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以前明石哥哥也会这样的本事。”
“你认识明石?”石宪惊喜地问,见季宁点头,他又道,“我教过他蹑云术,那孩子却用来表演杂耍……他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季宁想起明石投靠冰族人后的种种,心头有些烦闷,不愿再提起这个人。
“前面就是伊密城了。”石宪降下云头,落在沙漠边缘,隐约可以看见前面一排遮蔽风沙的沙柳林。他从怀里掏出醍醐所化的那粒舍利子,交到季宁手中:“虽然不知道你的故事,我却佩服你前往空寂之山的勇气。这枚舍利子你好生留着,将透明的那一半磨成粉末服下,可以将痛苦都幻化成欢乐。虽然只能逃避一时,但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少受些折磨……”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季宁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前辈还要回空寂之山?”
“中州的家园已经毁掉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就看恒露放不放我上去了。从我认识她开始,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别扭脾气。”石宪笑了笑,拍了拍季宁的肩头,“世人只见到鸟灵的可怕,却无人体会鸟灵的痛苦。醍醐想要消灭所有的鸟灵,我又何尝不想,只是大家采取的方式不同罢了。恨与爱,竟是殊途同归……”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一步步走入高空,蹑云而去。
季宁一直看着他消失在云端中,方才转身朝着前方的沙柳林走去。才迈出两步,他脚下一软便跌倒在沙地上。经历了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变故,在生死边缘徘徊数次,却整整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一直到绝处逢生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没有了力气。然而感受到背上沉甸甸的水囊,季宁的嘴角挂出了一个微笑——神,毕竟一直在佑护着他。
月亮渐渐西斜,东方的光明渐渐吐出,天快要亮了。身后空寂之山上传来黎明前最后的喧嚣,将季宁从昏沉中惊醒过来。听着从遥远的半空传来的阵阵哀鸣,想必又是一批离魂被鸟灵吞噬,季宁忽然想起了路铭。路铭、醍醐甚至石宪都是同一种人,为了一个目标可以承受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他们即使不是幸福的,也是坚定无悔的。可自己的目标又是什么?当水华真的复明,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住她呢?他有的她全都有,可她有的他却一无所有。
原来,他始终是个找不到归途的孩子,自卑、焦虑而轻率,急切地想用什么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却一步步地走向虚无。这一点他自己看得很清楚,他害怕终有一天,连水华也会发现。
他急切地奔向她,他的心却逃避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