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巴东叙事 第二十三章 斗黄牛,西坡乍现老熟人

当这脚步声从屋子门口响起的一刹那,我看见小俊的脸因为惊恐和对生命的眷恋,扭曲成了一种奇怪的模样,我突然感觉跟神龛上神像三头其中一面的表情,简直神似。

因为害怕叫出声来,小俊捂着嘴,背靠灶台颤抖着,而我则紧紧握着开山刀,然后缓缓地弓着腰,盯着被我关上的木门,等待这个人从门中进来,然后一刀挥出。

我浑身不停颤抖,尽力调整出一个最简洁有力的姿势。

能够将手持黑星的两个人毫无防备地击晕,这个人,至少从格斗方面来说,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而依据灶房里倒吊着的李汤成和小俊这诡异的场景,不排除他还是一个身具邪术的家伙。所以,我不得不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来防备。

为了防潮,这木屋堂屋的地下是隔空的地板,因为时间太久了,所以不牢固,人走在上面,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其实我家也是这样的房子,如此这般的声音我听了二十余年,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害怕从心底不断地涌上来——特别是旁边还有一具尸体,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滴着残余的鲜血。

李汤成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血已流得差不多了,一滴一滴的残血,下落是如此的费力。

那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很重,没有一点儿收敛,显然,这个人应该是这里的主人。他似乎来到了神龛前,跪拜了一番,接着又到床边的柜子里取了一点儿东西,然后朝着厨房这边直接走了过来。就要来了吗?我紧紧握着这刀子,感觉刀柄湿漉漉的,好像是被我手心的汗水给润湿了。

我发现没有杂毛小道在,一个人面对这如山的压力之时,我竟然也忍不住地紧张。

木门“吱呀”一下被推开了一点儿,我们站在门口,静静等着门开。

然而推门的这人口中发出一声“咦”,似乎有一些疑问,接着堂屋的木板声响起,他居然转身往门口走去,没有一丝停留。这声音我听着,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一直在脑子里晃荡,可就是没有想起来。当脚步声在木屋的大门口消失了好一会儿后,我忍不住来到灶房旁边的小窗,向外面望去。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沿着我刚才来的路,朝西面那个山坡上走去。

这背影,给我的感觉真的是熟悉无比。

然而我却依然认不出到底是谁。只不过,他既然往那坡林中走去,就必然会碰到我绑在树上的猴孩儿,不管他与猴孩儿是敌是友,也一定会知道我已经来到了这个迷雾中唯一清晰的所在,来到了他的老巢。我有一种直觉,这个地方,说不定就有整个黑竹沟中所隐藏的最大的秘密。

我不敢久久地盯着他的背影看,因为一般像我们这种人,第六感,也就是所谓的“灵觉”,基本上都是很强大的,一旦被人盯久了就会有不安感,稍强一些的甚至能够立刻判断出方位来。所以我收回目光,回过头来。我旁边是一个大木桶,里面是满满的红黑色内脏,各种各样的脏器,被完好无损地剥离下来,我想它们应该是来自于李汤成的肚子,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在生前,遇到了什么样的苦痛?

看着李汤成那张扭曲和绝望的脸,我心中戚戚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一般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会有一种不由自主的代入感,觉得自己也被掏心挖肺了一般,所以我格外地厌恶起这个破旧的灶房来。我低下身去,看着抱膝而坐、背靠着土灶的小俊,拍了拍他的脸,见他眼神发愣,便使劲儿地一抽。啪的一声轻响,小俊终于从恐怖的心境中摆脱出来,六神无主地看着我,说:“陆哥,咋办啊?我们能够逃出去吗?太可怕了!”

我的脑子也有些乱,但是也知道,此刻最要紧的,还是离开这个木屋,不要给这里的主人发现的好。

我拉他起来,说能走吗?

小俊说能。他并没有受到什么明显的外伤,只是腰间被锁,身子倒吊,导致血液流通不畅,全身麻木而已。生死关头,自然要咬着牙拼命逃生才是,他使劲揉了揉自己全身各处,然后跟着我慢慢退出。我们走的是灶房旁边开的后门,穿过一段黑漆漆的长廊,我看到角落里堆得有整整齐齐的一摞人头,全部都是硝制妥当的,我来不及细看,也不知道他们死了多久。墙壁上则挂着许多光溜溜的无头人尸,透过暗淡的光,散发出一种腊肉的油质感。

小俊吓得浑身发抖,隔老远都能够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我们推开后门,对面是一片青翠的草地。清风将山里草木的气息吹过来,将这里面古怪的气味给吹散了一些,而在斜对面的草地上面,有三头四肢粗壮、皮毛褐黄的成年黄牛在低头吃草,看见我们,发出“哞”地一声叫。

小俊受不了灶房侧廊的恐怖景象,第一个抢出门去,结果因为木质门槛太高,差一点儿摔倒。

我的目光越过田垄,往西面山坡看去,发现那个高大的黑影子已经消失在林子中,便赶紧将小俊扶起来,然后往屋侧前方的密林中跑去。只要越过了那一大片草地,进入了林子,那么我们就应该能够从远处观察这里,而且还将远离危险,可进可退。

这片草地大概有三百多米,我全速奔跑用不了一分钟,但是小俊就有些勉强。当我跑了一百米的时候,发现小俊正身形踉跄地勉力跟上来。既然遇上了,自然要一起走的,我返身过来准备拉小俊,却听到小俊朝我紧张地喊道:“陆哥,小心……”

我有些发愣,转头朝旁边看去,只见刚才还在悠闲吃草、显得温顺无害的三头黄牛,居然拔蹄飞奔,朝着我狂冲过来。

在我的家乡,苗疆一带,因为田少,人类耕作不易,所以牛是乡民最好的、也是最忠诚的伙伴和朋友,一起劳动,一起回家,几乎很多乡民在小的时候都是放牛娃,对牛这种憨实善良的动物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牛眼泪可以分辨阴阳的传说,使得它更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牛神节”、“敬牛王菩萨节”、“祭牛王节”……它甚至会跟原始宗教联系在一起,与我们的生死嫁娶等民俗,息息相关。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三头发疯的黄牛给攻击——是因为我身上的鲜血吗?

我也从未看到有黄牛,像这三头一般穷凶极恶。因为在一瞬间,这些黄牛脸上的柔软处,居然露出了鳞片一样的硬角质来,而且眼睛变成了血红的颜色,鼻子中白气蒸腾。

离我最近的一头,仅仅只有六米远了。

六米远……这段距离对于一头全速狂奔的黄牛来说,简直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在那一刻,我长期以来坚持的早锻炼和在生死边缘徘徊所锤炼出来的直觉救了我。我几乎是在最后一秒,往左边奔走了两米,然后又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冲去。一头黄牛与我擦肩而过,“呼”的一声,声势如同奔腾的火车;第二头、第三头,短短几秒钟,我与三头发疯的黄牛擦肩而过,最后一头,尾巴甚至如同鞭子一般,抽在了我的身上。

“啪……”

我的左胳膊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红印。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三头非比寻常的黄牛,果真比之前在山林中的恶狼还要可怕。当然,我在中了一尾鞭的同时,右手上的开山刀也在这头黄牛的后腿上面划拉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人终究是万灵之长,我们虽然没有爪牙,但是却有比爪牙更锋利的工具。

这一刀下去,那黄牛立刻栽倒,顺着冲势连翻了几个滚儿,草汁飞溅。

小俊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强大的耐力,他不管不顾,朝着草地的尽头狂奔而去,那三头黄牛被我拉住,并没有去追,反而朝着我再次冲来。我一直有着作为一个“养蛊人”的觉悟,凭着力气吃饭的,永远都是粗活儿;能够取巧,自然不要太费力气。于是我双手一拍胸,隐于槐木牌中的朵朵和体内的金蚕蛊立刻出现,朝着那两头凶猛的黄牛飞去。

而我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地上那头喘着气站起来的黄牛身上。

对付它,应该不要费什么力气了吧?

我连续跑动着,避开疾奔而来的两头黄牛,然后朝着霍然站起的那头黄牛身上扑去。我摸到了温热的皮毛,还有它大汗淋漓的肌肤,上面有好多疤瘌,还有蚂蟥的伤口。开山刀刀头并不尖锐,于是我只有横切——两刀,我用了两刀,在这头黄牛脖颈的左边和右边各拉了一条血口子,大股的鲜血飙射而出,而这黄牛则奋力挣扎,“哞哞”地叫着,这声音,让我动容心软。

就在这个时候,西面的山林中跑下了一个人来,我正好回过头去与他的目光对上。

我心中狂震——怎么是他?

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