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狼群 第二章 《道根》,第一部
1
第二天一早,罗兰和埃蒂进入我们的安详女神堂时,东北方的地平线上才刚刚露出黎明的微光。他们走在教堂中间的过道,埃蒂用一盏油灯照明,他双唇紧咬。他们来找的东西正在嗡嗡叫,是一种昏昏沉沉的嗡嗡声,但他还是一样讨厌那个声音。教堂本身也很阴森恐怖。空荡荡的,看上去有点太大了。埃蒂满心以为会看到幽灵的身影(也可能是孤魂野鬼的伙伴)坐在长椅上,用其他世界的不满神情看着他们。
可是嗡嗡声更糟。
他们走到前面时,罗兰打开他的手提包,拿出保龄球袋,袋子直到昨天为止一直放在杰克的背包里。枪侠把它举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俩能看到一边印的字:中世界保龄球馆,一击即中。
“从现在开始一个字也别说,直到我告诉你可以的时候为止,”罗兰说,“明白吗?”
“明白。”
罗兰把拇指压在两块地板之间的凹槽里,传道士那凹室的隐秘洞穴弹开了。他把顶盖拿开。埃蒂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些家伙在伦敦闪电战期间清除定时炸弹——它也叫未爆炸的炸弹——此刻罗兰的举动让他想起那部电影的生动场景。为什么不呢?如果他们所说的这个隐秘之处藏的东西没错——而且埃蒂相信没错——那么它就是一颗未爆炸的炸弹。
罗兰把白色的亚麻法衣向后折起,露出盒子。嗡嗡声增大了。埃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感到浑身的皮肤都变得冰凉。近处,一个邪恶到几乎无法想象的怪物半睁着一只朦胧的睡眼。
嗡嗡声降回它先前昏昏沉沉的音调,埃蒂这才松口气。
罗兰把保龄球袋递给埃蒂,示意他让口开着。因为有所顾虑(他有点想在罗兰耳边低语说他们应该放弃),埃蒂按罗兰吩咐的那样闭口不言。罗兰把盒子拿出来,嗡嗡声立刻又增大了。在油灯尽管有限却十分明亮的闪光中,埃蒂能看到枪侠眉头的汗水。他也能感到自己眉头上的。如果黑十三醒来并把他们扔进某个黑暗地域的边缘……
我不要去。我会奋力抵抗,留在苏珊娜身边。
他当然会。不过当罗兰把那个精心雕琢的鬼木盒放进他们在空地上发现的古怪金属袋时,他仍然感到如释重负。嗡嗡声没有完全消失,但是减弱成一种几乎听不见的低沉的声音。当罗兰轻拉袋子上面的拉绳把袋口系紧时,低沉的声音变成一种遥远的沙沙声,就好像贝壳里的声音。
埃蒂在身前画了个十字。罗兰淡淡地笑着,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到了教堂外,东北方的地平线已经明显大亮——毕竟看上去还有真正的白昼。
“罗兰。”
枪侠冲他转过身,皱起眉头。他的左手紧抓住袋口;他显然不放心让袋子上的拉绳承受盒子的重量,虽然绳子看上去很结实。
“如果我们发现袋子的时候是在隔界,我们怎么能捡到它呢?”
罗兰思忖着。然后说:“也许袋子也在隔界。”
“现在还在?”
罗兰点点头。“嗯,我是那么觉得。现在还在。”
“噢。”埃蒂想了想,“真诡异。”
“重返纽约的主意改了,埃蒂?”
埃蒂摇头。尽管如此,他还是吓坏了。也许自站在贵族车厢的过道上猜布莱因的谜语以来,他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2
他们沿着通向门道洞穴(地面的,韩契克曾说过,它的确一度是,而且仍然是)的小道走到一半时,已经是十点钟了,而且异常温暖。埃蒂停下来,用他的大手帕擦擦后颈,朝外面北边蜿蜒的山谷望去。他能看见到处都有黑色的洞穴,并问罗兰那些是不是石榴石矿。枪侠告诉他是的。
“哪一个是你想给孩子们用的?我们从这里能看到吗?”
“的确可以。”罗兰拔出他带的惟一手枪指了指。“看那边。”
埃蒂往那边看,发现一个深沟,呈交错的双S形。里面一直到顶部都充满了浅浅的影子;他猜想晌午过后大约只要半小时左右,阳光就能到达底部。再北边,一块巨大的岩石立面看上去就是尽头。他猜矿藏的入口在那里,不过太黑了看不出。在东南方,山谷有条泥土小径弯弯曲曲通向东大道。东大道再往外是些田地,沿着斜坡下去直至消失,但仍是绿油油的稻米地。稻米地再向外是条河流。
“让我想起你给我们讲的故事,”埃蒂说,“爱波特大峡谷。”
“确实像。”
“只是没有无阻隔界进行秘密活动。”
“没有,”罗兰同意,“没有无阻隔界。”
“告诉我真相:你真的准备把村里的孩子们塞在没有出路的山谷尽头的某个矿里吗?”
“不是。”
“村民们以为你……我们想要那么做。连抛盘子的女士们也那么认为。”
“我知道他们那么想,”罗兰说,“我要他们那么想。”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狼群抓孩子的方法没什么玄乎的。听了祖父扎佛兹的故事以后,我还认为狼群也没什么神奇的。没有,这个特别的玉米囤里有老鼠。有人向雷劈的统治者告密。”
“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你的意思是。每隔二十三或二十四年。”
“对。”
“谁会那么做?”埃蒂问,“谁能那么做?”
“我不确定,不过有点想法。”
“图克?比如说代代相传,从父亲到儿子?”
“如果你休息好了,埃蒂,我想我们最好继续前行。”
“欧沃霍瑟?也许是特勒佛德,那个看上去像电视里的牛仔的家伙?”
罗兰一声不响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的新短靴踩在碎石子和岩石粒上嘎吱作响。他左手紧紧抓住的粉红色袋子前后摇摆。里面的东西仍在嘀咕着它讨厌的秘密。
“总是那么沉得住气,有你的。”埃蒂说,并跟随着他。
3
从洞穴深处传来的第一个声音是了不起的圣人和伟大的吸毒者。
“噢,看看那个小娘娘腔!”亨利抱怨。在埃蒂听来,他就像《圣诞颂歌》里吝啬鬼埃比尼泽死去的搭档,既可笑又可怕。“那个小娘娘腔以为他要回纽约吗?如果你要试试,你会到远得多的地方去,老弟。最好待在现在的地方……刻刻你的小木雕……做个乖乖的小同性恋……”死去的兄弟笑了,活着的吓得发抖。
“埃蒂?”罗兰问。
“听你兄弟的,埃蒂!”他妈妈的叫声从洞穴黑暗倾斜的入口处传来。岩石地板上散布的小块骨头闪闪发光。“他为你而放弃了生命,他的全部生命,你至少应该听他的!”
“埃蒂,你没事吧?”
此刻传来萨巴·德拉布尼克的声音,他在埃蒂的圈子里被称为“疯狂的匈牙利人”。萨巴让埃蒂给他一根烟,否则他就把埃蒂该死的裤子拉掉。埃蒂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些吓人但又迷人的含混话语中扯开。
“嗯,”他说,“我想是的。”
“那些声音来自你自己的大脑。洞穴不知怎么发现并扩大了它们,把它们传送出去。有点让人不安,我明白,不过毫无意义。”
“你为什么让他们杀死我,兄弟?”亨利啜泣着,“我一直以为你会来,可你最终也没来!”
“毫无意义,”埃蒂说,“好吧,知道了。我们现在做什么?”
“根据我听过的关于这个地方的两个故事——卡拉汉讲的和韩契克讲的——我打开盒子,门就会打开。”
埃蒂紧张地笑了。“我甚至不想让你把盒子从袋子里拿出来,很没出息对吗?”
“如果你改变主意……”
埃蒂摇头。“不,我想干完它。”他突然一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担心我出风头,对吗?找到那个人,然后占尽风头?”
从洞穴深处,亨利惊叫着:“是白粉,兄弟!那些黑人们卖的货色最好!”
“一点儿也不,”罗兰说:“我担心的事情确实很多,可是你回自己的老家却不包括在内。”
“那好。”埃蒂朝洞穴深处走了走,看着那扇独自站立的门。除了前面的象形文字和水晶门把手上雕刻的玫瑰,这扇门看上去和海滩上的那些一模一样。“如果你转圈——?”
“如果你转圈的话,门就会消失,”罗兰说,“会有相当长的急下降……一路降到那儿,据我所知。我会小心,如果我是你的话。”
“提醒得好,速降埃蒂说谢啦。”他试了试水晶门把手,发现怎么都拧不动。他也预料到了。他退回来。
罗兰说:“你得想着纽约,尤其是第二大道,我认为。还有时间。一九七七年。”
“你怎么能想一个年份呢?”
罗兰讲话时,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想着你和杰克跟踪他先前的自我那天的情景,我猜想。”
埃蒂开口想说不是那天,那天太早了,不过又闭上嘴巴。如果他们掌握的规则正确,他不用回到那天,不用到隔界,也不用亲身回去。如果他们是对的,那边的时间和这里的时间会有某种联系,只是走得更快些。如果他们掌握的规则正确……如果真的有规则……
嗯,你过去看看不就行了?
“埃蒂?你想让我试试给你催眠吗?”罗兰从他的枪带里拿了一个弹壳。“它能让你把过去看得更清楚。”
“不。我觉得最好还是保持头脑清醒,立即行动。”
埃蒂好几次把手伸开又握住,同时做深呼吸。他的心跳并不是特别剧烈——在减慢,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但是每一次似乎都让整个身体颤抖。上帝啊,如果你能设置一些控制,就像皮博迪教授的时光倒流机或者那部关于摩洛克们的电影那样就好了。
“嘿,我看上去还行吗?”他问罗兰,“我是说,如果我在正午到达第二大道,我会吸引多少注意力?”
“如果你在人前出现,”罗兰说,“也许会相当多。我建议你别理会任何想跟你谈论这一话题的人而且立刻离开那个区域。”
“这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的穿着如何?”
罗兰轻轻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埃蒂。那是你的城市,不是我的。”
埃蒂本可以反驳。布鲁克林是他的城市。不管怎么样,曾经是。通常他一两个月都不会去曼哈顿,几乎把它看作另一个国家。尽管如此,他认为自己明白罗兰的意思。他打量了自己一番,看到朴素的法兰绒衬衫上缀着喇叭纽扣,深蓝色牛仔裤上有镍镀铆钉扣,不是铜扣子,还有扣起来的遮羞盖。(埃蒂在剌德见过拉链,但此后再没见过。)他认为自己的样子在街上算得上正常,至少在纽约算正常。任何再度打量他的人都会以为是哪个咖啡馆的侍者/艺术家在休息日打扮成嬉皮士模样。他觉得多数人看他第一眼甚至都不会留意,这绝对是好事。不过他倒是可以加一样东西——
“你有一条皮筋吗?”他问罗兰。
从洞穴深处传来图布瑟的声音,那是他五年级的老师,他故作哀痛地大声抱怨。“你有潜力。你是个优秀的学生,可是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为什么让你的哥哥把你带坏?”
亨利接腔了,愤怒地啜泣着:“他让我死去!他杀了我!”
罗兰把包从肩上拉下,放在洞穴口的地板上的粉红袋子旁边,打开包在里面翻找。埃蒂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东西;他只知道自己从没见过包的底部。最后,枪侠找到埃蒂要的东西拿了出来。
埃蒂用那团皮筋把自己的头发扎起来时(他觉得这样艺术家—嬉皮士的形象就相当不错了),罗兰拿出他所称的包袱,打开,并开始把所有的东西倒出来。有卡拉汉给他的已用掉一部分烟草的烟草袋;几种硬币和纸币;一个缝补用的工具包;那只补过的杯子,在离开沙迪克所在之处不远时已经被他将就着当罗盘用了;一片破地图;还有塔维利双胞胎画的一张新的。袋子清空后,他从左胯的枪套里把那只大左轮枪和檀香木枪柄一起拿出来。他转了转弹膛,给枪上好膛,点点头,又把弹膛扔回原处。随后,他把枪装进包袱里,把带子拽紧,系成一个活结,这样一拉就能开。他拎着破旧的带子把包递给埃蒂。
埃蒂开始不想拿。“不,伙计,那是你的。”
“这几个礼拜,你背它的时间和我差不多。可能更长。”
“是的,可是我们现在说的是纽约,罗兰。纽约人人偷窃。”
“他们不会偷你的。拿着枪。”
埃蒂盯着罗兰的目光看了片刻,然后接下包袱,把带子甩到肩膀上。“你有种感觉。”
“一种直觉,嗯。”
“卡在活动了?”
罗兰耸耸肩。“它随时都在活动。”
“好吧,”埃蒂说,“罗兰——如果我回不来,照顾好苏希。”
“你的任务是确保我不必这么做。”
不,埃蒂心想。我的任务是保护玫瑰。
他转向那扇门。他还有上千个问题,但是罗兰是对的,没时间发问了。
“埃蒂,如果你真的不想——”
“不,”他说,“我真的想。”他举起左手,翘起拇指。“当你看到我做那个动作时,就打开盒子。”
“好的。”
罗兰在他后面说。因为此刻只有埃蒂和那扇门。门上用某种奇怪又可爱的文字写着“找不到”。他曾看过一本名为《进入夏天之门》的小说,作者是……谁?他总是从图书馆拖回家的一个科幻作家,他小时候钟爱的作家,在暑假悠长的下午阅读再好不过。默里·伦斯特、保罗·安德森、戈登·迪克森、艾萨克·阿西莫夫、哈伦·埃利森……罗伯特·海因莱因。他觉得是海因莱因写了《进入夏天之门》。亨利总是嘲笑他把书带回家,把他叫做小娘娘腔、小书虫,问他能不能一边看书一边手淫,想知道他怎么能他妈的成天坐在那里,把鼻子埋在那些虚构的火箭和时光机器的粪堆里面。亨利比他大。亨利脸上满是粉刺,总是闪着诺克斯泽玛和温莎牌护肤品的亮光。亨利准备去参军。埃蒂比他小。埃蒂从图书馆把书带回家。埃蒂十三岁,几乎是杰克现在的年龄。一九七七年,他十三岁,在第二大道上,出租车在阳光中金光闪闪。一个戴随身听耳机的黑人从“嚼嚼老妈店”走过,埃蒂可以看到他,埃蒂知道那个黑人在听埃尔顿·约翰唱歌——还有什么?——“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人行道上拥挤不堪。那是下午近傍晚时分,人们正往家赶,他们在卡拉纽约的钢筋山谷里忙完一天,在那里种植钞票,你也可以说是利率,而不是稻米。女人们穿着昂贵的职业套装和运动鞋,看上去又随和又怪异;她们的高跟鞋放在了包里,因为工作时间已经结束,她们现在要回家。每个人看上去都笑意盈盈,因为光线很明亮,空气很温暖,那是城市的夏天,什么地方传来手提钻的声音,就像老乐队“满匙爱”的歌曲。他前面有一扇进入一九七七年夏天之门,出租车起步价是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之后每0.2英里是三十美分。以前比这便宜,后来比这贵,但现在就这样,现在就这行情。载有那位老师的太空船还没爆炸。约翰·列农还活着,尽管他活不了多长了,如果他还是沾染可恶的海洛因,那种白粉的话。至于埃蒂·迪恩,埃德华·坎托·迪恩,他对海洛因一无所知。他惟一的恶习就是抽几根烟(除了试着手淫以外,那个他再过一年也做不来)。他十三岁。那是一九七七年,他胸口不多不少有四根毛,他每天早晨虔诚地数着,希望看到粗大的第五根。那是高桅横帆船之夏后的夏天。是六月份的一个下午,他能听到欢快的旋律。旋律来自“力量之塔”唱片店门口的喇叭,是蒙戈·杰尔在唱“在夏日,”还有——
霎那间,一切对他都那么真实,或者像他所需要的那样真实。埃蒂抬起左手,翘起拇指:出发。在他身后,罗兰已经坐下并小心地把盒子从粉红袋子里拿出来。看到埃蒂做出翘起拇指的动作时,枪侠打开盒子。
轻快但刺耳的敲钟声瞬时萦绕在埃蒂的耳际。他双眼变得湿润。在他面前,独自站立的门咔哒一声开了,洞穴一下子被强烈的阳光照得通明。传来嘟嘟的喇叭声和嗒嗒的手提钻声。不久前,他多么想有这样的一扇门啊,为此他差点杀了罗兰。如今他得到了,可他吓得要死。
隔界的敲钟声像是要把他的脑袋撕裂。如果他听久了,他会发疯的。如果你要走就快走,他想。
他朝前走去,从他泪汪汪的眼睛里,他看到三只手伸出去抓四个门把手。他把门朝自己拉开,午后金灿灿的阳光让他头晕目眩。他能闻到汽油和城市空气的热浪,还有谁剃须后涂的香水味道。
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埃蒂从找不到的门走出去,进入一个世界的夏天,他如今已是那个世界的异客,一个被放逐的人。
4
是第二大道,没错;这里是布林派店,从他身后传来蒙戈·杰尔欢快的歌声,伴着加勒比节拍。人群在他身边移动——往市郊、市中心和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并没注意埃蒂,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只想着又一天结束了,快离开市区,主要还是因为在纽约,不理会别人是一种生活方式。
埃蒂耸耸右肩,把罗兰包袱上的带子挂得更牢些,然后往身后看去。返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门在那里。他能看到罗兰正坐在洞口,大腿上的盒子还开着。
那些该死的敲钟声肯定让他发疯,埃蒂心想。随后,他看到枪侠从枪带里取出两粒子弹塞在耳朵里。埃蒂咧嘴笑了。干得漂亮,伙计。至少在I-70公路上,它曾帮着遮挡了无阻隔界讨厌的啾唧声。无论它现在还管不管用,罗兰都得自己去对付。埃蒂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在人行道上自己的一小块地方慢慢往前走,然后又回过头去证实门也跟着他走了。确实如此。如果这扇门和其他那些一样的话,它从现在开始会一直跟着他。即使不会,埃蒂觉得也没什么问题;他不准备走太远。他也注意到另外一点:隐匿在每样事物背后的黑暗感没有了。因为他真的到这里了,他猜想,不只是在隔界。如果附近隐藏着孤魂野鬼,他也看不到他们。
埃蒂又把包袱带向上拉紧,朝“曼哈顿心灵餐厅”走去。
5
他朝前走时,人们给他让路,可是这并不足以证明他真的在这里;你在隔界时,人们也那么做。最后埃蒂真的撞上了一个年轻人,他拎着不止一个手提包,而是两个——一个商界的“大灵柩猎手”,如果埃蒂曾见过这种人的话。
“嘿,走路小心点!”他们的肩膀相撞时,商人先生抗议道。
“对不起,伙计,”埃蒂说。他在这里,没错。“我说,能告诉我几号——”
可是商人先生已经走开了,去追赶大概四十五或者五十岁,从他的模样判断,可能会得上的冠心病了。埃蒂想起一个纽约老笑话的结尾妙句:“对不起,先生,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市政厅吗,还是要我他妈的自己去找?”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又朝前走去。在第二大道和五十四街街角,他看到一个男人在看橱窗里展示的鞋子和靴子。这个家伙也穿着西服,不过看上去比埃蒂撞上的那个放松多了,而且他只拎着一个手提包。埃蒂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对不起,”埃蒂说,“您能告诉我今天星期几吗?”
“星期四,”橱窗浏览者回答。“六月二十三号。”
“一九七七年?”
那个橱窗浏览者朝埃蒂微微冷笑一下,既嘲讽又鄙视,还皱了皱眉。“一九七七年,正确。离一九七八年还有……嗯,六个月。如果那么想的话。”
埃蒂点点头。“谢谢你——先生。”
“谢谢你——什么?”
“没什么。”埃蒂说,并继续赶路。
离七月十五号只有三周了,算上一点点误差,他想。那真是该死的不留一点多余时间。
是的,不过如果他能说服凯文·塔尔今天就把空地卖给他的话,整个时间的问题还有余地。曾经,很久以前,埃蒂的哥哥曾对几个朋友吹牛说,只要他的小弟弟下定决心,可以说服魔鬼引火自焚。埃蒂希望自己仍有那种说服力。和凯文·塔尔做一笔小生意,在某个房地产上投资,然后也许抽半小时时间真正享受一下纽约的刺激。庆祝一下。可以来个巧克力鸡蛋冰激凌,或者——
他的思绪突然中断,而且冷不丁地停了下来,一个人撞在他身上然后咒骂起来。埃蒂几乎没感到碰撞,也没听到咒骂声。那辆深灰色的林肯城市轿车又停在那里——这次不在消防栓前面,而是往前走两扇门的地方。
巴拉扎的城市轿车。
埃蒂继续往前走。他突然很高兴罗兰坚持让他带着自己的一把左轮枪,而且枪已经上好膛。
6
黑板又放在了窗边(今天的特色菜是新英格兰炖食,包括纳撒尼尔·霍桑、亨利·大卫·梭罗和罗伯特·弗洛斯特——甜品可以选玛丽·麦卡锡或者格雷斯·莫特里尔斯),不过挂在门上的牌子上写着“对不起,我们关门了。”街北“力量之塔音像店”的数字挂钟显示是下午三点十四分。哪个店家会在一个工作日下午的三点一刻就关门呢?
有特殊客人的店家,埃蒂寻思。那会是谁?
他用双手托住下巴,盯着“曼哈顿心灵餐厅”。他看到圆圆的小陈列桌上放着儿童读物。右边是柜台,看上去就好像是从十九与二十世纪交替时期的汽水店里偷来的,只是如今人们不再坐在那里,即使亚伦·深纽也不会。收银机同样无人看管,虽然埃蒂可以看到屏幕上的黄色标签写着:不销售。
那地方空着。凯文·塔尔被叫走了,也许家里有急事——
他发生了不测,好吧,枪侠冷冷的声音在埃蒂的头脑中响起。不测之事是坐着那辆灰色的自动车来的。再看看那个柜台,埃蒂。这次你为什么不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而不是像这样视若无睹?
有时他通过别人的声音思考问题。他猜许多人都是这样——这是一种略微更换视角的方法,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但是这次感觉不像是那种故意的思想活动。这次感觉像是那个又老又长又高又丑的家伙真的在他脑袋里和他讲话。
埃蒂又看看柜台。这次他看到大理石台面上散布的棋子,还有一个倒着的咖啡杯。这次他看到两个凳子之间的地板上有一副眼镜,一个镜片碎了。
他感到自己大脑的中间深层萌生出一阵愤怒。暂时还没什么感觉,可是如果以前的经历可以说明问题的话,这一阵阵的愤怒会发作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凶,同时也越来越强烈。最终它们会爆发出有意识的想法,到那时,上帝保佑任何在罗兰的枪能射中的范围内徘徊的人。他曾经问过罗兰有没有过这种经历,罗兰回答,我们都有过。当埃蒂摇摇头说他和罗兰不同时——和他、苏希或者杰克都不同,枪侠一言不发。
塔尔和他特别的顾客在那后面,他想,那间储藏室兼办公室里。这次也许他们不是要谈话。埃蒂觉得这是一门小小的进修课,巴拉扎手下的绅士们提醒塔尔先生七月十五号就要到了,提醒塔尔先生到时候最明智的决定是什么。
当绅士这个词出现在埃蒂的脑海时,又引发了一阵愤怒。用那个词形容会打碎一个老实的书店胖老板的眼镜,然后把他带到后面恐吓他的家伙们相当恰当。绅士!去他妈的考玛辣!
他试着推书店的门。门锁着,不过那把锁差不多是个装饰;门在侧柱里像一颗活络的牙齿一样哗啦作响。站在伸进去的门廊那里,看上去(他希望)像是一个对某本他看到内容的书尤其感兴趣的家伙,埃蒂开始摆弄那把锁,最初只是用手弄门把手,然后用肩膀推门,他希望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不会可疑。
反正没人看你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四。这里是纽约,不是吗?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市政厅吗,还是要我他妈的自己去找?
他更用力去推。他还没有使出最大的力气,就听啪的一声,门朝里边开了。埃蒂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好像他理应在那里,然后又把门关上。门锁不住了。他从孩子们的桌子上拿起一本《格林奇如何偷走圣诞节》,扯下最后一页(正好一直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他心想),把它折叠三次,塞在门和侧柱之间的缝隙里。这样把它关上挺不错。接着他环顾四周。
这个地方空荡荡的,此时,太阳已经落到西边摩天大楼后面,这里有些幽暗。没有声响——
有。噢,有的。从店铺后面传来一声憋闷的叫声。小心,行动中的绅士,埃蒂心想,同时感到又一阵愤怒。这次更强烈了。
他把罗兰包裹上的带子拽紧,然后朝后面的门走去,门上写着只许员工入内。他进去之前,不得不绕过一堆杂乱的平装本书刊和一个倾翻的展示架,这是老式杂货店那种绕来绕去的格局。巴拉扎手下的绅士们把他赶到储藏区时,凯文·塔尔抗争过。埃蒂没有看到那一场景发生,不需要看。
后面的门没锁。埃蒂从包袱里拿出罗兰的左轮手枪,然后把包放在一边,这样在关键时刻它不会碍事。他轻轻地把储藏室房间的门一点点打开,提醒自己塔尔的办公桌在哪里。如果他们看到他他就飞奔,同时扯着喉咙大喊。照罗兰的说法,无论何时你被发现的时候,你都要扯着喉咙大叫。你可能会把敌人惊住一两秒钟,可是有时一两秒钟会产生天壤之别。
这次没有必要大叫或者飞奔。他要找的家伙们在办公区,他们的影子在自己身后的墙壁上爬得很高,而且很怪异。塔尔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可是椅子已不在办公桌后面。它已被推到三个文件柜中的两个之间的地方。他的两个来访者看着他,也就是说他们背朝着埃蒂。塔尔本可以看到他,但是塔尔正抬头看着杰克·安多利尼和乔治·比昂迪,目不转睛地只盯着他们。看到那个人心惊胆战的样子,又一阵愤怒从埃蒂头脑中燃起。
空气中有汽油的味道,埃蒂猜这种味道足以让最勇敢的店主害怕,更别说一个经营纸张王国的老板。在那两个家伙中的高个儿旁边——安多利尼——有一个大约五英尺高的玻璃门书柜。柜门被拉开了。里面有四五个书架,所有的书都包在像是干净的塑料皮里。安多利尼正举着其中的一本,他可笑的动作就像电视里的广告员。矮个子男人——比昂迪——举着一个玻璃罐,里面装满淡黄色液体,动作同样可笑。不用说那是什么液体。
“求你了,安多利尼先生,”塔尔说。他用祈求的口吻和颤抖的声音说。“求你了,那是一本很珍贵的书。”
“当然了,”安多利尼说,“柜子里所有的书都很珍贵。我知道你有一本签名的《尤利西斯》价值二万六千美元。”
“那是什么呀,杰克?”乔治·比昂迪问。他听上去肃然起敬。“什么书值二万六啊?”
“我不知道,”安多利尼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塔尔先生?或者我可以叫你凯尔吗?”
“我的《尤利西斯》在保险仓库的盒子里,”塔尔说,“它不是拿来卖的。”
“但这些是,”安多利尼说,“对吗?我看到这本的衬页上用铅笔写着七千五。比不上两万六,不过也是一辆新车的价钱了。瞧我怎么对待它们吧,凯尔。你听着吗?”
埃蒂正在慢慢靠近,虽然他尽量不弄出声音,他并没有什么可以隐藏自己。即便如此,还是没人看到他。他以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这么愚蠢吗?对于确切地讲连埋伏都称不上的行动都不堪一击吗?他猜想是的,而且明白了难怪罗兰刚开始总是瞧不起他。
“我……我在听。”
“你手头有巴拉扎先生迫切想要的东西,就像你想要那本《尤利西斯》一样迫切。尽管玻璃柜里的这些书是用来卖的,可我打赌你卖不了他妈的几本,因为你就是……不能……忍受……和它们分开。就像你不能忍受和那片空地分开。所以事情就这么办。乔治会把汽油泼在写着7500的这本书上,然后我把它烧掉。接下来,我会从你的小财宝箱里再拿出一本,并让你口头承诺在七月十五号正午把那片空地卖给桑布拉公司。明白了吗?”
“我——”
“如果你给我口头承诺,这次会议就结束。如果你不给我口头承诺,我就把第二本烧掉。接下来是第三本。然后第四本。四本之后,先生,我相信我这个助手会失去耐性的。”
“你在和安捣蛋,”乔治·比昂迪说。埃蒂此刻已离得很近,几乎可以伸手碰到大鼻子,可他们仍没看到他。
“那时我想我们会直接把汽油倒在你的小玻璃柜里,把你所有珍贵的书烧——”
行动最终引起了杰克·安多利尼的注意。他从同伙的左肩看过去,发现一个长着淡褐色眼睛和深褐色脸孔的年轻男子。他举着一把看上去像是世界上最老式、最大号的带枪托的左轮枪。应该是枪托。
“你他妈的是——”杰克开口说。
他还没说完,埃蒂·迪恩的脸上就露出幸福和欢快的笑容,那个表情让他显得远不止是帅气,而且是漂亮。“乔治!”他大叫。那是迎接好久不见的最要好的老朋友的口气。“乔治·比昂迪!天啊,你还是哈得逊河这边鼻子最大的家伙!见到你真高兴,伙计!”
人类这种动物身上有某种感应体让我们对叫我们名字的陌生人作出反应。当叫唤热情友好时,我们的反应几乎也不得不同样友好。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中,乔治“大鼻子”比昂迪还是转过身,咧嘴笑着朝向用那么开心的熟悉口气招呼他的那个声音。埃蒂用罗兰的枪柄野蛮地砸他时,那个笑容仍很灿烂。安多利尼目光尖锐,可是他除了模糊地看到枪柄砸下了三次之外没看到什么别的,第一次打在比昂迪的双眼中间,第二次打在右眼上方,第三次打在太阳穴上。前两次打下后听到沉闷的砰砰声。最后一击之后只听到让人恶心的轻轻咂嘴声。比昂迪像一麻袋邮件一样倒下,翻着白眼,嘴唇不停地嘬动,像是需要喂奶的婴儿。罐子从他松开的手中滚翻,撞到水泥地板上摔得粉碎。汽油味顿时变得更浓烈,呛人的味道弥漫开来。
埃蒂不给比昂迪的同伙反应的时间。大鼻子还在满是汽油和玻璃碎片的地板上抽动时,埃蒂已抓住安多利尼,逼他后退。
7
对于凯文·塔尔(他出生时的名字叫凯文·托仁)而言,并没有立刻感到解脱,没有感谢上帝我得救了的感觉。他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是坏蛋;这个新来的更坏。
在储藏室昏暗的灯光中,新来者看上去和自己跳跃的影子融为一体,成了一个十英尺高的鬼魂。他的眼球在眼眶中燃烧,嘴巴下垂,露出与看上去几乎像狼牙的白光闪闪的牙齿相连的下巴。一只手握着一把和大口径短枪差不多大小的手枪,那种在十七世纪的冒险故事中作为机器被提到的武器。他抓着安多利尼的衬衫领和运动外套的翻领,把他冲着墙甩过去。这个恶棍的屁股撞在玻璃柜上,柜子翻倒了。塔尔沮丧地大叫一声,那两个人毫不关心。
巴拉扎的手下试图扭到左边。新来者,黑色的头发扎在脑后的那个咆哮之人,让他去扭,然后把他推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只膝盖压在恶棍的胸口上。他把大口径短枪,那个机器的枪口顶到恶棍下颌下面的软组织处。恶棍扭动脑袋,想甩开它。新来者顶得更深了。
巴拉扎手下的暴徒声音梗塞,听上去像唐老鸭,他说:“别逗我了,老兄——那不是真枪。”
新来者——那个看上去和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并成为一个高大的巨人的家伙——把他的机器从恶棍下颌下面抽出来,用拇指扣动扳机,对着储藏室深处的地方。塔尔张嘴想说话,天知道要说什么,他还没能说出一个字就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像一个追击炮在距离哪个倒霉的军用散兵坑五英尺外爆破的声音。黄色的亮光从机器的喷嘴射出来。过了一会儿,枪管又顶在恶棍的下颌上。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杰克?”新来者喘着气说,“还觉得它是假的?告诉你我怎么想的:我再次扣动扳机时,你的脑浆会一路流到霍波肯。”
8
埃蒂看到杰克·安多利尼的眼神里有恐惧,但没有恐慌,他并不意外。从拿骚用人力运送可卡因出问题后,是杰克·安多利尼抓获了他。此刻的他更年轻——年轻十岁——但是并不好看些。安多利尼,曾被了不起的圣人和伟大的吸毒者亨利·迪恩戏称为“老丑怪”,长着野人一样鼓出来的额头和一个匹配的埃利·乌普式的突出下巴。他的手巨大得像卡通人物,汗毛从指关节萌生出来。他看上去既像“老丑怪”又像“丑老怪”,但是他一点也不傻。爬上像恩里柯·巴拉扎这种家伙的第二副手的位置可不是傻瓜能办到的。不过现在杰克也许还没坐到他一九八六年会坐上的位置,那时埃蒂会怀揣着价值二十万美金的玻利维亚毒品飞回肯尼迪机场。在那个世界,那个时空中,安多利尼会成为伊尔·罗切的野战将军。在此时此地,埃蒂心想很有可能他得提前退休。从每样事情中退出。除非他干得漂亮。
埃蒂把枪管更用力地顶在安多利尼的下颌下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和火药味,暂时盖住了书的味道。从某个阴暗处传来塞吉欧,书店那只猫愤怒的嘶嘶声。塞吉欧显然不喜欢有人在它的地盘上吵吵闹闹。
安多利尼退缩着把头扭向左边。“别,老兄……那家伙很烫!”
“没有从现在开始五分钟后你要到的地方烫,”埃蒂说,“除非你听我说,杰克。你没什么机会离开这里,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你要听吗?”
“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们?”
埃蒂把枪从“老丑怪”的下颌下面拿开,看到罗兰的左轮枪管压过的地方有一个红圈。假如我告诉你十年后你的卡会再次遇到我?会被大螯虾吃掉?它们会先钻到你的古奇鞋子里吃你的脚,然后一路吃上去呢?安多利尼当然不会相信他,就像他不相信罗兰的老式大左轮手枪管用,直到埃蒂展示给他看为止一样。在这种可能的轨道上——在塔的这一层——安多利尼也许没被大螯虾吃掉。因为这个世界和所有其他的不同。这是黑暗塔的第十九层。埃蒂感觉得到。以后他会深思,现在可不行。这会儿思考很困难。他现在想做的是杀掉这两个家伙,然后冲到布鲁克林对付巴拉扎剩下的团伙。埃蒂用左轮手枪的枪管顶着安多利尼一块突出的颧骨。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要真去设法说服那个丑陋的恶棍,安多利尼看出来了。他眨眨眼,舔舔嘴唇。埃蒂的膝盖仍压在他胸口。埃蒂能感到它像一只风箱一样一起一落。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埃蒂说,“相反,你却问了一个自己的问题。下次你再那么做,杰克,我就用枪管把你的脸砸烂。然后打掉你的一个膝盖骨,让你从今往后变成瘸子杰克。我可以打碎你身上很多部位还能让你说话。别跟我装傻。你不傻——也许在选老板这方面除外——我知道。让我再问你一次:你听我的话吗?”
“我有哪些出路?”
埃蒂还是用那种模糊、诡异的动作把罗兰的枪从安多利尼的脸上扫过去。颧骨断裂时发出很脆的劈啪声。鲜血从他的右鼻孔流出来,那只鼻孔在埃蒂看来和昆士区的中心地道差不多大小。安多利尼痛苦地大叫起来,塔尔大惊失色。
埃蒂收回枪口顶着安多利尼下颌下边的软组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看着另一个家伙,塔尔先生。如果他开始动弹,就告诉我。”
“你是谁?”塔尔几乎是在嘀咕。
“一个朋友。惟一能救你的命的人。现在看着他,让我干活。”
“啊——好吧。”
埃蒂·迪恩把所有的注意力转回安多利尼身上。“我把乔治打晕是因为他很蠢。即使他能把我想要传达的意思带回去,他也不会相信。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人怎么能说服别人呢?”
“有点道理,”安多利尼说。他抬头看着埃蒂,眼神里有种惊恐的好奇,可能最终明白了这个拿枪的陌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从一开始,埃蒂·迪恩只不过是一个戒掉海洛因后颤抖不止的小瘾君子,罗兰就把他看明白了。杰克·安多利尼正在会晤一个枪侠。
“当然,”埃蒂说,“我要你带回去的口信是:不许碰塔尔。”
杰克摇头。“你不明白。塔尔有样东西有人想要。我的老板答应拿到它。他承诺过。我的老板一向——”
“一向遵守承诺,我知道,”埃蒂说,“只是这次他不行,那不是他的错。因为塔尔先生决不会把街北的那块空地卖给桑布拉公司。相反,他准备把它卖给……唔……泰特公司。明白吗?”
“先生,我不认识你,但是我了解我的老板。他不会罢手的。”
“他会。因为塔尔没什么可卖。空地不再是他的了。现在听仔细了,杰克。要听卡的明智之言,别听卡的傻话。”聪明点,别犯傻。
埃蒂蹲下来。杰克盯着他,被他鼓出来的眼睛吸引住了——淡褐色的虹膜,发红的眼白——像野人般咧着的嘴巴此刻和他自己的只有一吻之遥。
“凯文·塔尔先生已经获得一些人的保护,他们的威力和残酷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杰克。那些人会让伊尔·罗切看上去像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的佩花嬉皮。你得说服他继续骚扰凯文·塔尔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会惹一身麻烦。”
“我没法——”
“至于你,记住这个人身上已有蓟犁的标记。如果你敢再碰他一下——如果你敢再踏进店里一步——我就会到布鲁克林杀掉你的妻小,然后找到你的父母并杀死他们。接下来杀死你母亲的姐妹和你父亲的兄弟。再接下来杀死你的祖父母,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你,我会留到最后。你信吗?”
杰克·安多利尼仍然盯着他上面的那张脸——血红的眼睛,咧开着怒吼的嘴巴——只是此刻恐惧在增加。事实上,他的确相信了。不管他是谁,他对巴拉扎和眼下这桩交易相当了解。
“我们的人马很多,”埃蒂说,“而且我们的使命都差不多:保护……”他几乎脱口说出保护玫瑰。“……保护凯文·塔尔。我们会看守这个地方,我们会看护塔尔,我们会照看塔尔的朋友们——比如说深纽这样的朋友。”埃蒂注意到安多利尼听到这句话后眼神里充满惊奇,他感到满足。“有谁到这里哪怕是冲塔尔大声说话,我们就杀了他们全家,最后再干掉他们。对乔治是这样,对西米·德莱托、特里克斯·波斯蒂诺……还有你的兄弟克劳迪奥都一样。”
这一个个名字让安多利尼目瞪口呆,听到自己兄弟的名字,他一时闭上了双眼。埃蒂认为也许他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至于安多利尼能否说服巴拉扎是另一回事。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根本无所谓,他冷酷地想。一旦塔尔把地卖给我们,他们怎么对他都无关紧要,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安多利尼问。
“少管。只要把消息带回去。告诉巴拉扎转告他在桑布拉的朋友,空地不卖了,不卖给他们,不会。告诉他塔尔现在受到从蓟犁来的拿重磅家什的人的保护。”
“重磅——?”
“我是说比巴拉扎以前对付过的任何人都更加危险,”埃蒂说,“包括桑布拉公司的人。告诉他如果他顽固不化,布鲁克林会有足够的死尸填满雄伟的军队广场。其中很多会是妇女和儿童。说服他。”
“我……老兄,我会试试。”
埃蒂站起来,接着后退。在汽油和碎玻璃片当中蜷缩着的乔治·比昂迪开始动弹起来,喉咙里面发出咕哝声。埃蒂用罗兰的枪管示意杰克叫他起来。
“你最好卖力点。”他说。
9
塔尔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黑咖啡,可是自己却喝不下。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看他试了两三回(想到“未爆炸的炸弹”中那个不知所措的拆除炸弹的角色),埃蒂同情他,把塔尔的咖啡倒了一半到自己杯子里。
“再试试,”他说,并把剩下的一半咖啡递给这个书店的主人。塔尔又戴上眼镜,可是一个眼镜支架已经变形了,眼镜歪戴在他的脸上。另外,左边镜片上的裂缝像一道闪电。两个人坐在大理石柜台边,塔尔在后面,埃蒂坐在一个凳子上。塔尔拿起安多利尼威胁要在这里先烧掉的那本书,然后把它放在咖啡机旁边,就好像他无法忍受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
塔尔用颤抖的手端起杯子(手上没有戒指,埃蒂注意到——两只手都没有戒指),喝干了它。埃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喝这种不怎么道地的黑咖啡。对埃蒂来说,真正的好味道是半咖半奶。在罗兰的世界里待了数个月以后(也可能数年已经一晃而过),它喝起来就像浓奶油一样香甜。
“好些了?”埃蒂问。
“嗯。”塔尔望向窗外,好像等着十分钟前才疾驰而去的灰色城市轿车再回来。然后他回过头看着埃蒂。他仍然害怕这个小伙子,但是在埃蒂把那只巨型手枪塞回他称之为“我朋友的包袱”里面时,他最后的极度恐惧已经消失了。袋子由粗糙的无色皮革做成,袋口用穿着的几根线而不是拉链系住。在凯文·塔尔看来,就好像小伙子把自己个性中最可怕的部分和那只超大左轮枪一起塞到了“包袱”里。那就好,因为它让塔尔相信这个孩子声称要杀了所有恶棍全家和恶棍们只是虚张声势。
“你的伙伴深纽今天到哪儿去了?”埃蒂问。
“去看肿瘤医生。两年前,亚伦大便的时候开始发现马桶里有血迹。当时他还年轻,觉得是‘该死的痔疮’,就买了一支痔疮膏来用。一旦你到了七十岁,你总是作最坏的假设。对他来说,情况不妙,但不可怕。癌症在他的年纪发展得很缓慢;连癌症也会变老。想起来很可笑,不是吗?反正,他们给肿瘤做化疗,然后说它没了,可亚伦说你无法彻底摆脱癌症。他每三个月去查一次,他现在就在那里。我很高兴。他是个老家伙了,不过还是个愣头青。”
我应该把亚伦·深纽介绍给杰米·扎佛兹,埃蒂心想。他们可以一起玩决斗游戏,不光是下棋,还可以在月全食的那些日子讲讲故事消磨时日。
塔尔此时在苦笑着。他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有一会儿戴正了,一会儿又歪了。歪得比裂缝还糟糕;它让塔尔显得既有点疯疯癫癫,又不堪一击。“他是个愣头青,而我是个胆小鬼。也许那就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原因——我们相互弥补对方的不足,几乎可以让事情完整。”
“哎,也许你对自己太严厉了。”埃蒂说。
“我不觉得。我的精神分析师说,谁想知道A型血的父亲和B型血的母亲生出来的孩子什么样,只要看看我的病史即可。他还说——”
“抱歉,凯文,可是我不信你的精神分析师的屁话。你坚守街北那块空地,这在我看来相当了不起。”
“我没觉得那有什么好,”凯文·塔尔愁眉苦脸地说,“它就像这个,”——他拿起刚才放到咖啡机旁边的那本书——“还有他威胁要烧掉的其他那些。我只是不舍得自己的东西。当我的第一任妻子说要离婚,我问为什么时,她说,‘因为我和你结婚时,我不了解。我以为你是个男人。结果我发现你是个守财奴。’”
“空地和书不同。”埃蒂说。
“是吗?你真的那么以为?”塔尔看着他,感到好奇。他端起咖啡杯时,埃蒂高兴地看到他的颤抖好多了。
“你不是吗?”
“有时我会梦到它,”塔尔说,“其实自从汤米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破产,我出钱把它拆掉以后,我就再没去过那里。当然还竖起了围墙,那笔开销和拆卸费用几乎一样贵。我梦到那里长满鲜花。满地的玫瑰。不只延伸到第一大道,而是无穷无尽。好笑的梦,对吗?”
埃蒂相信凯文·塔尔确实做过那种梦,但是他觉得他从躲在有裂缝的歪歪扭扭的眼镜后面的眼神中看到了别的东西。他觉得塔尔是以这个梦来代表其他所有他不愿说出来的梦。
“好笑,”埃蒂同意,“我觉得你最好再给我倒一杯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拜托。我们可以再闲聊一会儿。”
塔尔笑了,又一次举起安多利尼想要焚烧的那本书。“闲聊。这本书里总是用这种说法。”
“你那么说吗?”
“啊——嗯。”
埃蒂伸出手。“让我看看。”
起初塔尔很犹豫,埃蒂看到这个书店老板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一脸痛苦的表情。
“拿来吧,凯尔,我不会用它擦屁股的。”
“不。当然不会。对不起。”那一刻,塔尔看上去很难过,就像一个酒徒表现了一番极具破坏性的醉态之后的样子。“我只是……有些书对我非常重要。这本真的是宝贝。”
他把书递给埃蒂,埃蒂看着塑料书皮,感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怎么了?”塔尔问。他把咖啡杯砰的一声放下。“出什么事了?”
埃蒂没有回答。封面的图画上有一间圆形小房子,就像那种半圆拱形活动房屋,只不过是由木头和松树枝房顶构成。远远地站在一边的是一个穿鹿皮裤的印第安土著。他没穿衬衫,胸前握着一把印第安战斧。背景是一辆老式的蒸汽机车从大草原疾驰穿过,向蓝色的天空中冒出灰烟。
书的名字是《道根》。作者叫小本杰明·斯莱特曼。
在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之外,塔尔问他是不是头昏。在距离不太近的这边,埃蒂说没有。小本杰明·斯莱特曼,换个说法就是年轻的本·斯莱特曼。而——
塔尔试图把书拿回去时,他又短又粗的手被埃蒂推开。接着埃蒂用自己的手指数作者名字的字母数。一共是,毫无疑问,十九个。
10
他又大口喝下一杯塔尔的咖啡,这次不是半咖半奶。随后,他再次把包着塑料皮的书拿在手中。
“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问,“我是说,它对我来说很特别,因为我最近碰到过一个和写这本书的家伙名字一模一样的人。但是——”
埃蒂突然有个念头,他翻到书后勒口,希望能看到作者的照片。可是他只发现两行简短的作者介绍:“小本杰明·斯莱特曼是蒙大拿的一个农场主。这是他的第二本小说。”下面有一只鹰的图画,还有一句广告语:买战争债券!
“可是它对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是什么让它价值七千五百美金呢?”
塔尔神情激昂。就在十五分钟前他还面临着生命危险,可是这一切此刻从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他正沉醉于自己的迷恋之中。罗兰有他的黑暗塔;这个人有他宝贵的书籍。
他拿着它,以便埃蒂可以看到封面。“《道根》,对吗?”
“对。”
塔尔把书翻开,指着书的勒口,也在塑料皮下面,那里有故事梗概。“这里?”
“‘《道根》’,”埃蒂念道,“‘古老西部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和一个印第安土著求生存的英勇拼搏。’那怎么了?”
“现在看这里!”塔尔翻到书名页扬扬得意地说。埃蒂在这里看到:
《霍根》
小本杰明·斯莱特曼
“我不明白,”埃蒂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塔尔转动着眼睛。“再看看。”
“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
“不,再看看。我坚持。快乐就在于发现,迪恩先生。任何收藏家都会告诉你同样的话。收藏邮票、硬币还有书的人,快乐在于发现。”
他又翻回封皮,这次埃蒂看出来了。“上面的标题印错了,对吗?《道根》,而不是《霍根》。”
塔尔开心地点头。“霍根是指封皮上所画的那种印第安人的屋子。道根是……嗯,什么都不是。印错的封皮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书的价值,不过现在……看这个……”
他翻到版权页,并把书交给埃蒂。版权日期是一九四三年,这当然解释了那只鹰和有作者介绍的勒口上的广告语。书的标题写的是《霍根》,所以看上去没问题。埃蒂正要发问,这时他自己明白了。
“他们把作者名字中的‘小’字去掉了,对吗?”
“对!正是!”塔尔几乎手舞足蹈。“仿佛这本书其实是作者的父亲写的!事实上,在费城召开的一次书籍解题大会上,我曾向一个作了关于出版权的发言的律师解释过这本书的特殊情况,那个家伙说小斯莱特曼的父亲其实可以因为这个简单的印刷错误而把这本书的所有权占为已有!让人惊奇,你不觉得吗?”
“绝对,”埃蒂说,一边想着老斯莱特曼。想着年轻的斯莱特曼。坐在古老的小卡拉纽约的此处喝着咖啡,想着杰克如何很快和后者结为朋友,而且琢磨着为什么此刻这让他感到不安。
至少他带着鲁格枪,埃蒂想。
“你要告诉我就是这些东西让一本书价值连城吗?”他问塔尔。“封面上的一个印刷错误,里面另外两三处,然后立马可以让书价值七千五百美金?”
“根本不是,”塔尔说,看上去很吃惊。“但是斯莱特曼先生写过三部真的非常棒的西部小说,全是印第安人的视角。《霍根》是中间那部。他战后在蒙大拿成了有名的律师——一件要和水和矿物权利打交道的活儿——然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群印第安人杀了他。事实上是割了他的头皮。他们正在一家杂货店外面喝酒——”
一家名叫图克的杂货店,埃蒂心想。我赌上我的手表担保。
“——显然斯莱特曼先生说了什么他们不同意的话,然后……嗯,出现了那一局面。”
“你所有真正有价值的书里都有类似的故事吗?”埃蒂问,“我是说,是某种巧合让它们身价倍增,而不只是故事本身?”
塔尔笑了。“年轻人,多数收集珍贵书籍的人甚至都不会打开他们的藏品。打开再合上一本书会损坏书脊,从而会影响再转手的价格。”
“你不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变态吗?”
“一点也不,”塔尔说,不过他脸颊上泛起的红晕却露了馅儿。很明显,他部分地赞同埃蒂的观点。“如果一个顾客付八千美元买哈代第一版有签名的《德伯家的苔丝》,那他完全有理由把书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供欣赏,却不可触摸。如果谁真想看其中的故事,他可以去买Vintage出版社的简装本。”
“你那么认为,”埃蒂好奇地说,“你真那么以为。”
“嗯……对。书籍可以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价值有不同的创造方式。有时只要作者的签名即可。有时——就像这本书——是印刷错误。有时是数量极少的第一次印刷——第一版。这和你为什么来这里有关系吗,迪恩先生?这是你想……闲聊的内容吗?”
“不,我想不是。”可他到底是想闲聊些什么呢?他本来知道的——他把安多利尼和比昂迪赶出后面的房间,然后站在门廊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进入城市轿车时,他一清二楚。即使在玩世不恭,各管各的纽约,他们也吸引了很多注意力。他们俩都在流血,两个人直愣愣的眼神反映出同样的心思:真见鬼,我这是怎么了?是啊,那时还很清楚。这本书——还有作者的名字——把他的思绪又打乱了。他从塔尔手里把书拿过来,封面朝下放在柜台上,这样他不必看着它。然后他开始重新整理思绪。
“第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塔尔先生,是你得离开纽约,直到七月十五号。因为他们会回来。也许不是原班人马,而是巴拉扎的其他手下。而且他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急于给你我一个教训。巴拉扎是个暴君。”这个词埃蒂是从苏珊娜那里学来的——她曾用它形容过滴答老人。“他做事情的方式总是把矛盾升级。你打他一下,他就用同样的力量打回两下。在他鼻子上打一拳,他就打碎你的下巴。你扔手榴弹,他就扔炸弹。”
塔尔唉声叹气。那是非常戏剧化的一声叹息(尽管也许不是有意那样的),在其他情况下,埃蒂可能会发笑。此时此地不行。再说,他想跟塔尔说的话现在都想起来了。他可以做成这笔买卖,感谢上帝。他会做成这笔买卖的。
“我他们可能抓不到。我在别的地方还有地盘,在那些山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可以那么说。你的任务是确保他们也抓不到你。”
“可是毫无疑问……你刚才做了那些事之后……即使他们不相信你说的关于女人和孩子们……”塔尔的眼睛在歪歪扭扭的眼镜后面瞪得大大的,像是在祈求埃蒂,要他答应不会真的弄出足够的死尸填满雄伟的军队广场。埃蒂没能帮上忙。
“凯尔,听着。像巴拉扎这样的家伙不会相信或者不相信。他们会做的就是尽可能挑衅。我吓住大鼻子了吗?没有,只是把他打昏了。我吓住杰克了吗?是的。而且可以维持一段,因为杰克有一些想象力。我吓住丑陋的杰克会让巴拉扎感到不同寻常吗?是的……但只是会让他更为谨慎而已。”
埃蒂俯身靠在柜台上,真诚地看着塔尔。
“我不想杀孩子,知道吗?让我们把这点说明白。在……嗯,在另一个地方,我们就这么说,在另一个地方,我和我的朋友们为了拯救孩子们准备不惜生命。可他们是人的孩子。像杰克和特里克斯·波斯蒂诺以及巴拉扎本人那样的家伙,他们是动物。长着两条腿的狼。狼会养出人吗?不会,他们只会养出更多的狼。公狼会和女人交配吗?不会,它们只和母狼交配。所以如果我被迫走到那一步——如果迫不得已我会的——我会告诉自己我在杀死一群狼,连最小的幼崽也要杀掉。仅此而已。不多不少。”
“我的天他真是那么想的。”塔尔说。他的声音很轻,而且一口气说完,还冲着空气。
“我绝对是,不过那无关紧要,”埃蒂说,“问题是,他们会来抓你。不是要杀你,而是要再次让你和他们合作。如果你留在这里,凯尔,我觉得你至少也期待着严重伤残吧。你有什么去处可以躲到下个月十五号吗?你有足够的钱吗?我身无分文,不过我猜我可以弄一些来。”
在埃蒂看来,他已经在布鲁克林。“伯尼理发店”后面房间里开设了扑克赌局,巴拉扎是后台老板,人尽皆知。赌局在工作日期间也许不开,不过有人会带着现金回那里。足以——
“亚伦有些钱,”塔尔不情愿地说。“他很多次都要给我,我一直不要。他还总是对我说我需要去度假。我想他的意思是我应该躲开你刚才赶走的那些家伙。他对他们想要的感到好奇,但他不问。一个急性子,但却是个绅士急性子。”塔尔勉强一笑,“也许亚伦和我可以一起去度假,年轻的先生。毕竟,我们没什么机会了。”
埃蒂相当确信化疗可以让亚伦至少再活上四年,不过现在说这个也许不太合适。他朝曼哈顿心灵餐厅的大门望去,并看到了另一扇门。门后就是洞穴口。一个盘着腿的侧影,像一本连环画册中练瑜伽的人一样坐在那里,那就是枪侠。埃蒂想知道他在那儿坐了多长时间,听那像是被蒙住但仍让人发疯的隔界钟声已经多久了。
“亚特兰大城足够远了吧,你觉得?”塔尔腼腆地问。
这个想法几乎让埃蒂·迪恩毛骨悚然。他好像马上看到两只肥羊——有点老了,是的,但仍然相当鲜美——不是朝一群狼,而是朝整个城市的狼群慢悠悠地走过去。
“那里不行,”埃蒂说,“除了那里哪儿都行。”
“那缅因州或者新罕布什尔州呢?也许我们可以在湖边什么地方租个小别墅,一直住到七月十五号。”
埃蒂点点头。他是个在城市里长大的男孩。他很难想象恶棍们会跑到新英格兰北部,戴着方格帽,穿着羽绒服,一边大嚼辣三明治,一边喝葡萄酒。“那不错,”他说,“你们到那里后,可以看看能不能找一个律师。”
塔尔大笑起来。埃蒂歪着头看着他,自己也笑了笑。让别人发笑总是好事,不过知道他妈的他们在笑什么更好。
“对不起,”塔尔过了一小会儿说,“只不过亚伦就是个律师。他们喜欢吹嘘自己公司的信笺抬头在纽约独一无二,可能在全美国都是。上面就写着‘深纽’。”
“那更好办了,”埃蒂说,“让深纽先生给你起草一份合同,在你们在新英格兰度假期间——”
“躲在新英格兰期间,”塔尔说。他突然看起来闷闷不乐。“被拦在新英格兰。”
“随你怎么说,”埃蒂说,“不过把文件起草好。你要把空地卖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卖给泰特公司。刚开始你只会拿到一美元,但是我差不多可以保证,最后你会得到公平的市场价。”
他还有更多话要说,很多很多,但是他停下了。他伸出手去拿那本书《道根》或者《霍根》或者管它是什么,看到塔尔的脸上露出忧郁的不情愿。那副表情让人不悦的地方是它下面隐含的愚蠢……也没在很下面。哦天哪,他要反抗我。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他仍要反抗我。为什么?因为他真是个守财奴。
“你要信任我,凯尔,”他说,心里明白其实不是信任的问题。“我押上我的手表担保了。听我说,现在。听我说,我请求。”
“我压根不认识你。你从街上走进来——”
“——还救了你的命,别忘了。”
塔尔的表情变得坚定又固执。“他们没准备杀我。你自己说的。”
“他们的确要烧掉你最爱的书。你最珍贵的那些。”
“不是我最有价值的那本。再说,也许那只是吓唬人。”
埃蒂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他突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把身子伸到柜台那边,把手指掐进塔尔肥大的喉咙,他希望这个欲望会消失,或者至少慢慢消散。他提醒自己如果塔尔不是那么固执的话,他也许早就把空地卖给桑布拉了。地下的玫瑰已经被犁翻过。那么黑暗塔呢?埃蒂感觉等玫瑰死的时候,黑暗塔只会像巴别城的通天塔一样倒下,那是上帝厌倦了通天塔随后扭动了一下他的手指。不用再等成百上千年,等维持光束的路径的机器出毛病了。只有灰烬、灰烬,我们全都倒下。然后呢?向血王欢呼吧,隔界黑暗之王。
“凯尔,如果你把自己的空地卖给我和我的朋友们,你就解脱了。不只那样,你还能终于有足够的钱来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安度晚年。”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嘿,你知道霍姆斯牙医技术公司吗?”
塔尔笑了。“谁不知道?我用他们的牙线。还有他们的牙膏。我试过漱口水,不过味道太重。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奥黛塔·霍姆斯是我的妻子。我也许看上去像鬼怪青蛙,但事实上我是他妈的迷人王子。”
塔尔沉默良久。埃蒂强忍住自己的不耐烦,让这个人思考。最后塔尔说:“你觉得我在犯傻。我就像赛拉斯·玛尼尔,甚至更糟,像吝啬鬼埃比尼泽。”
埃蒂不知道赛拉斯·玛尼尔是谁,但是他从谈话的上下文可以明白塔尔的意思。“我们这么说吧,”他说,“经历了刚才那一切,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怎么做最好。”
“我觉得必须告诉你这不只是我傻乎乎的吝啬;也有出于谨慎的考虑。我知道纽约那块地很昂贵,曼哈顿任何地皮都是,但还不是那个。那里有我一个保险柜。里面有东西。可能比我那本《尤利西斯》更加珍贵。”
“那它为什么不在你保险仓库的盒子里?”
“因为它应该在这里,”塔尔说,“它总是在这里。也许在等你,或像你这样的人。曾经,迪恩先生,我们家拥有几乎整个海龟湾,而且……嗯,等等。你能等会儿吗?”
“当然。”埃蒂说。
他有选择吗?
11
塔尔走开时,埃蒂从凳子上下来,走到只有他能看见的那扇门前。他朝里面看去。隐隐约约地,他能听到敲钟声。清清楚楚地,他能听到她妈妈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离开那里?”她忧伤地说。“你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埃蒂——你总那样。”
是我的老妈,他想,并大叫枪侠的名字。
罗兰从一边耳朵里掏出一颗子弹。埃蒂注意到他笨手笨脚得有些奇怪——几乎是在抓它,好像他的手指都僵硬了——但是此刻没时间想太多了。
“你好吗?”埃蒂叫道。
“还行。你呢?”
“嗯,不过……罗兰,你能过来吗?我可能需要一点帮助。”
罗兰考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如果我那么做,盒子也许会关上。很可能要关上。那么门就会关闭。我们就会陷在那边。”
“你不能用石头,或者骨头或者什么东西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撑开吗?”
“不行,”罗兰说,“不管用。那只球威力很大。”
它正在你身上起作用,埃蒂心想。罗兰面色憔悴,就像大螯虾的毒液进到他体内时的样子。
“好吧。”他说。
“尽可能快点。”
“我会的。”
12
他转过身时,塔尔正纳闷地看着他。“你在跟谁说话?”
埃蒂一闪身指着门廊。“你看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吗,先生?”
凯文·塔尔看了看,然后摇摇头,接着又仔细看。“一道微光,”他最后说。“就像焚化炉上面的热空气。谁在那里?那是什么?”
“眼下,我们只能说没人。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塔尔把它举起来。是一个信封,非常破旧。上面有铜板印刷体的字样斯蒂文·托仁和无法投递。下面是用古老的墨迹仔仔细细画的符号,和那扇门以及盒子上的完全相同:*****。这下我们也许有进展了,埃蒂心想。
“这封信曾经装着我曾曾祖父的遗嘱,”凯文·塔尔说,“日期是一八四六年三月十九日。如今只剩下写有一个名字的一张纸,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个名字是什么,年轻人,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这么说,埃蒂寻思,又是取决于一个谜语。只是这次答案决定的不再是四个人的生死,而是所有造物的存亡。
谢天谢地这次简单,他想。
“是德鄯,”埃蒂说。“第一个名字要么是罗兰,我的首领的名字,要么是斯蒂文,他父亲的名字。”
凯文·塔尔的脸看上去全无血色。埃蒂不明白他怎么能站得住。“我天堂里亲爱的神啊。”他说。
他的手指颤抖着从信封里拿出一张快要碎掉的陈旧纸片,一个航行了一百三十一年到达这个时空的时光旅行者。纸片折叠着。塔尔把它打开放在柜台上,以便他们俩都能看到斯蒂文·托仁用同样有力的铜板印刷体写下的字:
艾尔德的后裔
枪侠
13
他们继续交谈,大概有十五分钟,埃蒂认为至少有些内容是很重要的,但是在他告诉塔尔那个名字时,就是那个塔尔的三世曾祖父于内战爆发前十四年写在一片纸上的名字,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交了。
埃蒂在他们的闲聊中对塔尔感到失望。他对这个人怀有敬意(对任何反抗巴拉扎手下的暴徒超过二十秒的人都是),但是不太喜欢他。他身上有种固执的愚蠢。埃蒂认为那是他自己造成的,或者可能是他的精神分析师总是告诉他必须如何照顾好自己,如何做最后的决策者,做自己宿命的主人,尊重自己的愿望,等等诸如此类的废话。所有那些术语和行话都是说做个自私的混蛋无妨。甚至还称得上高贵。当塔尔告诉埃蒂亚伦·深纽是他惟一的朋友时,埃蒂不感到吃惊。他惊讶的是塔尔竟然有朋友。那样的人永远不会成为卡-泰特,埃蒂知道他们的宿命紧紧联系在一起时感到很不自在。
你只要信任卡。那是卡存在的原因,不是吗?
当然是,不过埃蒂不必喜欢它。
14
埃蒂问塔尔是否有一只刻着“藏干票”字样的戒指。塔尔一脸困惑,然后笑了,告诉埃蒂他说的应该是“藏书票”。他在自己的一个书架上到处翻寻,找到一本书,指着前面的图版让埃蒂看。埃蒂点头。
“没有,”塔尔说,“不过应该是我这样的人有的东西,对吗?”他敏锐地看着埃蒂。“你为什么发问?”
但是塔尔日后救下一个人,那个人此刻正在探索形形色色美国人的隐秘心思,这个话题埃蒂这会儿不想谈论。他差不多想要打烂这个家伙的脑袋,而且他必须在黑十三把罗兰拖垮之前从那扇找不到的门穿回去。
“没事。不过如果你看到了,应该留下来。还有一件事,完了我就走。”
“什么事?”
“我要你承诺,我一离开,你也马上离开。”
塔尔又开始闪烁其词。埃蒂知道自己会对他性格的这一面恨得要命,如果有时间的话。“噢……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黄昏时我总是非常忙碌……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更愿意到处浏览看看……而且布莱斯先生要来看看刚到的《浑浊的空气》,那是欧文·肖关于无线电通信和麦卡锡时代的小说……我至少得看看我的约会日程,再说……”
他唠叨个没完,事实上讲到细节他情绪高涨。
埃蒂说,非常温和地:“你喜欢自己的球吗,凯文?你对它们的感情会和它们在你身上黏得一样牢吗?”
塔尔正在寻思如果他卷起铺盖就跑,谁来喂塞吉欧,这会儿他不想了,迷惑不解地看着埃蒂,就好像他以前从没听过这个简单的单音节词。
埃蒂理解地点点头。“你那玩意儿。你那话儿。你的硬块儿。你的家伙。老精液公司。你的阴囊。”
“我不明白怎么——”
埃蒂的咖啡喝完了。他又倒了一杯半咖半奶喝了起来。味道非常好。“我跟你说过如果你留在这儿,你就等着伤残吧。那就是我的意思。他们也许就从那儿开始下手,你的球。给你一个教训。至于何时发生,那主要取决于交通情况。”
“交通情况。”塔尔说话的口气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没错,”埃蒂说,一边吮吸着自己的半咖半奶,好像那是一杯白兰地。“基本上杰克·安多利尼开车回到布鲁克林要多久,巴拉扎重新组织一货车或有篷卡车的打手返回这里就要多久。我希望杰克已经晕头转向,连电话都不知道打了。你认为巴拉扎会等到明天吗?把一些像凯文·布莱克和西米·德莱托一样的家伙召集起来开个智囊会,讨论这件事?”埃蒂先是竖起一只手指,接着又竖起一只。另一个世界的污垢在指甲下面。“首先,他们没有脑子;第二,巴拉扎不信任他们。他要做的,凯尔,是任何成功的暴君都会做的:立刻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高峰时段的交通情况会耽误他们一会儿,但是如果你六点还在这里,最晚六点半,你就跟自己的球说再见吧。他们会用刀把它砍下,然后用小火把灼烧伤口——”
“别说了,”塔尔说。这会儿他的面色已不是惨白,而是发青。尤其是腮帮那块儿。“我会到乡下的酒店去。有两三个便宜的地方适合不走运的作家和艺术家住,房间很丑陋,但还凑合。我会给亚伦打电话,我们明天一早就到北部去。”
“好,但是首先你得选定一个要去的小镇,”埃蒂说,“因为我或者我的一个朋友也许要和你保持联系。”
“我该怎么办呢?在新英格兰,康涅狄格的韦斯特波特再往北的任何小镇我都不认识!”
“你一到乡下的酒店就打电话,”埃蒂说,“你选定小镇,然后明天早晨,在你离开纽约前,让你的伙伴亚伦到你的空地去。叫他把邮政编码写在大栅栏上。”埃蒂突然有一个讨厌的想法。“你们有邮编,对吗?我是说,它们已被发明出来了,对吧?”
塔尔看着他,仿佛他发疯了。“当然了。”
“好。让他把它写在第四十六街街边,就在一路下去栅栏结束的地方。明白吗?”
“嗯,可是——”
“他们明早也许还不会把你的书店监视起来——他们以为你够聪明跑掉了——但是即便他们那么做,他们也还不会监视空地,再说,即使他们把空地监视起来,那也是第二大道那头。即使他们把第四十六街那头也监视起来,他们也会找你,而不是他。”
塔尔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埃蒂也轻松地笑了。“可是……?如果他们也在找亚伦呢?”
“让他穿他平时不常穿的衣服。如果他平日穿牛仔服,就让他穿西服。如果他平日穿西服——”
“就让他穿牛仔服。”
“正确。戴上墨镜也不错,只要天气不是阴云密布,那样他会显得怪异。让他用一只黑色的毡头墨水笔。告诉他不要写得太美观。他只要走到栅栏那里,假装看一张海报。然后写下数字就离开。告诉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搞砸。”
“你得到不管哪儿的邮编怎么找我们呢?”
埃蒂想到图克的店铺,还有他们坐在门廊的摇椅上和村民们的闲聊。谁想随便看看或者问问题都可以。
“到当地的杂货店去。随便攀谈几句,告诉任何感兴趣的人你在城里要写本书或者画一些捕龙虾用的篓子。我会找到你的。”
“好吧,”塔尔说,“是个好主意。你干得不错,年轻人。”
我就是干这个的料,埃蒂心想,却没说出口。他说出来的是,“我得走了。我已经待得太久了。”
“你走之前还得帮我一件事。”塔尔说,并作了解释。
埃蒂瞪大了眼睛。塔尔说完后——没用很久———埃蒂大叫,“哦,狗屁!”
塔尔朝自己的店门歪歪头,他能看到那里有道微光。它让第二大道上过路的行人看上去像一晃而过的幻觉。“那里有扇门。你自己说的,而且我相信你。我看不到,但是我能看到有东西。”
“你疯了,”埃蒂说。“彻底的妄想狂。”他并不这么想——不完全——可是他烦透了自己和这个做出这种要求的人的命运紧密连接在一起。这样一个要求。
“也许我是,也许我不是,”塔尔说。他把双臂抱在宽阔但松弛的胸口前。他的声音很轻,可眼神很固执。“不管怎样,这是我答应按你说的一切去做的条件。和你的疯狂保持一致,换句话说。”
“哦,凯尔,看在上帝的分上!上帝和圣人耶稣!我只是让你去做斯蒂文·托仁的遗嘱里要你去做的事情。”
塔尔的眼神没有像他要聊天或者准备说瞎话的时候那样变得柔和或者游移。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它们更加坚定了。“斯蒂文·托仁死了,而我没有。我已经告诉你按你说的去做的条件。惟一的问题是到底——”
“好,好吧,好啦!”埃蒂大叫,并把他杯子里剩下的白乎乎的东西喝掉。接着他拿起那一纸盒奶一气喝干,作为额外的添加。看来他好像需要补充力量。“来吧,”他说,“我们去干。”
15
罗兰可以看到书店里面,但是那就像看湍急的溪流底部的东西。他希望埃蒂能赶紧。即使子弹在耳朵里塞得很深,他还是能听到隔界的钟声,而且没有东西能遮住可怕的味道:一会儿是热金属味;一会儿是腐烂的咸肉味;一会儿是恶臭的融化的奶酪味;一会儿是烧着的洋葱味。他的眼睛在淌泪,这可能至少解释了为什么他从那扇门看到的东西都水汪汪的。
比敲钟声或者那些味道可怕得多的是那只球让他已经不太舒服的关节越发难受,好像把他的关节填满了碎玻璃片。到目前为止,他好使的左手只不过有几阵刺痛,但是他头脑很清楚:只要盒子开着,黑十三不受遮拦地露在外面,手部和其他任何地方的疼痛都会不断增加。一旦那只球再次被藏起来,干灼的刺痛感也许会部分消失,但是罗兰明白不会所有的疼痛都消失。而且这也许只是开始。
就好像要恭喜他准确的直觉似的,一阵恶毒的疼痛钻进他的右臀,并在那里悸动起来。罗兰感到它像一个装满温热水银的袋子。他开始用右手揉搓它……好像那样会有什么用。
“罗兰!”声音水汪汪的,而且很遥远——就像他看到的门外的东西,好像是在水下——然而是埃蒂的声音没错。罗兰从他的臀部抬起眼神,看见埃蒂和塔尔已经拎着某种箱子走到那扇“找不到”的门跟前。箱子看上去装满了书。“罗兰,能帮我们一下吗?”
罗兰臀部和膝盖的疼痛已经非常剧烈,他甚至不知道能否起得来……但是他站起来了,而且相当灵活。他不知道自己的情形被埃蒂锐利的目光看出了多少,可是罗兰不想让他们看出更多。不,至少要等到他们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冒险结束以后。
“我们往里推时,你就拉!”
罗兰点头表示明白,箱子向前滑动。有一个瞬间既奇怪又让人眩晕,当时已经到洞穴里的那一半箱子稳固而且清楚,可是还在曼哈顿心灵餐厅的另一半开始闪烁不定。然后罗兰抓住它往里拖。它晃晃悠悠地穿过洞穴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还推开了一小堆石头瓦砾。
箱子从门里一出来,鬼木盒的盖子就开始合拢。门也同样。
“不,不可以,”罗兰嘟囔着,“不,不行,你这个混蛋。”他把右手剩下的两个手指塞到盒盖下面的窄缝里。门停下不动,保持半开。实在受不了了。这会儿连他的牙齿都在嗡嗡作响。埃蒂在和塔尔作最后的闲聊了,但即使那是宇宙的秘密,罗兰也不管了。
“埃蒂!”他咆哮起来,“埃蒂,过来!”
谢天谢地,埃蒂抓住他的包袱过来了。他一穿过那扇门,罗兰就关上盒子。一秒钟后,找不到的门啪的一声就那么关上了。敲钟声停止。罗兰关节里不断蔓延的剧痛也没了。他感到那么轻松,以至于大叫起来。接下来十秒钟左右,他能做的就是把下巴垂到胸前,闭上眼睛,尽力不哭出来。
“说谢啦,”他最后才说出话来,“埃蒂,说谢啦。”
“不用。我们离开洞穴吧,你说呢?”
“我同意,”罗兰说,“上帝,好的。”
16
“不怎么喜欢他,对吗?”罗兰问。
埃蒂回来已经十分钟了。他们沿着洞穴已走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在一个多岩石的小出口处的弯曲小路上停下。怒吼的狂风刚才把他们的头发吹到后面,把他们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而这里只是偶然吹几阵小风。罗兰觉得很感激。他希望这种小风不影响他笨手笨脚地慢慢把烟点着。然而他感到埃蒂正打量着他,这个从布鲁克林来的小伙子——曾经像安多利尼和比昂迪一样呆头呆脑、反应迟钝——如今长见识了。
“塔尔,你是说。”
罗兰冲他嘲讽地瞥了一眼。“我还能说谁呢?那只猫?”
埃蒂认同地哼了一声,几乎是笑声。他大口呼吸着清洁的空气。回来真好。以肉身回到纽约在某种意义好过去隔界——那种隐藏的黑暗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轻盈感——但是上帝啊,那个地方真是臭气熏天。大部分是汽车和废气(柴油浓重的烟雾最糟糕),但是还有其他上千种味道。其中少不了的是拥挤的人群的体味,他们涂在身上的香水和喷雾的味道掩盖不了他们的汗臭味儿。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难闻吗,像那样挤在一起?埃蒂认为他们肯定不知道。他自己也曾那样。他曾经迫不及待地想回纽约,哪怕杀人也要回去。
“埃蒂?醒醒!”罗兰在埃蒂·迪恩脸前打了个响指。
“对不起,”他说,“至于塔尔……不,我不太喜欢他。天哪,把他的书那么弄过来!用他糟糕的第一版书作为拯救他妈的宇宙的条件!”
“他可不知道那么多……除非他在梦里想过。你知道他们到那里发现他跑掉时,会烧了他的店铺。几乎毫无疑问。把汽油泼到门上烧了它。把窗户打烂扔进一个手榴弹,管它是买来的还是自己做的。你可别告诉我你没那么想过?”
当然想过。“嗯,也许是吧。”
轮到罗兰发出嘲笑的咕哝声了。“你的是里面可没多少也许。那么一来他保护了自己最好的书籍。这会儿,在门口洞穴,我们得把神父的宝贝藏起来。虽然我觉得它现在应该算作我们的宝贝。”
“我觉得他的敢为并不是真勇气,”埃蒂说,“那更像是贪婪。”
“不是所有人都要用刀剑、手枪或者轮船英勇斗争的,”罗兰说,“但所有人都为卡效劳。”
“真的吗?血王呢?或者卡拉汉讲过的低等人和女人呢?”
罗兰没有回答。
埃蒂说:“他也许干得不错。我是说塔尔,不是那只猫。”
“真逗。”罗兰冷冷地说。他在裤子的臀部擦了根火柴,用手遮住火焰把烟点着。
“谢谢,罗兰。你的幽默感见长。是不是想问我觉得塔尔和深纽是否会不声不响地离开纽约城?”
“你觉得呢?”
“不,我觉得他们会留下线索。我们可以追踪线索,但是我希望巴拉扎的人不能。我担心的是杰克·安多利尼。他是个可恶的聪明家伙。至于巴拉扎,他和桑布拉公司签了合同。”
“已经拿了大王的好处。”
“嗯,我猜在那笔交易中是的。”埃蒂说。他以为说的是血王。“巴拉扎明白一旦签下合同,你就要干成,或者有什么他妈的可以不干的可信理由。失败了就会臭名远扬。会有传闻说谁谁谁如何手软,吓得屁滚尿流。他们还剩下三周时间,要找到塔尔逼他把空地卖给桑布拉。他们会行动的。巴拉扎不是联邦调查局成员,但是他的路子很多,而且……罗兰,塔尔最让人担心的是,他不把这一切当真格的。好像他已经把自己当成自己一本故事书里的人物。他认为事情一定会解决,因为作家签有合同。”
“你觉得他会掉以轻心。”
埃蒂大笑一声。“噢,我知道他会掉以轻心。问题是巴拉扎能否因此得手。”
“我们必须得监视塔尔先生,出于安全原因提醒他。你是那么想的,对吗?”
“鬼灵精!”埃蒂说,沉默片刻后,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一阵大笑过后,埃蒂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让卡拉汉去,如果他愿意的话。你也许觉得我疯了,可是——”
“一点也不,”罗兰说。“他是我们的一员……或者可以是。我从开始就感觉到了。我今天就跟他谈。明天我带他来这里,看他穿过这道门——”
“我来吧,”埃蒂说,“一次已经够你受了。至少歇一阵子。”
罗兰仔细打量他,然后把烟头掐灭。“你为什么那么说,埃蒂?”
“你上面这里的头发都变白了。”埃蒂拍着自己的头顶。“还有,你走起路来有点僵硬。现在好些了,不过我猜你那关节炎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承认吧。”
“好吧,我承认,”罗兰说。如果埃蒂以为只是老关节炎而已,那还不算太糟。
“其实,我可以今晚把他带来,这么长时间足以得到邮编了,”埃蒂说,“那边又是白天了,我打赌。”
“我们都不要在晚上走这条路。只要可以就不要。”
埃蒂看看下面陡峭的斜坡,一直到掉下来的大石头突出的地方,他们要拉着绳索走十五英尺。“明白。”
罗兰要站起来。埃蒂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再待两三分钟,罗兰。行吗。”
罗兰又坐了下来,盯着他。
埃蒂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本·斯莱特曼不干净,”他说。“他是告密者。我几乎可以肯定。”
“是,我知道。”
埃蒂看着他,瞪大眼睛。“你知道?你怎么可能——”
“那么就说我怀疑吧。”
“怎么会?”
“他的眼镜,”罗兰说,“老本·斯莱特曼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惟一一个戴眼镜的人。走吧,埃蒂,天亮了。我们可以边走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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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法边走边谈,因为小道极其陡峭和狭窄。不过后来,他们到了一个平顶的山丘底部时,路开始变得宽阔平坦。又可以谈话了,埃蒂告诉罗兰那本书的情况,《道根》或者《霍根》,还有作者奇怪的有争议的名字。他讲述了版权页的古怪之处(不完全肯定罗兰听明白了),并说这让他想知道是否那个儿子也有嫌疑。好像有点疯狂,可是——
“我觉得如果本尼·斯莱特曼在帮自己的父亲打探我们的情况,”罗兰说,“杰克会发现的。”
“你确信他没发现?”埃蒂问。
这让罗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摇摇头。“杰克怀疑那个父亲。”
“他告诉你了?”
“他根本不用。”
他们差不多到了马匹跟前,马匹警惕地仰起头,好像看到他们很高兴。
“他在罗金B农场那边,”埃蒂说,“也许我们应该骑马去看看。编个理由把他弄回神父这边……”他不说了,仔细打量罗兰。“不要?”
“不。”
“为什么不?”
“因为这是杰克的事。”
“那很残酷,罗兰。他和本尼·斯莱特曼相互喜欢对方,非常。如果最后是杰克向卡拉的村民揭穿他父亲的所作所为——”
“杰克会去做他需要做的,”罗兰说,“我们都是这样。”
“可他还是一个孩子,罗兰。你不明白吗?”
“他很快就不是了,”罗兰边说边上马。他希望埃蒂没看出他摆动右腿时,一阵疼痛在他脸上抽动,可是埃蒂当然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