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头绪渐露

一涌而入的狼群形成一道黑褐色的浊流,瞬间淹没了整个大厅,狼群的数量虽远少于人类,但它们却以惊人的速度攻占众人眼睛可及的各个角落。

“大家快避难、快避难……”

年轻的吉崎巡警拼命大喊,他一边保护跌在地上的老妇人,一边拔起手枪。接着才发现在这混乱的人群中根本不能开枪,所以就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要逃到哪里去呢?“楼上!”有人喊道,群众便互相推挤地杀到通往四楼的楼梯间,只见狼群在他们身后追赶袭击。

有个女子被野狼抓落楼梯,有个老绅士一只手护着老妻,另一只手挥动着拐杖。所幸在这休闲都市里几乎没有小孩,因此听不见小孩的叫喊。老人与中年女性的惨叫声在大厅各处响起,掩盖了指挥与抵抗的声音,在这乱象中,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东堂伸彦的去向。

几乎有一分钟的时间,相马邦生与叶月父女仿佛置身在惨剧的台风眼中,但真空的胶膜无声地破裂,一道黑褐色的影子挡在他们眼前。比叶月还要巨大的“狼”,直盯着这对即将成为牺牲者的一男一女。

“叶月,快躲起来!”

邦生一边命令女儿,一边立刻脱下上衣包住左臂,另一只手则抓着壁炉的火钩子。但野狼无视于人类贫弱的抵抗能力,它一声不发地立刻扑上前,以利齿逼近邦生的咽喉。邦生以包着上衣的左臂奋力保护咽喉,他挥动着手臂,想将野狼摔到地板,但野狼仍朝天张着血盆大口。

灼热感立刻在左臂绷开,狼牙在邦生的左臂深深地划出一道伤口,野狼的体重虽然使邦生站不稳脚步,但逃过咽喉一击的他立刻转守为攻,手上的火钩子直直地挥向能让野狼动弹不得的头部。

然而,火钩子落了个空,野狼吐着细长的舌头,仿佛在嘲笑着邦生的徒劳无功,随即摆好架势,准备继续进攻。

突然间,有个人影奋力跑到野狼面前。这个人便是叶月,她一看到父亲的手冒出鲜血,顿时就失去理性。她像是一只由十字弓射出的箭般地从沙发冲出来。

“不准伤害爸爸!”

叶月张开双臂,挡在受伤的父亲与野狼之间,不知道吃惊的是人类还是野狼。

“不、不准伤害爸爸!你要是敢乱来,我就要你好看!”

她张开双手,双眼炯炯有神地瞪视野狼。四周的破坏声似乎逐渐从叶月的耳中消失,而野狼黄玉色的瞳孔有如聚光灯般慢慢扩大,直照着叶月。

“叶月,快让开!”

“不要动!爸爸,不要动!”

叶月一动也不动地喊着,要是闭上眼睛就输了!要是避开野狼的视线,那她跟爸爸都会有危险!叶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她毫无理由地坚信这一点。她站在原地,将有生以来的精力凝聚成一点,正当邦生打算挡在叶月面前时,野狼竟轻轻转过身,象一个没有体重的人飘出现场。顿时黑褐色的入侵者也象退潮般迅速撤离。荒凉与沉默在分秒中扩散,最后笼罩了整个大厅。

这次的攻击结束了,所费时间并不长。

“本来应该是爸爸保护叶月才对,想不到却被叶月保护了。”

父亲带着苦笑的脸、感谢与温柔的心将右手放在叶月的肩头,叶月立刻转过头来“哇”的一声冲向父亲。

“叶月……”

“爸爸,对、对不起,我好害怕,我到现在还是好害怕。”

这是实话,恐惧的波涛在叶月体内推到最高点,相对地血色却急速消褪,她将苍白的脸埋入父亲怀里。父亲以完好的右手抱住她不断颤抖的背。

“乖叶月,你真是个勇气可嘉的好孩子。”

邦生抱紧女儿说着,以一个作家的程度而言,这种形容词实在略嫌贫乏。

没多久,幸存者的动静打破了荒凉的沉默,虽然疲惫、痛苦、恐惧,但人们仍然继续展开医护活动。

“相马先生,你受伤了……”

这个声音像一道电流穿过叶月的背脊,她抓着父亲胸前的衣服回过头,看到手提着救护箱走过来的白根有希子。

“不要靠近我爸爸!”

叶月大叫。

“不准靠近我爸爸!”

叶月的眼神充满了强烈的拒绝与警戒,和刚才瞪视野狼时一样。

“你是叶月吧,可不可以让我治疗你爸爸?他伤得很严重,不能放着不管喔。”

“我来治疗就行了,我要亲自照顾爸爸,我可以的。”

“叶月,你先到一边坐着。”

邦生和颜悦色地说,但叶月却心不甘情不愿地嘟起嘴,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邦生觉得自己好像有忘恩负义的嫌疑,但他也只是想接受治疗罢了。

“你可以丢下你父亲不管吗?”邦生随口问问,他还可以忍受手臂的伤痛。

“我父亲决不会有事的,所以我才会来这里。”

有希子低声回答,一边迅速地将邦生的伤臂作了紧急的处理。幸亏没有伤及动脉与神经,骨头也安然无恙,这都要归功于上衣的保护。不过被咬碎的皮肤跟肌肉还是得到整形外科处理才行。总之,右手没有受伤,出版社一定松了一口气,至少拿笔写字不受影响。

“刚才你提到有关复仇的字眼,结果却遭到令尊的责骂是为了什么?”

有希子没有回答。

“方便的话,请告诉我。”

邦生并不是强人所难,不过他肯定白根有希子绝对与这次事件有关。

有希子向来冷静、白皙、美丽的脸顿时好像化为一个冰雕。看她平时成熟稳重,但实际上却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她肩上究竟背负了多少重担,从她照顾父亲一事上,便可窥知一二,但凭一个小作家的想象力,也很难得到进一步的状况,因为基本资料与情报少之又少。

邦生略微转移视线,正好与转过头来的叶月迎面相望。见到父亲满面的笑容,叶月也报以微笑,接着又立刻甩过头去,看来她的心情还没完全恢复。邦生苦笑着,再度对有希子展开询问。

“那群野狼没有实体对不对?”

“……”

“我的手臂被咬伤,还有许多人被咬死,这都是一种幻想吗?”

邦生心里虽然刻意尽量不要逼迫有希子,却仍然转为逼问的语气,就在此时,一股熟悉的感觉逐渐靠近,美食家的声音劈头落下。

“恕我冒昧,可不可以让我来做点解说呢?”

增永全身又脏又乱,平时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不知跑哪冬眠去了,不过至少他没有受伤。最令邦生哑口无言的是,他的右手仍然紧抱着那瓶夏特什么碗糕的名酒。美食家的眼角泛着笑意,一屁股往肮脏的沙发坐下。

鉴赏家的胡子跳着舞,发出询问。

“小姐,你叫白根有希子吗?”

“是的。”

“对白根这个姓氏,我印象相当深刻。”

“这个姓氏很平常啊。”

“还比不上田中或铃木随处可见。”

“我想增永先生的姓氏也不常见。”

“嘿、嘿……”

增永诡异的笑声打断了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他看着有希子的眼神似乎不怀好意,但由于他天生就是这副眼睛,所以倒不会让人觉得他有什么特别意图。

“增永先生,你为什么会对我的姓氏印象深刻呢?”

“这个嘛……”

增永抱起酒瓶。

“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湘南有一栋二十层楼的公寓意外崩塌,这么高的公寓在当时还算少见。”

酒瓶在增永的怀中摇来晃去,邦生虽然对酒不在行,但看他把那瓶酒带着走,反而担心摇动会影响酒的品质。有希子的脸上架起透明的百叶窗,完全遮住了内心的想法,但增永仍旧说个不停,丝毫不引以为意。

那栋公寓名为湘南大厦,位于逗子市西部可以眺望相模湾的地点,风光明媚景色怡人,“富士山与相模湾就在你家后院”这句广告词绝非夸大其词。内部有公园、游泳池、冷暖房设备完善、号称完全不使用瓦斯的最新电化制品样样俱全。每户四房二厅的格局以当时惊为天价的一亿元卖出,仍然销售一空。

但这栋分售的公寓大厦只维持了相当短暂的生命,在屋主开始住进去的当晚,这栋湘南大厦便崩塌了。

当天正式住进湘南大厦的只有八户十九个人,其中超过半数外出,所以事故发生时,只有九个人在室内,但六零二号的一家就占了四口。当晚包括逗子市在内,三浦半岛一带遭地震侵袭,照理说,浦氏五点三的震度还不至于让建筑物倒塌,除了湘南大厦以外,所以这次事件的发生是不合理的。公寓倒塌的巨响惊动了左邻右舍,九人的性命就这样掩埋在瓦砾堆里。

“湘南大厦顿时成了一座巨大的墓碑,如果当时住满了人,预料死伤将高达五百人以上。”

“原因是建材使用不当?还是偷工减料?”

“工程本身进行严谨,主要的问题出在混凝土上。”

“那么大的事件,怎么没有人重视呢?”

邦生话虽这么说,但内心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因为东堂复合企业的势力已经偏离正轨,朝恶性发展,其恶势力除了遍及政界、官场、财经界还有体育界。此外当时关西民房发生火灾。烧死了三十人;另一方面,闻名全国的女童绑架杀人案件的元凶经过三年的追缉终于落网。一连串的重大社会事件中,湘南大厦给人的印象最淡薄,再加上负责湘南大厦工程的东堂建筑公司管理课长自杀,事情到此便告一段落。

藉由基层管理人员或直接负责人的“自杀”结束事件,法律责任也就随着不了了之,这已经是上演好几百坎的戏码了。

“那位自杀的管理课长名叫白根俊博,他的哥哥是历史学家,应该名叫白根尚人没错。”

“你的记性真好。”

这句话当然讽刺意味很重,但增永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当然记得,因为在他自杀的前一晚,我才见过他,他还对我叩头道歉呢。”

然后又附注一句“住在湘南大厦六○二号的那家人,就姓增永。”

经过这一说明,邦生心里完全有了谱,也难怪增永对东堂复合企业会如此反感。

完工后的湘南大厦崩塌,当时的增永启三还只是个研究所学生。当然不是钻研美食鉴赏学,而是法国文学。那天晚上,他去参加班上与女子大学的联谊活动,结果因此捡回一条命。

增永一家除了长男以外全数罹难。

虽然东堂复合企业运用在政界的恶势力规避法律责任,但在赔偿金额上却不小气。增永启三得到了全家人的巨额赔偿,等于是获得了可供他吃喝玩乐十年到十五年的资金。这对他之所以会成为美食家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转折点,吃遍高级餐厅、高价收购名酒这一切都需要大笔的金钱才办得到。但他对东堂复合企业的反感,与对这次事件的疑惑,并不因此烟消云散,于是他开始着手调查。

“白根俊博还不只在公司当个管理课长,他大哥已经结婚,而他大嫂当时跟东堂建设的副社长东堂康行之间……就是俗称的‘有一腿’,白根俊博就是负责替自己嫂子跟上司穿针引线的人。”

“听你的意思,难道是……”

“没错,白根有希子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是东堂康行的女儿。”

邦生无言以对,白根尚人很可能不是有希子的亲生父亲。

“顺带说明,白根尚人先生的夫人也是那次意外的牺牲者,白根俊博在湘南大厦特别保留一户给大嫂与上司暗通款曲之用,当晚男方因公路塞车无法赶来,结果幸运得救,但待在屋内等候的女方却因而身亡。”

“……”

“对小说家而言,这种情节很精彩对不对?”

增永挑开嘴唇。

“科幻悬疑加上社会写实,还有骨肉至亲的恩怨情仇,应有尽有,不知道最后会以哪个情节作结,我真想知道。”

“请你不要再说了。”

邦生阻拦了美食家的谈话,他不想继续谈有关白根有希子身世这个令人不悦的话题。增永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就像一个破戒与恶魔打交道的修道士。

“有希子小姐,你对于我刚才的话有什么意见吗?”

“……不知道相马先生作何感想?”

听她这么一问,邦生一时竟答不出来。眼前是一个少女洁白文静的脸庞,这个美丽的少女会是东堂家族的一员吗?从有希子镇静的表情,邦生明白了一件事,她早就知道了,知道自己的出生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疑问。

“不管怎么说,小姐你是无辜的,难以下咽的料理也是无辜的,但厨师有罪。”

增永继续翻动的嘴唇却在突然间停止动作,因为这里又出现了第五个讨论者。乌拉尔休闲都市的总经理东堂伸彦顶着双肩的疲惫,简短打过招呼后,便在叶月的身旁坐下。

“受不了,被耍来耍去的,我们像是那群野狼的玩具。”

年轻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一身的刚毅似乎露出破绽,他的语气不但微弱,同时疲劳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在经过数秒后才发现自己选择坐在增永身旁,虽然不情愿但立刻换位子更有失礼貌,只好带着不悦的表情跷起二郎腿。

当他的表情再次变化,是在看到白根有希子之时。一道短暂却激烈的涟漪扫过伸彦精悍的脸庞。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话只说到此,但看得出他一时之间已丧失表达能力。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你才注意到,不、我应该感谢你还记得我。”

白百合仿佛变种成为白玫瑰,上头长满了无数的利刺。

“看你身心俱疲的模样,我觉得十分同情。”

“……谢谢你的关心。”

伸彦的回答简短而冷淡,白根有希子也立刻收敛表情。

“尽管放心,我想狼群暂时不会再来攻击,你可以趁机好好休息。”

增永插嘴道。

“野狼的行动有固定的模式,它们的攻击也许有一种惯性,这是我浅薄的想法……”

“惯性攻击?”

邦生喃喃自语,这表示野狼的攻击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无止境的重复行为,拿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就像穿鞋时有人会先穿右脚,有人会先穿左脚。野狼的行动并未带有任何目的性,只是顺应这个世界的奇妙法则。

话又说回来,白根有希子跟东堂伸彦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是旧识,而且关系匪浅。在邦生思考这件事的同时,又听见两、三句对话,那是有希子与增永的声音。

“小姐,你的意思是,所有人受的伤都是假的吗?可是现在已经闹出人命来了。”

“那只是暗示,将错误的讯息传递至神经,导致伤口发生,这跟一般传递情报的路径不一样。”

原本沉默不语的有希子努力开口说明。

“勉强可以做这种解释。”

“暗示?怎么可能……”

有个著名的实例就是经由催眠术暗示目前有一只灼热的铁棒烙在身上,结果受试者的皮肤真的出现水泡。刺激痛感神经便能造成外伤,虽然顺序迥然不同,但在强烈的暗示下,很有可能造成更大的伤势。

有希子的声音在四周投下一个无声的冲击,一个小小的提示却成为惊人事实的指标。

眼见所及之处都是毁损的家具,死尸与活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地板,所有人衣服破了,裤子裂了,伤口包扎着绷带。神经将痛感传达至脑中枢,在记忆里烙下野狼的身影与攻击行动。

现场的一切物证均显示狼群刚刚横扫而过,但唯一的疑点便是看不到野狼本身的遗留物。

那群野狼是真的吗?

男人们面面相觑,表情颇带寒意。叶月看着大人们,尤其是父亲严肃的表情,不禁咬紧嘴唇。有希子的话继续低声流出。

“请各位想象合成电影的画面,这种拍摄技巧是由其人与卡通合成,也许比喻得不大恰当。”

的确比喻得不太恰当,因为三个大男人当中,有两人从小就与卡通无缘。

“意思是我们所看到、感觉到的只是电影的真人部分,而野狼是与真人画面合成的卡通部分啰?”

邦生喃喃自语,这是一种强迫自己理解的手段。不安与疑问在疲累的脑海里跳着华尔兹,那下一波的攻击会在什么时候呢?有希子说过暂时可以放心……

第七个人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么说,在温水游泳地处出现的怪物也是一种动画吗?”

乌饲警长以旧名词来形容卡通,他脸上温和的表情不变,但双颊与右手指甲一直渗着血,稀少的头发凌乱不堪,汗水不断从额头淌下,掩不住满身的疲劳。

乌饲警长并不期望得到答案,他让沙发载着他半边的臀部。

“吉崎不幸从楼梯摔下折断骨盆,目前的警力只剩我一人了。”

他就事论事,语气不带任何紧张感。

“那你是打算用你那两把手枪来保护我们不受野狼的侵袭吗?”增永以戏谴的口吻说。

“可惜我没有受过左手射击的训练,而且在室内,枪完全发挥不了作用,我想我的力量可能派不上用场。”

看着乌饲警长战战兢兢的表情,没有人敢笑他“饭桶,还不快想办法!”

此时伸彦若有所思地问。

“小西村长的情况如何?”

“躺在吉崎旁边,你想见他吗?”

“不用了……见了也无济于事……”

风雪的威力似乎略有减弱之势,但尚未完全停止。人们对时间的感觉也愈来愈弱,看着手表,嘴里念着“现在四点半了”但内心仍然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灰白的雾气封锁了整个世界,也吸干了人们的活力。身心俱疲之余,有的人就会抱着与其苦思对策,还不如干脆投进命运之神温暖的怀抱还来得轻松些。但对邦生而言,他还必须为家人负起责任。

以写作为业的邦生站起身,改坐到女儿身边,叶月对父亲一笑,谈和条约在无言中签订。

“叶月,爸爸害你卷进这么可怕的事情,真对不起。”

邦生由衷地道歉。

“爸爸,你别放在心上。”

乖巧的女儿反过来安慰父亲。

“既然我们是当事人,还不如多收集些资料写一本畅销书。”

“畅销书啊……”

“爸爸,你的书要是大卖的话,妈妈一定很高兴,对吧?”

叶月提起已故的母亲,邦生仿佛受到了启示。

“是啊,我试试看。”

仔细想想,这完全是顾前不顾后的对话,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座乌拉尔休闲都市还是个问题,而夜神来去之间,又有多少人将丧失性命呢?邦生左臂因伤无法活动,但下次决不只是手臂而已。

一回过神,四周的人已有了变动。东堂伸彦被秘书请去,乌饲警长前去巡视一楼,沙发上现在换成一个身穿工作服的老人。邦生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来,他是陶艺家森冢老人。他迟疑了片刻,才开口与老人谈话,起初老人还不明白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怎么会主动找自己聊天,最后邦生说明自己曾经看到老人与崛川吵架的场面,寡言的森冢这才点头回应邦生的话。

“客人,你是东京人吧?想不到会惨遭池鱼之殃,如果没有发生这场意外,这里还称得上是一个好地方……”

“是啊,其实谁也没想到会遇到狼群的攻击。”

“外表看起来是野狼,但骨子里可不一定,现在这世间多的是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

个性古怪的老人语气也显得古怪。

邦生暗吃一惊,接着望向陶艺老人。且不论老人这段话的用意何在,他提出“看起来像狼,但实际上并不是狼”的看法也许相当接近事实。邦生拍打着颈部,拼凑片段的情报与意见只会妨碍结论完成的速度罢了。

“森冢先生你也真辛苦,遇到难缠的客人,一定很伤脑筋吧?”

“不,真正的艺术应该能够感动像崛川那种人,制作花瓶很简单,无法令人感动,就不算艺术了。”

为何创作者要如此自责?欣赏者本身也应该努力去体会创作者的用心良苦才对呀,邦生心里如此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我当兵时到过中国大陆……”

老人喃喃自语。

“我的队伍曾经驻守在江西省,距离著名的景德镇很近。我在那里遇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制陶人。”

故事内容就像国家电视台所播出的特别节目一样,也很类似芥川龙之介风格的短篇小说。

那个所谓的制陶人认为陶器并非只是单纯地撷取泥土制造,是大地中自然形成的精华,藉由人手塑造而成。虽然窗外灰白色的雾气正形成一道死亡之墙紧逼而来,但邦生的心情却被老人意义深远的故事所吸引。

“幸亏我没有战死,也没有病死,等到日本复兴后,我才开始从事陶艺创作,我独立制作了二十年,之后才改变主意,开班授课以发掘人材。”

“为什么呢?”

“因为我了解自己没有才能。”

森冢老人淡淡地说,邦生一时不知作何回应。

“当然,说自己完全没有才能感觉太悲惨了,不过我的能力的确不够,无法制作出千古流芳的杰作,就算我一开始并没有抱着这种野心也一样。”

森冢老人露出一个老成持重的笑容,邦生心里却觉得很惭愧。短短一句话无法完全涵盖老人的心境,那一定比企图大红大紫的心态还要深刻。

邦生转移话题,将焦点拉回现实。内容是有关增永曾经提过这块土地埋藏了大笔财富的传说,而增永本人早就抱着酒瓶,张着嘴呼呼大睡了。

“听说六栋摩天大楼地底埋藏了一些东西,在工程进行时,还有人大做文章。”

“到底埋了什么呢?”

“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反正不是金银财宝那类值钱的东西就对了。”老人叉起双手若有所思。

“好像跟幽灵有关,在这个连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居然会有鬼,我是完全不信邪……”

老人的话突然中断,看他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白根有希子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

大门启介大步走向窗边,向来充满自信与活力的精悍面庞,现在蒙上了疲劳与焦急的阴影。

“那群野狼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这个问题发人深省,在乌拉尔休闲都市遭到大批野狼攻击之前,野狼攻击人类与家畜的例子,自从虾夷大狼绝迹后,连一次也不曾听过。在这将近百年间,狼群一直栖息在北海道中部,在食量方面,应该没有不足之虞吧。

换句话说,大门的问题正好肯定了有希子的话。一群没有必要借由食物来维持生命的野狼等于不存在的现实。

大门摇摇头,超自然的怪异现象已经超出他的经验与自信所能处理的范围外。

他身后有一道门,门的另一端,东堂复合企业总帅与乌拉尔休闲都市总经理正彼此以阴险的眼神相互瞪视。一向刚毅的东堂康行终究必须仰赖酒精的援助,他将名贵的苏格兰酒倒进名贵的波希米亚玻璃酒杯中,唯一粗鲁的反倒是用力抓起酒杯的人。

“伸彦,你快说清楚。”

“想不到董事长会道听途说,这实在不像董事长一贯的作风。”

东堂伸彦明知故问,他一被传唤至总统套房,便面临叔父质问在乌拉尔休闲都市地底到底埋藏了什么,在叔父面前,他就好像一个臣子般恭敬地站着,没有得到允许是不会擅自坐下的。

“东堂复合企业绝对不会损失一分一毫,乌拉尔休闲都市日后将成为复合企业的宝山,只要这个事件获得解决。”

“花了三五○○亿的资金,盖了一个野狼的巢穴,这还叫没有一分一毫的损失吗?”

康行的目光深沉,但伸彦丝毫不畏惧。

“一时的损失算什么?不过三、四千亿罢了。”

一个平凡老百姓绝对说不出这种话。

“就长期经营而言,要解决这个问题轻而易举,前面十年回收成本,以后所赚的全是利润,我有把握这个计划一定会成功。”

“伸彦,我看得出你的自信全系在领带上。”

语气中带着一半嘲弄一半讽刺。

“你认为东堂复合企业将来注定是你的,所以现在的损失根本看不上眼,对不对?”

董事长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露骨,伸彦明白叔父这时已经丧失了平常心。这一点显得对伸彦比较有利,但康行并没有发现话锋已经转到这方面来,伸彦也不希望他发现。

“我有件事想报告董事长。”

伸彦略显强硬的语气令康行眯起双眼,仿佛是发现自己所追捕的猎物开始反扑一般。过好一阵子他才回答,而这个回答显得有些无趣。

“什么事?”

“白根尚人与他的女儿,目前正在我们休闲都市里做客。”

一道无光无声的物体顿时炸开,破片散满了整个室内。“白根?”康行面带着像是被碎片割破的伤口喃喃自语。

“董事长,你在十七年前,不、更早以前与白根尚人的妻子来往密切,这是真的吗?”

康行刻意压低声音。

“不要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当起三流周刊的记者了?”

“白根尚人的女儿叫有希子。”

伸彦对叔父的反驳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地愈说愈激动。康行看起来像张口打算怒吼,结果却只是小咳一声,他略微不齿地说:

“那又怎么样?别人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干我什么事?”

“他很可能是董事长的女儿。”

“给我闭上你的脏嘴!”

康行怒喝,伸彦忍受着这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虽然胆颤心惊,却仍屹立不摇,甚至唇边还露出笑意,只是需要相当程度的努力。

“如果这是事实,就算你听不下去也得听,十七年前逗子市的高层公寓倒塌时,待在其中一室等你前来的白根夫人惨遭压死,而董事长你之所以得救,是因为东名高速公路发生一个小车祸造成全线塞车。”

“伸彦,你……”

董事长的太阳穴暴起青筋。

“看你火冒三丈的,想打人是吧?那群三流杂志正等着看好戏呢,我乐意奉陪。”

叔侄两人身高相当,论体格叔父较好,但在年纪上则是侄儿占优势。康行的手掌不断传来微小的声音,他手上的波希米亚酒杯里有几个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海中浮沉擦撞。

“伸彦,你以为这件事只有我牵扯在内吗?”

康行的语气意外地冷静,这远比预期中的怒吼或激动的情绪来得更令人毛骨悚然。

“你在一年前跟白根有希子交往,年纪一大把了,还会被爱情冲昏头,我想这跟爱和情无关,而是有其他理由煽动了你的野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看穿你想使用卑鄙手段来篡夺东堂复合企业的野心,如果白根有希子真是我的女儿,不管怎样,我一眼就看穿你接近那个小丫头是别有用心的。”

“卑鄙的人是你!”

怒声重叠之际,外面传来叩门声。充满怒气的空间,在经过数秒才又回到原先的真空状态。

宫村秘书畏畏缩缩的脸出现在叔侄两人面前,而他头上还挂着大门启介的脸,这是身高的差距所造成的错觉。

“宫村,什么事?”

“一对名叫白根的父女表示要见董事长跟总经理……”

“要不要我赶走他们?”

这多余的一句话是来自俨然摆出保全主任面孔的大门启介,康行皱起眉头与嘴唇,立刻斜眼看了伸彦一下。

“让他们进来……不能再逃避了。”

坐在轮椅、身穿长袍的老人看似熟睡,但也许正在沉思,不过,也会让人误以为他已是个死人。推车的是康行口中的“小丫头”,面对眼前可能是父亲与堂兄的两人,她看起来就像是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偶。

“父亲之所以会禁止我跟东堂伸彦先生交往,是因为我们年龄相差悬殊,不过父亲的表现激动得有些反常,他平常是不会轻易动怒的。”

有希子的语气仿佛在照本宣科一般,这可能是过度压抑的影响吧。

“我也是在最近才知道这件事,虽然不算全部,但有关母亲的死,父亲认为东堂复合企业必须负起责任……”

有希子话说到一半,便将手放在父亲肩上。东堂家的叔侄现在全忘了刚刚激烈的争执,一心等着老人醒来。

在众人的期盼下,白根尚人终于完全清醒了。

“东堂康行,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当自己的全名被人一喊,东堂康行如此刚强的男人竟莫名地全身打颤。伸彦一开始便不指望叔父会有什么表现,于是他径自低声问:

“白根先生,我想你也知道这阵子所发生的事,这件事跟你有关吗?这远超过单纯被卷进事件……”

白根尚人连正眼也不瞧问话的人,他的视线停在东堂康行身上,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发出沉着得过分的声音。

“东堂康行知道这一切,始作俑者就是他。”

东堂康行立刻口瞪对方,双眼犹如沸腾的熔岩。作风一向强硬的专制君主,此时看来有如战国乱世奸雄再世,又像是能在钢刀一闪间,便能砍下敌人的镒装武士。相对地,坐在轮椅上的虚弱老人,却显得冷静且超凡。

“依我看,东堂复合企业已经享尽荣华富贵,现在也该下台了。”

“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

东堂康行的语气又恢复刚硬,即使是虚张声势,仍显得稳重厚实,决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许多人为了打垮你们东堂复合企业的地基,结果落得脚骨折断的下场,你也会变成这样,等着瞧吧。”

“东堂康行,你在怕什么?”

“我怕?这话怎么说?”

“人在害怕的时候,话往往特别多,你会害怕一是因为你恐惧;二是因为你愧疚,没错吧,东堂康行。”

“住口!”

火山顿时爆发!那只波希米亚杯被摔在轮椅正前方的地毯上,杯子虽然没有破,但琥珀色的水沫四散,溅湿了白根老人的长袍下摆,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如果说,东堂康行是一座活火山,那白根老人就是封闭火山活动的千年冰雪与冰河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