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旅人之墓
灵魂似乎被不死珠发出的光线切割粉碎,化作点点滴滴的雨露,滋润着千疮百孔的身体,让受到损害的部分慢慢愈合。季宁虽然沉浸在黑暗中,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身体内部发生的一切。
睁开眼睛的时候,季宁发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伙夫房的炕上,小萌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他一时有些恍惚,挣扎着坐起来,胸腹间仍是作痛,却渐渐有缓解的趋势。
“呀,你活了?”小萌听见响动,睡意朦胧地抬起小脑袋,眼神却蓦地亮起来。她跑到季宁身边,好奇地摸了摸他,确认原本冰冷僵硬的躯体重新温暖柔软起来,半晌才吐了吐舌头:“好厉害。幸亏爷爷没让牢营里的人把你埋了。”
“牢营里的人知道了?”季宁一惊。
“是啊,你刚死不久,他们就来了,就像算好了一样。”小萌似乎还有些后怕,“他们翻弄了你一阵子,才确认你死了,打算拖去埋掉。爷爷只好请他们去喝酒,说把你的尸体留给我们去喂神鹰,他们才走了。”
看来果然是骏鹏要致自己于死地。季宁黯然地看着窗外惨淡的日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夜晚又要到来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爷爷。”小萌说着,跑了出去。
季宁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腿脚,走出伙夫房,正看见院子角落里黄澄澄的蜜瓜。在空寂之山泉水的浇灌下,不过十来天,那些蜜瓜种子就发芽抽藤,开花结果,如今就连熟透的瓜儿都因为无人采摘而快要烂掉了——不过十来天,他自己就如同这些蜜瓜一样,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水华清脆的声音,熟悉得犹如在耳畔:“我在想,如果用这泉水浇灌摩天草,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呢。不知会不会真的让摩天草长到云端里面去,我们就可以顺着摩天草上天啦。”水华,季宁心头默念了一声,稳住自己的步子——我原本以为真的可以带给你光明的天堂,却没有料到,让你陷入了黑暗的地狱。我造的孽,只能我来赎。
推开厢房的门,季宁走进了水华的房间。水华没有多少饰物,梳妆台上只放着一把木梳子,齿缝里缠着一根黑而长的发丝。季宁轻轻地拈起那根长发,按在胸口,试图平复心底的绞痛。
取出水华平日放在柜子里的一袋摩天草种子,季宁走到院子正中的水井边,转动辘轳,从井水里提出一只水囊来。为了保持空寂之山泉水的新鲜不腐,季宁平时都是把这袋珍贵的泉水浸在井水之中。水华洗眼所费不多,此刻水囊里还有大半袋泉水。
正收拾间,墨长老已和小萌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季宁,墨长老叹息了一声:“我已经确认,牢营那边已经将你作为急病死者往刑部呈报了。看来那些害你的,果然是官府的人。”
“水华还在骏鹏的手上,我要去把她救出来。”季宁看了看天色,面上浮起坚毅的神色,“今夜就去。”
“你怎么救?”墨长老看着季宁瘦削的身体,疑惑地问,“要我们帮忙吗?”
“我不能让你们也去官府涉险。”季宁看着善良的老人,摇了摇头,“不过,如果长老能为我们准备一些干粮饮水,季宁感激不尽。”
心急如焚地熬到三更,季宁走出了驿馆大门。此刻整个伊密城都已熟睡,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季宁快步穿越并不大的伊密城,很快走到了统领府的外墙边。
解开褡裢,季宁将满满一兜的摩天草种子洒在墙根下的泥土里,然后拔出水囊的塞子,将囊中空寂之山泉水全部浇灌在那些枣子大小的神奇种子上。
顷刻之间,摩天草种子们纷纷绽裂开来,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听在季宁耳中分外清晰。他定定地注视着那些平日只需一点点水就可以迅速生长的摩天草,无法确定在这么多带着魔力的泉水浇灌下,它们能够产生怎样的奇迹。
绿色的藤蔓迅速从吸饱了水的种子中抽发而出,如同扭动的青蛇,一寸寸地向着天空伸展而出,而巨大的根系也在泥土中不断向下延伸,贪婪地不放过任何一滴渗透在土壤罅隙中的水分。季宁耐心地等待着,看着一束束藤蔓互相交缠攀援,搭上统领府的墙头,向着府内无声无息地扩展。这些原本就生命力惊人的摩天草,此刻仿佛失却了创造神造物的初衷,脱离了植物正常的轨迹,疯狂地生长着,抛开一切,只是一味地变得更粗,变得更长。
眼看着那些原本细嫩可食的藤蔓越来越粗大柔韧,结实得如同山民攀援的绳索,季宁抓住这些藤蔓小心地爬了上去。当他成功地坐在统领府的墙头时,他耐心地把几根不听话的藤蔓拧过来,缠在墙头的树枝上,迫使它们扭过身子,将仍旧不断新生的枝叶覆盖在统领府内。
顺着一根摩天草滑落在墙内,季宁凭着记忆往昨日水华所在的房间走去。他怀中的手帕上撒着迷药,手中攥着短刀,这些就是他惟一可以倚仗的武器。虽然迷药效果不知如何,刀法也乏善可陈,但季宁真正凭借的已经不是武器,而是罔顾生死的勇气。幸亏伊密城一向民风淳朴,几乎夜不闭户,统领又素有威严,是以府中反倒不像其他地方的大户人家有巡夜的家丁,就算门房处有值夜的家人,也早已昏昏欲睡,让季宁暗称侥幸。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歌声,让季宁心头一惊,隐身在花丛之中。等了半晌,不见任何动静,他才偷偷地转出来。走得近了,季宁分辨出那歌声竟然以前听过: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这歌声低而含混,带着怯怯的哽咽,却让季宁浑身一震,几乎要飞奔而去——他没有听错,这是水华在唱歌!夜阑人静,她为何还不能安睡,究竟还有什么苦痛在折磨着她?
猛地看到水华房门上垂挂的铜锁,季宁心头大痛,骏鹏此举,真的是把水华当作一个疯傻的禁脔来对待么?他徒劳地看着那结实的铜锁,无奈去推窗户,却发现被人从里面用木销插住。
掏出短刀从窗缝里插进去,季宁想要将木销割断,却探不到位置。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从他额头滚落,砸在窗台上似乎都能听见“夺夺”的声音,可是他仍旧无法打开那扇看似脆弱的木窗,只怕响动大一点,会惊醒府内之人。
身后有什么东西蓦地触碰到他,把季宁惊得几乎跳起来,蓦然挥刀转身,却发现是一条摩天草的藤蔓蜿蜒而来。看着这些游蛇般在府内蔓延的植物,季宁心念一动,抓住一条新发的细小分枝塞进了窗缝中。
仿佛是被夹住了尾巴的小动物,那条生长受限的藤蔓不断簌簌抖动,挣扎着长大,竟然将木制的窗扇顶得吱吱作响,窗缝也被撑得越来越大。就在摩天草快要把两扇窗页生生顶脱的前夕,季宁从窗缝里伸手进去,拔开了插销。
“啊……”窗户忽然打开,屋中的人惊骇地低呼了一声,越发地瑟缩到床角去。
“是我,哥哥。”季宁生怕水华叫出来惊动他人,赶紧跳过窗户,无奈地寻思用带了迷药的手帕捂住水华的嘴。
然而他的声音就是最好的镇静药物,水华果然不再出声,只是当季宁伸手抱她的时候,怯生生地重复了一句:“哥哥?……”仿佛想要再次确认来人的身份,却歪着头满脸迷惑,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听“哥哥”的话。
“是我,我接你回家。”季宁忍着心里的痛,伸手把水华凌乱的衣衫整理好,抱着她从窗户里翻了出去。回头一看,方才那株藤蔓已然侵入了整个房间。“不要出声。”季宁轻轻掩住了水华即将张开的嘴唇,见她果然乖乖地不发一声,庆幸她看不到无数藤蔓在月光下侵袭宅院的诡异景象。
用腰带将水华紧紧缚在背上,季宁手脚并用抓住摩天草爬出了统领府。当他喘着气爬到墙头时,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时此刻,整个统领府已经完全淹没在摩天草的海洋里,柱子上攀援的,房顶上盘结的,地面上匍匐的,都是那些无声无息的绿色植物。它们交缠成网,遮蔽了整个统领府的光线,让那些熟睡的人们即使天光大亮也依然以为是暗夜。
空寂之山的泉水,虽然不能治疗水华的眼睛,却能够阻挡骏鹏追赶的脚步,已然不辜负自己的冒险旅程。季宁想到这里,轻轻拍了拍紧紧搂住自己脖子的水华,顺着藤蔓溜下了围墙。
回到驿馆时,墨长老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旅途的一应用品,分别由两匹马驮着。季宁认出一匹马是驿馆的所有物,另一匹却是墨长老自己家里的财产,不由一惊。西荒民生艰难,先前他请求墨长老准备干粮饮水已是汗颜无地,又怎能带走他们家里如此珍贵的财产?
察觉到季宁的为难,墨长老看了看缩在一旁的水华,勉强笑了笑:“这个人情可不是送给你的。玄林大人是朝中第一的好官,冲着他的面子,我们还有什么送不起的?”
季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施了一礼。
扶着水华上了一匹马,季宁坐在她身后控住缰绳,牵着另一匹马出城而去。那些曾经彷徨过曾经震惊过曾经伤痛过的记忆,如果能这样一路抛洒而去,该有多好啊。
季宁一路向西,越过大片的蜜瓜田,渐渐看到了遮蔽沙漠的红柳林,空气也越发干燥起来。他不敢选择东南方的官道,生怕骏鹏发现之后通知沿路的官府阻截,在那些术士的追缉术面前,自己必将如同白纸上的墨点那样一览无遗。万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逃进空桑势力无法涉及的区域,冒险穿越空寂之山脚下的沙漠,取道狷之原到达棋盘海边,搭乘在那里打尖修整的商船回归东南部的港口,这也是数千年前,被空桑人驱赶的冰族走过的路线。
幸而他以前为了寻访“旅人之墓”的秘密,多次出入这片沙漠,此刻倒也不惧,认准了方向就心无旁骛地走下去。水华坐在他身前,不言也不动,甚至连干渴疲倦时也不会出声。季宁只得算准了时间停下来,拔开水囊的塞子让她喝水和进食,活动因为骑马而变得僵硬的腿脚,反倒是他自己,饮水和食用都比她少得多。
反正自己是不会死的,能在沙漠里多节约一些食水总是好事。季宁打着这个主意,强忍着干渴饥饿,操纵着马匹往前方走。
然而“不死珠”终究不是“不饿珠”,长时间下来,季宁只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几乎要掉下马去。无奈之下,他只好放弃了先前节食的打算,维持住基本的体力。算一算,干粮或许还够,就怕饮水支撑不到棋盘海岸,不过想到走出沙漠后,狷之原上也有水源补充,或许还能碰到魔鬼湖,季宁的心情又乐观了一些。
晚上的时候他们裹着毛毯在沙地上睡觉,可惜四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办法点起火堆来。刚躺下去的时候沙地还带着白天太阳的温度,暖暖的让他们把手脚都摊在毛毯外,然而越睡越是发冷,无云的天空保留不住一点热度,让人冻醒过来,远处空寂之山上幽魂的号哭也越发清晰。
实在冷得睡不着,又担心水华会被空寂之山的响动吓倒,季宁轻轻地叫了一声:“水华?”
没有回答。自从离开统领府,水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季宁怎样与她交谈,她都是低垂着眼睛,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季宁坐起来,借着星光想看看水华是否睡得安稳,却发现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不住地颤抖。
伸手摸了摸水华的脸颊,微微发烫,让季宁有些担心,正打算把自己的毛毯也盖到她身上,水华却蓦地张口咬住了季宁的手指。
“水华,松开,是哥哥呀。”季宁不敢用力,只得耐心地安抚着她。然而水华却越咬越紧,竟然将季宁的手指咬出血来,季宁无奈之下,用空余的一只手揽过她的头颈,将她的上半身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别怕,别怕,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他轻轻地拍着她,如同安抚小小的婴儿,感觉得到双方原本冰凉的身体在相拥之后渐渐温暖。终于,水华从梦魇中苏醒,松开了口,蓦地哭了起来。
她哭得那么淋漓尽致,仿佛要把多日来的痛苦全部宣泄而出,泪水湿透了季宁胸前的衣服,冰凉凉的一片。季宁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泪水却顺着下颏无声地滴落在她的头发里,此时此刻,若是水华能恢复神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水华哭得累了,就在他怀中慢慢睡去。季宁搂着她躺好,将两条毛毯拉过来裹住两个人,方觉得暖和得可以睡去。在这个昼夜温差极大的沙漠里,只有这样的互相依偎,他们才能够安稳地入睡。
尽管季宁不断梦见水华一夜之间能够恢复原样,水华第二天仍旧低垂着眼睛不言不语,顺从地坐在马鞍上,向着西方前进。然而季宁毕竟是看到了几分希望,锲而不舍地和她说话,不顾疲倦地指点着四周的景色,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有过前往空寂之山的经验,季宁知道靠近山脚的沙地会炙热得如同炭盆,因此有意远远绕道而行,然而沙地的温度仍旧渐渐高了起来,烫得马匹不肯落脚前进。季宁只好撕开一床毛毯,想要包住两匹马儿的四蹄,折腾许久,才终于完成。
两匹马也要吃食喝水,加上白日的高温,对饮水的消耗急剧增加,看着又一个干瘪的水囊,季宁心里开始犯愁——再这样下去,恐怕到不了狷之原饮水就会耗尽,偏偏心中企盼了千万遍的魔鬼湖依然踪影全无。
然而他又不敢丢弃马匹,否则他们两人更是无法走出这个沙漠。为了省下有限的储水给水华和自己,季宁狠下心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在摩天草种子上,催生出绿色的带着水分的茎叶,供给马匹食用。少量的失血并不会影响身体机能,又节约了马匹的饮水,季宁不禁为这个办法沾沾自喜。
进入沙漠的第六天下午,季宁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发现了一块黑色石头。
一人多高的黑色石头,如同一个孤零零的人独自立在沙漠里,却让季宁心中不安。他一口气催马跑上前面的沙丘,往下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沙丘下方的广阔沙地里,密密麻麻地树立着无数这样的黑色岩石,或者确切说,黑色的人形石柱。它们一路延伸着向西方分布,乍一看就如同成群结队向着西方赶路的流民。这些黑石和季宁在空寂之山脚下所见极为相似,既然那些黑石是消灭于空寂之山的魂灵所化,那么这里的黑石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他们就是昔日被空桑人驱赶出云荒大陆的冰族旅人?
两匹马似乎也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坏了,嘶叫着不肯前行,逼得季宁抡起鞭子狠狠抽了两下,它们才迟疑着走下沙丘。
天色越来越暗了,看来今晚不得不在这片石头森林中歇息。季宁驱赶着马匹走入石林,两匹马的惊恐却有增无减,不断仰起脖子嘶叫,马蹄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季宁不断挥鞭抽打着座下的马匹,好歹可以控制它克服恐惧往里前进,后面一匹靠缰绳拴在一起驮运物品补给的马儿却惊骇得不停地发抖,眼看自己要被拉进黑色石林之中,死命地甩着马头,竟然在锋锐的黑石边缘上磨断了缰绳,返身就跑!
季宁大吃一惊,连忙转过坐骑去追,驮了两个人的马儿却最终追不上负重轻捷的同伴,眼看着那匹马驮着食物饮水消失在浩瀚沙漠之中。
翻身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季宁仰面躺在沙地上,欲哭无泪。当初为了节省马力,他总是让两匹马轮流托运人和补给,却料不到那匹马会受惊逃走。此时他们两人一马只剩下自己腰间的半囊水,可不是要生生渴死饿死在这沙漠之中?
水华默默地坐在马背上,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她秀美的身影映照在晚霞中,衬着大漠黄沙,美丽得炫目。季宁稳定下自己几欲发狂的心绪,爬起身,将她从马背上搀了下来。
“今天不走了,我们就睡在这里。”季宁对水华说着,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沙地上,扶着水华躺下。看方才马儿如此惊恐,那黑石林中或许真有什么古怪,还是不要贸然露宿其中的好。至于明天怎么办,他却不敢再想。
内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季宁强迫自己入睡以保持体力。没有了借以裹身的毛毯,他只能紧紧地抱住水华蜷缩在惟一的马儿身边,才能保证两个人不会在深夜的寒冷里冻死。
夜里不断地醒来又不断地睡去,季宁知道自己若是心神大乱,他们势必要葬身在茫茫沙海里,因此竭力保持着一个读忆师该有的空明,不让那些惊慌和无助蔓延全身。快到黎明的时候,他被冻得醒了过来,一伸手,却发现怀中的水华没有了踪影。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季宁腾地坐起,睡意全无。仔细观察着沙地上的脚印,季宁沿着水华留下的轨迹一路寻去,入眼的便是那片诡异的黑色石林。
毫不犹豫地,季宁走入了黑石群中,口中呼叫着水华的名字。此刻的沙漠中,万籁俱寂,那些黑色的岩石犹如一个个身穿黑衣的死神,半融在不透光的暮气中。仿佛有无声的哭泣呻吟从它们内部发出,让人的耳朵虽然听不到半点声响,内心中却被那种绝望悲愤的情绪浸透得再无亮色。
越往黑石林深处走,季宁内心的恐惧就越大。将明未明的黑暗中,他仿佛感觉身周的黑石内部有不安的情绪在涌动,不由忍不住回头看去。这一看之下,几乎将他吓得坐倒在地——那些一座座沉默伫立的长条形黑石,分明是一个个雕琢粗陋的人像,而他们的面容,一律朝着西方大海的方向!
这些死在流放的冰族人,竟然至死都望着他们的族人前往的方向,却没有一个人,回头眷顾身后那片永远失去的土地……这样的决绝,虽然经历了数千年,仍然让身为空桑人的季宁感到震撼。想起数千年前冰族被集体驱赶出云荒大陆的那一幕,寥寥数语的记载下掩埋了多少惨绝人寰的血与泪!
突然之间,天地陷入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连星光都再也寻不到踪影,无声的呐喊却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涌来,一枚枚石芽从黑石身上萌发而出,越来越长,仿佛手臂一样舒展开来!季宁正惊骇间,一枚石芽已从他身边的黑石无声无息地长出,在碰触到他身体的一刻“啪”地绽裂,如同一朵花儿倏地绽放,可在季宁眼中更像一只骤然张开的利爪!
倒吸一口冷气,季宁猛地跳起,避开四周“噼啪”绽响的石花。下一刻,他大步朝着黑石林深处跑去,口中大声喊道:“水华,水华,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啊!”此时此刻诡异的景象,让他惊怕之余更是担心得几乎要疯掉!
鱼肚一般的白从他身后缓缓染出,仿佛一滴奶滴入浓黑的墨汁中,深黑色的暮气渐渐从他面前消散。季宁蓦地停住了脚步。
水华靠坐在一块黑岩下,一枚石芽从她身后伸出,蓦地张开,露出黑色花瓣里纯白的花蜜。季宁正要出声提醒,水华却伸手轻轻地将那看似坚硬的石芽摘下,就如同摘下一朵莲花那般自然。她的手指温柔地描摹着石花的形状,脸上渐渐浮现出浅浅的笑容,口中又开始唱起那首古老的歌: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漂流在这无际的海上,
只有风儿伴随在我的身旁。
……”
她低声地唱着,黑石中涌动的不安气息莫名地平息下去。仿佛听懂了她忧郁的歌声,连那些石花也轻轻摇摆起来,凝结出一滴滴的露水。乌黑的岩石,晶莹的石花,素衣的少女,搭配在一起竟有一种神圣的美丽,让季宁一时彷徨着没有上前。原来水华从木梳里面学会的这首歌,果然是冰族久远的民谣,那么那个在高墙内哭泣的歌者,便多半是水华的冰族母亲了。这种独在天地大海间无依无靠的感觉,也只有流浪了几千年的冰族人才能唱得出来。
低下头仿佛嗅了嗅了石花的味道,水华忽然举起那朵石花,如执酒樽一般将里面的“花蜜”都灌入了口中!季宁情急之下,跑上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石花,担心地查看石花中的东西,却发现那些白色的竟然是如同奶酪一般芳香的石乳。他试着蘸了一点放入口中,甘美异常,就仿佛是上古传说中神人所饮的琼浆玉髓。
水华被他夺去了手中石花,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站起来往前走。季宁正要追上去,水华却又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座伫立在这群人形岩石中的黑色石碑,却也不比周围的黑石高出多少。看得出来,这座方形尖顶的石碑正是用数百块打制的黑岩堆砌而出,四周皆有九级台阶,让人可以走上碑座。碑身四周刻着无数姿态各异的凤鸟,朝西的正面碑身上那只凤鸟尤其巨大,双翅上托着一块圆形的石轮,上面似乎刻有字迹。
好奇心克服了恐惧,季宁走上台阶,细细地辨认石轮上的字迹,勉强可以认出那些古老的文字。字迹完全围绕着圆形的石轮刻画,组合起来就是一句话:“苦难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另外还有一些奇怪的文字刻画在石轮正中,却并非季宁所能识得。
看完了,季宁沿着石碑四周转了转,没有发现其他异常的东西。想起踩在碑座上终究不妥,他走下台阶,将手指放在基座的黑色岩石上,想要读出它们的记忆。然而那些记忆却始终飘忽不定,让他抓住的只是一团一团的忧伤情绪,仿佛一群飞鸟敏捷地逃开人们张开的罗网。
有些放弃地睁开眼睛,季宁忽然发现水华也走到了碑座上,停留在那枚巨大的石轮前。她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握住石轮的两侧,奋力一转!然后她不顾簌簌抖落的沙尘,转过身,微微阖着双目,长发在清晨的风中翻飞,映出远处空寂之山的淡淡影子。而那枚石轮被她旋转之后,上面所刻的句子便赫然变成:“仇恨永不停止,苦难永不消失”。
季宁惊呆了。
他记了起来——多年前自己乘船前往伽蓝帝都,在镜湖天空的蜃景中看到的,不正是眼前的景象么?可笑他以为远在天涯的女神,竟日日陪伴在他的身边,而他却模糊了她的面容,只剩下那种超然却又孤独的感觉。若没有她,他或许仍旧不敢正视被自己封印的记忆;若没有她,他必定还纠缠在对冰族的刻骨仇恨之中,甚至扭曲了自己的理智和良知……仇恨和苦难,就仿佛孪生的兄弟,然而一般人只看到苦难引起的仇恨,却没有想过仇恨又将制造出新的苦难。“苦难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仇恨永不停止,苦难永不消失”,水华虽然只是调转了两句话的位置,所表达的意思已是截然相反。一个是把外因当作一切怨天尤人,一切肆无忌惮,一切丧心病狂的理由;一个却是发自内心的自省,是惟一可以平复,可以挽救,可以幸福的途径。如果他早一点明白这些,或许他已经和水华美满地生活在一起,而不会落到今天的痛苦深渊中。
神啊,如果你能告诉我救赎的方法,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季宁跪了下去,双手撑住沙地,用最为虔诚的心思向上苍祷告着。
忽然之间,季宁只觉得手下的那些沙砾都活了起来,仿佛是一个个久别的朋友,随着他的心意展现出那六千多年前的记忆。不过一刹那,季宁就已经读出了这里一切的由来——
星尊帝灭亡第二冰帝国后,杀死了几乎所有的冰国皇族,将剩余的冰族人驱逐出云荒大陆,赶向四周的大海。这一群从战争中死里逃生的冰族人,在空桑人的逼迫下,不得不扶老携幼,走进这片几乎与死亡同义的沙海。而在前方等着他们的,还有猛兽横行的狷之原,就算到达棋盘海边,简陋的木舟也不知会让多少人葬身大海,最后能挣扎到荒岛上的幸存者,或许不过百之一二。
就在这片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中,无数被剥夺了一切财产的冰族人倒毙在酷热的沙漠中,尸体铺满了族人们走过的道路,绝望的空气甚至让不少人发了疯。就在这个时候,第二冰帝国皇族中最后一个幸存的公主站了出来,冒着反噬的危险教会了所有的人原本秘而不宣的咒语。只要临死时念颂这个咒语,他们的身躯就会化为黑色岩石,黑石上开出的石花可以帮助他们达成某种心愿,而一旦破解咒语的条件成熟,他们就会复活。
公主把咒语用冰族的密语刻在一块圆形的石轮正中,又围绕石轮四周刻下了那句可以循环诵读的空桑文,然后就死去了。而冰族号称凤鸟后裔、绵延千年的皇族血统,也就此灭绝,只留下昔日冰帝国的贵族世家,以“十巫”的名义将冰族政权维持下去。公主死去的地方,就有了这座方尖碑,被后人称作“旅人之墓”。无数的冰族人念着她传播的咒语死去,形成了这片数千年不倒的黑石林,每到夜里就开出石花,花心中是可供食用的琼浆。
千年岁月中,那些在荒凉的海岛上无法生存的冰族人冒着死亡的风险,偷偷地从这条秘密路线获得补给,沿着沙漠前进。他们有的在尚未走到黑石林时便倒毙半途,有的则被盘旋的鸟灵拆食入腹,有的在伊密城外被空桑的驻军抓住杀害,但始终有不少人重新进入云荒大陆内部,为了活命忍受着被歧视被驱赶被役使的悲惨生活。空桑王朝屡次兴起迫害驱逐甚至屠杀冰族人的风浪,都无法阻止那些坚韧的冰族人锲而不舍地回到云荒大陆谋生,或者说,冰族人从未放弃过重返云荒大陆的梦想。于是“旅人之墓”就不仅是远古惨剧的纪念碑,也成了冰族人漂泊生活的中转站,他们饮食着祖先用精魂凝结而成的琼浆,为了实现他们自由生活的信念永不言败。
季宁睁开了眼睛。这片浮沙,这座方尖碑上承载了太多的记忆,然而他却仍旧有些疑惑。如果这就是“旅人之墓”的全部秘密,那么当年好友霭亭为何会遭到冰族人如蛆附骨的追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隐藏在这片沙漠之下,却是那些浮在表面的沙砾无法得知的?
与水华一起饮着石花中奶酪一般的琼浆,季宁感觉力气在一点点恢复,心情也豁然达观。方才读忆的感觉,是以前灵力最盛时也无法达到的空灵澄澈,仿佛那些没有生命的浮沙和石块都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抛开杂乱的场景将自己探索的一幕直接呈现在眼前,而不再如以往在浩瀚的记忆中大海捞针。难道是因为自己心中再没有了偏执,便最终登上了读忆术的最高境界么?这种与万物自由交流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说的美好!想到这里,微笑不经意地呈现在季宁的脸上,却发现一旁的水华只是默默地将手放在一块黑石上,脸上并没有表情。
或许,这个咒语也能让水华清醒过来?季宁心头一动,正要走到水华身边,却忽然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仿佛一扇巨大的石门被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