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蓝色天堂 底凹-托阿 第八章 来自姜饼屋的口信

1

埃蒂环视着同伴们。杰克和罗兰坐在各自的睡袋上。奥伊在杰克脚边,身子蜷成一个圆毛团。苏珊娜舒服地倚靠在巡航三轮车的坐垫上。埃蒂点了点头,心满意足,按下了录音机上的“播放”键。磁带卷开始旋转……静默……旋转……还是静默……接着,泰德·布劳缇甘清了清嗓子,说起话来。他们听了足足四个小时,每当一卷磁带放完时,埃蒂顾不上将磁带倒回头,便换上新的一卷。

没有人提议他们应该停下来,尤其是罗兰,他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听着,甚至当臀部又疼得抽搐起来时他也不愿意喊停。罗兰觉得他现在懂得更多了;当然他本来就知道:他们确实拥有机会,可以阻止山下狱营中发生的种种事件。但听到的新信息却让他害怕,因为他们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强烈感受到的卡-倏弥,越发明确了这种渺茫。一个人若不瞥见身穿白袍的女神,就不会真正明了自己的处境,那狗娘养的女神伸手召唤他,袖子因此而滑落,露出清秀白皙的手臂:到我这儿来,奔向我吧。是的,这是可能的,你可以达成目标,你可以赢,所以奔向我吧,把全部心意都给我。怎么,怕我伤了你的心?万一你的哪个同伴坠落了、坠进考芬(你的新朋友们称为地狱的所在)的深渊里?那就太糟了。

没错,万一有哪个同伴落入万劫不复的考芬、被喷涌之水灼伤,那就太糟糕了,是的。但狗娘养的穿白袍女人呢?哦,她不过是双手搭在臀上,甩一下头,在世界终结时大笑。现在,一切都命悬一线,这老人沙哑疲惫、而又清醒异常的话语回荡在山洞里。连黑暗塔本身都取决于他,因为布劳缇甘这个老人,他拥有令人无比惊愕的巨能。

同样惊人的巨能,也储藏在锡弥的体内。

2

“测试,一、二……测试,一、二……测试、测试、测试。这是泰德·史蒂文斯·布劳缇甘,现在是测试……”

一阵停顿。磁带转到头了,一小卷放完了,新的一卷紧跟而上。

“好吧,很好。实际上太好了。我并不确定这台机器还能运转,尤其是在这里,不过看来一切正常。我一直在为此做准备,通过试图幻想你们四个——五个,再算上男孩的小朋友——你们在听我说。因为我早就发现了,如果要为一次重要陈述做准备,视觉化思维将是一项极完美的技巧。可惜的是,这次没有奏效。锡弥可以向我发送非常优异的意念画面——实际上,是很明亮的画面——但只有罗兰一人是他确实见过的,而且自蓟犁陷落之后就没有再见,那时,你们两人都还非常年轻。我不想冒犯你们,伙计们,但我怀疑现在正向雷劈赶来的罗兰不再是那个锡弥崇拜不已的年轻人了。

“罗兰,现在你在哪里?在缅因寻找作家吗?那人同样创造了我,勉强算是吧?还是在纽约寻找埃蒂的妻子?你们几个是不是还活着呢?我知道你们来雷劈的前景并不乐观;命运将你们拖向底凹-托阿,但还有反命运之力量,也是非常强大的,那随时随地会来自血王,他始终千方百计地阻挠你和你的泰特。仍然是……

“是不是爱米莉·狄金森?她说,希望是长着翅膀的?我记不清了。好多事情我都不再记得了,但我似乎依然牢记如何战斗。也许这样不错。我希望这是好事——记住如何战斗。

“女士和先生们,你们是否曾经想过我是在哪里录音呢?”

他们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只是坐着,如同被布劳缇甘稍显含糊的语音催眠了一般,一言不发地来回传递着佩瑞尔矿泉水瓶和一罐粗麦饼干。

“我来告诉你们,”布劳缇甘继续说道,“部分原因是你们之中有三人来自美国,所以必定会觉得这事儿很滑稽,但是更主要的原因是,这可能对你们制定摧毁厄戈锡耶托的计划有帮助。

“我说这些时,是坐在一把用巧克力厚板制成的椅子上。这个座位是只大大的蓝色棉花糖,坐在我们打算留给你们的气垫上是否会更舒服一点呢?我很怀疑。你们大概会以为这样一把椅子会黏糊糊的吧,其实一点儿也不。这个房间的墙壁——还有厨房,要是我从左侧的橡皮糖拱门看出去,就能看到厨房——都是由绿色、黄色和红色的糖果制成的。舔一下绿色的地方,你能尝出来酸橙。舔一下红色的,那就是覆盆子口味。尽管这些所谓的口味(无论是变化多端的词指向哪种含义)和锡弥的抉择毫不相干,我是这么以为的;我认为他只对明快的纯色拥有孩童般的热爱。”

罗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们,”从录音机里传出的话语干涩得很、“我还是很高兴,毕竟还有一间屋子稍微保留了些装饰。也许,是蓝色的。若是地球色系那就更好了。

“说到地球色系,楼梯也是巧克力的。扶梯是甘蔗糖。但无论如何,你无法说这些楼梯是通往二层楼的,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第二层楼。透过窗玻璃,你能看到一辆辆汽车,活像是溜来滑去的夹心糖,甚至街道本身也像是甘草精。但是,如果你打开门,朝着灯心草大道迈出几步,就会立刻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步的地方。我们也许会将这里称为‘真实世界’,因为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汇。

“姜饼屋——我们起这个名儿,是因为在这里你总能闻到这股味道,热腾腾的姜饼,刚刚出炉,这地方是丁克创造的,也是锡弥的。有一天晚上,丁克在科贝特屋的宿舍里听见锡弥对自己大呼小叫,想要自己睡着。若是碰到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置若罔闻,而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丁克·恩肖更像善良的撒玛利亚人,他没有从门外漠然走过,而是敲响了锡弥的房门,询问他是否可以进去。

“如果你现在去问,丁克还是会回答说,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里我算是新来的,我很孤独,我想交些朋友,’他会这么说,‘听到有人那样大吼大叫,我心念一动,觉得他可能也想有个朋友。’就好像这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在很多地方,这可能是很自然,但在厄戈锡耶托可不是。如果你打算理解我们的话,你们就需要最先理解这一点,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是的。所以请原谅我好像离题太远。

“有些类人守卫兵把我们称为莫克,这名字来自某部讲述外星人的喜剧连续剧。莫克是世上最自私的人。反社会吗?倒也不算是。有一些人甚而是极端的社会化,但那是有前提的,社会给予他们此时想要的东西,他们就绝不反社会。只有少数莫克是反社会者,但大多数反社会者都是莫克,但愿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而最著名的一个就是杀人如麻的凶手,感谢上帝,低等人从来不把他带到这里来,他的名字是:泰德·班迪。

“但愿你们还多一两支香烟,没有人可以比一个迫切想抽烟的莫克更值得同情了——或许,也更值得赞赏。可是,一旦他得到烟,他就完了。

“大多数莫克——我说的是百分之九十八、甚或九十九——听到一扇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呼喊声时,绝不会放慢脚步,无论他们要去哪里。即便丁克刚来不久、完全有理由申辩说他还搞不清这里的规矩(他还想到,他即将因谋杀了他的前任老板而被处罚,但这事儿容后详谈),他却敲响了房门,还问了问是否可以进屋。

“我们也该看看锡弥这方面。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百分之九十八、甚或九十九的莫克在听到敲门人提出这样的请求时,必定会大喊‘快点消失’!甚至‘滚蛋’!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非常敏感地意识到:我们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而那种不同之处又是大部分人所不喜欢的。只要比穴居人好一点,都会喜欢克鲁马努人当自己的邻居,我可以想象得到。莫克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自己毫无防备的样子。”

一阵停顿。磁带在旋转。四人都感觉到布劳缇甘在沉思。

“不,那么说不完全正确,”他终于又说起来,“莫克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自己情绪失控、弱点尽现的状态。愤怒,高兴,哭泣,或是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声,诸如此类的状态。那就好比你们连枪都没有就闯入了险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独自在这里。我是个相当留神的莫克,不管留神的事物我喜不喜欢。接着,有了锡弥,非常勇敢,只要有人给予慰藉,他就会接受。而丁克,就是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大多数莫克都带着自私而内向的伪装,就好像穿着最浪荡不羁的个人主义者——他们想要整个世界把他们当作丹尼尔·布恩那型的人——而厄戈的员工们都很喜欢这一点,请相信我。没什么比操控一个抵制社团这一概念的社团更容易的了。你们明白了吗,为什么我会被锡弥和丁克吸引?我是多么幸运啊,能找到他们?”

苏珊娜默默地将手放在埃蒂的手里。他拉住她,轻柔地握着。

“锡弥很害怕黑暗,”泰德的声音继续,“低等人——哦,虽然在这里工作的有类人、獭辛、还有坎-托阿,但我把他们全都称为低等人——他们有十几种高端的测试系统,用来检测潜在的特异功能,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用机器发现的一些人只不过是害怕黑暗。那些人运气真糟。

“丁克立刻明白了问题之所在,并且讲故事给锡弥听,从而解决了这个问题。第一组故事都是童话,其中之一是‘汉森和葛瑞塔’。锡弥对故事里的糖果屋很着迷,盯着丁克问细节问题。所以,你们看到了,其实是丁克想出了巧克力椅子和棉花糖坐席,还有橡皮糖拱门和甘蔗糖扶梯。曾经一度,这里确实有第二层楼;楼上有张床,就和‘三只小熊’故事里的床一模一样。可是锡弥历来对那个故事不感兴趣,当这念头闪现在他头脑里时,姜饼屋的二层楼就……”泰德·布劳缇甘咯咯笑起来,“好吧,我觉得你们可以说那层楼降解了。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现在我所在的地方其实是时间中的瘘管,或是说……”他又停顿下来。叹息了一声。接着说,“瞧,有十亿个宇宙,包含着十亿种现实。自从我被他们抓回来之后,我便开始明白这一点,嗯,畸-达目坚称那是‘我在康涅狄格州的短暂假期’,这群狗娘养的混蛋!”

布劳缇甘的声音里有着确凿的愤恨,罗兰心想,这是好事。愤恨是好的。很有用。

“这些现实世界就如同叠放镜子的大房间,没有两面镜子反照出的景象是完全相同的。最终我会回到那个形象,但现在还不行。就目前而言,我想让你们理解的是——哪怕只是简单地接受也行——那现实是有机的,现实是活生生的。就好像是肌肉。锡弥所做的,便是使用意念牌皮下注射器在那块肌肉上刺出了一个洞。他就是有那么一种针,只因为他特殊地——”

“因为他是个莫克,”埃蒂嘟囔了一句。

“嘘!”苏珊娜立刻阻止他。

“——使用着它。”布劳缇甘的声音在继续。

(罗兰想过要倒带,补上刚才没有听到的几个词,最终觉得那无关紧要,便作罢了。)

“这个地方是在时间之外,现实之外的。我知道你们多少了解一些黑暗塔的功能;你们明白它的终极目的是要将世界和时间一体化。那好吧,就把姜饼屋理解成塔的阳台:每当我们到了这里,我们就在塔身之外了,但始终和塔附着在一起。这是个真实的处所——真实到每次我从这里回到现实,手上、衣服上都可能沾着糖果渍——但是,只有锡弥·鲁伊兹可以进来。一旦我们回到那里,他想让那儿变成什么地方都可以。别人可能会纳闷,但罗兰,你和你的伙伴们对于‘锡弥究竟是什么人’,以及‘当你在眉脊泗初遇他时,他能干什么’这两个问题是否略知一二呢?”

听到这里,罗兰伸出手,摁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以前我们就知道他……很古怪,”他这样对其他人说,“我们知道他很特别。有时候库斯伯特会说,‘那男孩到底怎么回事儿?他让我浑身发痒!’而后,他就出现在蓟犁,他和他的骡子,卡布里裘斯。他声称是一路跟着我们。但我们却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到那时为止,也只是发生了这些事情,他不过是个眉脊泗的酒吧伙计——不算聪明伶俐,但天性愉快,干活也很卖力——我们根本不曾为他费神。”

“意念移动,是不是?”杰克问。

尽管罗兰此前从未听说过“意念移动”这个词儿,他还是不假思索地点了头。“至少移动了一小段距离;他不得不。比如说,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通过埃克斯蕊河呢?只有一座桥,其实只是一段绳索,而我们通过之后,阿兰就割断了绳索。我们亲眼看着那桥落入千余英尺下的急流里。”

“也许他绕道而行了呢。”杰克说。

罗兰点点头。“可能……但是那就得耗费他六百倍的脚力。”

苏珊娜吹了一声口哨。

埃蒂等着罗兰把话说完。看起来,罗兰确实没什么补充了,他便倾向前,按动了“播放”键。泰德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山洞里。

“锡弥是个意念移动者。丁克则是个先知……也还有其他的特异功能。但不幸的是,很多通往未来的大路都对他封锁了。如果你们问,恩肖先生知不知道所有障碍是否能被铲除呢,那么我来告诉你们,答案是否定的。

“无论如何,在现实的鲜活血肉之下,有这样一个注射口……在黑暗塔侧翼上有这样一个小阳台……这间姜饼屋。固然真实到家,但也难以置信。我们就是在这里储藏武器和住宿装备的,这些东西将放在缝-特特的山洞里,都是留给你们使用的。我也是在这里录下这卷磁带的。刚才,我的胳膊下面夹着这台让人不放心的老古董走出我的房间时,时间是上午十点十四分——蓝色天堂标准时间。而当我回到我的房间时,时间依然显示为上午十点十四分。无论我在这里逗留多久。这只是姜饼屋了不起的便利优点之一。

“你们要理解——也许锡弥的老朋友罗兰已经充分理解了——我们三个是叛逆者,身在一个众人同心致力于和谐共处的社会里,即便那将意味着一切存在之终结……而且宁早勿晚。我们拥有一系列极其有用的特异天赋,一旦将这些禀赋使用出来,我们完全可以抢先一步。但如果佩锐绨思和他手下的保安部头子——泰勾的芬力——发现我们正在谋划的事情,丁克在天黑前就会去喂虫子。锡弥也一样,非常可能。我可能还会安全一阵子,其原因我随后会谈到的。可是,一旦平力·佩锐绨思发现我们竟然倾尽全力要带来一个真正的枪侠插手他的活计——可能正是那个在距离此地不远的地方指挥了战斗、刚刚消灭了六十多个绿斗篷的枪侠——那么,甚至连我的命也保不住。”停顿。“我的命不值一提。”

接下去是长时间的沉默。原本空空的卷轴现在已绕上了半满的磁带。“现在,听着,”布劳缇甘又开始说了,“我会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关于一个不幸的、让人遗憾的人。故事很长,你们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听完;如果确实如此,我非常确定你们中至少有三人知道如何使用快进键。至于我,我身在一个时钟已被荒废的地方,花椰菜无疑被法律禁止。我拥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

埃蒂再次被这个老男人精疲力竭的嗓音所震撼。

“我刚才已经提议过,除非真的没有时间,否则就不要快进。正如我所说,总还有些信息对你们的行动有帮助,虽然我也不知道是哪种信息。我只是非常接近这一目的了。并且,我也努力地保持高度警惕,不止是醒来之后,甚至睡着时也是。如果我不能随时随地溜进姜饼屋、并且毫无防备地入睡,芬力手下的坎-托阿们老早以前就把我们三个逮住了。角落里有一个沙发,也是用毫不粘手的完美棉花糖制成的。我可以走过去躺下来,做一场噩梦——为了保持神志清醒,我需要做噩梦。然后我可以回底凹-托阿去,在那里,我的工作不仅是保护自己,还要保证锡弥和丁克的安全。确保每次我们转换时空时,让守卫兵和他们那狗屎的遥感勘测器依然认为我们身在原地,并且始终待在理应逗留的地方: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在阅读室,也许在宝石电影院里看部片子,或是在亨利·葛雷汉姆的杂货店里,手里抓着一瓶冰淇淋苏打汽水,随后又走到喷泉那里。这也意味着我们要继续工作,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到:现在被我们破坏的光束——熊和龟——弯曲得越来越厉害。

“孩子们,快点来吧。这是我对你们的希冀。尽你们所能,越快越好。因为这不仅是我个人疏忽的问题,你们懂的。丁克的脾气很暴躁,还养成了个坏习惯:只要有人触动了那根筋,他就脏话连篇地滔滔不绝。在那种口不择言的状态下,他很容易说错话。而锡弥呢,虽然他尽了全力,但如果有人问了奇怪的问题,或是发现他举止怪异,而我恰好不在他身边因而无法弥补,那就……”

布劳缇甘没有说完这句话。据这几位聆听者的理解,他无需说完。

3

当他再次开口时,告诉了他们自己生于一八九八年,出生地在康涅狄格州米尔福德。听到这样的开场白,我们都很清楚——这总是标志语——且不论效果好坏——意味着将有一篇自传随之而来。就在定心聆听的时候,枪侠们又遇到另一种熟稔的感受;甚至奥伊也觉得有点耳熟。一开始,谁也不曾有这样的联想,但那念头终于及时地闪现在他们的头脑里。泰德·布劳缇甘,这个四处流浪的会计师,虽然不是四处流浪的牧师,但在很多方面都酷似唐纳德·卡拉汉神父。他们可能是双胞胎。而这六个聆听者——算上在洞口毛毯帘外的狂风中蹲伏的那一个——带着越发强烈的同情心和谅解聆听他的故事。为什么不可能呢?在布劳缇甘的故事里,酗酒并非如同在神父的故事中那样身为主角,但这同样是一个关于沉溺和与世隔绝的人生故事,是一个世外之人的故事。

4

十八岁那年,西塞罗·布劳缇甘被哈佛大学录取了,他的蒂姆叔叔也曾毕业于哈佛,那时膝下无子,求之不得地自掏腰包,让侄子泰德接受最高等的教育。而蒂莫西·艾特伍德当时只知道,一切都顺利极了:申请入学,录取通知,亲侄子在任何领域都表现完美,光荣毕业,准备在一战后的欧洲做为期六个月的旅行之后,继承叔叔的家具业。

而蒂姆叔叔所不知道的是:在入读哈佛之前,泰德一心想入伍——也就是很快将为世人所知的“美国第三远征军”。可医生对他说:“孩子,你的心脏杂音太厉害了,听力也不合格。现在你打算对我说,来之前你压根儿不晓得这回事儿?你以为这样能蒙混过关吗?听着,要是我说话太难听了你就包涵着点,小子,你没表面看起来那么机灵呢!”

然而,泰德·布劳缇甘却决计施展手脚,这之前他从来没真正出手过,甚至发过毒誓:他将永远不出手。但那时,他要求军医随便选一个数字,可不是从1到10那么简单,而是在1到1000里面随便选一个数字。军医心里想着748,完全是为了看他出洋相(那天,哈特福德在下雨,也就是说,征兵办公室里很清闲)。泰德二话不说把这个数字说出来了。接着再来,419……89……997。随后,泰德再请求他心想着某位名人、无论在世与否,接着,他对医生说出了那个名字:安德鲁·詹森,可不是安德鲁·杰克逊,而是安德鲁·詹森,医生先生终于惊呆了。他叫来了另一位医生,是他的朋友,泰德二话不说,又从头来了一遍……但这次有一处例外。他让第二位医生随便地在1到1000000之间挑选数字,接着告诉他说,他想的数字是87460。这第二位医生在听到答案后的一刹那间面露惊诧之色——事实上,该说是,懵了。“对不住,小子,”他说,“你只是少说了130000。”泰德看着他,可没有笑,看着对方满脸猥琐、甚而毫不自觉的奸笑没有做出任何表态。但他才十八岁,对这种纯粹信口雌黄、尽说着毫无意义的谎言的家伙没有经验,他还年轻着哩,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占了暂时上风。但与此同时,二号医生那下流的邪笑却自动消失了。二号医生转向一号医生,说道,“山姆,瞧他的眼珠子——瞧他的眼珠子怎么回事儿?”

一号医生举起一只检查镜想去照照泰德的眼珠子,可被泰德不耐烦地一把拨开了。他走向镜子,看到了自己的瞳孔一会儿扩大、一会儿缩小,他很清楚,即便没有看到一闪一闪晃眼的景象或是镜子的反光,这种事情也会发生的,但他对眼珠子的变化毫无兴趣,尤其是眼下这当口。现在,惟一挑起他兴趣的事情是:二号医生耍了他,而自己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耍了。“这一次,你把数字先写下来,”他再次发出邀请,“写下来,你就不能作弊了。”

二号医生气得大吼大叫。泰德只是再三重复自己发起的挑战。山姆医生拿来了一张纸、一支笔,二号医生也收下了。他正打算写下一个新的数字,却又左思右想,最后把笔摔在山姆的书桌上,说道:“这都是街头卖艺的把戏,山姆。要是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你可真是个瞎子。”说完拂袖而去。

泰德邀请山姆医生再来想一个家人,随便哪门子亲戚都成,片刻之后,他对医生说:他心想的是自己的兄弟盖伊,盖伊四岁时死于阑尾炎;从那以后,他们的母亲就把盖伊称为山姆的守护天使。这一次,山姆医生的模样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到了最后,他害怕了。不管是因为泰德眼珠子忽大忽小的模样,还是这种毫不费劲的心灵感应术表演,还是泰德又开始说“我能看到一幅景象……稍等……”总之,山姆医生终于怕得不行了。他在泰德的入伍申请表上死命敲下“不合格”的大红戳,使出浑身解数只想摆脱他——下一个,谁想去法国闻闻芥子气?——但泰德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虽然不算很使劲,但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听我说,”泰德·史蒂文斯·布劳缇甘说道,“我是天生的心灵感应者。六七岁时我就感觉到了——六七岁不小了,绝对能明白什么叫心灵感应了——而直到十六岁,我才对此确信无疑。只要进了陆军情报部,我就可以帮上大忙,听力不合标准也好、心脏杂音厉害也好,对情报部的职位根本毫无影响。至于我的眼睛么?”他把手伸进前胸口袋,取出一副太阳眼镜迅速戴上,“乌拉!”

他试探着朝山姆医生笑了笑。于事无补。在那间暂时用作哈特福德东部征兵委员会体检办公室的门外,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大兵,此刻,医生把他唤了进来。“这家伙是个4-F,还和我争个不停。也许你能帮帮忙把他送出去。”

于是,现在轮到泰德的胳膊被揪住了,而且,很使劲。

“等一下!”泰德说,“我还有别的要说!更重要的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确切的词儿能形容,但……”

话还没说完,武装大兵就把他拖了出去,推搡着他疾步走下楼梯,一路上路过不少鲁钝愚笨的男孩女孩,看起来都和他同龄。其实,确实有这么一个词儿可以用来形容他没机会说完的事儿,但那是很久以后了,直到他到了蓝色天堂才知道那个词儿是——协动者,并且,依照保罗·“平力”·佩锐绨思的想法,这个词儿(以及包涵的意义)令泰德·布劳缇甘几乎是整个宇宙范围中最有价值的人类。

但不是在一九一六年的那天。一九一六年的那天,他被一路推出了门庭,最后倒在大门外的花岗石台阶上,还有一个操着浓重口音的人警告他说,“臭小子,你只能滚在外面,蟒蛇。”经过了一番思索,泰德才能确定,武装大兵并不是真的把他叫做“蛇”;在这种语境里,蟒蛇的意思应该就是男孩。

泰德独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在思忖:这究竟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以及,你会变得多么盲目?他只是无法相信刚刚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实。

但是,他必须相信,因为他正站在这里、站在大门外。他步行了六英里离开哈特福德,走到最后终于想通了。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他。谁也不会。永远不会。他们就是拒绝相信:有一个人能读出德国最高指挥部里的巨头们脑袋里在想什么,而这可能会增加不少胜率。一个可以清楚告知盟军最高指挥部德国人下一步举措是什么的人。一个说不定可以如此出手几次——哪怕只是一两次!——就能令战争在圣诞节前就结束的人。但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他们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可是,为什么呢?这和二号医生在听到泰德报出正确数字的时候更改了答案有关,而且他还拒绝写下新数字。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们就是想打仗,而像他这样的人则会坏了他们的好事儿。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那么,去他妈的吧。他会花着叔叔的钱,去哈佛读书。

他去了。除了丁克所提到的哈佛事务之外,他还参加了戏剧社、辩论社、哈佛深红报、数学怪才俱乐部,还有——毋庸置疑——优异学生荣誉社团。他甚至提前毕业,省下叔叔不少钱。

战后很久,他才第一次到了法国南部,就在那时,一封电报送到他手中:

叔父亡故句号尽快返乡句号

似乎关键词是句号。

上帝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分水岭。他回了家,是的,他尽职尽责,该安抚时就安抚,该悼念时就悼念。但他没有步入家具产业,而是决意给赚金生涯画上句号,并开始他的败金长途。在这个男人漫长的故事里,罗兰的卡-泰特没有听到泰德·布劳缇甘有过一次怨言,既不曾责怨要蓄意隐匿这份特异天赋,也不曾在这种神迹显灵时抱怨:看似无价之宝的天赋,这世上竟没人真想要。

上帝啊,他是如何领悟的啊!首先,这种“狂野的天赋”(通俗科幻杂志上有时会用这样的定语来描述)即便在恰当的环境下也会对身体有危害。更不用说错误的环境了。

一九三五年,俄亥俄州,泰德·布劳缇甘因此成了谋杀犯。

他当然知道,某些人会觉得谋杀犯这个词儿相当刺耳,但在那个特定的状况中他才是自己的法官,非常谢谢你的理解,他认为“谋杀”应被定义为“有谋杀企图”。那是阿克伦城一个恹恹的夏日黄昏,孩子们在斯道斯大街上玩“踢罐子”,另一条街上的孩子玩的则是“棍子球”,布劳缇甘就在这两条街的街口,穿着一套夏日便装,站在一条白线的端点。地上的这条白线意味着公共汽车将在这里停靠。他身后有一爿关张已久的糖果店,一块窗玻璃上贴着一只蓝色NRA老鹰,另一块玻璃上则是一张几乎褪成白色的告示,上面写着:他们杀了那小子。泰德背着科尔多瓦皮革皮包,抱着一只棕色纸袋——里面是他从戴乐先生的奇妙肉铺店买来的一块猪排,是他的晚餐,突然,有人从他背后蹿上来,将他推到白线顶端处的电话线杆上。是鼻子最先撞上去的。他的鼻梁断了。鲜血顿时流淌下来。接着的瞬间里,嘴巴也撞上去了,他感觉到牙齿狠狠咬进了下唇肉里,嘴里立刻涌出一股咸腥味,就像滚烫的番茄酱。有人在他背后狠命拽了一下,还传来口袋撕破的声音。他的裤子被半拉下来,勒在屁股上,活像小丑身上的裤子。与此同时,一个穿T恤、斜纹长裤——屁股部分是闪亮的布料——的家伙飞快地沿着斯道斯大街跑向“棍子球”游戏团,而他右手中一上一下挥着的正是泰德·布劳缇甘的钱包。上帝啊,他刚刚被生生抢走了钱包!

深紫色的黄昏即刻变得更黯淡了,夜色眨眼之间降临,路灯也亮了起来,周围甚至变得更黑了。在他的眼底,二十年前曾让体检军医骇然的情景又再现了,但泰德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他的注意力统统集中在逃跑的男人身上,这个狗娘养的混蛋居然为了抢钱包而毁了他的容。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愤怒过,从来没有,但他发送给逃跑的男人的念头却是无伤大雅的,几乎算得上文雅

(听着混蛋我一块钱都不会给你的,就算你开口多要两块都没门儿)

这念头分量极重,却似离弦之箭。而也就确实有了箭。他迟疑了片刻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假如真有上帝,泰德·布劳缇甘终有一天不得不站在神座旁,承诺愿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担负罪责。刚才还在奔跑的男人就好像被什么利器刺中一般,但实际上,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人行道的裂缝中有一行磨去了不少的粉笔字:“哈里爱贝琳达”。孩子气的涂写总显得那么多愁善感——画了星星,一颗彗星,一轮新月——而这些都将是日后他所恐惧的。泰德感到自己的脊椎正中仿佛刚刚吃了一箭,但他至少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他没想那么做的。一切只是发生了。他知道自己诚心诚意没想这么做的。他只不过……一时又惊又怒。

他捡起自己的钱包,再看着玩棍子球的孩子们死死盯着他看,个个张口结舌。他指了指钱包,示意给他们看,那手势就好像握着一把枪,而枪把软趴趴的,接着又指了指拿着锯断的扫把挥来挥去的小男孩。那挥来挥去的动作甚至比倒地的尸体更让泰德后来噩梦连连,且如鬼魂冥扰不休,在他的整段余生中不断地挥来挥去。因为他很喜欢孩子,决不会故意地吓坏他们。而且他知道孩子们都看到了什么:一个裤子拉到屁股蛋上的男人,连拳击短裤都露了出来(他还猜得到,那玩意儿也可能从前门襟里露了出来,要是没露出来,那可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手里捏着个钱包,下半张脸鲜血模糊,表情则像个疯子。

“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冲着孩子们大喊,“你们听到我的话了,听好了!你们要听我说!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随后,他扯上了裤子。走回去捡起他的皮包,但没有捡起棕色纸袋里的猪排,操蛋的猪排,他胃口丧尽,同时丢了一颗门牙。接着,他又望了一眼人行道上的尸体,以及惊吓坏了的孩子们。然后,他开始跑。

而逃跑,自此变成了他的事业。

5

第二卷录音带放完了,空旋的卷轴发出轻柔的扑啦—扑啦—扑啦的声音。

“主啊,”苏珊娜说,“主啊,可怜的人。”

“那么久以前了。”杰克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好像要把这故事从脑海中涤除。对他来说,他的年代和布劳缇甘先生的生涯之间似乎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埃蒂取来了第三卷磁带,放进录音机后对着罗兰扬了扬眉毛。枪侠的手指绕了绕,这个习惯动作无疑在说:继续、继续、继续。

埃蒂调整好了磁带卷入的位置。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把玩过这样一台录音机,但正如老话所言,你无需是个火箭专家。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依然坐在丁克·恩肖为锡弥描绘出来的姜饼屋里,当之无愧的无中生有之处所,除了想象力别无其他源头。黑暗塔身侧的一个小阳台,布劳缇甘这么说过。

他杀了小偷(意外,他们会一致同意这种讲法;自从他们的生活与枪为伴后就特别明白:什么是意外,什么是故意,这是不存在争议的话题),时间约为夜晚七点。当夜九点,布劳缇甘登上了西行列车。三天后,他便在得梅因市浏览报章上招聘会计师的广告。现在,他对自身了解得越发透彻了,也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多么谨慎小心。他可能再也不能任凭怒火狂暴于心,即便那怒火事出有因。一般来说,他只是和你说些无关痛痒的心灵感应小游戏——可以告诉你午餐吃了什么,也可以指出那张牌是红桃皇后,因为街角耍西班牙纸牌把戏的江湖艺人也会知道——但当怒火来临时,这支利箭就会径直而来,这可恶而骇人的利箭……

“顺便说一句,那么说不确切。”录音机里传出这样的话来,“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无关痛痒的那种心灵感应者,我早就明白这一点了,当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一心想参军时就明白了。但我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确切的术语来表达。”

这个术语终于还是露面了,协动者。后来他变得越发确信,某些人——某些天赋优异的侦察兵——始终在监视他,甚至从那时候起就盯上他了,他们知道他和所谓的心灵感应者不同,却又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同。首先,并非来自楔石地球(他们这样称呼地球)的心灵感应者是相当罕见的。其次,泰德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就领悟到了——他实际上是一个传染源:只要他接触到处于情绪高涨状态中的某个人,这个人就会迅速转变为一个心灵感应者。只不过,当时他还没有机会意识到:假如那个人本身已有心灵感应的天赋,那么,他就能使对方的感应能力大大增强。

指数倍率地增强。

“不过我的故事还没走到那一步。”他说。

他从一个镇子搬去另一个镇子,一个流浪汉,坐公车也不买票,穿西装,而不再穿着奥什科什双球色衬衫坐在货车后车厢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待不久,还没等扎下根就离开。回顾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猜想自己已被那些人盯上了。这种事凭直觉或是偶尔眼角余光扫到的某些古怪细节就能知道。他开始意识到有某种特殊的人在身边。大部分是男人,女人很少,但都偏好色彩俗丽的衣着、半熟的牛排、开快车,而那些车子被漆得五彩斑斓,像他们的衣服那样招摇过市。他们的脸孔大都阴沉,显得颇为怪异,更奇怪的是,他们几乎鲜有表情。后来,他才有机会把这些人和那些去庸医诊所做了整容手术的蠢货们联系起来,两者的容貌的确有可比性。也就是在那二十年的光景里——不知不觉的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渐渐明白了:不管他躲藏在哪个大城小镇,那些孩子气的象征符号似的涂鸦总会时不时出现栅栏上、门阶上、人行道上。星星和彗星,带环状星云的星球,还有新月。有时会有一只红色的眼睛。在同一片区域经常会有跳房子用的小格子,但也不是总能看到。过了很久,他说,它们才以一种疯狂的方式匹配起来,可是回到三四十年代中期、以至于五十年代早期,当他四处为家时,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切皆能吻合。不,确切地说,在那段时间里,他就和一号医生和二号医生一样,根本不想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只因为那……太让人心烦意乱了。

后来,差不多就在朝鲜战争结束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则广告。承诺了一份可托付终生的好工作,如果你能符合特定标准,那就能无条件拥有这份工作。附列了一系列所需的技能,财务也在其中。布劳缇甘可以确定这则广告刊登在全国各家报纸上;而他碰巧是在《萨克拉曼多蜂报》上看到的。

“我的天哪!”杰克叫起来,“卡拉汉神父也是在那份报纸上看到他朋友玛格鲁德——”

“别说话,”罗兰打断了他,“听。”

他们继续听了下去。

6

面试是由类人们(泰德·布劳缇甘还得再过几个星期才能知晓这个名词——直到他离开一九五五年,迈入厄戈的无年代时空之后)负责的。他在旧金山面见的面试考官也是类人。泰德很快也会知道,这些低等人的伪装——尤其是他们戴的人类面具——并不精巧,尤其是当你凑近看时,一眼便能瞧出真相:他们是类人/獭辛的混种生物,并怀抱着宗教般的狂热期待他们将变成人类。若你和这样一个低等人亲热地熊抱在一起,那排足以杀人的利齿试探在你的颈动脉周围,那时候就最容易发现:他们除了会变得更老更丑之外,什么也变不了。他们前额的红色标记——血王之眼——通常是看不见的,因为他们身在美国这边(或者只是暂时干涸了,就像隐匿不发的小疱疹),那些覆在脸上的面具诡异地饱含有机体的特性,惟一的例外就是耳朵后面,毛茸茸、齿痂累累的皮肤真正地露出来,并且,你还能在他们鼻孔里面看到许多细小的绒毛在蠕动。可话说回来,谁会那么失礼地抬头盯着别人的鼻孔看呢?

不管他们怎么想,即便他们身处美国那一边,别人只要凑近了看,就会发现他们绝对有什么不对劲儿。但鱼儿尚未落网之前,谁也不想仓促收网。所以,是类人们(坎-托阿们从不会使用这样的简称;他们觉得这个词儿有辱身份,如同“黑鬼”或“破鞋”)来负责考试,类人们出现在面试室里,至此为止只有类人们,他们会通过通往美国的大门进出两个世界,门的另一边便是雷劈。

泰德,以及一百多个应聘者参加了笔试,他们坐在一个宽敞的室内体育馆里,这令他想起多年前在哈特福德东部的经历。但这个大厅里放了一排又一排书桌(为了保护涂过清漆的硬木地板,在每张老式书桌的圆柱形铁桌脚下面都周到地铺上了摔跤运动员们使用的防护垫)。第一轮测试——历时九十分钟,题目涵盖了数学、阅读和词汇问答——之后,为数一半的座位空了。第二轮之后,为数四分之三的座位空了。第二轮考试中有一些极其怪异、极其主观的题目,泰德好几次都选中了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因为他想的是——也许是他知道——出这些考题的人希望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即不是普通状态的他(以及大多数人)会选择的答案。比方说,有这样一道题目:

23.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你看到有一辆汽车倾覆在地,便停了下来。困在车里的是个年轻人,正在大声呼救。你问:“年轻人,你受伤了吗?”他答道:“我认为没受伤!”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帆布口袋,里面装满了钱。你会:

A.搭救年轻人,并把钱归还给他。

B.搭救年轻人,但坚持把钱送到当地警察局。

C.拿走包里的钱继续赶路,虽然不太有人会走这条小路,但总会有人来救年轻人的。

D.以上答案皆不是。

如果这是萨克拉曼多市警察局的招聘考试,泰德会不假思索地圈出答案B。他也许比浪迹天涯的流浪汉好不了多少,但他妈妈抚育长大的这个孩子却显然不是笨蛋。那个选择在其他很多场合都是正确答案——万无一失的答案,怎么都不会错的答案。而退后一万步说,心想“我根本不明白这道题在说什么,但至少我够老实”的人会选中答案D。

于是泰德选了C,根本不是因为他在那种情况下真会这么做。大体上,他认为自己会倾向于A,假设他还能再问年轻人几个问题——诸如,是从哪里抢来的钱?如果这钱很干净,没有涉及侵犯他人(他肯定能知道的,怎么会不知道呢?不管这“年轻人”怎么回答),当然了,就把钱还给你,祝您与上帝同在!为什么呢?因为泰德·布劳缇甘碰巧相信多年前那间死气沉沉的糖果店窗玻璃上的招贴道出了重点:他们杀了那小子。

但是他最终圈中了C。五天后,他发现自己站在旧金山(火车票是在萨克拉曼多市预支的)某个不营业的舞蹈房外的接待室里,身边还有三名男子和一个闷闷不乐的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便是日后的坦尼亚·利兹,来自科罗拉多的布莱斯)。前去体育馆应聘的人数要超过四百,都是被那个蜜糖罐似的广告诱惑而来的。大多数,都是山羊。但是在这里的,是四只小绵羊。百分之一。但布劳缇甘不久就会在绵绵无尽的时间里发现,即便是百分之一,也是相当高的捕获率了。

最终,他被带入一间标明为“私人房间”的办公室。大部分空间都被布满尘埃的芭蕾舞器械堆满了。一个肩膀阔厚、板着面孔的男人坐在折叠椅上,身穿棕色西服,而簇拥着他的却是轻薄粉色芭蕾舞裙,场面极不谐调。泰德心想,幻想花园里的癞蛤蟆,如假包换。

这个男人坐着往前一探身,前臂搭在结实如象腿的大腿上。“布劳缇甘先生,”他说,“我可能是癞蛤蟆但也可能不是,但我可以给你一个终生职位。同样,我只要和你握握手就能把感激涕零的你从这里带出去。这取决于你对一个问题做出怎样的回答。事实上,是一个关于问题的问题。”

这个男人,布劳缇甘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弗兰克·阿密特奇,递给泰德一张纸。上面以大号字体列出了第23题,关于年轻人和一袋钱的问题。

“你选了C。”弗兰克·阿密特奇说,“现在,请别迟疑,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C就是你们想要的答案。”泰德毫不迟疑地回答了。

“问题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有心灵感应。”泰德答,“而那正是你们在寻找的。”他试着继续摆出毫无表情的脸孔,并自认为做得很好,但内心却充斥着一股伟大的、高歌欢畅的解脱感。因为他找到一份工作了?不。那是因为他们立刻就会给他一份好薪水、以至于从此之后看到电视台智力游戏节目的奖金只会觉得寡然无趣?不。

因为终于有人想要他的能力了。

因为终于有人需要他了。

7

提到工薪,又是一个蜜糖罐,可是布劳缇甘很坦诚地在录音备忘录中谈到:即便他当时就知道真相,可能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接受这份工作。

“因为天赋不会沉默,不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他说道,“不管那天赋是读心术、开保险箱,还是巧计十位数,总之天赋会尖叫着要你用它。从来不会闭上嘴。它会在你累得要死的夜里突然让你惊醒,大喊大叫,‘用我,用我,用我!老是坐在这里我都烦透了!用我,操蛋脑袋,用我呀!’”

杰克突然像个真正的小孩那样哈哈大笑起来。他马上捂起嘴巴,但捂在手掌里的笑声却没停止。奥伊抬头望着他,那双温柔的黑眼睛荡漾在金色环边里,像个小魔鬼一样可爱地笑起来。

在那间堆满轻飘飘的粉色芭蕾舞裙的小屋里,软毡帽反戴在平头上,阿密特奇问泰德有否听过“南美海军工兵”的传闻。?泰德说没有。阿密特奇告诉他:那是个南美富商组成的财团,其中大部分是巴西人,在一九四六年雇用了很多美国工程师、建筑工、钻工。总共有一百人。这就是“南美海军工兵”。财团雇佣他们的合同为期四年,薪水分为几个等级,但无论是哪个等级的薪水都高得惊人——几乎高得令人尴尬。比如说,他们会和推土机操作工签下年薪两万美元的合同,在当时无疑是天价。但是,除此之外还有:等价于一年工资的奖金。如果,你还可以接受额外条件,一年总共可拿到高达十万美金,这所谓的附加条件就是:你去那里工作,但不许回家,直至四年期满或是工程竣工。每周有两天假日,和在美国一样,每年还有一次休假,也和在美国一样,但只能在南美草原度假。只有当四年合同期满,你才可以回到北美(或任何地方)。如果你死在了南美,就只能葬在那里——没有人会愿意出钱把你的尸首装箱托运到威尔克斯-巴里。但是你眼前还有五万美元、加上六天的长假,你完全可以好好消遣一下,再把钱攒下来投资,或者像骑着小马驹似的坐在一摞钞票上。如果你选择投资,五万元可能会变成七万五千元,那时你就会从热带丛林里跳着华尔兹转出来,浑身晒成黑色、几乎都黑到骨子里去了,浑身肌肉也像是重塑过一般,还攒下了够说上一辈子的奇闻逸事。当然,要是投资失败,就像英国水手们说的那样,还有“另一半”可以押下去。

差不多就是这样,阿密特奇诚挚地对泰德说。光是“前一半”薪水就有二十五万,付清工资时会再给你后面的五十万。

“听上去简直不可能。”泰德的声音从乌伦萨克录音机里传出来,“当真如此,我的天哪!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们实在是太廉价了,即便他们出了那样的价格也还是远远不够。关于他们吝啬到什么程度,丁克有一段特别的高论……我所说的‘他们’是指所有血王旗下的官僚。丁克说血王打算在有限预算之内解决所有在世生物,他当然没错,但我觉得,即便是丁克也未曾意识到——当然啦,他死也不会承认的——如果你付给一个人太多钱,他只会拒绝相信。或者说,仰仗于他的想象力(很多心灵感应者和先知都几乎毫无想象力可言),这一切难以置信。我们的情况是,契约为期六年,合同期满后可以续约,并且,阿密特奇需要我即刻回复。女士和先生们,想把目标对象的脑袋弄得昏昏沉沉,其实没什么技巧可言,只需用贪婪冻结他的思想,再闪电般地说服他。

“我顺应时机地被说服了,立刻就答应了他。阿密特奇对我说,首付款将在当日下午打入我在西蔓银行旧金山分行的账户里,只要我过去即刻就能提取。我问他,是否要签署合约。他伸出一只手——大手,像火腿一般的大手——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合约。我再问他,我该去哪里、去干什么——所有我理应早先就提出的问题,我相信你们都会同意我这么说,但当时我太震惊了,这些问题压根儿没蹿到我脑子里。

“此外,我也相当肯定我知道答案。我以为我将为政府效力。类似于冷战时期的某些地下工作。中情局或联邦调查局的心灵感应特异功能分部,基地设在太平洋的某个小岛上。我记得自己是这样想的,几乎把一个地狱变成一出广播剧。

“阿密特奇还告诉我,‘泰德,你会去很远的地方,但也不过是一门之隔。至于眼下么,我只能说到这里了。还有就是,未来的八星期内,你必须对我们之间的约定守口如瓶,直到你真正开始……唔……出航。记住:泄密的嘴会让船沉没。假设你已经被我们跟踪了的话,尽管这么说可能会引发你的疑心病。’

“毫无疑问,我一直被跟踪。后来——太迟了——当我可以回顾自己在旧金山度过的最后两个月时,才真正意识到坎-托阿始终紧紧盯着我。

“低等人。”

8

磁带继续旋转,“阿密特奇带着两个类人约我在马克·霍普金斯医院门口见面。那天是一九五五年的万圣节,我记得非常清楚,下午五点。我、杰斯·麦嘉文、戴富·依大维、迪克……我想不起来迪克姓什么了,大约六个月后他就死了,乌犸说他死于肺炎,别的畸坎们也附和他——畸坎,意思差不多就是烂人,如果你们有兴趣了解的话——但就算别人不知道,我也很清楚他是自杀而亡。别的人……你们还记得二号医生吗?别的人就有点像他。‘先生,别对我说些我不想知道的事,别扰乱我的视线。’随便吧,还有一个人就是坦尼亚·利兹。坚强的小东西………”

他停下不说了,传来喀哒一声。随后,泰德的声音又响起来,似乎休息了片刻,又有了精神。第三卷磁带快要放完了。埃蒂心想:为了把这个故事说完,他必定口干舌燥、累得不行了吧。他觉得这种想法很令自己失望。不管他是什么怪才,泰德首先是个无与伦比的磁带杀手。

“阿密特奇和两个同事出现在福德车站货车上,在那个年代,我们都把那种车子叫做木迪。他们载上我们往内陆开,停在一个名为圣塔米拉的小镇。镇上的主干道是铺好的路,别的小路都是土路。我记得那里有很多钻井机,好像是……当时天已经黑了,我只能看到它们高耸的轮廓。

“我指望着能看到火车站,或是窗玻璃上写着‘特许通行证’的公共汽车。可是,我们的车却停在一间空荡荡的货物运输站前,门前歪歪斜斜的招牌上面写着:圣塔米拉货运站,一个念头闯入我的脑海,清晰得如同白昼,来自于迪克:他们要杀了我们,他们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杀了我们偷我们的东西。

“如果你不是心灵感应者,就永远体会不到那种事情有多么吓人。惟一能确定的感觉就好像是……入侵你的头脑。我看到戴富·依大维面色刷白,虽然坦尼亚一声不吭——我说过了,她是个坚强的小孩——但车厢里的光线足以让人看到她眼角的泪水。

“我俯身凑近坦尼亚,又摁住迪克的双手,但他很想把手拽开,我就使劲往下压。我用想法告诉他:他们没有给我们每个人二十五万美元,大部分钱仍然安全地躺在西蔓银行里,所以,就算他们把我们带到这种鬼地方来,也顶多能抢走我们的手表。杰斯也无语地对我说:我甚至连手表都没有。我两年前就在阿尔伯克基当掉了依路云表,等到我再想买一块时——确切地说,就是昨天半夜——所有的店都关张了,而我也醉得不行,只能从酒吧间的高脚凳上爬下来。

“这让我们都放松了些,都笑了起来。阿密特奇问我们在笑什么,而这让我们更舒坦了些,因为我们拥有一些他们所没有的沟通方式,他们无法加入。我告诉他没什么坏事,再用力地拉了一下迪克的双手。我猜想,那很有用……我,协助了他。这是我第一次使用这种能力。从此之后,便使用了无数次。这就是我如此乏累的一部分原因;每一次这样的协动都让我精疲力竭。

“阿密特奇和那两个家伙带我们走进去。那地方早就没人用了,但是尽头处有一扇门,门上有两个粉笔字,旁边自然还有那些星星月亮的涂鸦。标志着:雷劈车站。不错,但是压根儿没有车站:没有铁轨、没有汽车,除了我们刚才过来时的那条路之外连第二条路都没有。门的那边有一排窗户,而窗户外面也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栋小楼——倒不如说是废弃了的工棚,其中一间索性烧了个精光,只剩下了房架;除此之外,只有稀稀拉拉几摊杂草,混杂着垃圾。

“戴富·依大维问,‘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有个人回答说,‘你会明白的。’当然,我们很快都明白了。

“‘女士优先,’阿密特奇说了一句,便打开了那门。

“门那边看起来黑洞洞的,但和黑夜的黑洞洞并不是一回事儿。那是比黑更黑的黑暗。如果你们曾见过夜里的雷劈,就会明白的。而且听起来也不同寻常。迪克这个老家伙又有了什么新想法,转身想走。有个人立刻掏出枪来。这时,阿密特奇说话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怎么说的,因为……听起来很和善。‘现在收手太迟了。’他说,‘现在你们只能往前走。’

“我那时候刚好想到:若是我的朋友鲍比·加菲尔德和他的朋友笨蛋约翰知道有这种六年合约、期满还可续约的事情,他们肯定会说——喝着牡蛎汤、比赛吹牛皮。这并非是因为我们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知道,他们总是戴着帽子。你绝不会看到任何一个低等人不戴帽子——也包括任何一个低等女人。男性的帽子貌似扁平的软呢费多拉帽,但那绝不是普通的帽子,而是思想帽。倒不如更确切地说,是‘抗思想帽’;谁戴上这种帽子,就能对外人屏蔽自己的思想。要是你想掠夺戴着‘抗思想帽’的人脑子里的想法——掠夺,这是丁克用来指读心术的词——你只能听到帽檐下嗡嗡响成一片杂音。令人非常难受,酷似隔界的钟鸣。如果曾经听到过,你就会明白。那太能挫伤你的积极性,而积极性是厄戈的心灵感应者最不感兴趣的事情。女士和先生们,断破者们最感兴趣的事情是融洽相处。这恰好暴露了他们的真相——极丑陋的真相——如果你抽身而出退到别处远远观望的话,而这是另一件断破者们最不喜欢的事。你们经常会听到一个说法——一首小诗——在校园里,或是看到有人用粉笔写在墙上:‘美美地坐在邮轮上,开起电风扇,什么都不会失去,就好好晒成古铜色吧。’其含义大抵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首打油诗的寓意却让人极端不悦。我猜想你们能明白。”

埃蒂认为至少他能明白,他突然想到了哥哥,亨利绝对能当一个完美的断破者。不过,得允许他带着海洛因和“克里登斯清水河再现”乐队的专辑才行。

泰德这次停顿了好久,最后发出一阵悔恨的笑声。

“我相信,现在该是长话短说的时候了。我们走过了那扇门,之后就再也没多看一眼。如果你们曾经通过那样一扇门、并且门运转得不是太好,就会知道那有多难受。而比起后来我走过的其他门,连接加利福尼亚州圣塔米拉镇和雷劈的门还算保养得不错。

“到了门那边之后,有好一会儿只是黑暗一片,还有獭辛所说的沙漠野狗的吠叫。接着,一束光明亮起来,我们就看到了……这些长着鸟头、黄鼠狼头的东西,还有一只甚至长着公牛头、头上还有角。杰斯尖叫起来,我也一样。戴富·依大维转身就想跑,但阿密特奇一手擒住了他。就算他不出手,戴富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从那扇门跑回去?门已经关上了,并且就我所知,那是单向的。在我们这几个人中,惟一没有发出惊叫声的人是坦尼亚,当她看向我的时候,我也用力地直视她的眼睛,解读了她的想法后我释怀了。因为我们知道,你们明白的。不是所有疑惑都得到了解答,但两个至关重要的疑问有了答案。我们身在何处?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永生都不能了。我们的钱会躺在旧金山的西蔓银行生钱,直到变成百万美元,但我们谁也无法花掉那些钱了。我们从此之后都将在这里。

“那里有一辆公共汽车,司机是个机器人,名叫菲尔。‘我的名字是菲尔,我已经上了年纪,但最好的消息莫过于我还没出现过信息漏失的毛病。’机器人这么说。他闻起来像劣等威士忌酒,胸腔机壳深处传出别扭的咔哒咔哒的怪响。老菲尔现在已经死了,被扔在了火车上和机器人墓地里,上帝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地方,但我能肯定,为了完成使命,他们经历过足够多的维修。

“我们真正到达雷劈这边时,迪克已经昏过去了,但在我们可以看到照耀狱区的阳光前,他就苏醒了。坦尼亚让他的脑袋枕靠在她的膝头,我至今仍然记得他是那么感激地仰望她的脸。人能记住这些小事儿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吗?到了大门口,他们点了我们的名。给我们指派了宿舍楼、私人套间,还检查了给我们吃的东西……该死的,那顿饭真是美味极了。无数顿美餐中的第一顿。

“第二天,我们开始工作。此后,我们都一直在这里工作,除了我‘在康涅狄格州度过的短暂假期’之外。”

又是长久的间歇,之后:

“上帝帮助我们,我们从那之后就一直在这里工作。而且,上帝宽恕我们,大部分人都很快乐。因为天赋惟一渴望的事就是被使用。”

9

他对他们描述了最初在阅读室当班的情况,以及他的领悟——并非慢慢形成,因而毋宁说是顿悟——他们在那里并非要寻找间谍,或读出苏联科学家们的心念,“也绝不是那些星球大战的无稽之谈”——丁克可能会这么说吧(顺便说一句,丁克不是最早来这里的人,但锡弥是)。不,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在破坏什么。他可以感受得到,不仅是从笼罩在厄戈锡耶托上方的天空、还能从周围的任何地方感受到,甚至从脚底下。

但是他确实很满足。食物丰盛美味,并且,尽管他的性欲经历这些年后已经平息了,但他一点儿不反对另类性交,只不过每次都提醒自己:仿真性交不过是变相的自慰。不过,从此他就和另类妓女们干上了,好像那些长年累月在外游荡的男人,并且,他也可以亲身体验佐证:这种性交方式和手淫并没太大区别:充分勃起之后放到她体内,甜心会让你一泄如注,而她则“宝贝!宝贝儿!宝贝儿!”地直叫唤,并从头到尾都在琢磨她是不是本该去给汽车加油、并试图牢记每个月那事儿前后的安全期。就和生命中大部分事情一样,你必须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泰德可以运用,他是视觉化老把戏方面的行家,真要说太谢谢啦。他喜欢居有定所,喜欢这家公司——守卫兵就是保安,是的,但是当他们提及自己的工作只是确保没有坏东西进入、以及防止断破者们逃出时,他完全相信。同样,他尤其喜欢大伙儿亲密友爱的关系,并且意识到:一两年后,反倒是这种亲密关系在需要他,以某种奇怪的方式。当冲动情绪产生时,他能够安抚他们;当他们遭受思乡症潮涌般的折磨时,他可以舒缓他们的痛苦,只需要轻轻呢喃般地交谈个把钟头就行了。显而易见这是好事情。也许这真的是大好事——感觉上当然是美妙的事。犯思乡症的是人类,而破坏是神圣的。他试图向罗兰和同伴们解释,但他所做出的最好最接近他本意的表述是:那就像是终于挠到了后背中间、手够不着的地方那持续不断又轻微熬人的痒处。他喜欢去阅读室,其他所有人也都爱去。他喜欢坐在那里的感受,一边闻着优质木料和皮革的香气,一边去搜寻……搜寻……然后,终于,突然的,啊哈!原来你在这里,你沉迷于此,像个悬吊在枝头的猴子般悠然地荡来荡去。你正在破坏,宝贝儿,而破坏是神圣的。

有一次,丁克曾说:阅读室是在全世界惟一能让他感触到自我的地方,因此他想亲眼看到它崩塌。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烧个精光再崩塌。“因为我知道感触到自我时的自己会达到什么样的狗屎境界。”他就是这样对泰德说的。“你知道,那时候我就到了真正的精神高潮。”泰德非常明白他的意思。因为阅读室总是太完美,完美得不真实。你坐下来,也许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照片:时装模特和人造黄油;电影明星和香车宝马,接着你就感到你的意念在上升。光束笼罩一切,就仿佛站在一条贮满能量的走廊里,但你的意念总是升腾到天花板,就是在那里,灵魂找到了那古老、庞大、缓缓滑移的喜悦。

可能一去不复返了。纯贞世界倾颓后不久,乾神的声音依然回荡在宏宇,众条光束尚且光滑明亮,但那些日子早已逝去。如今,熊和龟的光路都已阻块丛生、深腐浅蚀,千疮百孔,布满了大裂小缝,有很多孔洞足以让你探入手指去握住它,有时候你甚至可以拽引它,有时候你可以感觉自己就像一滴可以思考的酸液,蠕行般钻入了它。所有这些触感都令人甚觉享受。性感。

当然,对于泰德来说还有别的意味,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惟一一个有这种感念的人,直到川帕斯告诉了他。川帕斯从来没有故意告诉他任何事情,但他长了一身恶心的湿疹,你知道,那就改变了一切。难以相信吧,竟是这么个古里古怪的东西对拯救黑暗塔负有责任,但这个念头不算太牵强。

绝对不牵强。

10

“在厄戈全职工作人员大概有一百八十个人。”泰德说,“我不是发号施令的人,但接下来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你们用笔记下来,或是至少牢牢记住。笼统地说,每八时为一档工作班次,每次有六十人一起工作,并均分为二十人一组。在瞭望塔里的通常都是獭辛,他们的眼睛最锐利。类人们在护栏外围巡逻执勤。提醒你们一句,他们都带着枪——大口径的家伙。最高长官是佩锐绨思,总管;还有泰勾的芬力,他是保安部的主管——顺便说一句,前者是类人、后者是獭辛,但大多数闲杂工都是坎-托阿……你们应该明白的,就是低等人。

“大部分低等人都跟断破者处不好;些许僵硬的同事友情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丁克曾经告诉过我,他们都很嫉妒我们,因为他们称呼我们为‘终结版的类人’。和类人守卫兵一样,这些坎-托阿当班时都戴着思想帽,所以我们无法探取他们的想法。事实上,多年来,断破者们从来不曾企图探取任何人、任何东西的想法——除了经年累月地探取光束,并且,可能不能再探取了;这意念也是一种肌肉,和别的有机体一样,一旦你不使用它就会萎缩。”

停顿。咔哒一响。接续而上:

“我无法讲完了。我很失望,但也不太意外。这次我不得不讲完最后一段,伙计们,对不起。”

低低的杂音。吸水的声音,苏珊娜很肯定地想到:泰德又在喝水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獭辛不需要思想帽?他们会说相当地道的英语,并且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他们互相之间可以用有限的探取能力进行交流,可以发送和接受——至少是一点点吧——但如果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些令心智麻木的冲击波听来就像是精神静电——白噪音。我估计那是一种类似保护装置的机制;丁克则相信那确实就是他们思考的方式。不管怎样,这套法子让他们行事更方便。他们不用牢记出门前得戴帽子!

“川帕斯是一个流浪的坎-托阿。有朝一日你会看到他沿着喜悦村的主街道逛来逛去,或是坐在林荫道当中的长条椅上,通常来说,他总会带着一本自助书——比方说:《迈上积极思考的七个台阶》。再后来一天,又能看到他靠在心碎屋的外墙上晒太阳。别的坎-托阿流浪汉们也差不多。要问有什么固定路线,我倒是从没指望过,丁克也一样。我们不认为有那么个路线。

“但川帕斯总显得与众不同,因为他完全缺乏那种嫉妒心。他真的非常友好——确切地说,是曾经非常友好;从某些角度来说,他几乎一点儿不像是个低等人。他身边的坎-托阿同事们似乎根本不喜欢他。但讽刺的是,如果世上确实有进化这种事,那么,川帕斯就是罕见的成功例子。比方说,简单的笑声。大多数低等人笑的声音就像是一篮子石头滚下马口铁铺的下坡路:用坦尼亚的话来说就是,让你浑身抖一遍寒战。可是,川帕斯笑起来不过是有点大嗓门,此外一切正常如人。因为他是在笑,我想是这么回事儿。发自内心的笑。其余的坎-托阿不过是在强迫自己笑。

“总之,有一天我和他聊起来。是在宝石电影院外的主街道上,《星球大战》放了无数遍,可还要重放下去。要说有什么电影是断破者们永远看不腻的,那只能是《星球大战》了。

“我问他是否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他说是的,当然知道,是他的家族命名的。每个坎-托阿都会在成长史的某个特定时刻被家族赋予一个类人的名字;有点像是成人礼。丁克说他们第一次手淫的时候就会得到那个重要的名字,但那只是丁克之所以成为丁克的原因。我们并不知道事实如何,而且这也无关紧要,但有些名字确实很有趣。有一个家伙模样酷似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隆多·哈顿——他得了肢端肥大症后受尽折磨,只能出演魔鬼和变态,但这个坎-托阿的名字是托马斯·卡莱尔。还有一个家伙名为贝奥武夫,甚至有一个名为凡高·拜亚。”

苏珊娜,曾是家住布力克街的地道美国人,现在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双手捂着脸庞。

“无论如何,我告诉了他,川帕斯是著名小说《弗吉尼亚人》中的人物。除了真正的英雄之外就数这个川帕斯最惹人注目,他有一句人尽皆知的台词:‘骂我不要紧,记得要笑嘻嘻!’这把我们的川帕斯逗得直乐,最后,我俩在药房里喝了好几杯咖啡,直到我讲完了那本小说的情节。

“我们成了朋友。我会对他说断破者小社区中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也会告诉我他们在警戒线干了什么,所有那些有趣又清白的事情。他还向我抱怨过湿疹,整个脑袋都痒极了。所以他总是时不时摘下帽子——不带帽檐的便帽,有点像犹太人祷告和吃饭时戴的小圆帽,只不过是由粗纹棉布制成——为了好好挠痒痒。他宣称头顶心是最痒的地方,比下身那块儿还要让人受不了。渐渐的,我发现每次他摘下帽子挠痒,我都可以听到他的想法。不止是浮于表层的想法,而是所有的思想。如果我够利落——我已经学会如此了——就可以挑挑拣拣,就像你们在百科全书里检索条目,哦不,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应该说:更像是有人在新闻播送时段开关收音机。”

“真该死,”埃蒂说,手里拿着一包新的全麦饼干。他迫切地想要一杯牛奶,可以用饼干蘸着吃,没有牛奶的饼干就好比奥利奥夹心饼干少了当中的白色奶油。

“想象一下,打开收音机或是电视机,扭到最大音量,”泰德以嘶哑的嗓音说下去,“接着又把它关掉……动作要快。”这一句他故意说得特别快,他们都笑了——甚至罗兰也在微笑。“如此一想,你们就有概念了吧。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学到了什么。我怀疑你们早就已经知道了,但我惟恐你们万一不知道,不能冒这种险。这实在太重要了,性命攸关。

“有一座塔,女士和先生们,这一点你们必定是知道的。曾经,塔在六条光束的交汇点上,光束既从塔获取能量——塔犹如某种不可思议的能量源——又向塔供给能量,有点像是电台发射塔由众多光缆电线组建而成。四条光束已经消失了,第四条是前不久才消亡的。现在仅剩下两条光束:熊之光柱,龟之路——也就是沙迪克的光束;以及象之光束,狼之路——也有人称其为乾神之光束。

“我想知道你们能否想象得出来:当我终于发现自己在阅读室里真正的所作所为时有多么惊恐!一直以来,我都在挠那处无罪的痒。尽管我始终都知道那是某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我知道。

“还有更糟的事呢,我根本不曾料到的事情,此事只对我一人公开了。我也知道自己在某一方面和别人不一样;其一便是:我似乎是惟一一个在伪装之下存有一丁点儿同情心的断破者。当断破者们情绪不稳时,他们只能来找我排解,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总管平力·佩锐绨思主持了坦尼亚和乔伊·拉斯特苏维奇的婚礼——他坚持要这么做,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始终坚称这是他的特权和责任,他的身份就好比是古老邮轮上的老船长——显而易见,他们也让他如愿以偿。但是后来,他俩来到我的房间,坦尼亚说,‘泰德,是你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所以我们才真的成婚了。’

“有时候我问自己,‘你觉得事情就是这样了吗?在你开始和川帕斯交朋友、每次趁他摘下帽子挠痒时偷听他的思想之前,你是否曾经真正思忖过:难道仅仅是因为你的心中残存着同情、怜悯和爱,所以才和大家不一样吗?或者,你自己也在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但也许我会发现自己是无辜的,用不着担起那个罪名。我真的不明白,我的天赋远远不止是探取意念和貌似休憩的破坏。我就像是——歌手面前的麦克风,或是肌肉所需的类固醇。我……欺骗他们。比方说,有一种能量体——就叫它黑暗体,好吗?在没有我帮助的情况下,在阅读室里的二三十个人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压灭五十个黑暗体。有了我呢?也许一小时内被消灭的黑暗体就蹿升到五百个!而且是一刹那间蹿升上去的。

“探取了川帕斯的思想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他们认为我是本世纪最了不起的猎物,也许是自古以来最了不起的,一个真正不可或缺的断破者。我已经成功地辅助他们折弯了一条光柱,令破坏沙迪克光束的工作量骤减了几百年。尊敬的女士和先生们,在沙迪克光束被折弯时,乾神光束也就只能再维持片刻了。当乾神光束也扭曲时,黑暗塔就将崩塌,天地万物将终结,存在之眼也将变盲。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川帕斯面前掩饰悲痛的。我有理由相信,在内心波涛汹涌的当时,我的面部并没有像我自以的那样不动声色。

“我知道自己必须出去。那时锡弥第一次来找我。我猜想他一直都在读我的思想,但我至今都无法确认,丁克也不能。我只知道,有天晚上他到我的房间来,用思想和我交流,‘我会为你制造一个洞,先生,如果你想要的话,那样你就能和这里说拜拜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而他只是看着我。只是一眼却有无穷的意义,这太有趣了,不是吗?不要侮辱我的智慧。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不要浪费你的时间。我没有在他的脑海中攫取到任何这样的想法,完全没有。我是从他表情中看到这些意思的。”

罗兰咕哝了一句,表示同意。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录音机上旋转的磁带,一动不动。

“我也确实问了他,那个洞将通往何方。他说他不知道——我得听命于抽签般的运气。同样,对此我没有思考太久。我担心自己一旦去琢磨,就会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让自己留下来。于是,我说,‘锡弥,那就来吧——让我说拜拜吧。’

“他闭上了双眼,聚集精力,突然之间我房间的那个角落就消失了。我能看到汽车跑来跑去。它们都是扭曲的,但千真万确都是美国小汽车。我没有争辩或是再提问,我只是迈出去了。当时,我并不十分确定自己能借此迈入另一个世界,但已经临近我几乎从未关注过的那个点。我想过,也许死才是我可以做到的最好的事情。至少这样能减慢他们的速度。

“就在我即将纵身投入那个世界时,锡弥的意念转达给了我,‘去找我的朋友威尔·迪尔伯恩。他的真名叫罗兰。他的朋友们都死了,但我知道他还没死,因为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他是个枪侠,而且还找到了新伙伴。带他们到这里来,他们会让那些坏蛋收手,停止对光束的伤害,就好像当年乔纳斯和他的朋友要杀我时,他阻止了他们一样。’对锡弥来说,这是一次布道。

“我闭上了眼睛通过去了。有短暂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什么,但那只是一闪而过。没有钟鸣,没有反胃。真是相当舒服,至少比圣塔米拉的那扇门要舒服多了。我出来了,双手双脚撑在地上,身旁是一条交通繁忙的高速公路。不远处的野草丛中有一张废报纸被吹得到处飞。我捡起来一看,发现自己着陆于一九六〇年的四月,差不多是阿密特奇和他的手下将我们像放牧一般赶过了圣塔米拉之门之后的第五年,并且是在美国的另一边。你们要知道,我看到的报纸是哈特福德的晚报。那条公路则是梅里特园道。”

“锡弥能制造魔法门!”罗兰叫道。他一边听着录音,一边在擦拭自己的连发式左轮手枪,可听到这里,他把枪放到了一边。“这就是意念移动!这个词是这个意思!”

“别说话,罗兰,”苏珊娜说,“现在肯定要说他的康涅狄格历险记了。我想听听这段。”

11

但是,谁也没听到泰德的康涅狄格历险记。他只是简略地称之为“改日再说的一个故事”,并告诉几位听众,他是在布里奇顿被抓住的,当时他正在努力集聚现金,打算永远消失。低等人把他捆起来塞入车里,开车直奔纽约,带他去了名为迪克西匹格的接驳地。从那里去了法蒂,从法蒂又到了雷劈车站;从车站直接回到了底凹-托阿,哦,泰德,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欢迎回家。

第四卷磁带只剩下三分之一了,泰德的嗓子几乎都哑了。但不管怎样,他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说。

“我没有走多久,但这里的时间很古怪地流转。泰勾的乌犸已经走了,有可能是因为我,来了个新泽西的佩锐绨思,这个畸-达目。他和芬力在总管套间里审问了我许多次。没有实施刑罚——我猜想他们依然记得我有多重要,所以不敢毁了我——但他们还是用了很多法子让我难受,也玩了不少心理游戏。他们还再三强调,如果我以后还计划逃跑,我在康涅狄格的朋友就会被杀死。我说:‘你们这些小子还没明白吗?如果我继续工作,他们也会完蛋的,随便怎样都是死路一条。每个人都要完蛋,大概只有被你们称为血王的那位还能幸存。’

“佩锐绨思十指交叠,摆出一副被惹恼的样子,说道,‘先生,你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但如果确有其事,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完蛋的时候——也不会有任何痛苦。不过,小鲍比和小卡罗尔……就不一定了,更不要说卡罗尔的母亲和鲍比的朋友笨蛋约翰……’他的话没有讲完。我仍然在想,他们是否知道当我得知我的小朋友们受到了生命威胁时,我有多么害怕,也就有多么愤怒。

“他们的提问归根结底是两个问题,他们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逃跑,又是谁帮了我。我可以玩回老把戏,按照黄页电话薄的人名顺序来一遍,但我决计赌一把,玩得再野一点。所以我说,我想到要逃跑,因为我从某些坎-托阿那里听到了风声,大概明白了我们正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而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至于我是怎么跑出去的,我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天晚上我上床睡觉,醒来的时候就在梅里特公路旁了。一开始他们只是取笑我在胡说八道,慢慢地有点半信半疑,主要是因为不管他们审问我多少次,我从来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模棱两可。而且,他们显然早已知道我拥有强大的能量,和别人有着天壤之别。

“‘你认为在某种潜意识层面你是个意念移动者吗,先生?’芬力这样问我。

“‘我能说什么呀?’我这样反问他——我觉得,在审问时,用问题去回答问题总是最佳的办法,相对来说这是一场客客气气的审问,至少这一次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任何特异功能,但是,我们当然不可能知道潜伏在潜意识下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吗?’

“‘你最好希望逃跑的人不是你,’佩锐绨思说,‘我们几乎可以和这儿任何一种狂野有力的特异功能者和平共处,但绝对不能是那种天赋。那一种,布劳缇甘先生,那一种禀赋甚至可以毁了像您这样出色宝贵的员工。’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这话,但后来,从川帕斯那里我得知,佩锐绨思的话很可能是真的。无论如何,这就是我的经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此地。

“佩锐绨思的门童名叫獭卅——如果有必要交代清楚的话,那我要说,他是个类人——会端来曲奇和诺兹阿拉罐装饮料——我喜欢喝这个,因为口感有点像根汁汽水——而佩锐绨思总会把我想要的所有东西送到我面前……随后,我告诉他们,我是从哪里获取了信息,又是如何逃离了厄戈锡耶托。接着,整个流程又会重复一遍,只不过这一次是和佩锐绨思及黄鼠狼一起吃曲奇喝诺兹阿拉。不过,总是到了某个关口,他们会让步,允许我吃一点、喝一点。要说审讯嘛,我担心他们还没有足够的纳粹素质,也就无法强迫我吐出真话。他们也曾试图探取我的思想,这是当然的啦,但是……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语:不要对胡说八道者胡说八道?”

埃蒂和苏珊娜双双点头。杰克也是,他以前曾听他父亲在无数次有线电视网的谈话节目中说过。

“我打赌你们明白这意思,”泰德继续,“好吧,以此类推,你也无法探取一个探取者,至少别想探入一个禀赋程度更高的探取者。接下来,在声音彻底哑了之前,我最好切入正题。

“低等人把我抓回来之后三个星期,有一天川帕斯在喜悦村的主街道上向我走来。那时候我已经见到丁克了,也确定了他和我是同类人,同样,在他的帮助下,我更加了解锡弥了。除了每日在典狱长办公室接受审讯,还发生了很多别的事情。因而回到这里后,我几乎没有想起过川帕斯,但他可没少想我。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我知道他们一直在问你,也知道真正的答案,’他对我说,‘但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你不把我供出来。’

“我说自己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我打小接受的教育就不会允许我去做一个告密者。况且,就算他们动用电牛棒,或是拔指甲,我也不会松口的……如果被审讯的人不是我,他们确实很可能用这种酷刑。他们对我所施行的最重的惩罚不过是让我看着佩锐绨思书桌上的一盘曲奇,眼巴巴地看一个半小时,再宽容地让我吃一块。

“‘一开始我很生气,’川帕斯说,‘不过后来我明白了——不太情愿——如果是我在你那种处境下,我也会这么做的。你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我夜不能寐,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我躺在丹慕林的房间里,随时预备他们进来把我带走。你知道,如果他们发现是我泄了密,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吗?你不知道吗?’

“我告诉他,我真的不知道。他说,芬力手下的二号人物——尕司旗会先狠狠鞭打他,然后,把后背烂成一片的他扔进垃圾场,要么任凭他死在迪斯寇迪亚,要么让他在血王的城堡里谋一份苦差。但那一路绝非易事。在法蒂的东南部,你很可能感染上诸如食人疾病(很可能就是癌症,但那种病扩散极快,极其痛苦,也极其恶心),或他们称之为疯狂的怪症。罗德里克之子大多同时忍受这两种病痛的折磨,同时,还有其他感染症状。盛行于雷劈的皮肤小病变——诸如湿疹、丘疹、皮疹——显而易见就是末世界痼疾的发端。但对一个流放者而言,在血王的宫廷里当差是惟一的希望。显然,像川帕斯这样的坎-托阿根本无法去卡拉。那里更近一点,更有保障,还有真正的阳光,但你可以想象低等人或獭辛在新月卡拉会遭受什么样的待遇。”

罗兰的泰特都能想象得出来。

“‘别多虑了,’我对他说,‘就像新伙伴丁克说的那样,我不会咋咋呼呼沿街叫卖。真的就是那么简单。不存在什么伟大的骑士精神。’

“他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非常感激我,接着又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泰德,我会回报你的,告诉你该如何尽可能地应付他们。我不是说你应该给我找麻烦,但我也不想让你给自己找麻烦。他们可能不会那么需要你了,不像你想的那样迫切需要。’

“所以,现在我能让你们听到我说了这么多,女士和先生们,因为这一点可能至关重要;我只是不知道。我所能确定的就是:川帕斯接下来告诉我的一切让我不寒而栗。他说,在所有其余的众世界里,有一个世界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称之为真实世界。对于这个世界,川帕斯所知有限,但能确定那就像曾经的中土一样真实——在众光束未曾被削弱、世界未曾被转换之前的中世界。在这个真实的、独一无二的世界之美国境内,他说,时间有时候会颠簸一下,但总体来说一直是单向流转的:时间始终向前走。有一个男人活在那个世界里,担任着类似协动者的职责;他甚至还可能是乾神光束的人类守护者。”

12

罗兰看向埃蒂,两人的视线相遇时,双双念出一个姓氏:金。

13

“川帕斯告诉我,血王曾经试图杀死此人,但卡始终在袒护他的生命。‘他们说他的歌在循环,’川帕斯说,‘但好像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呢,卡——可不是血王,而是古老的命运——判决了此人必死、这个守护者或者管他到底是谁呢。他已经住手了,你们明白的。不管他打算唱什么歌儿,反正他已经罢手了,这最终令他变得薄弱不堪。但血王却不会。川帕斯一直在对我说明这一点。不,他是因卡而受伤。‘他不再唱了,’川帕斯说,‘他的歌,确切地说是至关紧要的那支歌,已经终结了。他已经忘记了玫瑰。’”

14

洞外一片死寂,莫俊德听到了这番话,但最终决定不加以深思。

15

“川帕斯就告诉我这些,所以我明白了,我不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人物。当然了,他们想留住我;如果能在那个男人死去、并导致乾神之光束崩塌之前就能推倒沙迪克之光束,想必会是他们的荣耀吧。”

停顿。

“他们是否能看到:一个种族濒临灭绝的边缘时、甚至是随后跨越了临界线后,会爆发出多么致命的疯狂吗?显然没有。如果他们有所预见,就绝不会开始这样一轮较量。也许,这只是一次想象力的小小失败?不喜欢把这种起步时的失败想象成终极结果,但是……”

16

罗兰已然被惹恼的样子,焦急地旋动着手指,好像他们聆听着的这声音的主人当真能看到似的。他想好好听,非常想,一字一句都不想错过,他想知道这个坎-托阿守卫兵了解多少斯蒂芬·金的情况,可是布劳缇甘总是不说到点子上,尽在绕圈子。这当然可以理解——这个老人显然已是精疲力竭——但这是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得多的要紧事。埃蒂也很明白这一点。罗兰可以从年轻人紧张的神态中看出来。他们两人都死死盯着棕褐色的磁带——现在,只剩下不到八分之一英寸厚了——磁带令人焦急地缓缓消融在声音里。

17

“……但是我们只是可怜而愚昧的类人族,我猜想我们不可能知道那些事情了,既不能确定、更无法了解详情……”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极度疲倦。磁带转动,最后几圈静悄悄地、毫无用处似的转向另一个磁头。终于:

“我问了这个魔力男子的姓名,但川帕斯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泰德,但我确实知道:他本人并无任何魔力,因为不管卡示意他做什么,反正他已经罢手了。如果我们任由他去,那么十九之卡——也就是他那个世界的命运;和九十九之卡——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命运,将会结合——”

但是,就此结束了。磁带全部播完了。

18

磁头空转起来,闪亮的棕褐色磁带末端轻轻拍动着,发出扑啦—扑啦—扑啦的响声。埃蒂这才探过身去,摁下了“停止”键。他轻轻骂着“妈的!”

“精彩的内容刚刚开始,”杰克也说,“而且又是这些数字。九十九……十九。”他停了一拍,又尝试着把两个数字连在一起,重复着念出来。“一九九九。在楔石世界里的楔石年份。是米阿去生小孩的地方。也就是黑色十三现在所在的地方。”

“楔石世界,楔石年份,”苏珊娜念叨着,她把最后这卷磁带从录音机里取出来,对着一盏灯举起来看了一会儿,接着才放回了磁带盒里。“在那里,时间总是朝一个方向流逝。好像假设是如此。”

“乾神创造了时间,”罗兰说,“这就是古老的传说讲述的故事。乾神自空无中升起——有一些传说里则说是从海里升起,但两者都无疑是意味着纯贞世界——并缔造了世界。接着他用手指尖一点,令它滚动起来,那便是时间。”

有什么东西正在山洞内聚集。一些已被揭露的真相。他们都感觉到了,就仿佛某种东西终于饱胀欲裂了,像米阿曾经的肚子。九十九。十九。他们被这些鬼魅般的数字纠缠不放。它们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们会在天空中见到它们,在宽宽的栅栏上看到它们,在梦里听到它们。

奥伊抬起脸,耳朵精神地立着,双眼炯炯有神。

苏珊娜说:“米阿离开我们在君悦酒店的房间、准备前往迪克西匹格时——那个房间号码是1919——我感到有一阵子恍恍惚惚的。我做了好多梦……梦到自己被关在监狱里……新闻广播里在说这个人死了、那个人死了,还有另一个——”

“你说过了。”埃蒂说。

她使劲地摇起头来。“我没有,没有全部都说。因为当时某些内容似乎不着边际,只会让你们听不懂。比方说,我听到戴维·甘若威说:肯尼迪总统的儿子去世了,小乔乔,也就是灵车驶过时向父亲的棺椁敬礼的小男孩。我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那一段是废话。杰克,埃蒂,在你们的时代里,小乔乔·肯尼迪死了吗?你的,还是你的?”

两人都摇了摇头。杰克甚至不太清楚苏珊娜到底在说谁。

“但是他确实死了。在楔石世界里,在我们任何一个人所经历的时代之后。我敢打赌那该是一九九九年。所以,迪斯寇迪亚最后的枪侠之子死了。现在,我想当时我听到的该是《时代旅行家周报》的讣告栏。它把所有不同年代的讣告都混杂在一起了。乔乔·肯尼迪,接着就是斯蒂芬·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但是戴维·布林克灵提到他撰写了《撒冷之地》。那本书里有卡拉汉神父,对不?”

罗兰和埃蒂点点头。

“卡拉汉神父跟我们说过他的事儿。”

“是啊,”杰克跟着说,“但是——”

她甚至没让杰克说完。苏珊娜的迷梦般的眼里朦朦胧胧。仿佛是一双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睛。“接下来就是布劳缇甘走进了十九之卡,也说了他的政事。快看!看录音机的计数器!”

他们都凑过去看。小小的窗格单

1999

“我认为金可能也写了泰德的故事。”她说,“有谁想猜猜那本书写成于哪一年吗?或是即将出版于何年?在楔石世界里。”

“一九九九,”杰克低声说,“但不会是我们听到的这部分。而是我们没听到的那部分。泰德的康涅狄格历险记。”

“可你们见到他了。”苏珊娜望着首领和自己的丈夫说道,“你们见过斯蒂芬·金了。”

他们再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创造了神父,也创造了布劳缇甘,他缔造了我们,”她仿佛自言自语,但接着又摇摇头,“不,‘万事万物都侍奉于光束’,他……他协动了我们。”

“是的。没错。”埃蒂点头附和,“这么想就对头了。”

“在梦里,我被关在牢房里,”苏珊娜说,“身上穿着我被捕时的衣服。听到戴维·布林克灵在说:斯蒂芬·金去世、沉痛悼念、迪斯寇迪亚——诸如此类的一番话。布林克灵说他是……”她顿住了,皱起眉头。如果实在有必要的话,她可以要求罗兰使用催眠术令回忆完整倾吐,但她使劲想了想,发现没有催眠的必要。“布林克灵说,金是在散步时被小货车撞死的,这场意外发生在他位于缅因州洛弗尔镇上的私宅附近。”

埃蒂像是受到当头一棒。坐在地上的罗兰也探身向前,两眼都要冒火了,“你说的可当真?”

苏珊娜坚定地点点头。

“他买下了龟背大道的房子!”枪侠咆哮起来。他伸手抓住埃蒂的衬衫。埃蒂却好像没有察觉。“他当然要买了!卡发号施令了,狂风大作了!他沿着光束的路径搬家了,往前搬了一小点,在能量最密集之处住下了!在我们看到时空闯客的地方!我们和约翰·卡伦交谈后再走出来的那条路!你不信吗?会有该死的哪怕一丁点儿怀疑吗?”

埃蒂摇摇头。他当然毫不怀疑。这就好像你去嘉年华玩大锤子游戏时用尽全身气力砸下去,指针就会飞弹而上,撞上顶端的铃铛。就是有那么个铃铛。铃铛响了,你就可以获得一只丘比特仙童公仔,而那是因为斯蒂芬·金认为奖品是一只丘比特仙童公仔吗?因为金来自于乾神用手指点了一下才开始转动并有了时间的那个世界吗?因为,如果金说那是丘比特,我们所有人都得承认那是丘比特。还得说声谢啦?如果他出于某种原因想要“大力测试”的游戏奖品是一只魔鬼公仔,他们就会承认那是魔鬼公仔吗?埃蒂觉得答案是肯定的。他对此非常确定,就如同确定合作城是在布鲁克林一样。

“戴维·布林克灵还说,金享年五十二岁。你们两个见过他,现在快来做做算术题吧。有没有可能——他在—九九九年时刚好五十二岁?”

“赌定了。”埃蒂说。他沮丧而阴沉地瞥了罗兰一眼。“由于我们总是会走到十九那条路上——泰德·史蒂文斯·布劳缇甘,继续啊,数数啊!——我敢打赌,不止是年份吻合。十九——”

“是个日子,”杰克有气无力地接下话头,“肯定是。楔石的日子,在楔石世界里的楔石年份里。在一九九九年的某个十九日里。很有可能是夏天的某个月份,因为他当时在外散步。”

“那一边眼下就是夏季!”苏珊娜说,“是六月。第六个月。你把6倒过来就是9。”

“啊哈,把狗倒过来拼还是上帝呢!”听起来,埃蒂有点恼火。

“我想她说得对,”杰克则说,“我觉得是六月十九日。那时候金正要回去工作、也就是撰写《黑暗塔》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就刚好被路上的车撞死了,机会没有了。乾神光束因为超负荷而完蛋了。沙迪克光束留存下来,但已经被侵蚀得千疮百孔。”他看着罗兰,脸色苍白,嘴唇都快发紫了。“它就会像根牙签一样断掉。”

“也许这事儿已经发生了。”苏珊娜说。

“不。”罗兰说。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她问。

他给了她冷漠而严肃的一笑。“因为如果已经发生了,我们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

19

“我们怎么才能阻止这事儿发生?”埃蒂问,“川帕斯那家伙对泰德说,那是卡。”

“也许他说得不对呢,”杰克虽然这么说,但语气却单薄而犹疑。“那不过是谣言,所以他可能说得不对。而且,嘿,也许金能活到七月呢:说不定八月。万一连九月也活下来了呢?很可能是九月,难道不像吗?毕竟,九月就是第九个月啊……”

他们都看着罗兰,他一条腿伸直地坐着。“它是在这里受伤的。”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只手轻抚右臀……接着又是肋骨……最后轻轻按上了脑侧。“我一直都在头疼。越来越厉害了。想不出什么原因可说。”他伸出少了手指的右手撑在右侧。“他将在这里被撞。尾骨碎了。肋骨断了。头也撞裂了。死气沉沉地被撞进沟里。卡……而且是卡的终点。”说着,他的眼神聚焦,突然着急地转向苏珊娜,问道,“那是几号?你在纽约的时候?提醒我一下。”

“一九九九年的六月一日。”

罗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埃蒂,“你呢?一样,是吗?”

“是的。”

“接着就去了法蒂……歇了歇……接着就来了雷劈。”他停下来想了想,随后,加重了语气坚定地说出四个字:“还有时间。”

“可是在那边时间流逝得更快——”

“而且万一有什么闪失——”

“卡——”

这些话交叠不清地冒出来。随后又都陷入了沉默,再次望着他。

“我们可以改变卡。”罗兰说,“以前也改变过。总会付出些代价——卡-倏弥,或许吧——但确实可以改变。”

“我们怎么去那里?”埃蒂问。

“只有一条路。”罗兰说,“锡弥必须送我们过去。”

山洞里一片寂静,除了从远方传来的低密的雷声,这片土地正是因此而得名。

“我们有两件事情要做,”埃蒂说,“大作家和断破者。哪个先来?”

“作家。”杰克说,“趁现在还有时间去救他。”

可是罗兰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埃蒂叫起来,“啊?伙计,干吗不先救他?你知道那一边的时间溜得有多快!而且流过就没了,是单向的时间!要是错过了时机,就再也无法弥补了!”

“可是我们也必须先确保沙迪克之光束的安全。”罗兰说。

“你是说——如果我们不先帮助他们,泰德和他的朋友丁克就不会让锡弥帮我们?”

“不是这个意思。锡弥会帮我们的,为了我,对此我能肯定。可是假设我们转去了楔石世界的时候他出了什么事儿呢?我们就被搁浅在一九九九年了!”

“在龟背大道有一扇门——”埃蒂仍然坚持已见。

“埃蒂,就算那一边仍然是一九九九年,可泰德告诉我们:沙迪克之光束已经开始弯曲了。”罗兰摇摇头,“我的心告诉我,应该从那边的狱营开始拯救。如果你们各位有不同意见,我愿洗耳恭听。”

他们都沉默了。洞外,大风呼啸。

“我们应该问问泰德,在我们做出任何决定之前。”好半天后,苏珊娜才开口。

“不。”杰克说。

“不!”奥伊附和。毫无惊异了;如果阿克说不,你就没法把貉獭拉回头,至少奥伊是这么想的。

“应该问问锡弥,”杰克接着说,“问问锡弥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

罗兰慢慢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