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关于怪屯

怪屯本不叫怪屯,叫拐屯。全屯皆李姓。翻开水北县明嘉靖县志89页《灵异》条,有记载:

成化三年八月,县北四十里李拐屯有人化狼,青毛,狼吻,獠牙如剑,食邻人鸡。家人用铁链拴之,嚎三日,脱链而去,入山北密林中,从此不见。

也就是说,怪屯再早也不叫拐屯,而是叫李拐屯。1987年进行地名普查,地名办的同志对李拐屯的村名来历进行走访。其中一位自称126岁的老头李二槐说,俺始祖是李闯王的一个义子,跟吴三桂打仗时,让大刀砍掉了一条腿。闯王兵败南逃,逃到水北县,始祖不愿再拖累闯王,遂留下来落户为民。因为他是个拐子,又姓李,所以乡民就叫他住的地方为李拐屯。老头的说法明显不确,因为李闯王是明末起义军,而县志上分明记着明嘉靖年间李拐屯就已存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村名的起源:李拐屯的第一位村民是个姓李的拐子,因名。到了1998年,为了宣传水北县,提高水北县的知名度,水北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宣传科长在一家权威的全国知名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山灵水秀,卧虎藏龙——水北县铁李拐故居考。”他把李拐屯杜撰成了神仙铁李拐的故居地,并言之凿凿地说,某年某月某日,李拐屯发掘一处古墓葬,墓中出土一铁棒,经专家考证,很可能是铁李拐所持铁杖;李拐屯北500米处有升龙崖,即传说中铁李拐抛杖成龙处……云云。很让水北县人民自豪了一阵子。

拐屯是李拐屯的简化,那么,拐屯怎么又变成了怪屯了呢?——现在人们书写时,没人写“拐屯”,都写成“怪屯”。这一方面是因为“拐”、“怪”同音,更主要的,是因为怪屯怪人怪事太多,就比如县志上记载的人化狼。明成化年间的人化狼之后,又发生了多少怪异之事,历史上无记载,老人们也没有口头流传下来,我们无法知道;就当代,就这百年之间,我们亲历的,或听亲历者口述的,记之就不下数十万言。有些事,简直匪夷所思,听了叫人目瞪口呆。拐屯、拐屯……怪屯、怪屯……人们很自然地,就把拐屯写成了怪屯。怪屯人也乐意把“拐”字写成“怪”字,因为“拐”字很不雅,一看见这个字,就让他们想到了自己的祖先一拐一拐、在人前丢人现眼的样子。不管是闯王的义子也好,是神仙铁李拐也好,总之是一个肢体残缺的人,让子孙们很没面子。而怪字——怪就怪呗!怪者,奇也,中华儿女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不是?但是,由于怪屯鬼鬼气气的事太多,而“怪”字又与“鬼”字音近、意近,所以有些人不喊“怪屯”,而喊“鬼屯”。怪屯人很愤怒,有几次跟人打得头破血流。如今,怪屯的怪人怪事——或者说奇人奇事,成了整个水北县人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成了整个水北县人业余消遣的重要节目,也成了水北县干部们外事活动中酒桌助兴、展示阅历、加深印象、增进友谊、表现亲近、邀取好感的必不可少的一道大菜。现在,许多人不知道中国有个水北县,但却知道有个怪屯(或者鬼屯),就像不知道中国有个昔阳县,但却知道有个大寨一样。

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听我说了一些怪屯的怪人怪事,叹惋之余,三击股道,好,好东西!你应该把它写下来,写一本书。我说,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社会意义,也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只能聊助谈兴,博人一叹一笑而已。二月兄望着我,眼睛瞪得很大,期望太切,目光就变成了严厉,让人不敢仰视。但他的声音却是柔软的。他说,美国一位文论家寒哲说,艺术使人们快乐,艺术使人们兴奋;但他不必有教育作用,也不必有道德、宗教、政治和哲学的意义;一个作曲家不用他的音乐教育人,伟大的文学家也不用他的文学教育人。什么社会意义?什么文学价值?既然能助谈兴,既然能博人笑,惹人叹,那就是艺术,就是艺术的价值。

我胆怯地嗫嚅道,要不,我写几篇试试?

二月兄又拍股道,你这心态!什么试试?写就是写,写成诺贝尔!试什么试?像拳击一样,怵怵嗒嗒的,一家伙就把你KO了!

激得我呼一下冒了一头脚汗,说,那就试试吧。

二月兄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脾气呀!”把碟里的口香糖剥一块塞嘴里,嚼着继续说:“就跟这口香糖一样,软不唧唧的。”嚼了几下,又说:“不过,口香糖也挺腻牙的,有一次竟把我的一颗牙给粘掉了——行,那你就试试吧。”

我就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