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焚心
脑子里一片空白,季宁发疯一般往前奔跑,根本不在乎自己要跑到哪里去。此时此刻,他只想远远地离开那可怕的真相、可恨的谎言、可怜的哀求,跑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去放声大哭。
脚步下意识地将他带到了城外,隐隐地可以看见看守瓜田的小屋,那是他无数次走熟的道路。可是季宁蓦地顿住了脚步,那个地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栖身之处,早已有另外一个囚犯接替了他的位置,而他现在,根本无处可去。
脚下一软,季宁靠着一棵红柳坐倒在沙地上,仰着头无神地望着天上的月亮。伊密城的天空异常干净,显得一轮明月越发皎洁无暇,就像水华圣洁的脸庞……他蓦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深深地将脸埋到膝盖里去——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自己受过的苦楚和侮辱还算少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最信任最爱恋的人来淘干他最后的一点温情?可是,她将药水倾倒入眼时的决绝和悲哀,又是那么真切,让季宁的心中一阵抽痛。
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原本透亮的眼眸如何一点一点黯淡无光,不要再想她哽咽的嗓音是如何痛彻心肺,季宁啊,你已经受了太多的委屈,就让自己放纵地愤怒一回吧!就算不是对她,也是对她那心计深沉的父亲!
自怜自伤之中,先前遭遇的种种又一点一点泛上心头,让季宁愤恨得不住颤抖:
“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铭的遗愿,剿灭冰族。季宁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让我担下这些无法抵御的罪名吧。”
“只要大人记得取回鲸艇图纸,一心剿灭冰族,季宁就死而无恨了!”
“大人既已知道路铭所受的苦楚,还请不要辜负他的苦心才是。”
……
这些都是他曾经亲口说出的话,说话之时是多么情真意切,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幼稚单纯得可笑!而玄林当时是怎样的表情呢?或许是在心中暗暗窃喜他乖乖入彀吧?怪不得,当初自己提出认罪以保玄林名誉,对方竟然顺水推舟地允诺;而路铭以命换得的鲸艇图纸,玄林居然忍心将其封存,还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自己……玄林早已和冰族女人纠缠不清,那么他抵抗冰族的决心又有几分做戏,几分是真?只有路铭和自己这样的傻子,才会相信他正气凛然的外表,甘愿俯身,当作铺路石将他送往神圣的高台!
可是,如果将水华的身份作为要挟,那个欺世盗名的玄林会不会被逼动用鲸艇图纸,全力对抗冰族呢?季宁刚转到这个念头,喉咙就蓦地一痛,如同一条毒蛇突然窜起,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要害上。他嘶哑地惨叫了一声,身体内部涌出的血便顷刻封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掐住自己的脖子倒在沙地上,不断地挣扎。
与此同时,季宁随身携带的太史阁令凭感受到主人的危险,也蓦地发出红光来,堪堪透过他的胸膛蔓延而上,与那荼毒季宁的力量对抗。一红一黑两股力量如同斗兽一般在季宁体内撕咬扑打,让季宁痛不欲生却又无计可施。然而令凭上的灵力本就所剩无几,根本无法招架诅咒的力量,红光很快越来越黯淡,最终湮灭,让伏在地上的季宁心中一凉,闭目待死。
咽喉的剧痛不断侵蚀全身,季宁的意识开始慢慢飘忽,似乎灵魂已然离开了身体,可以俯视身周的一切,五蕴六识竟顿时清明起来。隐隐约约地,耳中传来一片嘈杂,马蹄声、哭喊声、喝骂声和利刃相交之声交织在一起,让濒死的人也惊骇莫名。不祥的预感下,季宁死命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伊密城方向火光冲天,那片嘈杂也正是从城内传来。
是沙盗开始劫掠了!季宁的脑子中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地就想从地上爬起来——水华还在城里,她眼睛看不见,一个人待在驿馆里可如何是好?
然而在诅咒之力的作用下,他的手臂根本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只能徒劳地在沙地上挣动。可是水华啊,你现在怎么样?我方才那样说话,只是宣泄一下心中压抑得太久太久的愤懑,否则只怕自己会憋屈得疯掉!可我即使再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也始终记得你善良的心,宽容的笑,还有亲吻我时那无限的深情!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处于死亡的边缘,季宁凭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无声地呼喊着。
仿佛感受到了他不甘的呐喊,身体中那股流窜的剧痛竟然慢慢减淡下去,犹豫地徘徊着,似乎难以判断宿主的真心。季宁并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瞬息转换的念头抗住了诅咒的力量,最终将它消弭于无形,他只是奋力往伊密城方向爬去。可是方才一番生死边缘的反复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一寸一寸地支起冻得僵硬的身体,季宁以最快的速度向城内奔去,却一眼看见城头上七零八落的旗帜和军械,看来沙盗还没进城,看守的士兵们便丢盔弃甲地逃命去了。这两天伊密城的统领骏鹏正好带了人马到远郊营寨操练,只留下几个老弱残兵象征性地守守城门,对沙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踏入城中,街道一片狼藉,不少木门上都留着刀痕,却空荡荡地不见一个行人。季宁无暇顾及其他,直接奔回驿馆,发现大门只是虚掩,可是比起其他宅子被劫掠一空的惨状,驿馆里竟是平静得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
一把推开大门,季宁大声喊着水华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他。他越想越是心惊,将手指放在大门上想要读取记忆,却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一眼瞥见院内石板上溅落的黑棕色药汁,和平日水华的眼眸同样颜色,季宁不由颤抖起来。如果水华眼睛看得见,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担心,可现在……她一个目盲的少女,能如何应付突如其来的沙盗?
稳了稳焦虑的心神,季宁走出驿馆,踩着满地的狼藉,向着平素伊密城居民避难之处跑去。渐渐地,有三三两两的居民出现在回家的道上,可他们面对季宁焦急的询问,都只是同情地摇了摇头。
“听说这次‘神眼魔刀’的人抢了几个女娃娃回据点去了……”一个居民说到这里,乍然见到季宁惨白如死的脸,连忙改口宽慰道,“不过还有很多人在后面,或许你要找的姑娘平平安安的……”话未说完,季宁已是匆忙地道了谢,继续往前方跑去。
“水华,水华,你在哪里?”嘈杂的人流中,季宁就如同一块阻住航道的礁石,不顾众人的挤挨推搡,执意逆流站在大路当中呼喊着。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眼神专注地在人群中掠过,一辈子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焦急彷徨。
“季宁!”一个含着责备的声音沉重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昨夜去哪里了,怎么没和水华姑娘在一起?”
季宁茫然地转过身,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墨长老的胳膊,喑哑地问:“水华呢?”
“水华姐姐她……被强盗抓走了……”小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引得季宁放开了墨长老,反手将小姑娘抓住,“你说什么?”
“水华姑娘,是个大好人啊!”旁边几个妇女也落下泪来,“昨夜沙盗突袭,我们连夜逃命,正好碰到水华姑娘在四处找你。大家于是一路往城外跑,没料到竟然碰到一群沙盗在劫掠妇女。水华姑娘为了救我们,就主动站出去,被他们带走了……”
“她……她为什么这么傻?”季宁失神地说出这句话,手一松几乎被心痛击倒。
“她跟那些沙盗说,要见他们的头目‘神眼魔刀’,那些人答应了。”墨长老叹息了一声,“她当时态度很坚决,拦也拦不住,我猜她是想去化解冰族人和空桑人的仇怨。可是那些沙盗……根本不是诚信守诺之人……我担心……”
“不行,我要去救她!”季宁此刻已稍稍稳下心神,尽量镇静问道,“请问‘神眼魔刀’的巢穴在哪里?”
“沙盗行踪无常,我们也不知他们的窝点。”墨长老看着季宁毫无血色的脸,竭力安慰道,“惟今之计,是你赶紧找到骏鹏将军,让他命人四处搜索,才有可能成功。骏鹏虽然不愿和沙盗正面交锋,但水华姑娘身份特殊,或许能够说动他动用军力。”
“好,我这就去!”季宁想想墨长老的话确实是惟一的办法,他点了点头,寻准方向便往骏鹏行军拉练的远郊奔去,心中却仍是忐忑。伊密城统领一职是个苦差,照例是四年一换,因此各任守将只求早日平安捱过年限,好回到东南方的富庶都市,对于凶悍肆虐的沙盗都抱着退避三舍的心思,才纵容得西荒沙盗越发猖獗。骏鹏上任不过一年多,已是深得其中的关窍,这次将大队军士拉到远郊沙场练兵,恐怕也并非巧合。
虽然明白这些原因,季宁却不得不直闯骏鹏的营寨,以求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还没有走到辕门处,季宁已被守营的士兵擒获,就算他再三声明自己有要事求见骏鹏,仍然被当作逃犯绑在太阳地里,直到两个多时辰后,骏鹏才打猎归来。
“骏鹏将军,请你……”本被晒得昏昏沉沉的季宁一眼看见远处骑马而来骏鹏,眼中一亮,立时大声喊了起来,却换得扈从士兵一道马鞭。而骏鹏虽然往季宁这边看了一眼,却根本不加理会,径直跑马进辕门去了。
将猎物马匹交付给侍从,骏鹏沐浴换衣完毕,又坐在阴凉的大帐中,慢慢吃了半个井水镇凉的蜜瓜,方才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从人答应了,走到辕门处将季宁放下来,领着他走到中军帐前的砂石地里跪下。
见昔日气度清华的季宁此时形容狼狈,骏鹏心头闪过一丝快意,半晌才道:“你找我干什么?”
季宁早已是心急如焚,焦虑和暴晒让他唇上裂开深深的血口:“水华被‘神眼魔刀’的手下抓走了,请将军去救救她。”好不容易得到说话的机会,季宁开门见山地道。
“我昨日特地嘱咐她待在驿馆中不要出去,你怎么不好好守着她?”骏鹏面色一沉,厉声喝道。
“是我的错。”季宁没有解释,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玄林大人是将水华托付给你的。”骏鹏冷笑道,“你弄丢了她,现在还有脸面求我?”
“求将军尽快去救水华,至于季宁,将军想要怎样发落都可以。”季宁闭了闭眼,对骏鹏的嘲弄并无回应。
“你这么情深意重,倒似我不答应都不行了。”骏鹏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指着面色惨白的季宁对从人道,“先给他喝点水,我可不想他半路就中暑昏过去。”
只带了几个心腹从人,骏鹏带着季宁上了路。看样子骏鹏完全知道沙盗的巢穴所在,季宁心头思量着,却不能说出口,只是努力加快脚步跟上骏鹏等人的坐骑速度。
骏鹏让季宁独自步行,原本是故意为难于他,没想到季宁不吃不喝在滚烫的砂石地里走了大半天,竟然毫无颓势。反倒是骏鹏自己受不了太阳的灼热,终于命人将季宁抄到马背上,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往前去。
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山谷,季宁心中一凛:山谷后面,可不就是凝水村么?难道沙盗的老巢,就在村子里?
一口气冲上阻隔视线的山梁,季宁往下一看,一线狭窄的山谷中,竟然密密匝匝地修筑着防御工事,石块夯成的城墙上方分布着弯弓持箭、全神戒备的庄丁,看上去竟比伊密城还要守得严密。不等外人靠前,一阵箭雨已当头落下,却堪堪在众人的马前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警示之意让季宁心中一惊:若是当日自己贸然领着水华前来,还不知会有多大的危险。
幸而骏鹏等人并不慌张,只是把马勒在箭阵之后。一个侍从从怀中掏出一枚绿色的小旗来,冲着墙头比画了一阵旗语,墙头的庄丁们果然放下弓箭。再等了一会儿,那卡住山谷惟一通道的石门便缓缓打开了。
“不知骏鹏将军大驾光临,真是失礼了。”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魁梧大汉从石门内走出来,对着半山坡上的骏鹏抱拳施礼。骏鹏连忙领着众人跳下马背,也回了一礼笑道:“大当家别来无恙。”
见伊密城的守将与沙盗头子如此亲密,季宁暗中震惊万分,他心头明白自己撞破了伊密城守将最深的秘密,就算此行救回水华,恐怕以后也难逃生天。
“上次差遣人送给将军的礼物,可都收到了吧?”自号“神眼魔刀”的沙盗头子一边引着骏鹏一行入村,一边谈笑道。他虽是凝水村人,却看不出多少冰族后裔的特征,哪怕冰族人最难掩饰的蓝色眼眸,也因为他眼中绽放的白色精光而被忽略过去。想必那“神眼”的说法,就是从这双让人不敢直视的鹰眼而来,以至于他的本名反倒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大当家的礼物,自然都是极好的。”骏鹏寒暄了一阵,方才道明来意,“听说昨夜大当家手下的兄弟从伊密城劫了几个姑娘回来,其中一个是我故人的盲女,所以特来求大当家放人。”
“按将军吩咐,我们没敢动驿馆一草一木,不料还是掳了将军的人,真是该死!”神眼魔刀拍了拍脑门,当即命令手下,“清点昨夜的货物,将瞎眼的女人给我带来。”随后他转向骏鹏笑道,“将军先休息一会,人很快就到。”
骏鹏道了谢,跟着“神眼魔刀”沿着山谷往凝水村深处走去。这神秘的村庄完全是沿着细长的山谷分布,家家户户门后似乎都搁着兵刃,几个又像空桑人又像冰族人的小孩偷偷地从门后观察着外来的人,眼中闪烁着惊恐和敌视的目光。不过更让人惊讶的是,这片看似干旱得寸草不生的谷地里竟然种植着成片矮小的黑麦,芥藓一般分布在两侧光秃秃的砂石地里。麦田的上方均用芦杆搭成架子,乍一眼不知做何用途,仔细观察却可以看到有小滴的水珠从中空的芦杆内渗出,一滴一滴地落在每一株麦苗根部的泥土中——凝水村的冰族后裔竟然是靠这样的方法给庄稼灌溉,才避免了多余水分的蒸发,在极度干旱恶劣的环境中繁衍千年,没有如空桑人的愿望一般渴死饿死在这片绝地中。这样的顽强和智慧,让每一个有幸看到的空桑人都惊骇慨叹。
“大当家当真雄才大略,这些年将这里经营得不错啊。”骏鹏一边走,一边夸赞道。
“唉,我自己却知道这样下去不成气候。大丈夫应该搏个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才不负大好头颅!”沙盗头子习惯性地拍了拍脑袋,豪情万丈地回答,“可惜没有碰到机会,只能窝在这里做强盗。”
“此刻四方动荡,风起云涌,大当家日后不愁无用武之地,恐怕我以后还要仰仗大当家呢。”骏鹏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季宁只是漠然,也不知将他们的话听去了多少。
实际上季宁已经没有精力观察凝水村的一切,他之所以还能支撑到现在没有倒在半路,全靠心中一腔救出水华的执念。好不容易走到“神眼魔刀”所居之处,无非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骏鹏落了座,与沙盗头子谈笑风生,看来两人的交往非浅。
过了一会儿,方才奉命去带水华的喽啰出现在众人面前,引得季宁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他身上。然而那个喽啰只是走到“神眼魔刀”身边,附耳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沙盗头子的眉头便皱了一皱,恰似在季宁心中掀起了惊天巨浪——水华怎么没来,她怎么了?
“要不,将军和我一起去看看?”沙盗头子有些歉意地询问骏鹏。
“好。”骏鹏站起身,领着从人跟随沙盗们七弯八绕,走到了村子深处一处破旧的宅子里。
“就在里面……”沙盗头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季宁已经第一个走到了门前,他的手不断地颤抖,却仍然狠下心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屋里很黑,外来的人要适应一阵子,才能慢慢看清屋里的一切。和宅子的外表一样,屋里陈设粗陋,靠着墙的一张土炕就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而炕尾上,那紧紧缩在墙边的少女,可不就是水华?
“水华,你怎么样?哥哥来接你了……”季宁生怕惊吓到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开口,朝水华走了过去。
“啊!”水华原本只是靠在墙边发抖,此刻听到人声,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越发将身子缩得更紧。
“水华,你怎么……”季宁的话才说出一半,整个人便如同冻僵了一般立在原处,连半个字都无法说出来。此刻他已在昏暗的屋子里看清,水华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撕得破烂,带着血痕,而她向来天真明媚的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在场的所有人顿时全都明白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华嘤嘤的啜泣从角落里低低传来。
“大当家,就是他们两个!”有人推着两个反绑了手的沙盗走到“神眼魔刀”面前,“扑通”跪了下去。
“说,她是怎么疯的?”“神眼魔刀”阴沉着脸问,“当着骏鹏将军的面,你们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
“昨天去伊密城打围,我们负责包抄后城门。”那个明显带着冰族人特征的沙盗看了一眼惶恐的空桑人同伴,大着胆子回答,“我们原本只想抢几个女人来乐一乐,不料这个女人却自己从人群里走出来愿意跟我们走,还说要见大当家你。我们见她虽然眼瞎,却生得十分漂亮,就放了其他人,把她带了回来……”
“她要见我做什么?”沙盗头子问道。
“我们也好奇问她,她却说要说服大当家同意,让冰族人和空桑人和睦相处……我们想这也不是什么急事,就先把她锁在这里,等着大当家有空了再禀告。结果……”回话的冰族沙盗眼睛盯着膝盖,声音越来越低。
“结果你们看她生得漂亮,就忍不住了?”“神眼魔刀”本来想发火,却想起自己原本就定了规矩,同意手下兄弟们可以先享用劫掠来的一切,他只好咳嗽一声怒道,“可我问你们她怎么疯的?”
“……她一直在叫哥哥,不停地哭,我们生气了就给了她一个嘴巴。结果她果然不哭了,只瞪着那双瞎眼问我们说,为什么冰族人和空桑人就不能不互相伤害。于是我们就笑着回答她:沙盗队伍里早就是冰族人和空桑人为伍,若是她不瞎,就能看见我们兄弟二人就是一个冰族一个空桑,现在不仅不互相伤害,还一起享受……她听了就开始笑,醒过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糊涂东西!”“神眼魔刀”一脚一个将两名手下踢倒在地,怒喝道,“敢动骏鹏将军的女人,我杀了你们!”
“大当家手下留情。”骏鹏自然明白“神眼魔刀”无非给自己一个面子,并不是真想杀了二人,当即求了个顺水人情,“不知者不为罪,就饶了他们吧。”
“还不多谢骏鹏将军!”“神眼魔刀”喝了一声,转向骏鹏赔笑道,“既是我手下之过,将军要怎么赔罪只管开口。”
“我把人带回去就好了,其他的大当家不用放在心上。”骏鹏大方地说完,走进屋里,不顾水华的尖叫挣扎,点上她的昏睡穴,将她抱了起来。他向沙盗头子说了声告辞,带着从人们便走了出去。
没有人招呼季宁。他静静地跪在地上探出手去,忍着心底撕裂般的痛,握住土炕上残留的一片水华的衣襟,忽然一眼看见了墙边两个模糊的字——
“哥哥”。
那些字迹有些凌乱,一看就知道是用手指甲一遍一遍地在墙上刻画出来,刻痕里还带着暗褐色的血迹,哪怕不用读忆术,季宁也能感觉到水华刻画这两个字时的伤痛和绝望。
“啊……”他蓦地将自己的头撞在土炕边缘,声嘶力竭地喊出了声音。是自己害了水华,是自己害了水华!就算她平日再怎样沉静达观,她也始终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女孩!若不是自己那样执著于空桑与冰族的仇怨,若不是自己对她的爱中掺杂着自卑和抵触,水华怎么会再度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主动投进沙盗的罗网!真是讽刺啊,她最爱的情人因为两族的仇恨而撇下了她,那些侵犯她的人却偏偏是两族的同伙!她一直孜孜以求的两族和解,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人冷笑着打破,无情地践踏……她在最后清醒的时刻里不断地刻画着“哥哥”两个字,却不知是因为这两个字带给了她生存的勇气,还是带给了她阴冷无情的讽刺?
狠狠抹去眼中的泪水,季宁将头转向门外站着的人。然后他随手抄起土炕底下一把锈烂的锄头,冲着侮辱水华的两个人打了下去。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了那些人,再杀了自己。
脚下被人一绊,季宁跌倒在地上,下一刻,双臂已被沙盗们狠狠拧在身后。“又疯了一个。”有人说,“大当家,这个人怎么处置?”
“他是骏鹏带来的人,我们不方便动他。放他走。”沙盗头子不耐烦地往外走出去。
“可是他看到了我们的据点……”有人还是不放心。
“他也看到了骏鹏和我们交往的秘密,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神眼魔刀”扔下这句话走了,季宁手臂上的桎梏也松了开去。他被沙盗们从地上架起来,一路推出了凝水村的石门。
“水华……”石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季宁伏在沙砾上低低唤了一声,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甜。然后他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着远方的伊密城走去。
一直走了一夜,季宁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伊密城。他一刻也舍不得耽搁,直奔骏鹏所住的统领府邸,才发现整个伊密城还沉浸在清晨的睡眠中。
围着大门紧闭的统领府邸转了一圈,季宁又绕回大门处。等了一阵子,终于有侍从打开了门。
“我想求见骏鹏将军。”季宁低下声气对侍从道。
那个侍从看季宁的服色就知道是伊密城牢营里的流犯,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你也有资格见将军?”
季宁不愿跟他吵闹,转身走下台阶,伸手扶住门口的石狮,却又立马被那侍从拍打下去:“你那脏手,可不许乱摸!”
季宁收回手,走到墙根下站着。方才平下心气,竟然从石狮子身上读出了骏鹏回府的记忆,看来水华果然是在府邸里面了。
守门的侍卫赶了季宁几次,见他仍然逡巡不去,便也懒得再管他。直到日近正午,忽有伊密城牢营的看管小吏走到季宁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死贼囚,居然不去营中点卯,要反了你!”转身便叫人来拖季宁。
季宁紧紧抿着嘴唇不作一声,只是僵着身子抗拒,那小吏更是喝骂不绝。几个人这么一闹,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围观,统领府看门的侍卫便上来驱赶众人,一时间竟纷纷扰扰地乱成一团。
“都给我滚!”忽有人从统领府大门内出来,断然一喝,颇有气势。季宁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骏鹏,他连忙挣脱众人,狠心跪在骏鹏面前:“将军,请让我见见水华!”
“你弃她不顾,现在又有什么脸见她?”骏鹏冷笑一声,“刷”地拔出佩剑,抵在季宁的咽喉上。
“将军若能让我见她,季宁就是死也瞑目了。”季宁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双目直视着冰寒的利刃,一动不动地回答。
骏鹏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冷笑道:“好,那我就让你瞑目。”说着收剑转身朝府内走去。
季宁站起身,跟在骏鹏身后,一路穿过几道回廊,远远就听到房内水华惊恐的声音:“不要过来……哥哥,哥哥……”
季宁的身体蓦地晃了晃,这几声“哥哥”仿佛几道绳索勒上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进去吧。”骏鹏打开门,朝季宁侧了侧下巴,他的手背上露出几道血印,随即被宽大的衣袖遮没了。
“水华……”季宁艰难地走进房内,刚一开口,缩在床上角落里的水华便大声叫道:“走开,走开!哥哥呢,哥哥……”
“我就是哥哥,我来接你了……”季宁仰起头逼下自己的泪水,哽咽着慢慢握住水华挥舞的手,“是哥哥对不起你……”
“哥哥……”水华喃喃地低语着,任季宁握着她的手,慌乱的表情渐渐平复下来,只是仍然不住地颤抖,似乎怀着绝大的恐惧。季宁心中一疼,也顾不得旁人在场,伸手将水华搂在怀中,柔声道:“别怕,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哥哥都和你在一起……”
“哥哥,我要回家……”水华安静地将头靠在季宁怀中,半晌含含糊糊地道。
“好,哥哥带你回家……”季宁如同安抚婴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让水华在经历了梦魇般的挣扎狂乱后终于慢慢地熟睡过去。
温柔地将水华平放在床上,拉过被子将她盖好,季宁看着站在门口的骏鹏,恳求道:“请将军准许我陪伴水华回乡。”
“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骏鹏面无表情地回答,“等我将她治好了,自然会送回玄林大人那里。”
季宁不答话,缓缓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在床前的地板上。
“你求我也没有用。”骏鹏面带狞色地笑道,“你以为玄林大人会饶得了你么?”
季宁埋着头,仍旧不言不语,连姿势都不曾改变过。骏鹏等得不耐烦,顿足喝道:“来人,将此人给我赶出去!”
一直到有侍卫来强行将季宁拉起,季宁才猛地抬眼盯住了骏鹏。那样洞彻一切的眼神,如同幽冥之火直照到人的心里去,让骏鹏竟然心虚地一怔。尚未等他反应过来季宁变化的原因,季宁已挣脱侍卫的挟制,自行出门而去。
盯着季宁的背影,骏鹏眼中的杀气越来越盛。一个心腹侍卫知趣地凑过来小声道:“将军,这个人知道了将军和‘神眼魔刀’的来往,要不要……”说着手掌一斜做了个下切的姿势。
“我答应过玄林不干涉他,可如今已是留不得了。”骏鹏看了看水华安静熟睡的身影,想起昨夜的折腾,他的口气渐渐冷硬起来,“做得漂亮点,别落人话柄。”
“是,将军放心。”那个心腹侍卫会意地点了点头,领着几个人尾随季宁而去。
一路走出统领府,季宁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方才他临时施展读忆术,竟然从那间屋子中看到昨夜骏鹏对水华起的不轨之心!虽然在水华疯狂的反抗撕咬下未能得逞,但季宁已经不能放任水华留在统领府那个龙潭虎穴之中。可惜以当时的情势,他根本无法带着水华离开,只能暂时先回住处,想个办法偷偷潜入统领府,将水华救出来。
然而才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街之中,几个寻常打扮的大汉猛地拦住了他的去路。看着他们手中的木棍和眼中的凶光,季宁下意识地返身就跑,却被人一棍扫倒在地。
如雨的棍棒落了下来,让季宁根本无法闪避。那些凶手都训练有素,专捡他胸腹之处的致命部位下手,是以这场殴打并未持续多久就结束了,连目击的路人也不曾出现。
凶手们扬长而去,季宁伏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一般,胸腹间更是滞塞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好不容易抠着街边的墙缝坐起来,眼前便是一黑,一瞬间什么也不知道了。
以那些凶手下手之狠,根本没有给他留下活路。季宁坐在阴冷的墙脚,只觉得自己原本沉重的身体轻飘飘起来,倒和先前中了诅咒濒死时的感觉类似。只是心头那股解救水华的念头太过执著,他才支撑着不肯让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季宁,你醒醒……”有人使劲地掐着他的人中,让季宁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却看见墨长老和小萌满脸关切地望着自己,而自己仍旧靠着墙坐在原地。
“水……”两夜的缺水让季宁发不出声,好半天才死命说出这个字。
“我去借水!”小萌懂事地站起身来,跑开了。
“水华姑娘怎么样了?你怎么会晕倒在这里?”墨长老焦急地询问着,可惜季宁只能苦笑一下,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水来了。”小萌急匆匆地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凑到季宁唇边。季宁勉力抬起右手扶住碗沿,才灌下一口水,胸腹间排山倒海的闷痛就再也憋不住,一张口,大股的血就喷了出来,将那半碗水染成一碗鲜红。
“啊!”小萌手一抖,水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无措地看着季宁喷出的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裙,忽然放声大哭。
“都怪我……”又吐了几口血,季宁反倒觉得心底顺畅了一些,竟然能撑着墨长老的手站起来。他自知身体已到了极限,此刻暂时的清醒无非是回光返照,他紧紧地咬着牙关撑住最后一口气,奋力地朝驿馆方向走去。
墨长老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什么心愿未了,不敢再引他说话,只用尽全力地撑住季宁往驿馆方向赶。幸而路途并不甚远,好不容易看到驿馆的大门,小萌赶紧跑上去将虚掩的门扇推开。然而季宁虚浮的脚步却被门槛一绊,跌跪在地上,又是一口血压抑不住地喷出来,和身前石板地上那摊褐黑色的药汁混在一起,触目惊心,也让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痛苦地一颤,挣扎着亮起来。
“你要什么东西,告诉我们。”墨长老看季宁的身体再也不能挪动,便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他翕动的嘴唇,隐约听到他说:“……伙夫房……炕下……”
吩咐小萌照看季宁,墨长老冲进季宁所居的伙夫房中,伸手在炕下一阵摸索,果然摸出一个粗糙的木盒子来。他也顾不得打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季宁身边,见他果然眼睁睁地盯着那木盒子,连忙掀开了盖子。
木盒子里,有两件亮闪闪的东西,一颗光滑圆润的珠子,一枚半黑半白的星星。
颤抖着伸出染血的手,季宁抓住那颗珠子,使劲往嘴里塞去。他努力地吞咽着那颗珠子,伸手捂住嘴压制住自己的呕吐感,几次直起脖子,才终于把那颗珠子吞了下去。
“等我……复活……”季宁忍住珠子劈开食道直钻心脏的痛楚,向着目瞪口呆的墨长老和小萌吐出这几个字来,终于力竭地倒在地上,断绝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