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持续的魔力
1
事实证明他们担心曼尼人不会出现是多虑了。第二天大清早,在事先定为出发地的小镇广场,韩契克带着四十个人如约现身。他和往常一样不苟言笑地向罗兰保证说,现在的人数足够能开启找不到的门,当然前提是没有那颗“黑色玻璃球”这扇门也能打开。虽然真正出现的人比他承诺的要少,但老人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不停地捋自己的胡须。甚至有时两手齐上。
“他为什么老是捋自己的胡子,你知道吗,神父?”杰克向卡拉汉提出他的疑问。韩契克的手下在前面驾着牛车朝东行进,一对患了白化病的驴子拉着一架两轮轻型马车跟在后面。这对驴子长着对骇人的长耳朵,粉红色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而那辆马车则被白色粗布罩得严严实实,在杰克看来就像安了车轮的大号爆米花筒。韩契克一个人坐在这辆爆米花筒上,脸色阴沉,不时地揪着胡须。
“我想大概是他觉得尴尬,”卡拉汉回答。
“我不明白了。这么多人出现已经很不简单了,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儿,还有光震。”
“他发现他的手下更害怕的是大地震动,而不是他动怒发火。起码就韩契克来说,这就是他没能遵守的诺言。不是什么其他的诺言,而是他对你们的头儿许下的诺言,这让他丢尽面子。”接着,卡拉汉的语气没有丝毫改变,狡猾地问道:“她还活着吗?”
“是的,但她很恐——”杰克急忙打住,责怪地望了卡拉汉一眼。坐在他们前面两轮马车上的韩契克吓了一跳,警惕地四处张望,以为他俩刚才抬高声音是在吵架。卡拉汉心下暗想,在这整个该死的故事里面除了他不知道还有谁能有这种感应。
不,这不是故事,这是我的生活!
不过这一切真的很难令人相信,可不是吗,当你看见自己竟然在一本小说里被设定成为主人公,而这本小说封面上赫然印着纯属虚构四个大字。双日出版社,一九七五年出版。这本书说的是吸血鬼,每个人都明白纯属虚构,可一切却是曾经发生的真事,而且在一些与现今世界平行的世界里面,这一切还在继续。
“你别那样对我,”杰克说。“别那样算计我,如果我们还能算是站在一边儿的话。行吗,神父?”
“对不起,”卡拉汉道歉:“请原谅。”
杰克挤出一丝无力的笑容,摸了摸躲在他大衣前兜里的奥伊。
“她还——”
男孩儿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谈她,神父。甚至最好我们都别去想她。我有感觉——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非常强烈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找她。假如真的是这样儿,最好别让它偷听到我们讲话。它能听到的。”
“到底是什么……?”
杰克伸手碰了碰卡拉汉围在脖子上的牛仔汗巾。汗巾是红色的。然后又伸手罩住自己的左眼。刚开始卡拉汉还不明白,可不一会儿也醒悟过来。红色的眼睛。王的眼睛。
他重新坐回到马车的位子里,再也没说什么。他们身后罗兰和埃蒂一言不发,并肩骑在马上。他俩都带上了包袱和手枪,杰克也带了,放在身后的马车里。即使今天他们能再回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也不会停留太久。
恐惧是他刚才说了半截儿就咽下去的词,但事实比这糟糕得多。杰克听见苏珊娜的尖叫,极度微弱、极度遥远,却仍然清晰。此刻他只能暗暗祈祷埃蒂没有听见。
2
一行人骑马从仍在酣睡的小镇出发。尽管夜里发生了光震,整个小镇还未从狂欢后的疲惫中清醒过来。清冽的冷意从空气里渗出,他们出发时甚至能看见自己呼出的团团白雾。薄纱似的寒雾罩在枯萎的玉米田上,德瓦提特外伊河上也薄薄罩着一层,仿佛这条河流自己呼出的气息。罗兰心想:寒冬即将来临。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队伍来到了一处干河道边。除了牛铃叮当、车轮吱呀、马蹄笃笃以及那对白化病驴子间或嘲弄地发出几声嘶鸣,万籁俱寂。远处隐隐传来鸟群振翅的声响,也许正飞向南方,要是它们还能找着南方的话。
道路右边的土地缓缓上升,直到变成了高坡悬崖。众人又走了十到十五分钟,回到了战斗结束不久的战场。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之前,他们在这儿与狼群进行了一场恶战,救回了卡拉的孩子。眼前一条小路从东道岔出,朝东北方延伸下去。另一侧的土壕就是当初罗兰、他的卡-泰特和欧丽莎三姐妹等待狼群时的藏身之处。
说到狼群,他们现在跑哪儿去了?当他们最后离开遭遇埋伏的战场时,横尸遍野,总共近六十多具。全是那些从西边冲出来的怪物。他们有着人的体形,身穿灰裤绿斗篷,个个脸上都戴着狰狞的狼形面具。
韩契克从两轮马车上下来,上了年纪,动作有些僵硬迟缓。罗兰翻身下马,走到韩契克身旁,却并没有试图扶他一把。韩契克可不会愿意,甚至可能会生气。
枪侠等他下马整理了一下斗篷,刚准备开口提出心中的疑惑,却突然发现没必要了。只见大道前方右侧四五十码的地方耸起了一座小土丘,大片连根拔起的玉米秆铺在上面,一天之前这儿还是一片平地。罗兰定睛一看,发现那儿竟是处停尸场,尸体被毫无敬意地乱堆在一起。他从没有浪费丝毫时间、精力去揣测乡亲们昨天下午——在他们开始那场让他们昏睡至今的狂欢之前——都干什么去了,可如今战果就在眼前。难道他们担心狼群还会起死回生?他心中暗忖,接着想到,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恰恰就是大家最害怕的,所以他们才会把这些沉甸甸的死尸(灰马和套着灰色盔甲的狼)拖到玉米田堆放在一起,再在上面铺好厚厚一层玉米秆。今天他们就会一把火烧了这堆乱尸。可如果刮起大风怎么办?罗兰心猜,结果不会改变,他们终究会点燃大火,甚至不惜冒险让附近大片的肥田沃地被付之一炬。为什么不呢?反正耕种的季节已经结束,而且老人也常说,烧把大火抵过施肥添料;再说,一日不烧掉这堆尸体,乡亲们也一日不能安心。反正以后也很少会有人愿意再到这一带来闲逛。
“罗兰,快看,”埃蒂颤抖地叫道,又悲又怒。“啊,该死的,快看。”
在路的尽头赫然是一把轮椅。当时就在这条路路边,杰克、本尼·斯莱特曼和塔维利兄妹伺机冲刺、横穿大路。眼前的轮椅已经毁坏不堪,上面的镀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椅身上斑驳地刻着一道道划痕,脏兮兮的座位上还留有一条条血迹。除此之外,轮椅的左轮已经严重弯曲。
“你为啥生气?”韩契克问道。以前被埃蒂戏称为斗篷团的坎泰伯和其他六位老人也聚了上来,其中两位看上去比韩契克还老得多。罗兰倏地回忆起罗莎丽塔昨晚说的:他们中许多都和韩契克一样上了年纪,他们在一片漆黑里怎么爬山?说实话,现在还没全黑,不过他已经很难想象接下来上坡时这群老人该怎么办,更别提爬上通向门口洞穴的那段陡坡了。
“他们把你的女人的轮椅放了回来,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也表示对你的尊重。你为啥生气?”
“因为轮椅不该是这么一幅惨状,而且她应该坐在里面的。”埃蒂答道。“你明白吗,韩契克?”
“愤怒是最无用的感情,”韩契克长叹一声,“破坏思想,摧毁心灵。”
埃蒂紧紧抿住双唇,几乎变成一道白疤,但他还是硬生生把反驳吞了下去。他走到苏珊娜伤痕累累的轮椅旁——自从他们在托皮卡重新找回它后,它陪伴着他们走了几百里路,而现在却已经用不上了——低头审视轮椅,心中百味杂陈。卡拉汉想走上前,埃蒂却挥挥手阻止了他。
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尼遇害的地方。男孩儿的尸体已被移走,这是当然,而且有人用新鲜的泥土遮住了原来溅洒一地的血迹。但杰克却发现自己还是能看见斑斑的深色血迹,还有本尼的一条断臂,掌心朝上地躺在地上。杰克没忘记当时的情形,他朋友的爸爸从玉米田里冲出来,却只看见自己的儿子躺在那儿。大约有五秒钟时间,他一言未发。杰克琢磨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告诉斯莱特曼先生,战斗的伤亡轻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死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农场主妇,另外一个男孩扭伤了脚踝。说实话决非难事,真的。但没有一个人这么对斯莱特曼说。接着斯莱特曼开始尖叫,那种杰克觉得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尖叫。正如他永远能看见本尼断了一条臂膀躺在血染的黑泥地上一样。
杰克站在本尼倒下的地方,他在旁边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藏在泥土里。原来是一小块金属。他单腿跪下,把这块东西挖了出来,原来是狼群的致命武器,又叫做飞镖。上面刻着的字标明是哈利·波特型。昨天两个这样的小球就在他的手里不断震动,邪恶地发出微弱嗡鸣。不过现在这个已经纹丝不动了。杰克站起身,把小球狠狠朝狼尸堆成的小丘扔过去,用力太猛把胳膊都弄疼了,明天这条胳膊估计就不能动了,不过他可不在乎。他对韩契克如此看轻愤怒也颇不以为然。埃蒂想要他的妻子回来;杰克希望他的朋友回来。可也许埃蒂还能看到梦想成真的一天,杰克·钱伯斯却永远不可能了。因为死亡是一道有去无回的厚礼。人们常说钻石恒久远,死亡不也是这样吗?
他想离开这儿,把这段东路远远甩在身后。他希望苏珊娜破旧不堪的空轮椅永远别再出现在眼前。但是曼尼人已经绕着激战地点手拉手站成了一个圈。韩契克念念有词,语速飞快,尖锐的嗓音几乎刺痛了杰克的耳朵,甚至颇像一头受惊的公猪在嗷嗷嚎叫。他向一个唤做上神的东西祈祷,祈求能平安到达彼处之山洞,旅途顺利,无人伤亡,亦无人丧失神智(这段祷词让杰克觉得尤其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想到神智居然也需要祈祷),最后祈求上神赋予他们的磁石与铅锤魔力。最后,他祈求拥有卡文,即持续的魔力。这个词仿佛对所有人都有特殊的影响,等他一念完,众人开始齐声唱道“上神—萨姆,上神—克拉,上神—坎—踏”。唱罢他们松开各自的手,其中一些跪下身,亲吻大地,他们真正的主人。与此同时,坎泰伯带着四五个年轻些的手下走向两轮马车,折叠起马车雪白的顶篷,几只大木箱赫然现身。装的都是磁石和铅锤,杰克心想,比他们戴在脖子上的那些都要大得多。专门为了这次探险他们才带上这么重的武器。木箱外面刻有许多图形——星星,月亮,还有一些奇怪的几何图形——看上去不像基督教,反而更像神秘的犹太教。可杰克立刻醒悟到,自己认为曼尼人信奉基督本身就是无凭无据。也许他们的打扮的确属于贵格教派或者安曼教派,毕竟他们个个身披斗篷,脸蓄长须,头戴圆顶黑礼帽,而且对话中时不时夹上几个文绉绉的古词,但至少就杰克所知,无论是贵格教徒还是安曼教派,他们可都没有穿梭时空的爱好。
他们从另一辆马车里抽出几根打磨得非常光滑的长木棍,戳进大箱子两侧的金属套,扛起箱子。杰克听说过这些箱子叫考芬棺。曼尼人抬着这些箱子,让人想起抬着几抬祭祀器物穿过中世纪小镇的大街的信徒。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些就是祭祀的器物,杰克暗想。
他们走上了山路。地上乱七八糟洒满了发带、碎布条和一些小玩具,都是当时用来吸引狼群上当的诱饵,事实证明相当有效。
接着他们再次来到弗兰克·塔维利被绊住的地方。此时此刻,杰克耳边又一次响起那个饭桶的漂亮妹妹的哀求:救救他,求求您了,先生,我求求您了。他救了他,上帝原谅他。却害死了本尼。
杰克痛苦地别过脸,可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你现在已经是枪侠了,你必须坚持住。他只好强迫自己又转回头。
卡拉汉神父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孩子,你还好吧?你看上去糟透了。”
“我没事儿,”杰克回答。一开口他就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而且显然不是个小东西,但他强迫自己咽回去,又重复了一遍刚刚那句话,那句谎言。但与其说是在欺骗神父,不如说是他在自欺欺人:“是的,我没事儿。”
卡拉汉点点头,把他自己的包袱(那种只装了一半的背包,背这种包的人通常打心底里就不认为他自己真会出远门儿)从左肩移到右肩。“我们到了山洞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是说如果我们能到达山洞的话?”
杰克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3
一路上还算顺利。虽然从山上掉落许多碎石,让挑考芬棺的人走得十分费劲,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比上一次已经好走许多。原来在山顶几乎堵住山路的巨石被那场光震搬了家,埃蒂发现,巨石落下了山崖,裂成两半。石头中央隐隐夹着什么东西闪闪发光,看上去像极了世界上最大个儿的一个煮熟的鸡蛋。
山洞还在原地,尽管一大堆碎屑堵住了洞口。埃蒂加入了其他几个年轻些的曼尼人清理洞口的行列,用双手把一捧捧的岩石碎屑(其中一些上面沾着点点好似血滴的石榴红)移到一旁。看见洞口,埃蒂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松了一些,但是洞里一片寂静还是让他忐忑不安。以前每次过来时这个山洞总是该死地吵吵嚷嚷。而此时除了山洞深处传来疾风呼啸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声音。他的哥哥亨利藏哪儿去了?他应该正在忿忿地埋怨巴拉扎的手下杀了他,而一切全是埃蒂的错。他妈妈又到哪儿去了?她应该正在附和亨利(一定同样地哀哀戚戚)。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哪儿去了?她应该正在向她的祖父诉苦,抱怨自己被套上健忘的恶名,最终被族人遗弃。这里在成为门口洞穴之前就曾一直是声音洞,可是现在所有声音全都沉默下来。现在这扇门看上去……蠢不可及,这是跳进埃蒂脑袋的第一个词。第二个词是微不足道。曾经,洞底的回音让这个山洞显赫一时,甚至以此得名;而通过这扇门来到卡拉的魔法玻璃球——黑十三——让这扇门变得威严、神秘、强大。
可是现在它就在那儿,只是一扇旧门而已——
埃蒂努力压抑涌上心头的想法,却只是徒劳。
——哪儿都去不了的旧门。
他的双眼刹那间盈满泪水,让他自己都觉得厌恶,却没法控制。他转向韩契克:“魔力已经消失了,”悲惨的话音中溢满绝望。“那扇该死的鬼门后面什么都没有,除了混浊的空气、满地碎石,什么都没有。我们俩都是傻瓜。”
话音刚落,有人倒抽口凉气,但韩契克镇定地望向埃蒂,眸光一闪。“路易斯,松尼!”他几乎愉快地吩咐道。“给我把布莱尼考芬棺抬过来。”
两个身材魁梧、蓄短须扎长辫的年轻人抬着硬木考芬棺走上前。考芬棺长约四英尺,从他们括杆子的模样来看着实很沉。大箱子放在了韩契克面前。
“请开箱,纽约的埃蒂。”
松尼和路易斯向韩契克投去疑惑的眼光,还夹着一丝忌惮。埃蒂则从这位曼尼长者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贪婪的兴致。他暗自琢磨,要拥有这种曼尼人特有的随心所欲的乖张,肯定得费上好几年工夫;路易斯和松尼迟早也会变成那样儿,但现在他俩充其量只能算古怪罢了。
韩契克显得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埃蒂弯下腰打开箱子。不费吹灰之力。箱子根本没上锁。里面是一块丝绸。韩契克魔术师似地做了一串夸张繁复的手势后揭开丝绸,露出里面一个挂在链子上的铅锤:埃蒂感觉那玩意儿就像一个老式的儿童陀螺,而且比他先前想的要小得多。从下面的尖端到上面宽出来的部分大约只有十八英寸,泛黄的硬木材质泛出些油光。铅锤末端缀着一根银色的细链,绕在考芬棺盖上面的一个水晶塞上。
“把它拿出来,”韩契克说。埃蒂朝罗兰望了望,这时老人嘴上的浓须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排整齐漂亮的白牙,吐出的讽刺却让人不知所措。“你看你的首领干什么,哭哭啼啼的年轻人?这儿的魔力已经消失了,你不是刚刚亲口说的吗?你又知道什么?你最多只有……我也不晓得……二十五?”
站在附近的曼尼人听见这句嘲弄,纷纷窃笑起来,他们中有些人自己都不到二十五。
这个老混蛋——当然还有他自己——把埃蒂激怒了。他向木箱走去,而韩契克却又拦住他。
“别碰铅锤,除非你想把事情搞砸。拉那条链子,明白了吗?”
他差点儿就碰到铅锤了——反正他在这群人面前已经出了丑,再出一次又有何妨——但当他瞥见杰克悲伤的灰眸时,改变了主意。山顶上风很大,吹干了刚刚爬山出的那身热汗,他不禁有些哆嗦。埃蒂再次伸出手,拉住链子,小心翼翼地把链子从水晶塞上绕下来。
“把他拉出来,”韩契克命令道。
“会发生什么?”
韩契克微一颔首,仿佛埃蒂终于问了个该问的问题。“这就是我们要看的。把他拉出来。”
埃蒂听从韩契克的话。鉴于刚才两个抬箱子的年轻人吃力的模样,他惊讶地发现铅锤实际上轻得不可思议,几乎就像一根羽毛,只不过拴在了一根构造巧妙的四尺长链上。他把链子绕在手指上,举到眼前,好像下面就要上演木偶戏。
埃蒂正要开口询问韩契克下面怎么办,可问题还没来得及出口,铅锤就轻微地来回摇摆起来,幅度极小。
“我什么都没做,”埃蒂辩解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肯定是风吹的。”
“不可能,”卡拉汉接口道。“连一丝风都——”
“嘘!”坎泰伯打断他,严厉的眼神让卡拉汉立刻噤声。
埃蒂站在山洞前,整条干涸的河道和大部分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都铺展在眼前。远处一片氤氲的蓝灰色,是他们刚刚穿过的树林——中世界最后一块净土,而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凌厉的山风把他额上的头发齐刷刷向后面吹去。突然,他听见一阵嗡鸣声。
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听见。实际上,那声音是从他那只手指上绕着长链的手里发出,从他的胳膊里发出,而最糟糕的是,从他的脑袋里发出。
长链底部的铅锤大约与埃蒂膝盖平齐,此时摇摆得愈发明显,几乎达到钟摆的幅度。埃蒂发现了一桩怪事:铅锤每完成一个来回重量就增加一分,就好像正被什么非同寻常的离心力牵扯。
弧度越变越长,铅锤摇摆得越来越快,离心力越来越大。然后——
“埃蒂!”杰克惊叫道,介于担忧与兴奋之间。“你看见了吗?”
他当然看见了。铅锤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与此同时,拉扯他胳膊的下坠力——铅锤的重力——正迅速加剧,他不得不伸出左手扶住右臂,否则都难以支撑,而他的臀部也开始随着铅锤摇晃。埃蒂突然想起他现在的位置——他正站在几乎七百英尺高的山崖边。假如它还不停下来,很快这个小宝贝就会拉着他侧翻下去。要是套在手上的链子解不下来怎么办?
铅锤开始向右边晃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隐形的微笑,同时继续加重。刹那间,这件他轻而易举地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硬木铅锤仿佛变成了六十磅、八十磅、一百磅。当它在弧度顶点暂停、平衡在重力与离心力当中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能透过它看见东路,不仅一清二楚,还被放大了数倍。紧接着这个布莱尼铅锤又开始下沉,重量随之减轻。但当它又开始启动向他左边晃去时……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埃蒂大叫道。“快把它拿开,韩契克。至少让它停下来!”
韩契克模糊地咕哝了一声,就像从一摊烂泥里发出的咕嘟声。随后铅锤并非缓缓停下,相反,它戛然而止,最后再次尖端指着埃蒂的脚尖悬在了他的膝盖前面。手臂和脑袋中的嗡鸣声持续了一会儿后也停了下来。随着这一切结束,铅锤诡异的重量也迅速抽离。这鬼东西再一次变得羽毛一般轻。
“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纽约的埃蒂?”韩契克问道。
“有。请求您的原谅。”
韩契克嘴角一咧,一排牙齿从乱丛丛的胡须中露出来,然后又迅速消失了。“你并不是非常愚蠢呵?”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埃蒂答道。当曼尼人韩契克把这条做工精巧的银链从他手上解下来时,他着实松了口气,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4
韩契克坚持要先排练。埃蒂明白原因,但他仍然对彩排这种无聊的事情深恶痛绝。每分每秒都变得极度难熬,就像一块粗布从你的手掌上摩挲滑过。不过他还是决定缄口不言。他已经惹怒了韩契克一回,而一回已经足够。
老人让六个手下兄弟(其中五个在埃蒂看来比上帝还老)走到山洞,三个人拿到了铅锤,另三个领到了贝壳形状的磁石。他自己拿的则是那个布莱尼铅锤,明显那是所有铅锤中力量最强大的。
七人在洞口围站成一圈。
“不用站在门旁吗?”罗兰问。
“现在还没必要。”韩契克答。
老人们手拉手,铅锤或磁石夹在手掌中央。等众人一站好,嗡鸣声立即再次响起,埃蒂觉得那声音吵得就像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他注意到杰克伸手捂住了耳朵,而罗兰脸上有痛苦的神情一闪而过。
埃蒂的视线投向那扇门,此刻它不再是当初蒙尘的模样,也不再显得无足轻重。一串象形文字刻在门上,清晰地突显出来,意思是找不到的门。水晶门把烁烁发光,上面白光刻出的玫瑰花形状愈发醒目。
我能不能现在就把门打开?埃蒂非常想知道。开门走进去?他猜答案是否定的。无论如何,还不到时机。但是比起五分钟之前,他对整个过程已经有信心得多。
突然,洞底传来各种嘈杂混乱的人声。埃蒂听见小本尼·斯莱特曼尖叫出道根两个字;听见他妈妈在说现在他丢三落四的本事已经到达顶峰,因为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丢了;听见一个男人(大概是艾默·钱伯斯)对杰克说杰克疯了,病得很重,变成了疯子先生。更多更多的声音还在不断加入。
韩契克猛地向他的同伴点点头。他们蓦地分开手,洞底传来的声音也同时戛然而止。接着埃蒂注意到,那扇门瞬间重新变得平淡无奇——那种你在大街上经过时绝不会回头再看第二眼的门。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儿到底是什么?”卡拉汉朝着阴暗深邃的山洞里下沉的通道努努嘴,问道。“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想因为光震或丢了魔法球,山洞失去了理智,”韩契克语气平淡。“不过跟我们现在的任务没任何关系。我们的任务是开门。”他的视线落在卡拉汉的背包上。“你曾经四处流浪。”
“没错。”
韩契克又咧了咧嘴,露出牙齿,但旋即又闭上双唇。埃蒂得出结论,从某方面来说,这个老混蛋对这种表情乐此不疲。“不过你的背包告诉我你已经没有这个习惯了。”
“我想是因为我很难相信我们真要去旅行,”卡拉汉回答,同时微微一笑,不过与韩契克的笑容相比,明显力不从心。“而且我现在也已经老了。”
韩契克听到这话,粗鲁地咒骂了一句——听起来像是妈的!
“韩契克,”罗兰岔开话题,“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的地震是怎么回事儿?”
老人的蓝色眼眸一暗,不过眼光仍然锐利。他点点头。洞口外的山路上近四十个曼尼人全在耐心等待。“我们猜想是断了一根光束。”
“我也这么想,”罗兰回答。“我们现在只能孤注一掷。我想我们应该先谈谈,如果你也这么想。谈完所有该谈的,再开始办正事儿。”
韩契克眼神锁定在罗兰身上,与刚刚看埃蒂的一样冷酷,可罗兰丝毫没有退缩。韩契克浓眉一拧,旋即又展开。
“哎,”他说。“听你的,罗兰。你对我们有恩,对曼尼的所有乡亲都有恩,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报答你。魔力还没有消失,仍旧强大,只不过需要小小的火星。我们可以点燃火星,哎,就同考玛辣一样简单。你会得偿所愿,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一道葬身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明白吗?”
罗兰点点头。
“愿意继续吗?”
罗兰把手放在了枪把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等他再次抬头时,他脸上挂着自己招牌式的微笑,英俊、疲惫、绝望又危险。他伸出左手在空中转了两圈儿,做了个手势:我们走。
5
众人把考芬棺放了下来——小心谨慎,因为通向被曼尼人称为克拉卡门的那条小路非常狭窄——搬出里面的物品。他们伸出长指甲(曼尼人一年才被允许修一次指甲)轻轻敲了敲磁石,发出的尖锐回声却像一把利刃咔嚓把杰克的脑袋劈成两半。蓦地,他领悟到一点,这声音和隔界的敲钟声非常相似,却也并不意外;敲钟声本来就是卡门。
“克拉卡门是什么意思?”他问坎泰伯。“银铃之屋?”
“是鬼魂之屋,”他边回答边专注地解下铅锤的银链。“别打扰我,杰克,这可是个细致活儿。”
杰克并不了解为什么这是个细致活儿,不过他还是转身向罗兰、埃蒂和卡拉汉走去。他们三个正站在山洞入口处。此时,韩契克挑出手下最年长的几个,让他们围在门后站成半圆。不过刻着象形文字、有水晶门把的大门正面反而无人看守,至少暂时没有。
韩契克老人朝洞口走去,在坎泰伯耳边叮嘱了两句,然后冲着在洞外山路上等候的队伍挥挥手。队伍移动过来。当领头人走进山洞时,韩契克让他停了下来,自己走回到罗兰身边,蹲下身,做手势邀请枪侠也蹲下来。
山洞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尘土,有些是粉碎的石屑,还有一些却是些小动物的骨骸,它们真是昏了头竟然到这附近闲逛。韩契克用指甲在地上画了一个下端开口的长方形,然后又画了一个半圆围在外面。
“这是门,”他解释道。“这是我的人。你明白吗?”
罗兰点头。
“剩下的半圆由你和你的朋友围成,”他边说边补好了另一个半圆。
“那个男孩儿超感应能力很强,”韩契克突然朝杰克看去,杰克一惊,跳了起来。
“是的,”罗兰说。
“我们让他直接站在门前,但是也不能太近,以防门开得太猛——而这很有可能——把他的脑袋劈下来。你明白吗,孩子?”
“明白,一切听你和罗兰的,”杰克应道。
“你会感觉脑袋里有东西——像是被抽干。会非常难受。”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你想打开门两次。”
“是的,”罗兰答道。“两次。”
第二次是为了凯文·塔尔,埃蒂心知肚明,不过如果说他当初对这个书店老板产生过兴趣,现在也已经消失殆尽。这个人并非勇气全无,埃蒂心想,但同时也贪婪固执,自私自利:换句话说,典型的二十世纪纽约人。但是最近一次用到这扇门的是苏希,他只等门一开就冲进去。假如第二次开门可以通向凯文·塔尔和他的朋友亚伦·深纽去的缅因州小镇,没问题。假如其他人最终到达那里保护了塔尔,帮助夺回某块空地的所有权和某朵野生的粉色玫瑰,也没问题。但苏珊娜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退居二线。
甚至黑暗塔也不例外。
6
韩契克问道:“第一次开门你想把谁送过去?”
罗兰边暗自思忖,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抚弄着凯文·塔尔坚持让他带过来的书封套,里面就是那本让神父寝食难安的小说。他并不是很情愿把埃蒂送过去。这个年轻人本来就一副急性子,如今他的妻子失踪更让他被关心和爱蒙蔽了双眼。假如罗兰命令他去追踪塔尔和深纽,他会乖乖遵命吗?罗兰可不这么想。那就意味着——
“枪侠?”韩契克催促道。
“第一次开门,把我和埃蒂送进去,”罗兰回答。“门会自己关上吗?”
“会,”韩契克说。“你必须像闪电一样快,否则身子就会被劈成两半儿,一半留在山洞里,另一半被送到那个棕肤女人去的地方。”
“我们会尽快的,放心吧,”罗兰保证道。
“哎,那就最好了,”韩契克再次露出牙齿。这回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他有什么没说出口?他知道的抑或只是他认为他知道的?)
罗兰不久以后就有机会琢磨了。
“我会把你们的枪留下来,”韩契克又说。“你们把它们带过去只会弄丢。”
“我想试试看,把我的枪带过去,”杰克说。“它本来就属于另一个世界,应该没问题。即使出了错,我想我也能再弄到一把的。总有办法的。”
“估计我的也行,”罗兰说。他仔细考虑过,决定还是尽量保住这把大号左轮枪。韩契克耸耸肩,仿佛说随你便。
“奥伊怎么办,杰克?”埃蒂问道。
杰克立即变得瞠目结舌。罗兰意识到这个男孩儿直到刚才还从来没考虑过他的貉獭朋友。蓦地,枪侠领悟到(并非第一次)一桩关于约翰·“杰克”·钱伯斯最基本同时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事实:他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我们穿越时空时,奥伊——”杰克喃喃地说。
“不是这样的,蜜糖,”埃蒂自然而然地说出苏珊娜常用的亲昵称呼,意识到这点后他又悲痛得心口一悸。第一次,他对自己承认,也许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就像他们一离开这个恶臭的山洞以后杰克可能再也见不到奥伊一样。
“但是……”杰克又说,奥伊责怪地轻吠了一声。是杰克把他抱得太紧了。
“我们会帮你照顾他的,杰克,”这时坎泰伯温和地说。“会好好照顾他,我保证。我们会安排人在这儿站岗,直到你们回来接回你们的小朋友,取回所有行李。”如果你们还能回来的话,这是坎泰伯的画外音,只不过他善良得没说出口,但是罗兰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罗兰,你肯定我不能……我是说他不能……不。我明白了。这次不行。好吧。不行。”
杰克把手伸进大衣前兜,把奥伊抱了出来,放在积灰的山洞土地上。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弯下腰。奥伊也抬起脸,伸长了脖颈,两张脸几乎都要碰到一起。这时罗兰发现一桩最奇特的事:杰克眼里的泪水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奥伊的双眼竟然也噙着泪。一头哭泣的貉獭。这只是你在酒吧深夜买醉时听到的故事——一头忠诚的貉獭为即将分别的主人流下眼泪。你不会真的相信这类故事,只不过因为不愿意挑起争吵(甚至可能打斗)而不愿出口反驳罢了。但是现在一切就在眼前,亲眼所见,这让罗兰自己都有点儿想哭。只是因为这头貉獭善于模仿,还是因为奥伊真的明白正在发生的一切?罗兰希望是前者,全心全意地希望。
“奥伊,你得和坎泰伯待上一段日子了。不会有事儿的,他是好兄弟。”
“泰伯!”貉獭重复一声,泪水大滴大滴地从他的鼻头上落下来,浸湿了脚下的灰尘。罗兰感觉这头小动物的泪水尤其让人难受,甚至比孩子的泪水更甚。“不,我必须走了,”杰克边说边用手掌擦了擦脸颊,结果从脸一直到太阳穴都留下一道黑迹,仿佛士兵涂在脸上的颜料。
“不!杰克!”
“我必须。你和坎泰伯待在一起。我会回来接你的,奥伊——除非我死,我一定会回来的。”他再次抱了抱奥伊,最后站起身。“去,到坎泰伯那儿去。他在那儿。”杰克指向坎泰伯。“快去,听话。”
“杰克!泰伯!”声声呼唤凄惨得让人无法佯装没听见。奥伊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这头貉獭抽抽噎噎地——或者只是在模仿杰克,罗兰仍旧不放弃这个希望——转过身,朝坎泰伯奔过去,最后坐在了那个年轻人灰蒙蒙的靴子上。
埃蒂伸出胳膊想环抱住杰克,杰克一把把他的胳膊甩掉,径自走开,埃蒂一脸尴尬。罗兰仍旧摆着一张扑克脸,不过心里却暗自高兴。还不到十三岁,那股犟脾气倒是不小。
时候到了。
“韩契克?”
“哎。你想先祝祷词吗,罗兰?对你的上帝?”
“我不信上帝,”罗兰回答。“我只信黑暗塔,而我不会对它祈祷。”
韩契克手下几个兄弟一听神色大骇,但老人只是微微颔首,仿佛丝毫不感到意外。他望向卡拉汉。“神父?”
卡拉汉说道,“上帝,您的手,您的旨意。”他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冲韩契克点点头。“要走现在就走。”
韩契克向前踏了一步,摸住找不到的门的水晶门把,朝罗兰望过去,眼神清亮。“最后听我说一句,蓟犁的罗兰。”
“洗耳恭听。”
“我,曼尼·克拉·赤径·斯特吉斯的韩契克。我们是有远见的远行者。我们乘着命运的风破浪远航。你们会不会同样乘风远航?你和你的朋友?”
“哎,风把我们带到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韩契克把布莱尼铅锤的银链绕在自己的手背上,刹那间,罗兰感到山洞里某种力量正被释放出来,现在还不强大,但增长迅速,宛如一朵正在盛开的玫瑰。
“你希望召唤魔力几次?”
罗兰伸出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两次。古语又叫做偶次。”
“两次或偶次,同一个意思,”韩契克回答。“考玛辣——来——两遍。”他提高嗓音。“来吧,曼尼!来吧——考玛辣,把你的力量汇入我的!来吧,履行你的诺言!来吧,报答这些枪侠!帮我送他们上路!现在!”
7
在每个人开始了解命运改变了他们的计划之前,命运已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众人身上。但是最初,没人看出任何预示。
曼尼的韩契克选出的发送者——六名老人,加上坎泰伯——在门后围站成半圆。埃蒂与坎泰伯手拉手,五指交叉,掌中央握着一块贝壳状的磁石。埃蒂能感觉到那东西正在颤动,如同一件活物,心想兴许它就是活的。卡拉汉站在他另一侧,拉起他的手,握得特别紧。
门的另一头站的是罗兰。他拉起韩契克的手,把布莱尼铅锤的银链也绕在自己的指间。现在,大家已经围成了一个整圆,除了门正前方最后一个空位。杰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环视一圈,看见奥伊背靠墙根坐在坎泰伯身后大约十英尺的地方,点了点头。
奥伊,好好待着,我会回来的,杰克向奥伊发送了意念后上前一步,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拉起卡拉汉的右手,稍稍犹豫片刻后又拉起罗兰的左手。
顷刻之间,嗡鸣声再次响起。布莱尼铅锤开始振动,不过这回没有再循圆弧轨迹,而是开始绕着小圈旋转起来。那扇门逐渐变得明亮,形状更加具体——杰克清晰地目睹着它的变化,象形文字的笔画愈发清晰,刻在门把上的玫瑰开始发光。
可是门依旧紧闭,没有一丝开启的迹象。
(集中精神,孩子!)
那是韩契克的警告声,强烈得几乎要搅碎他的脑子。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门把。玫瑰变得非常清楚,接着他开始想象玫瑰随着门把的转动也开始慢慢转动。就在不久以前,他成天着魔一般想着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门,以及另外一个世界
(中世界)
另外一个他深信就藏在其中一扇门背后的世界。如今一切感觉又回到过去。他开始想象一生中见过的所有的门——卧室门浴室门厨房门储物间的门保龄球馆的门衣帽间的门电影院的门饭店的门写着闲人莫入的门写着员工专用的门冰箱门,是的,甚至冰箱门——然后他看见所有门瞬间同时开启。
开!他把全部意念都集中在门上,但同时也觉得有些荒谬,自己仿佛变成古老传说中的阿拉伯王子。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洞穴深处再次传来嘈杂的人声,其中还夹杂着嗬嗬咳声、呼呼风声,接着哐当一声,好像什么重物砸在地上。脚下的土地跟着颤抖起来,仿佛发生了第二次光震。但是杰克对身边的一切毫不在意。洞穴里充盈的生命力量不断蓬勃壮大——他能感到那种力量正拉扯他的皮肤、振动他的鼻眼、扯动他的头发——可是门依旧紧闭。紧抓住罗兰和神父的手握得更加用力,他再次集中意志开始想象消防站的门、警察局的门、派珀中学校长办公室的门,甚至一本他以前读过的科幻小说《夏之门》。一股怪味——洞底的冷风夹杂着朽骨发霉的气味——瞬间变得非常浓烈,扑鼻而来。突然间,他感觉到那种饱胀的确定感喷薄欲出——现在,就是现在,我知道——可是那扇门依然如故,没有流露出丝毫开启的迹象。此刻,另一种气味钻入他的鼻孔,不是洞穴的怪味,而是他自己微微有些刺鼻的汗味。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韩契克,没有用。我觉得我不能——”
“不,先别这么说——永远不要认为你必须一切自己来,小伙子。你和门之间有一样东西,试着找到它……像钩子一样的……或是一根刺……”他边说边冲洞门口列队等待的其他曼尼人点点头。“海德隆,上前来。松尼,抓住海德隆的肩膀。路易斯,抓住松尼的肩膀。后面的人都跟着照做!”
队伍向前移动。奥伊有些疑惑地吠叫起来。
“感觉,孩子!感觉那根钩子!就在你和门之间!去感觉它!”
杰克开始尽力伸展自己的想像力,一霎那,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帧清晰生动的画面,甚至远胜于一切最清晰生动的梦境。他看见的是第五大道,四十八街和六十街之间的那一段(“每年一月份我的圣诞红包总是在那十二个街区花得精光,”以前他爸爸总喜欢抱怨)。他看见大街两边的每扇门瞬间同时开启:芬迪!蒂凡尼!古德曼精品百货!卡地亚!双日书店!雪莉霍兰酒店!他眼前出现一条几乎看不见尽头的长廊,地上铺着棕色地毡,那是五角大楼。接着他看见各种各样的门,至少一千扇,在他的眼前突然开启,卷起一阵狂风。
可是他面前的门,那扇惟一重要的门,依旧紧闭。
是的,紧闭,但是——
门框开始振动。他听见了。
“快,小伙子!”埃蒂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要是还开不开,他妈的就把它砸了!”
“帮帮我!”杰克大叫。“快帮帮我,该死的!你们所有人!”
充盈洞穴的力量仿佛壮大了一倍,嗡鸣声几乎快要震碎杰克的每一块头骨。他的牙齿上下打颤,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隐约看见两个重叠的韩契克朝站在身后的人点了点头:是海德隆。海德隆后面的松尼,松尼后面的其他人,所有人,随后慢慢退出山洞,停在洞口外三十英尺的山路上。
“准备好,小伙子,”韩契克提醒道。
海德隆的手滑进杰克的衬衫,拉住他牛仔裤的腰带。杰克却发觉自己没被拉回来,相反却被猛推出去。顿时脑中仿佛有一支箭倏地离弦飞出,他一瞬间看见几千个世界里的门同时打开,卷起剧烈的狂风,几乎要吹走太阳。
接着,一切停止。有一样东西……一样东西就在门前……
钩子!是钩子!
他的想像力和洞穴中的生命力量仿佛合为一体,变成一条轨道,他就顺着轨道向钩子滑过去,与此同时他感到海德隆和其他人正把他往回拉。一阵彻骨剧痛传来,几乎要把他撕成两半,紧接着就开始了那种几乎被抽干的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有人正把他的肠子拉出来。同时还有那几乎让人发疯的嗡鸣声,在他耳边,在他脑海深处嘶叫。
他想大喊——不,快停下,松手,我受不了了!——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尖叫,却只是在自己的脑海中听见叫声。上帝啊,他被钩住了。被钩子钩住了,而且正在被撕成两半。
一个小动物却听见了他的尖叫。奥伊大怒,狂吠着向前猛冲过来。一刹那间,找不到的门猛地开启,门板嘶地一声正好停在杰克的鼻尖前。
“看!”韩契克的叫声既恐惧又兴奋。“看!门已开启!上神—萨姆·卡门!坎—踏,坎—卡法 卡门!上神—坎—踏!”
所有人都跟着开始附和吟唱,但此时杰克·钱伯斯已经挣脱了右侧罗兰的手,噌地飞出去。同时还有一条人影也跟着飞身出去。
原来是卡拉汉神父。
8
短短几秒钟已经足够让埃蒂听见纽约的声音,闻到纽约的气味,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而这恰恰让情况恶化——他能体会到事态发展与他原先的预期残忍地背离,却无能为力。
他看见杰克被猛拉出去,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卡拉汉甩脱;他看见那两人一前一后翻着筋斗向门冲过去,就像一对儿演砸了的杂技演员。一样毛茸茸、大声吠叫的该死东西子弹一般嗖地从他头侧擦过。是奥伊,一幅表演杂技滚桶的滑稽模样,两耳紧紧贴在脑后,写满恐惧的眼珠子几乎要从头上喷射出去。
还不仅如此。埃蒂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甩脱坎泰伯的手向门全力冲过去——他的门,他的城市,有他失踪的怀孕妻子的地方。接着他感觉到(敏锐地感觉到)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他推了回来,同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没有说一个词,却比埃蒂听到过的所有词句都来得可怕得多。有词句起码你还可以辩驳,而他听到的却只是一则空洞的拒绝。而且就他所知,那拒绝恰恰来自黑暗塔本身。
杰克与卡拉汉就像飞出枪膛的子弹,向充斥着轰轰笛鸣、滚滚车流的黑暗冲去。埃蒂听见一阵让他迷醉的街头说唱,遥远却清晰,就像你在梦中听见的声音。歌词快节奏地蹦出来:“说上帝,兄弟,没错儿,说上帝在第二大道,说上帝在B大道,说上帝在布朗克斯,我说上帝,我说上帝—炸弹,我说上帝!”埃蒂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他听过的最正宗的纽约口音。霎时间,他看见了奥伊尖啸着穿过门,就像地上的报纸被一辆急驰而过的汽车卷到空中。接着,门又快又猛砰地关上,刮起的一阵疾风夹着骨灰迎面扑来,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他还没来得及愤怒叫骂,门再次猛地打开。这回迎接他的是耀眼的阳光、婉转的鸟鸣、松树的清香,以及远远传来的大卡车逆火的爆炸声。紧接着他就被吸进这团炫目的光亮中,根本没时间大叫一切都弄错了、见鬼的——
埃蒂的脑袋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正穿过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然后是枪声。再然后是屠杀。
风儿把你带到目的地。
你必须跟着风儿跑
其他选择都没戏。
和:考玛辣——来——两遍!
其他选择都没戏!
你必须跟着风儿跑
其他选择都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