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缱绻情深缘由天

天界之东,梧桐花开千年,建立在花丛的宫殿鸾鸣宫,处处缭绕淡淡清香。

凰后寿辰,各界贺寿者纷纷而至。今年凰后冉羲早在半月之前,便亲自写了织锦花贴,宴请了天地间较有名气的仙女神女。众家收到风声后,多是临时带上了年纪相当的女儿或女徒,就连魔界修罗王都派了使者与公主一同前去道贺。天羽界太子已五千岁,却迟迟未有婚配,虽有传言羽界太子天生有疾,却也是个芝兰玉树的天神,为神仙者汲汲营营千年万年,为的还不是挣出一片天地,羽界太子乃天生的神骨,身份极为尊贵,便是没甚修为也是未来的凤皇,此般境遇,多少神家修至永生也是修不来的,三界中,家有女者,谁不趋之若鹜。

帝霄最近心情舒畅身体大好,虽还十分思念紫凰,却也知道凭自己的身体,暂时去不得人间的,好在每日都有彭冲送来的消息,也知道紫凰在人间做什么。此时紫凰所作所为,帝霄十分赞同,毕竟人间皇室之事连着国运,若真是好事,这将是一件大功德,对紫凰未来成仙成神都有莫大的好处,便是做不成或是做坏了,此业障也算不到紫凰身上,那可是琼山之事,自然会算在琼山道人身上。

鸾鸣宫凌云殿,乃凰后冉羲的寝宫。此时偌大的寝宫,唯有凰后冉羲坐在上座,下首跪着十二卫首彭冲,不知过了多久,冉羲叹息了一声,正欲说话,却见帝霄缓缓而至。

“一切按照鹏侍卫说的办,起来吧。”冉羲快速地说完,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帝霄头戴白玉冠,身着素白绣银边的广袖长袍,腰束锦绣飞凤绶带,点点珍珠点缀其中,脚踏掐丝银线靴,眉角的凤族刻文与耳上的璎珞相互辉映着。远远看去,白衣翩然踏风而至,好一个风光霁月,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冉羲眼前一亮,脸上的笑意越发地真切:“今日霄儿好生勤快,怎来得如此早,这一身的装扮十分走心,比往日都好看。”

帝霄垂眸上下看了看,这才笑道:“往日那些锦袍都太过耀眼了,今日母后万年寿辰,怎敢抢了母后荣光,自然穿得素一些。”

冉羲掩唇而笑,点了点帝霄的额头:“数你嘴最甜,一会见了众家姐妹,也如此才好。”

帝霄想了一下:“儿若将众家姐妹哄开心了,母后奖励儿臣什么?”

冉羲将帝霄拉到身边一同坐下,宠溺道:“霄儿又惦记母后的什么了?”

帝霄眯眼笑道:“听说母后得了个东海地精做成的水晶步摇,母后给儿可好?”

冉羲侧了侧眼眸,佯怒道:“养你几千年,却还不如一个外人,霄儿好让母后伤心。”

“儿怎舍得母后伤心,看这紫云芳华,可是儿亲手种下,细心照料了百年之久,专为母后的生辰备下,母后看着可喜欢?”帝霄忙从怀中掏出个锦盒放在冉羲的手中。

冉羲不禁喜笑颜开,佯怒的点了点帝霄的额头:“罢了,母后早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早将步摇给你备好了,拿去吧。”

帝霄接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便放入广袖中,伸手拉着冉羲的衣袖笑了起来,侧目间却看到彭冲站在一旁,皱眉道:“不是让你去接紫凰少君,怎在母后这里?”

“彭冲一直守在外面,方才皇后召见便急匆匆地赶来了。”彭冲斜了帝霄一眼,鹰眸中似有些心虚,不动声色的道,“尊主这一身素白,倒比那道人穿来更多了一份飘然若仙的出尘。”

帝霄抿了抿唇,想笑却忍住了,声音再无厉色:“罢了,这没你的事了,快去宫外等着吧。”

冉羲忙拍了拍帝霄的手,叫住了彭冲,轻声对帝霄道:“方才接到昆仑书信,云莲金仙那边有些家事,紫凰要回家去,今日来不了。”

帝霄皱了皱眉头:“怎就突然有事了,彭冲为何未探听到?”

冉羲忙道:“紫凰怕也是才接到消息,你需知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彭冲每日来回总有漏去的消息,不过倒也不是大事,闵然前些时候一直在西天听佛祖讲经,许是佛祖将他一家叫去了。”

帝霄有些奇怪:“父皇不是说,当年许多菩萨都说紫凰与佛无缘,甚至求到西天都被挡了回来,为何突然带紫凰去了西天?她若是做了菩萨或是佛祖的弟子,那我……”

冉羲忙道:“霄儿莫要乱想,若紫凰与佛有缘,早些年便已拜入佛门,岂会等到此时,那时闵然可是求了各家的菩萨,谁家也不肯收,都说紫凰与佛无缘,注定要做妖神的,世上哪里有么大的神通,能改了造化,怕是真的有事吧。”

帝霄蹙眉道:“妖王也真是奇怪,自己统领妖界几十万年,三界众生谁不尊一声”妖神“大人,却一心想将紫凰送入佛门,做个逍遥自在的妖神或妖王多好,入了佛门有那么多清规戒律,紫凰怎会喜欢。”

冉羲眯眼笑道:“谁家父母不是为了儿女好,佛祖若肯收你做弟子,母后也是欢喜着呢。”

帝霄道:“母后才舍不得,儿若真做了佛门弟子常年离家,只怕母后是要夜夜垂泪了,不出三日,定闹着让父皇接儿回来。”

冉羲叹了一口气:“若佛祖能去你病根,母后便是将你送去佛门又如何……”

帝霄笑着说道:“母后快不要胡思乱想,儿虽不会有大出息,但保证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冉羲捋了捋帝霄耳边的碎发,点了点头:“母后并无别的祈求,只求你好好的,少生些病,少痛一点便好,都是母后不好,当年未……”

帝霄抱住冉羲的胳膊,摇了摇:“母后,快不要说了,你想让儿羞愧死吗?当年若非母后耗费了万年神力,哪里有儿的今日,若是哥哥们还活着,定然不愿看到母后如此,今日是母后的大寿,不要想那些烦心事,万要开开心心的,儿现在就出去帮你招待客人去。”帝霄笑着说完,便起身朝外走,斜了眼垂首站在一旁的彭冲,到底没有在说什么。

冉羲望着帝霄开心的样子,终于是未将话说出口,只是眉宇间已愁绪万千,满眸挣扎之色。

鸾鸣宫外,巍峨宫门,车水马龙,紫凰因没有请帖被挡在了宫门外。紫凰坐在宫门不远处,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往年寿宴也未见过请帖,总能轻而易举地进门,不管几时来,彭冲总是亲自等在宫门外,今年未见彭冲,便是往日与紫凰很是熟络的守卫都像认不出紫凰一样,不许没有请帖的进门,这般的反常,倒是让紫凰有些纳闷了。

紫凰虽有些骄纵,但并非不懂事,不会在这样的好日子与宫门守卫争执,更不会私自进门,虽是被赶出家门,但是紫凰到底代表着妖王与金仙的面子,本来给凰后祝寿是私下答应帝霄的事,若在此争吵,或是私入后被人传出去,是十分掉脸的事,紫凰自小最爱脸面,自然不肯为此小事丢脸。紫凰皱着眉头坐在宫门外等了两个时辰,见日暮已尽,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不知夙和的事办得怎样了,既等了近一日都进不去,也不见彭冲来接人,可见今日鸾鸣宫定然很忙,否则帝霄万不会忽略自己,不过还好,不参见晚宴便少耽搁一些时辰,也可以早早回去找夙和去。

凤王诛邪神君算是对紫凰有救命之恩,紫凰又在鸾鸣宫养伤数年,闵然自来与各界都不亲厚,也不喜这些虚礼,但最近几百年里,因紫凰的缘故,闵然与诛邪私交甚笃,云莲又觉得不该欠下救命的恩情,故每年凰后寿辰,云莲都会备下寿礼着小妖给紫凰送去,提醒她去参见,若非小妖送来口讯和寿礼,紫凰差不多又会将做寿之事忘记。

“这是寿礼,愿给送就送进去,不愿送就自个拿去玩吧。”紫凰走到守卫边上,将一个锦盒放在守卫架起的胳膊上,转身离去。

今夜,鸾鸣宫御花园尤其漂亮,五彩萤石在百花间烁烁闪光,亭台楼阁间布满了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夜明珠,各色水灯在湖中摇曳生辉,处处精巧雅致美不胜收。帝霄虽听了凰后的话,到底心中还是有所期望,坐在角落等了一日,夜幕降临也不见人来,便知道她不会来了,但今日是凰后的寿辰,各家有头有脸的神家、仙家都已到了,成群结队的女仙女神在花园里玩耍。

帝霄虽觉十分无趣,但作为凤族唯一继承者却不能不露面,毕竟这些年凤族看似辉煌,因后继无强横者,实然已逐渐没落,帝霄知道自己天分受限,将来不会有大神通,故而这几百年来,除了要照顾紫凰外,将所有的精力大多都放在了治理羽界上。

“核儿,方才听人说凰后有意让众家仙子上台献艺,你可有准备?”

“母亲不是说,我家只是南海的小仙,能够受邀便是凰后给了极大的面子。今日受邀的神女仙女个个出身高贵,谁不是冲着凤族太子而来,我若上去献艺岂不是会被人笑话自不量力。”

帝霄坐的地方本就偏僻,不想会有人打扰,朝人望去,只见一个上仙拉着一个小仙,在交代些什么,若此时帝霄走出来,定然显得尴尬,唯有等她们说完,才好出来。

一闪一闪的萤石打照着那个叫核儿的小仙子,只觉这仙女虽不是顶漂亮,却也巧笑倩之,顾盼生姿,长得十分讨喜,一双月牙般的眼眸,似是会说话一般,便是不言语也给人笑吟吟的感觉。

帝霄坐的地方本就偏僻,不想会有人打扰,朝人望去,只见一个上仙拉着一个小仙,在交代些什么,若此时帝霄走出来,定然显得尴尬,唯有等她们说完,才好出来。一闪一闪的萤石打照着那个叫核儿的小仙子,只觉这仙女虽不是顶漂亮,却也巧笑倩之,顾盼生姿,长得十分讨喜,一双月牙般的眼眸,似是会说话一般,便是不言语也给人笑吟吟的感觉。

“我家核儿心善又讨喜,自然会得人喜欢,凤皇凰后尊荣矜贵,岂是单看家世的俗家,当年妖神闵然之女,不过是个天生妖胎的小妖,凤皇看了喜欢便要定下太子妃,只不过妖神夫妇自觉配不上天生的神子,这才拒了婚事,要不哪会有今日这些神女仙女的地方。”

核儿道:“凤皇既中意妖神家的女儿,又怎会有我们的事,母亲不要多想了,妖神家的女儿虽是小妖,却也是未来的妖神,天际漫漫,有造化终是有造化的,再说她与凤族太子也算门当户对,若今日执意争夺,说不定会伤了妖神一家的心,这些都是上古的大神,不是我们这些小仙能惹起的,何必为了不可能的东西,得罪了人家。”

“核儿此话差矣,我家虽不是上古的神家,却也是南海菩萨紫竹林里得道成仙的,千年如一日地伴在菩萨脚下才有今日,虽与佛家无缘,却也是上仙,若真寒酸,咱们也接不到这花笺。再说今日来的神女和仙女,哪有顾忌妖神闵然的面子的,他已自身难保,如何看顾那尚未成事的小妖?”

核儿蹙眉道:“母亲知道出了何事吗?”

“那闵然妖神不知怎么得罪了佛祖,已被佛祖囚禁了起来,金仙云莲因不服佛祖决定,大闹西天,也被一并关押了起来,此事尚未传开,只因我每日要到菩萨座下听经,才知道了这些,凤族太子已五千岁了,早到了娶亲的年纪,这些年碍于当年凤皇的承诺和妖神的面子,迟迟未决,此时妖神一家出了这种事,凰后虽无落井下石之意,却也知道太子的终身大事决计是等不起的。”

核儿点了点头:“这到也是,若无依仗,一个未成气候的小妖怪,怎配得上凤族太子,莫怪凰后会如此决绝。”

“可不是,今日咱们来时,那小妖就坐在鸾鸣宫外不远处,头戴莲花冠簪白玉穿着黑衣黑裙,当年也是纵横天地娇骄女,如今没了父母依仗,却连天门都进不了,我让小童专门留意了她,听说那小妖可怜巴巴在宫门外坐等了一日,这才不得不将贺礼给了守卫,不吵不闹转身离去,真真可怜,倒也不失妖神骨气……”

“一派胡言!”帝霄从花丛中骤然起身,双眸通红怒指着母女高声喝道。

核儿忙挡在母亲紫竹上仙前面,鄙夷地扫了帝霄一眼:“明明自己品格不端,见她没了家世便落井下石,我和母亲不过随口一说,殿下便恼怒了,此事是真是假,殿下若真不知道,怎不去问问凰后娘娘可有此事。”

核儿见帝霄甩袖而去,拍了拍担惊受怕的紫竹上仙,轻声道:“母亲,今日凰后怕是没有什么心情看献艺了,为防娘娘找咱们对质,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帝霄却未直接去凰后宫殿,转身去了宫门外。宫内灯火辉煌,宫外却夜黑星稀,除了守卫早已没了旁人,帝霄朝那母女说的地方看去,也是空无一物,帝霄一颗心又怒又疼,胸口异常憋闷,瞪了守卫许久,两个守卫却都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帝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帝霄遍寻不着凰后,便直接去了凰后寝宫,进门放好看见凰后朝柜中藏着什么,骤然伸手便夺了过去,正是紫凰的名帖与今日送来那贺礼。帝霄却不动声色,单手扶住了已有些紧张的凰后,打开了礼盒。

冉羲很快恢复了镇定:“霄儿不是帮母后招待客人去了吗?怎这会就回来了?”

帝霄拿起锦盒里的寒玉手镯仔细打量了一会,轻笑道:“这物件精致又贵重,定然不是紫凰手笔,又是金仙给她送去的。”

冉羲点了点头,有些不安地笑道:“那丫头太过调皮,将礼盒给了门口守卫便离去了,许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吧。”

帝霄四处打量了一眼:“母后,将彭冲派去何处?”

冉羲笑道:“今日来人太多,便让他去园子里招呼客人去了。”

帝霄缓缓坐了下来,把玩着寒玉手镯:“母后,你历尽苍茫岁月,最在乎的是什么?”

冉羲并未发现帝霄的不妥,有些安心地笑了笑:“母后曾历经过咱们凤族最辉煌的时候,那时朝华起时,万千凤凰迎风朝东,天地万千姹紫嫣红,后来天地经历了几场浩劫,此番景色再不复见,如今母后风华不在,最在乎的便是你与你父皇。”

帝霄点了点头,轻声道:“儿无改天换地的神力,也无甚神通,若非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以儿之资质,甚至不会有神格,可便是如此,儿也自小多病日日需要奇药护命,一身的挂件,每一个都是护命的法宝,儿若不是凤凰一族的太子,以儿资质,谁会多看儿一眼?”

冉羲脸色逐渐有些不好,她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帝霄:“莫要乱想,天潢贵胄各安其命,母后会尽力治好你的。”

帝霄望着冉羲轻轻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儿自小敬仰父皇母后气度,儿知道你看不上不成气候的小妖,儿也知道紫凰若无父母依靠便什么都不是,不说别的,当年闵然曾助我父皇平定魔族修罗之乱,如今闵然夫妇遭难,母后不说帮扶一把,反而做出这般落井下石的事,真真让儿寒心!”

冉羲不敢与帝霄对视,骤然转身道:“若能帮,母后焉能不帮,闵然想强行逆天改命险些酿成大错,佛祖只是关押于他,已是手下留情,若贸然说情,反倒会越帮越忙,再说此次闵然所做之事危害三界,岂是一句两句便能求恕的。”

帝霄冷笑连连:“我就说母后断不会如此地目光短浅,原竟是此事已无转圜余地,所以母后笃定紫凰今后的无依无靠,才如此大张旗鼓地相看众家仙子,母后好算计啊。”

冉羲满眸恼怒,指着帝霄喝道:“当年你父皇私自定下她时,便不曾同我商议,这些年她对你若近若离,你几次为她忧思而病,她却从不将你不放在心上,你乃堂堂凤族太子,未来的凤皇,却将自己放得如此的低,你以为母后不会伤心委屈吗?母后所做一心为你,你却字字诛心,养你何用!”

“在母后的眼里,我是你的独子,是凤族太子,是未来的凤皇,是肩负凤族未来的帝霄,若我不愿随你支配便是忤逆。”帝霄骤然起身,丝毫不惧地与冉羲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她的眼里,我却只是帝霄!不是我将姿态放得低,而是她始终都愿意站在我的身旁。儿别无所求,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只要她开心快活,我也愿意做一切能为她做的,便是她要我性命我也心甘如怡!”

冉羲喝道:“逆子!你说出这番话来,如何对得起父皇母后!你可知道你的性命代笔着什么,岂是能随便拿来儿戏的!凤凰一族已如暮色夕阳,在三界中风雨飘摇,若你再娶个小妖,待到我与你父皇湮灭以后,你们可曾想过,你们将会何等艰难!”

“所以从始至终,母后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所有的寄托与希望,原来不过是在骗我,你一直觉得你的儿子根本没有能力统领凤族羽界,若无依靠凭仗根本坐不稳凤皇之位。”帝霄轻声道:“所以我若没有了父皇和母后,在众人眼里与紫凰有何差别,不过是运气好一些,天生的神格,却是个没有能力的小神而已!”

冉羲怒道:“我不管你怎样说,你与紫凰绝无可能,她自小不服管教作恶多端,如今没了护身保障定有天罚而至,你与她在一起只是死路一条,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走向绝路的!从今以后宫门封禁,不许你迈出宫门半步。”

“好好……母后果然好算计,便这样将我的紫凰弃之不顾了!”帝霄怒极反笑,拂袖转身,一步步了走到宫门,望着天鹅绒般的夜幕与闪烁星辰,许久许久,轻声道,“她若有事,帝霄绝不独活!”

冉羲身影晃了晃,紧紧抿着双唇,凌厉的眼眸深沉一片……

花开两枝,更表一头,紫凰拜寿不得入门,便去南极仙山采摘了些独秀冰魄打算将来送去给帝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一来一去,回到洛阳已是一年多的光阴。

紫凰回来时,夙和已与三日前完成了师门交代,回小仙山了,紫凰本欲去追,不想却被一个窜出来的小太监拦住了,小太监不过八九岁,从蜷缩的角落窜了出来,拉住紫凰不让她离开,说熙祖有交代,让紫凰一回来便去一趟承光殿。

夙和已不在宫中,紫凰自然不愿在人间浪费时间,但小太监整个人因为惶恐而哆哆嗦嗦的,黑白分明的眼中有泪却不敢流下来,这样可怜兮兮,很是让紫凰心软,不得已只有答应了他,小太监跪下身给紫凰磕了三个头,又似乎在怕什么,一溜烟地跑走了,很快消失在转角里。

紫凰很是奇怪,以熙祖的跋扈,不该是大摇大摆地坐在宫门外朝等自己自投罗网,或是拿点奇珍异宝哄骗自己?今日怎将事做得如此鬼祟,这也激起了紫凰的好奇心,夙和已走,紫凰便没了行走宫中的特权,虽不能用大的法术,但飞檐走壁还是没问题的。

八月的光景,秋风下的承光殿似乎失了往日的荣光,一步步地走进去,只见往昔摇弋生姿的花朵都已干枯凋落,光秃秃的树枝上有枯叶摇摇欲坠,一阵风过卷起一地萧瑟。紫凰推开了满是尘土的殿门,却见本该金碧辉煌的正殿却漆黑一片。

一盏琉璃宫灯突兀地亮了起来,熙祖一身白袍坐在灯下,微侧了侧脸,俊朗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他眼眸微抬怔怔然凝视着紫凰。

紫凰怔愣了许久许久,艰难地开口道:“怎,如此落魄?”

熙祖垂眸微微一笑,骤然起身,广袖白袍在秋风飘荡,虽少了些尊贵之气,却多了不羁的洒脱:“你这丫头好没良心,说好十五去夜市,却让本宫等了一年半有余,你说该如何罚你。”

紫凰眼见窗外明月高悬,洒脱一笑:“这有何难,今夜我们完成约定便是,银钱我也有一些,想吃什么玩什么,我来请客便是。”

熙祖朗声而笑,大步走了过来,拉起紫凰的手:“省省吧,这天下都是本宫家的,还需你请客,走,带你顽儿去。”

紫凰眯眼笑了起来,伸手拦住了熙祖的腰身,双脚一登,二人腾空而起。深蓝色的夜幕,繁星闪烁,银辉烁烁,天地美景,世间繁华尽收眼底,熙祖侧眸凝视着紫凰脸颊,紫凰回眸,两人相视轻然一笑。

洛阳夜市灯火辉煌,叫买叫卖络绎不绝,处处人声鼎沸。熙祖生来尊贵又很受先帝宠爱,但因自小长在深宫中,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起逛夜市,自然是见什么都稀奇,熙祖还好,只拿些好玩的物件看来看去,而紫凰却是走一路吃一路,烧饼、豆汁、糖人,虽味道都很一般但贵在新鲜。

熙祖拿着纸扎的彩色风车吹了吹,却见紫凰拿着才捏好的面人就朝嘴里放,忙伸手挡了下来,有些尴尬地看向周围的人,轻声道:“这个不能吃。”

紫凰早被这五彩缤纷又栩栩如生的面人迷得流口水,光看着就知道味道一定很好,不想却被人挡了下来,自然十分不愿,回头狠狠地瞪了熙祖一眼,却见捏面人的老头似乎在偷笑,紫凰自然知道差点闹了笑话,十分急智地说道:“你那么着急干嘛!我又不是要吃,只是看他捏得可爱,舔一舔而已。”

熙祖看了看两个面人,一个是一身黑袍的小道童,一个是身着广袖长袍的自己,很正经地点头到:“第一次见人夸自己,夸得如此理直气壮,嗯,也不是第一次,记得有一次某人说自己什么什么……冰肌玉骨,明眸皓齿,有闭月羞花之姿,有沉鱼落雁之貌……”

“司马熙祖!……你好生无耻!无赖!”紫凰难得红了脸,拿着两个小面人,想打人又怕将手中的玩偶打坏了,跺了跺脚怒道,“堂堂一朝太子居然如此小气又记仇,真真辱没了你家脸面!”

熙祖长袖一甩:“不知道是谁小气又记仇,本宫可是处处以诚相待,是谁女扮男装欺骗世人,一身道袍还非要故作娇媚,你可知我当时心中的滋味。”

紫凰瘪了瘪嘴,委屈地说道:“你以为我想女扮男装啊!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嘛!”

熙祖哼哼:“你身有大神通,若真心不愿,谁又能真的为难你,你那师兄更是手段了得,却没有半分修道人的慈悲,便是曾算是救了本宫一次,也休想本宫感激半分!”

紫凰难得地没有发脾气,歪着头想了想:“他便是救你,也是为了琼山和自己,你根本无须感激他,他也不会在意你是不是会心存感激。”

熙祖斜了紫凰一眼,冷哼:“本宫自然知道,他和恶妇是一伙的,不恨他已是难得,怎会感激他,他若真有心救下本宫,大可一劳永逸。”

紫凰侧了侧眼眸,抿唇而笑,将两个小面人递给了熙祖:“你不喜,便不说他了,我带你顽儿去。”

熙祖疑惑地看向紫凰,紫凰贼头贼脑的将他拉到偏僻处,拦住熙祖的腰身,二人再次踏风而行,朝深宫处的摘星阁最顶端飞去,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迎风站在摘星阁上,对视而笑。

紫凰抬起手臂,手指在夜空中滑动,一道紫光闪过只见一颗星辰从天空坠落,落在紫凰掌心中,一闪一闪若隐若现,熙祖满眸惊喜,伸了伸手指又缩了回来,却只敢站在一旁打量着那颗小星星,紫凰轻笑一声,甩手将星星扔了出去,只见小星星不近不远地挂在了摘星阁边上。

熙祖满眸的惊叹,一双眼眸晶莹剔透似有波光缓缓流动:“琼山术法真真是变化万千精妙绝伦。”

紫凰摆了摆手:“琼山此等小门派,岂会有这等术法。你这没见识的土包子,这些又算得上什么,真正的大神通是能遮日蔽月,改天换命!可惜,这些法术也只是传说,至今为此我从未见过这般的天神。”

熙祖先是惊叹,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偷着笑了起来:“你们不过是一群小道士,还真当自己已修成了仙,你还没说你为何女扮男装。”

紫凰坐下身来,满眸的苦恼,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师从琼山,夙和也不是我师兄。”

熙祖撩起长袍坐到了紫凰的身旁,拍了拍紫凰的肩膀,无所谓地说道:“本宫一早就就看出来了,那家伙冷心冷面喜怒不惊是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人。反观你,不知礼数,刁蛮任性,不懂世事,还要摆出一副尽在我手的欠扁德行,一看便是谁家偷跑出来的野丫头。”

紫凰看了熙祖好一会,不乐意地说道:“你又知道!我才不是野丫头,你知道什么,我父乃上古……算了,不说爹娘,说出来倒显得我肤浅了,怕你自卑。”

熙祖“噗嗤”笑出了声:“本宫这等家世,活在这世上真真好生自卑。”

紫凰撇嘴,拍了拍胸脯,骄傲地开口道:“不自量力!我乃天生的妖胎,破壳时便是人的模样,五百岁时被赶……畅游天地,打败了各路来找茬的小妖,抢下地盘无数,当年路遇曹阿瞒,他还要追着喊我一声大仙,你祖爷爷我都见过,只不过本大王生性淡泊,从来不过问世间往事罢了,哪像你想的那般无知!”

熙祖恍然大悟,闷声笑道:“所以……你其实是被琼山道士捉住的妖怪,顺道带进宫来的?”

紫凰高昂的头瞬时耷拉了下来,蔫了吧唧地垂着眼,躲开熙祖的目光,十分尴尬的以拳掩唇轻咳了两声:“马有失蹄,妖有失手……栽个跟头再爬起来,又是一条好蛇,呃,为此等小事耿耿于怀怎成大妖,是伐?……我是妖怪,你不奇怪吗?人不是最怕妖的吗?”

“妖有甚好怕,本宫若不害你,你还会来害本宫不成,你可知世间最可怕的是什么?”熙祖见紫凰不知所措地摇头,情不自禁地搂住了紫凰的肩头,笑了起来“做妖真好,像你这般没心没肺傻里傻气的,自由自在地翱翔天地,该是不错的日子。”

紫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十分苦恼地说道:“也不好,像我这样天生的妖胎又是黑蛇,他们对我的成见都很深,当年我父母求了各路菩萨,没有一家肯收我为徒,推辞来去,都说我与佛无缘。夙和自复明后,虽伪装得很好,却也极防备我,他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便装作不知,可我真心待他,他这般作为,我也好生难过,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是个蛇妖。”

熙祖怔了怔,片刻后,紧紧搂着紫凰的肩膀,低低地笑出声来,只是本就苍白的脸,带上那飘忽的笑,多少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你有神通又有漫长的寿命,何必在意一个凡人的想法,莫说他是收妖的道士,便是本宫……以前若是知道你是蛇妖,也决计会很害怕的,断断不会与你来往的,若真能忍住恐惧与你虚与委蛇,定然也是因有所图。再说,佛家清规戒律太多,你这样的性子怎适合入佛,还不如做个逍遥的小妖。”

“虽然你当时不知我的身份,但你无缘无故拿东西贿赂我,我便能看出来你是有所图,所以才对你态度不算好……我也知道夙和心中的顾虑,人对一般的妖魔精怪的成见都很深,更何况我又是神界佛家都深有顾忌,素有恶名的黑蛇妖,夙和第一眼见我时,便能说出这些来历,又怎会放下成见呢?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扭转的,只愿真心换真诚才是……”紫凰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拍了拍熙祖的肩膀,笑道:“你刚才说世间最可怕的是什么?”

紫凰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拍了拍熙祖的肩膀,笑道:“你刚才说世间最可怕的是什么?”

“说什么真心假意,你与他看着便不是同路人,怎会没有成见,我劝你还是莫要痴想妄想的好,否则有你苦头吃。”熙祖说着说着慢慢垂了垂眼,许久许久,喃喃说道:“都一样的,你这小妖怎懂得人心的险恶,世上最可怖的便是人心善变,防不胜防……”

紫凰歪头笑道:“别想那么多,贪心并非只有人有,很多妖怪也有的,无所谓贪不贪心,天道好轮回嘛,人不报时自有天。”

熙祖望向夜空,目光悠远绵长,娓娓道:“你已活了几百年,自然知道司马如何得的天下,当初刘协不得已禅位曹丕,怕也没曾想过同样的事,不过了十多年后便出现在他曹家身上,祖父登基也曾雄心壮志想要励精图治,怎奈父皇却眼睁睁地让那贾氏一家独大。本宫也是个没用的,几次不听人劝说,为那些愚忠愚孝,不愿兴兵政变,不想却着了那贱人的道,被她诬陷,父皇听之任之,差点一杯毒酒将本宫毒死,多亏和你一起来的道人救本宫一命,后来本宫便被软禁在金镛城。”

紫凰似是早就知道一般,轻声道:“你可曾后悔?”

“初入金镛城,几度疯癫痴魔,每日盼望父皇能回转心意,祈祷皇叔们的搭救,那些时日恐慌害怕,还要时刻提防有人加害于我,他们见我无病无痛,一时半会死不了,便再不肯给我送吃食,不过还好,总还有些忠奴从墙外投食进来,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过活。”熙祖眉间隐隐可见怨怼之色,幽深的眸子闪烁不定,“日日傍徨无措,过了今日不知明日,我当真……当真好生后悔,总是恨自己,恨当初的天真和优柔寡断,若那时真听了劝兴兵政变,虽父皇做不了皇帝,我还是会好好待他的,怎成想,只是心善了一次,便将自己和那些誓死追随我的人,都带进了末路!”

熙祖慢慢转过脸上,凝视着紫凰的杏眸,极轻声地说道:“我不该恨吗?”

紫凰却躲开了熙祖满是怨毒的双眸,心中一片酸涩难忍,记得初夏的午后,这人嚣张纨绔,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却威严天成。炙热的午后,柳条飘飘,那双星眸比太液池还要澄澈无尘,如今却溢满了仇恨和冲天的怨气。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千万宠爱于一身,却瞬间从塔顶跌落尘土,如猪狗般被幽禁,从无害人之心,却被人害得落魄如斯。

紫凰动了动唇角,低声道:“所以,你至今不愿归去吗?”

“他们见饿不死我,便要毒死我!幸好我早有防备,自然不肯就范,日日自己亲手烧菜煮饭,不想依然逃不掉……那厮竟打算毒死我!我怎肯如他们的意!我要活着!回去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我日日周旋躲藏。”熙祖冷笑连连,“你知道那些恐惧吗?……不敢吃不敢睡,时时刻刻挣扎生死边缘。”

紫凰的手在熙祖的肩头紧了紧,张了张嘴,几次发不出声音,哑声道:“后来呢……”

“后来啊,那些人怕我不死会再生旁支,便直接撕破了脸,要打杀我……我、我当时很害怕,便躲入了恭房,他们将我从角落拖了出来,强灌我、灌下鸩毒,我挣扎间打碎了碗,他们便一不做二不休,用药杵一下下地槌打我的头,胸口……我挣扎了、不顾尊严地喊叫、求乞,却无一人来救我,直至后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熙祖缓缓地靠在了紫凰的肩头,极轻声地说道,“我真的好痛好痛,那一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紫凰的手紧紧地搂在熙祖的肩头,关节泛白,艰难地开口道:“这不是你留在人世的理由,阴魂不散却不归地府,终将灰飞烟灭的。”

“……不消此恨,怎能甘心?”熙祖闭上了眼眸,眉间的戾气却清晰可见,“还记得你那时骂我是个短命太子,我当时又急又气,恨不得打你一顿,怎成想你却是一眼便看出我命不久矣。”

紫凰轻声道:“熙祖,你虽心中恨意,却因你秉性良善,尚未化作厉鬼,你若信我,便去你该去的地方,莫要再执着什么。”

“停灵时我徘徊尸身附近不肯离去,我乃皇家子孙,有真龙之气护着,若执意不肯,那些鬼差根本近不了我的身,更没有办法拿我。”熙祖停了片刻又道,“那个寻你的小太监能看到我,他吓得半死却不敢张扬,我索性便让他给我办事……”

紫凰深吸了一口气:“贾后已虽害你至深,自会有业报,你何必不甘心,你乃凤子龙孙,今生所得所失均有天定,不会将业障加附你身,你将来不管去六道何处,断不会再受苦了,若一直执迷不悟,只会害了自己,莫说贾后一个,便是整个贾氏一族也不值你这般地不顾自己!”

熙祖骤然抬头看向紫凰,眸中祈盼隐隐可见,轻声道:“你可愿助我报仇吗?”

紫凰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我若此刻杀了她,人间的持续便会因我大乱,很多人的命运会因此改写,我要背的罪孽和恶果,不是你能想象的,我断不会为你如此付出。”

熙祖低低笑出了声音,阴沉地说道:“既然你不敢伸手,便不要同我说这些没用的大道理,生父、伯叔父尚指望不上,怎会指望你这萍水相逢的小妖,只可惜此时我新丧不久,魂魄尚未有实体,但凡有些神通,我也断断不会求助于人!我不求你,也不会连累你,但你若继续满口假仁假义阻拦我复仇,只会让我瞧不起你,会让我觉得你很恶心!”

紫凰却紧紧攥住了熙祖欲离去的手腕,墨玉般的眸子沉寂一片,咬着唇沉思许久许久,方开口说道:“是不是只有亲眼见贾氏灭门贾后身死,你便肯罢休,便心甘情愿地离去?”

熙祖挣脱不开,冷笑连连:“你莫要诓我!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动手杀她的!你若此时唤来鬼差,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让鬼差来抓你。”紫凰直视熙祖双眸,缓声道,“因其鬼界,所受之果报不同。你若不心甘情愿地离开,心满怀怨怼与仇恨的被抓走,便是到了地府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心有歹毒之念也决不能投胎转世,甚至会被打入阿鼻地狱!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游魂野鬼,若入地狱熬不住几次酷刑的,若是被别的恶鬼吞噬,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断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如此。”

熙祖听到此话便也不再挣扎,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的小面人:“我与你已无话可说了,若想好聚好散,不如放我回宫。”

紫凰凝望着熙祖的侧脸,逐字逐句地说道:“我若让你亲眼看到贾后与贾氏一族的报应,你是不是便肯罢休?”

熙祖骤然回首与紫凰对视,两人各不相让,许久,熙祖嘴角微翘:“我若能亲眼看到她的报应,便会死心,到时任你处置便是!”

紫凰紧紧握住熙祖的手,抿着唇说道:“一言为定!”

熙祖反手握住紫凰的手四目相对,桀骜不羁地笑道:“承君一诺,绝不言悔。”

皓月当空,银色的辉光仿佛给大地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漫天星辰,如挂在墨蓝色的幕布上的点缀,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微光。秋风摇曳枝桠,这一刻,宁静又祥和。紫凰的额心飘出一道幽蓝的波光,至熙祖头顶很快这道浅浅的光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两人相视而笑,紫凰看到了熙祖眼底的忧色,她伸手紧紧的握住了熙祖的手,熙祖看了眼两人的手,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紫凰揽住熙祖的腰身,二人借力直飞云霄,快速地穿过层层云雾。风卷起了云朵,形成一道道云海漩涡,看似细弱的风却如锋利的刀刃般一下下割痛了脸颊。星辰与圆月逐渐被抛在身后。当两人看到第一道光线时,熙祖心中又惧又怨,几乎是瞬间反手挡住了眼眸,片刻后却没有等来剧痛。熙祖缓缓放下手却对上了紫凰谐戏的眼眸,顿时有种被窥破内心的羞愧,张了张嘴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紫凰虽是在笑,面色却急速地苍白着,额头隐隐可见细碎的汗滴,搂住熙祖的手不自主地轻颤着。当两人终于穿过阳光最炽烈的一面,天色再次漆黑一片,可天幕中的圆月与星辰再不复见。紫凰轻舒了一口气,两人逐渐从云层落下,在不见日月星辰的夜里,低空掠过洛阳城,此时早该宵禁的洛阳城却乱成一片,城内四角均可见火光,整队整队的马蹄声在青石板上飞驰而过,两人一起飞入宫中,落于西殿房顶。

空旷的皇宫廷院已围满了层层重兵,火把将所有的一切都照耀得如此明亮,贾后南风坐在庭院的中央抱着一具尸身悲恸嚎哭。熙祖认出了那具尸身,正是往日里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贾后之弟——贾谧。

赵王司马伦一身银色盔甲,腰佩长剑,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之上,满眸讽刺着注视着嚎哭不止的贾南风,讥笑道:“当初你诛杀太子太傅杨骏,废皇太后杨芷,将她活活饿死金镛城,血洗辅政老臣卫瓘祖孙七口,栽赃陷害楚王司马玮令被斩首,可怜我那侄儿愍怀太子,不但被废了太子之位,更是被囚禁金镛城一年之久,被你的人活活打死!你这蛇蝎毒妇早该想到今日不是?”

贾南风骤然抬眸望向司马伦,细长的眼中通红一片,恶狠狠地瞪向司马伦,嘶吼道:“尔等乱臣贼子,有何资格质问哀家!”

熙祖从那双丑陋的眼中看了不甘、怨毒、与滔天的恨意,这眼眸如此陌生,又如此地熟悉,让熙祖恍惚想起与紫凰对峙时的自己……

司马伦道:“天下谁人不知,贾氏妖妇才是乱政的根源,人人得而诛之的祸首!”

贾南风抖着手怒指司马伦,厉声道:“司马伦!你不要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哀家做下这些事并非一日两日,你与梁王、齐王却非要等到司马熙祖死后才来政变,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吗?你是看太子已死,皇上仁厚便想取而代之!你以为天下人是瞎的吗?司马伦!!哀家不管做了什么,总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妃,禀了祖宗的皇后!你这乱臣贼子焉敢随意处置哀家!”

司马伦瞳孔微缩了缩,冷笑一声:“若先皇知道你虐杀太子,便是将你五马分尸都不足以泄恨!今日本王不但要处置你,更要处置你贾氏满门,皇后娘娘怕是不知,此时此刻你贾氏一门已全数被诛,听说你家还有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儿,却要跟着遭罪,当真是可怜呢!”

贾南风哀声嚎叫,尖声骂道:“拴狗当拴颈,哀家错不该反倒拴其尾,才至今时今日连累族人!哀家好生后悔!只恨当年没先杀了你们这群老狗!天理循环,你们也不怕报应!”

司马伦勃然大怒:“好一个天理循环!本王不知自己有何报应!但!今时今日便是你贾氏一族的报应!来人!将这罪大恶极的妖妇压至金镛城,让她也尝一尝愍怀太子与杨太后当初的所受!”

贾南风被人钳制,拖拉着朝外走,此时的她整个人已是疯癫,拼命挣扎,撕心裂肺的尖声咒骂,本就丑陋的面容早已扭曲一片宛若鬼面,让人不敢直视。

不知过了多久,紫凰扯了扯熙祖的衣袖,熙祖身形晃了晃,木木地转头看向紫凰,过了许久,才张了张嘴,艰难地开口道:“我同你、同你说起那些不甘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她这般的癫狂?”

紫凰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心正坦荡虽有怨恨,却也遮不住全身的浩然之气,她心术不正,阴暗歹毒,手上有上万条冤魂,有真龙之气护身尚好,大势已去时,她这样的恶鬼,上天根本不给其机会游荡人世。”

熙祖的手颤了颤,低低笑了一声,半晌,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许久许久,他闭了闭眼,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紫凰的手。天地逐渐变色,须臾间,场景变幻莫测,两人再次站在摘星台上,似乎从不曾离开过半步。熙祖抬首,明月当空,星辰万里,好一个寂静秀美的秋夜。两人便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熙祖轻轻地松开了与紫凰紧握的手,回眸一笑,只见星眸的蔼蔼雾瘴已散去,有点点辉光细细流淌,如碧泉般透彻,如星空般浩瀚,如冰晶般洁净。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譬如微尘,沧海一粟,浮游天地尔。”声朗而磊落。

熙祖并没有艳羡众生的容貌,可此时此刻这般宁静淡泊笑脸,却让紫凰的心久久震撼,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或两者都有,让紫凰有种落泪的冲动。这瞬间,紫凰的脑海里,闪过诸多画面,在太液池边,在窗口下,在满是花开的庭院,在琉璃宫灯下,任性的、笑着的、愤怒的、满是心计的、怨毒的,均化成眼前这个不染尘埃独立天地的人。

熙祖嘴角含笑,目光澄澈,将手中一直攥着面人分开,留下了一个黑袍童子,将另一个白袍公子递到了紫凰面前,轻声笑道:“儿时术士曾对祖父说,我命中有贵人相佑,不但可让我化险为夷更能助我平和安泰,祖父不但不信,还将人那术士赶出宫去,祖父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司马家更贵的贵人了,没成想临了临了,却让我遇上了你这个贵人。”

紫凰接过白衣面人,垂了垂眼,许久,再次抬眸,眼底的悲切已隐去,笑道:“愍怀太子连奉承的话都不会说,我可不是什么贵人,最多算是一条贵蛇。”

熙祖“哈哈”大笑,身形却已在夜幕中若隐若现:“本宫可没有世人的迂腐,管你是人是蛇,来世报你便是!”

紫凰忙双手抱胸,故作羞怒地说道:“莫不是来世,殿下要以身相许不成?”

“大王若是不弃,我便身心都许便是!”熙祖见紫凰满脸惊吓,笑得更是猖狂,骤然转身,背对着紫凰,一身广袖长袍在夜风中铮铮作响,许久许久,宛若叹息般说道:“我要走了。”

紫凰望着熙祖逐渐淡去的身形,高兴又难过,哑声道:“你、你很好,真的很好,这样的结局虽有些不公,但不管多久,天总是会偿你的。”

“苍天待我已是很好,我也不用任何偿还。”熙祖垂眸摸着手中的面人,轻声道,“跟着你走了这一遭,才知道以前的愚昧,便是贾后不动手,我那些叔伯也……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是来世的事,怎知天道轮回却来得那样快,根本不会等到来生,这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就会还清。”

紫凰笑着点头,眸中有泪:“你能想通是极好,下辈子定是个有福的。”

“人世已清,我要走了。今后、今后你独自行走世间,万要小心,真怕你这样的性情会被人害了,你更适合独自在深山修行,这人世本就不是你该来的,那……夙和道人也并非你眼见的那般良善,千万莫要被红尘迷了眼。”熙祖注视着手中的童子面人,却见那面人居然落下泪珠,熙祖指尖划过那水滴,眼中有悲恸流淌,却轻笑道,“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你劝我不要执着,自己却执着起来。”

“今生如此便好,来世吧……”

若隐若现的影像,终彻底地消失不见,空气中隐隐飘来叹息般的轻吟。

紫凰不敢抬头黑色面人掉落地上,滚落紫凰脚边,她慢慢地蹲下身去,捡起了面人,隐忍许久的泪珠如断线般,一滴滴地跌落摔个粉碎,那种让人窒息的无奈,将一颗心撕扯的疼痛难忍,紫凰再忍不住哭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白色的靴子停在了紫凰模糊的视线内,她慢慢抬起脸,望着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喃喃道:“夙和仙君……”

夙和拭去紫凰嘴角溢出的血丝,清澈的眸中映出了紫凰满是泪痕的脸,轻声道:“为了一具将要消散的魂魄,妄用禁法耗去三百年的法力,你觉得值吗?”

紫凰木木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时间不知要怎样回答,当她在承光殿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已在人世徘徊了七七四九日了,若过了今夜再不走,当第一道曙光初现时,便会灰飞烟灭,鬼差是怕真龙之气,因真龙之气可以不动声色地吞噬鬼魂,他是皇家子孙感受不到被吞噬的痛苦,却会直接消散,若袖手旁观,他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未曾想那么多,他是个好人,我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他灰飞烟灭。”

夙和看了眼紫凰攥得面目全非的面人,敛了敛眼眸,轻声道:“天下大乱,有能者该为解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你却为一己之执念,将法力耗费在这些小恩小惠上,实属不该。”

紫凰慢慢敛下了眼眸,虽听出来夙和话语中的责任,紫凰却不觉得有错:“你既救了他,为何还要放任贾后将他软禁金镛城去,给了贾后害他第二次的机会?”

夙和慢慢地蹲下身去,娓娓道:“贾后用计废太子后便立时要斩草除根,贾氏族运与太子命脉相连,救下太子便可让贾氏躲开此次灭门大祸,如此琼山便算偿了贾氏一族的大恩,后来之事虽是有心,却力有未逮。”

紫凰骤然抬眸紧紧地盯着夙和那双风轻云淡的眼眸,轻声道:“是力有未逮,还是恩德已还觉得事不关己,而根本就不想救?”

紫凰骤然抬眸紧紧地盯着夙和那双风轻云淡的眼眸,轻声道:“是力有未逮,还是恩德已还觉得事不关己,而根本就不想救?”

夙和微侧开眼眸许久,开口道:“修道之人本不该插手红尘之事,皇家每人的命运都连着国运,也非我能肆意撼动,为琼山报恩是不得不为之事,但他本就是福薄横死之像,我能救他一次,却不能为他改命,此种牵连太广。”

紫凰的杏眸满是凌厉之色,低低地笑出声,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何必将事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救他命时有的是机会将他送去深山,送去别人找不到,他也回不来的地方,明明有许多一劳永逸的办法,可你救下他后却偏偏选择将他留在贾后的手中,让他惶惶不安担惊受怕地多活了一年!”

紫凰骤然起身俯视着夙和,逐字逐句地说道:“你可知、可知这一年他有多生不如死?他所的怨恨和恶念都来自这一年战战兢兢的日子,若他被废之时便被毒死,根本不会想要复仇,更不会成为有了执念,不愿离开人世的孤魂,你说是救人,却不做到一劳永逸,还不如不救!”

“莫不是你做的就对吗?以你的修为,你明知道自己根本驾驭不了禁术,方才若有万一,你们便会一起烟消云散,你为一介孤魂,如此肆意妄为,可曾想过你的至亲好友,你做的便是对的吗?”夙和能清晰的感受紫凰满是怒火的目光,他平静的心升腾起压抑不住的怒火,却还是轻声道,“若一切真有你说得那么简单,我便不会犹豫,你需知道命由天定,半点不由人,我怎可逆天而行?”

紫凰高声喝道:“你为一己之私,不管不顾出手救他,一旦还清你琼山的业障,便就撒手不管,这便是你说的天道命定吗?你明知道贾后会再次派人杀他!你明知道他会害怕!你为何不再帮忙?他可以不死的,你甚至可以制造幻象,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可是你没有!你只是眼睁睁地看他被人残忍的打杀!”

夙和缓缓抬眸看向紫凰满是怒火的脸:“他生来尊贵,便是活下来,又怎堪忍受平民的困苦?以后的天下有多乱,你不是不知道,你觉得活着对他是好事吗?”

紫凰抬手将两个面人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怒声道:“强词夺理!对!他是一朝太子,生来尊贵,可他忍辱偷生,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年猪狗不如的生活,还不是为了能活下去,那时他亲手煮饭吃,打扫屋子,你可看出他的不甘!?他只是想活着,哪怕是如此如此地卑微!”

“……可后来他等到了什么?非但要死,还要死得这般没有尊严,这般地屈辱,换成任何人都会恨都会怨。这便是你所谓的救吗?若真是这样,当初还不如不救!……但你不会不救!你若不救他,你们琼山如何还贾氏的恩德,琼山若不还贾氏恩德以后会有业报,说来说去,你心里只有琼山,只有自己!”

夙和垂眸看向地上面目全非的面人,冷声道:“芸芸众生,都由天定,不管你怎么说,我不会为了一个人耗费所有,我并不欠他,救他一次已是仁至义尽。”

紫凰一双杏眸宛若有熊熊烈火,那种歇斯底里的愤怒,怎样都压不住:“你满口都是芸芸众生!难道他就不是芸芸众生的其中一个吗?你如此地自私,凭什么还能一脸悲悯地站在制高点俯视众人,你如此伪善不仁,凭什么说救助世人的空话!”

月西斜,微风吹乱了长发,这般字字诛心的话语,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清晰又响亮,久久回荡在两人耳边。夙和慢慢地站起身来,望向远方,目光迷离而深远,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回头看向紫凰,那双眼眸,已没有了迷离与彷徨,清可见底,坚不可摧。

夙和沉声道:“他心中本就有恨与不甘,便是将他送到天涯海角,他还是会自己回来,他乃一朝太子,正统的继位者,莫说他无心避世,便是有心避世,也会被有心人找出来多加利用,所以他的结果只能是死,否则多少人多少事会因他改变,这些不是我与琼山能承担的后果,他一人担着多少人的命运,你会全然不知吗?”

“我自是知道!你既然开始便不信他能给乱世带来祥和,那么第一次便不该救他!你有无数个办法报恩!为何偏偏要选这一条!他已经够可怜了!你所谓的怜悯心呢?你看不到他骨子里渗出来的惧怕吗?你看不出他心底的不忍和良善吗?你怎忍心如此!”

夙和瞳孔微缩:“你说得对,他乃命定的乱世开启之人,我从来不相信他会是圣明之君,又怎会拿琼山和天下的人赌这一次,他若不死,顺利继位,从此政治清明固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结果比以后的乱世更糟糕呢?谁能承担这一切?若我所有修为可换来天下太平,我亦在所不惜!可若不能,我也绝不会为了一时意气拿天下人冒险!”

“你方才不是问我,三百年换一具魂魄,值还是不值吗?”紫凰对上夙和冷湛的眸子,冷笑一声继续道,“若三百年修为,能救下一个觉得值得的人,我便觉得一点不可惜,哪怕这个人会让这个天下更乱更糟,让人死得更多,我也绝不后悔!”

夙和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不是人,你是妖,若一意孤行,下一刻等待你的便是天惩之雷!”

紫凰长袖一甩,仰天笑道:“业报如何!天惩之雷又能如何!我若觉得值得,人要阻我,便杀人!天要阻我,便逆天!遇神杀神,遇佛灭佛!”

“孺子不可教……”夙和闭了闭眼,眉宇间已溢满了失望,冷声道:“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便可抵过你父母的生养恩德,便可抵消你八百年的修为,便可抵天地众生,你如此肆意妄为,将那些一心盼你成龙的亲者置于何地……我当初虽放了你,但若真有那一日,不用等到天惩,也会亲手收了你,灭你元魂。”

夙和转身离去,决绝的背影让紫凰有一瞬间的恍惚,胸口的那些怨气和那些埋怨,须臾间便已消散,紫凰缓缓地坐了下来,朝阳冉冉升起,曙光照亮了所有的黑暗。方才所说所怒不过是一时愤慨,紫凰何尝不知,熙祖牵扯太多太多人命国运,又何尝不知如此结果,才是熙祖最好的结果,可什么都知道,见他如此凄凉地离去,心里却不能接受。

世上最难受的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明知道可为而不为,只能眼睁睁地坐看悲剧的发生,若苍天开始便是不公的,为何自己不能替天行道,为何要隐忍着看一条性命的消散,不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难道为了更多的性命,便可以冠冕堂皇地放弃那一条无辜的性命吗?所谓修道先修心,这些年来自己什么都知道,却一直都做不到,所有的事都一意孤行,那些菩萨开始便看出了这本质,所以不管爹娘如何恳求,笃定自己与神佛无缘,执意不肯收徒。

紫凰看到熙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命不久矣。却将此事全部怪怨在夙和身上何尝不是迁怒。人如浮游,以往自己从不将这些生死看在眼里,今日如此执着,到底是为何?是因为对夙和的失望,还是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夙和非但不理解,反而多加指责,可往日便是父亲的责备都不曾让自己如此委屈。

紫凰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只因喜欢夙和所以希望能得到不一样的对待,心中有所期望,却忘记了他本就是恪守天道之人,今日所说便是他所想所做。自己的所作所为,本就有他不能容忍的意外,却一味地强求他理解与包容,所以自己不是对事的愤怒和失望,而是对夙和态度的愤怒和失望。

娘当年嫁给爹时,天地间那么多质疑和反对。娘为此差点被逐出天界却还是一意孤行。娘说不管有多少传闻,她只相信爹,全心全意地相信爹。哪怕是爹要杀神灭佛,她也要帮他埋骨。可自己不曾相信夙和,却要他认同自己,刚才又己度人又是错,说出那般诛心的话,他应该不会原谅的……

赵王司马伦废惠帝司马衷,自立为皇,大肆封赏亲信,甚至打破常规将那些跟随政变的奴卒厮役加官进爵,朝廷原班大臣与新晋亲贵齐聚朝堂,朝廷编制人满为患。晋朝官员冠服饰物都需使用貂尾,因封赏人数之巨,貂尾不足,唯有狗尾续之,又因国库不足,朝廷官员的印信都没有足够的金银冶铸,这便是后世“狗尾续貂”和所谓“白板之侯”的来源。国库无金银,赏赐的大批官员大多官员都是自立之帝的空口白话,这又历史上最早的“白条”,司马伦篡位不久便闹出种种笑话,更让百姓惶惶不安,觉得朝廷不能长久,洛阳内外的百姓纷纷朝外逃去。

因先帝子嗣众多,当初分封出几十路王侯,封地富饶手握重兵的王爷比比皆是,在司马伦自立不久,各路王侯纷纷举兵,共同讨伐司马伦。此后,由贾后干政,司马伦自立,造成了晋朝宗室间的相互残杀,正式拉开了“八王之乱”的序幕,自此世间再次陷入了三百多年的分裂割据的动乱中。

秋风萧瑟,光秃秃的枝桠只有几片稀落黄叶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阳光不冷不热,湛蓝的天空不见白云,正是秋日冷暖皆宜的时光,明媚又美好。洛阳一路走来,大批军队赶齐齐往都城,兵荒马乱的年月,随处可见逃荒与躲避战乱的百姓,夙和从洛阳徒步朝琼山走着,路遇孤苦无依者总会尽力帮助,许多被迫离家的百姓死在路上无人收尸,路边林中随处可见新坟。

紫凰一直跟在夙和身后,见夙和每日不知疲倦地赶路救人,便想起那时两人才相识的时光,夙和也是这般倾尽全力地救助那些一碰就会死去的凡人。那时自己怪他多事,他却总是耐心地循循善诱,只望自己一心向善,能早已窥见大道,化龙成仙,自己非但不领情,反而为了凡人白白耗费了三百年的修为,他一定很失望,所以不管自己怎么讨好都不肯理自己了。

天色已晚,夙和却停了下来,休在一处僻静的山谷。紫凰终是有了喘口气的机会,这两个月夙和不曾借助术法,却日夜不停地赶路,这样的日夜不寐,紫凰觉得吃力极了,也不知夙和这样的半仙之体是如何能承受的。夙和偶尔吃些干粮充饥,但紫凰自小享受惯了,怕挨饿又不喜吃素食,路过城镇总要买些肉食。今日露宿之处,山谷有一处幽泉,紫凰等夙和洗漱之后,见方圆十里不见人烟,便化作蛇身,在幽泉深处狠是玩了一会,又吞下些鱼虾果腹,这才上了岸,在夙和不远处,铺垫上了些野草,燃起了篝火,炖上鱼汤。

沸腾的鱼汤,气息香甜,让多日不曾吃上一口熟食热饭的紫凰垂涎三尺,她斜了一眼还在打坐的夙和,缩头缩脑地端着一碗鱼汤,很是忐忑地走到夙和身边,几次欲言又止,忐忑地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夙和睁眼。紫凰十分懊丧,这么多天一直讨好他,居然都是不理不睬,都说知道错了,要不要那么小气!

紫凰手指戳了戳夙和胳膊,见他动也不动,正欲开口时却察觉到一个陌生气息的靠近,四周顿时静得出奇,就连虫鸣声与风声都消失了。紫凰脸上的笑意隐没了,放下手中的鱼汤,站到了夙和的前面,看向不远处的林子。

一个身着石青色长衫的男子缓步走了出来,未语先笑,狭长的眼眸上下打量了会紫凰,眸中的忌惮去了几分,他手指轻动,只见一把折扇凭空出现,捋了捋鬓角的长发,缓步走至紫凰面前,十分有礼地拱手笑道:“两位仙君光临寒舍,柳醉生三生荣幸。”

紫凰抿着唇戒备地看向来人,将夙和不留缝隙地挡在身后,喝道:“你专门现身,怕不是只想打个招呼那么简单吧。”

柳醉生抿唇而笑,眉宇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风骨:“自然不是,这般天生灵根,又有玄晶元婴,千万年都难得一见,更难得的是他不知为何寒邪入体危在旦夕,自然毫无反抗之力,若是平日我便是想打他主意,还要斟酌一二。”

紫凰墨玉般的眸子顿时阴冷一片:“小小树妖焉敢打他的主意,是自己滚,还是让我送你一程!”

柳醉生眯了眯眼,笑了笑:“莫以为同你客气客气,你便真的能与我平起平坐,小小蛇妖修为如此低微,却如此猖狂,实在不该!”

紫凰心中又惊又怒,却不敢动半分声色,自那日一次耗费了三百年的修为,自己根本没有恢复,草木花茎修炼成精很是困难,若无奇遇与外围助力,光凭吸收日月精华成妖能幻化人形者,定然是有真本事的妖怪,这柳树精少说已有千年,若硬碰硬谁也讨不了便宜:“你待如何?!”

柳醉生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风轻云淡地说道:“这猎物虽是你先看上的了,妖界的传统是见者有份,你不能独吞。”

紫凰咬牙道:“此话怎讲?”

柳醉生低声笑道:“不要装模作样,你跟了他一路,又不是不知他虽已结婴,却不知为何会寒邪入体,接连着两个月的徒步终还是没有熬到师门,寒邪发作起来是何等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此时的他已失去了知觉,正是大好的机遇,玄晶元婴上万年不得一具,真真是咱们的大造化,你我一同分了这玄晶元婴,你若吃下至少涨五百年的修为。”

紫凰回头看了一眼夙和,才惊讶地发现他面如金纸,气息十分微弱,竟是昏迷不醒了,这两个月自己忐忑又内疚,虽是跟着他,却也怕他恼怒不敢跟得太近了,根本没发现他身上已侵了寒邪。修道者均是天生灵根,有浩然正气护体,绝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寒邪入体之事,夙和为人最是正统,定然不会为祸作恶,只怕是贾后一族太得天怒人怨,而夙和为还师门之恩延迟了贾后一族的灭族之灾,这寒邪便是此次的天惩,但是这惩罚亦然是太重了,一般也不会如此,若是一个不注意便会送了命,按道理说便是十恶不赦也很少降下这般的天罚,端是好生奇怪。

紫凰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三界中各有各的法则,妖王闵然曾明令世间精怪妖魔不得私入尘世更不许蓄意害人性命,更何况吞噬元婴乃魔修,法力虽高却渡劫困难,便是将来位列仙班也会让人瞧不起,你乃树木成妖,修炼千年尤其不易,何必为了区区五百年的修为,便要要夺人元婴。”

柳醉生狭长的眸中已满是不喜:“小小年纪却满嘴大道理!你既然知道我修炼不易,便不要再挡着,若惹急了我,连你的妖丹都不放过!”

紫凰怒声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修为千年便敢如此猖狂,若你来日有所大成,不知该怎样为祸人间!今日有我在此处,我看谁敢动得了他!”

“小小年纪,却如此不知死活,留你何用!”柳醉生冷笑一声,抬起手中的折扇猛然朝紫凰扇去,只见一阵飓风迎面吹来,紫凰丝毫不惧,抬手飞出一卷黑纱只扑柳醉生面门,柳醉生在半空中翻身躲开,打着旋朝紫凰飞去,却见那漫天黑纱在月光下散发出荧荧紫光,如天网一般朝柳醉生笼罩而去。

柳醉生手中的折扇一动,一道金光划过黑纱,却发出“铮铮”的碰撞声,漫天的黑纱却丝毫无损,,柳醉生有些讶异,不敢托大连连退去,朝外围窜去。紫凰收回黑纱,手中紫金铃叮当作响,柳醉生只觉得头疼欲裂,想聚齐神力,却集中不了精神,紫凰冷冷一笑,伸手抽出发髻上的长簪,转眼间发簪化作一把冰蓝色的宝剑,人剑合一朝柳醉生飞冲了过去。

柳醉生身后如长了眼睛般,轻松躲开了这凌厉的杀招,脚下一转,手中的折扇突然幻成一把长剑,直直地扎进了紫凰的肩窝,紫凰皱了皱眉,想也不想便翻身退了下来,单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肩头,站在了夙和的前面。

柳醉生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将长剑横在面前,舌尖舔了舔剑锋上的血液,低低地笑出声来:“居然是个天生的妖胎,此等好事居然能接连被我碰到,啧啧,本是大有可为的妖怪,何必为了一个凡人,如此较劲,你若愿意让开,我也不想与你一族结仇。”

紫凰捂住肩头不断溢出的鲜血,目光阴沉晦暗:“趁人之危,如此卑鄙行径,不配为妖!”

柳醉生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眸,突兀地笑出声:“卑鄙无耻,心狠手辣才是正儿八经的妖怪,莫不是你还想做一只吃斋念佛的妖!哈哈哈,你这小妖真真蠢钝得可爱。”

紫凰道:“人有人道,妖有妖道,你私入尘世,自甘堕落,今日我便替妖王闵然清理门户!”

柳醉生不屑一顾:“天下大乱,各路妖怪纷纷下山都想分一杯羹,你能管得了几个,闵然早老糊涂了,如今妖界多的是后起之秀,这妖王之位只怕也做不了几年了?修为尚不足五百年便如此地迂腐蠢钝,若非见你是个天生妖胎,我起了惜才之心,又不愿与你族人结仇,早已痛下杀手,焉会给你机会站在此处大放厥词!”

天生妖胎极为罕见,若生自某个族群便会被整个族群寄予很高的厚望,也会是下界妖神人选之一,不管多大的妖怪若是碰到弱小的妖胎都不会赶尽杀绝,一是不愿为颗妖丹与整个族群结仇,其次同根相煎的事,便是妖族这般急功近利的族群不会做的。

三界六道,妖族术法不如神仙界精妙,数量与凡人相差太多,论心狠诡计比不得魔族,这般的各边都靠不上,故而妖族众族都极其自爱,每个大妖都极为爱才,帝释天已了无音讯太久太久,能否平安归位还是另外一说,但是修罗族日益势大,天地的平衡还能维持几年,真心无法估量,若天地再有浩劫,这些天生的妖胎便能凭借一己之力保住一方妖族,便是未成气候的妖胎,也是劫后余生的希望。柳醉生便是如何糊涂和贪心,也不会真的对紫凰下杀手,所言所语不过是吓唬吓唬这涉世未深的小妖罢了。

紫凰见闵然被人如此编排,顿时气怒交加:“本是同道,见你千年修行不易,不愿赶尽杀绝,可你却偏偏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