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不辞冰雪为卿热

若是说到伽蓝帝都最著名的地方,不是皇宫,而是建立在城中俯瞰整个云荒的白塔。塔高六万四千尺,历经六千多年而不倒,是空桑帝王之血世代传承永治云荒的象征。

此时此刻,一只白色的风鹞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向着白塔飞去,却最终虚弱地跌落在白塔外的石板地上。忠诚的鸟儿撑起精疲力尽的身子,翅膀奋力一扑,终于跃上了白塔底层一座石砌的窄小窗台,在一扇紧闭的窗户前永远地倒了下去。

窗户打开,一双洁白如玉的胳膊伸出来,将风鹞的尸体捧进了白塔。“真可怜。”胳膊的主人低低叹息了一声,将系在鸟儿脚爪上的皮囊取下,就地将鸟儿的尸体埋葬在白塔地砖下的泥土里。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身穿白塔内供奉女官服饰的女子拉好斗篷,遮住了自己亮蓝色的头发,却遮不住她鲜花般娇艳的面容——正是傅川的鲛人女奴璃水。此刻她垂下眼睛,用一个托盘将沉甸甸的皮囊端起,沿着阴暗的石砌台阶走向了白塔底部的地宫。

台阶旁每隔一丈,都点着狷首图案的铜灯。每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火下,都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武士。他们紧握着手里的长矛,在无人之处也站立得如同矛杆一般笔直。

“你是谁?”觉察到这次前来的女官不同以往,为首的黑衣武士伸手拦住了她。

璃水不语,沉默地将腰间所悬的金牌递上。黑衣武士仔细地审查了一阵,找不出任何破绽,便道:“在下面不可停留,放下东西就上来。”

傅川主人的安排,怎么会出差错呢?璃水恭顺地应了声“是”,继续奉着托盘往下走。走完陡峭狭窄的石梯,便是一个宽阔平整的大厅,天花板雕刻着云朵和仙女,地面铺着贵重的织锦地毯,而墙壁上挂满的名家字画,虽然力图表现出主人清雅的品位,却还是处处显示着皇家贵气。

璃水穿过大厅,绕到一个多宝阁后,推开了一扇隐蔽在那里的小门。

门里的装饰,显然又和外面截然不同,实际上,她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个小巧的神殿。在一袭半垂的帘幕后,一个身穿银白色丝织长袍的女人静静地躺在神龛下的软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她是那么平静,以至于一开始会让人错觉这不过是一尊雕像。

璃水轻轻地将托盘放在供桌上,大着胆子碰了碰女人的手指,居然冰冷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她又俯下身试了试那个女人的鼻息,虽然微弱至极,却仍然一息尚存。

原来外界的传闻是假的。璃水暗暗地想,空桑的皇后白苹,虽然多年来从未在公共场合露过面,却并没有死。那么这些年来她究竟在做什么呢?如此怪异的状态,难怪主人傅川怀疑她如同蛰伏的虫蛹,不知何时就会破茧而出,翻天覆地。

鲛人女子碧绿的眼珠四下转了转,最终看中了神龛侧面一个小小的角柜,正想轻轻巧巧地钻进去,不妨身后白苹皇后交叠的指尖忽然轻轻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谁?”一道清冷的声音陡然在神殿里响起,将璃水吓了一跳。

“回皇后陛下的话,奴婢是来送血的。”眼看完不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璃水无奈地跪下来,恭敬地回答。

似乎缓了一会神,白苹皇后终于从榻上坐起来,目光落在用托盘盛着的皮囊上。她挥了挥手,璃水赶紧叩头离开,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沮丧的表情。

待到鲛人女子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石阶尽头,白苹皇后站起身,打开神龛上一个金质的长匣,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白瓷的莲花瓮,一只毛笔。

解开皮囊的系绳,她将囊内的液体都倾注到莲花瓮中,顷刻间,整个小房间内便弥漫了血的腥味。然而白苹皇后却似乎并无所觉,她放下空掉的皮囊,用毛笔在莲花瓮中搅了搅。

随后,白苹皇后走到神殿角落的圣水池边洗了手,用毛巾仔细擦干了,方才重新打开神龛上的金匣,取出一卷画轴。

画轴顺着她的手势展开,渐渐显露出画面上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的尺寸与真人无异,穿着黑色的神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银白色的滚边,正是空桑最高神职——大司命的服色。然而他并没有佩戴大司命繁复高耸的羽冠,只是随意地披散着头发,看上去倒有几分飘逸不羁之意。

画上这个人,正是十七年前被淳熹帝烧死的大司命淳煦。可是,这幅不知是谁画的像,竟然逼真到分毫不差的程度,以至于几乎让人感觉下一刻,那画中人便会迈步走出,活生生地站立在面前。

白苹皇后将画轴轻柔地放置在宽大的供桌上,手指慢慢抚摸过画中人每一处轮廓。然后她卷起衣袖,提起饱蘸了淳熹帝帝王之血的毛笔,重重地对着画像落下。

她每一笔都落在画中人的身体上,似乎是想要把那些新鲜的血液全都灌注到淳煦的身体内。奇异的是,画纸果然慢慢将那些血液吸收进去,到得莲花瓮中的鲜血用尽,画纸上也再不留一滴血迹,而淳煦大司命的画像,也越发鲜活生动起来,甚至连原本苍白的嘴唇也透出了血色。

“第一百次了,你可以听得见我说话了吗?”白苹皇后将画像捧在怀中,温柔地凝望着画中的淳煦。

画中人的眼睛似乎动了动,却又仿佛只是错觉。过了良久,终于有一丝细弱低沉的声音从画中飘了出来,“我不是……死了么?”

白苹皇后手一抖,差点把画轴掉落下去。她慌乱地捧着画像,无力地跌坐在软榻上,颤抖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一遍呼唤着画中人的名字,“淳煦……淳煦……”

“苹儿。”画中的淳煦似乎神志仍然有些模糊,迟疑地问,“我究竟……在哪里?”

“我用画魂之术把你留在今世了……”白苹哽咽着回答,“你现在只能待在画里,别怪我……为你做了这个决定……”

“画魂……”淳煦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苹儿,辛苦你了。”

白苹皇后猛地将手中的画轴抛在软榻上,俯下身捂住了脸,生怕自己的泪水沾湿了淳煦的画像——淳煦,淳煦,他还是那么温存体贴,不枉了她当年拖着小产后虚弱的身体,亲手从柴堆中拣出他所有的骨灰,甚至连他洒落在御街石板上干涸的血迹,她也用小刀一点点刮取下来。待到亲手将他遗留在世上的全部碾磨成粉,她和水绘制出这幅小像,耗费极大的心力总算强留住了他的灵魂。此后,加上搜寻血瑚海葵所受的苦楚,油尽灯枯般的她昏沉了好几年,若非心中还存着强烈的愿望,单凭淳熹帝的救治又怎么可能让她恢复健康!

她的画技并不太好,虽然勉强画出几分他的外形,却远远无法表现出他的神采之万一。庆幸的是天可怜见,她终于研习到画魂之术的更深一层,随着和他同根同源的帝王之血的浸润,那画像便活了一般,越来越接近他原本的形貌,甚至在浸血百次之后,连他的魂魄也恢复了意识。那么她十几年的心血和朔庭的牺牲,终究没有白费!

“别哭……”仿佛感应到了白苹心中所想,淳煦忽然问,“朔庭怎么样了?”

“他是你的好儿子。”白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慢慢地道,“你想必也知道,当年淳熹召集了十万人一起烧死你,不仅是为了防止天谴,也是为了让你从此魂飞魄散……”

“可是我如今魂魄仍在……”空气中缥缈的声音忽然顿住,好半天才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难道……难道是朔庭……”

“不错,朔庭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血和性命破解了淳熹的法术,连淳熹都无能为力……”白苹说到这里,几乎已是泣不成声,“我们一直瞒着他的身份,可他那么聪明,早就猜到了……那孩子死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因为他终于保全了父亲完整的灵魂……淳煦,我们何其有幸,能有他那样有勇有谋的好孩子……”

“可是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想他死……”淳煦的声音微弱地回应。

“我会让朔庭活过来的!”白苹皇后说到这里,终于振作起来。她将画轴重新抱好,抹去眼角的泪水笑道,“你放心,朔庭那么好的孩子,肯定会活过来的,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可以真真正正在一起了……”

“那就好……”刚刚恢复的神志支撑不了多久,画轴内缥缈的声音又渐渐消散开去,最终只有一卷冰冷沉寂的画轴落在白苹皇后怀中。

“血,还是不够。”白苹皇后呆呆地坐了一会,最终恋恋不舍地将画轴重新卷起来放进金匣里。然后她躺回软榻上,再度阖上了双眼,恍如一尊白玉雕像般,一动不动,杳无声息。

舒轸仍然在天空里飞翔。他几乎已经将大陆和七海的天空梳理过一遍,却依然没有找到云浮城的影子。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过了多久了。反正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他就会展开翅膀继续旅程,直到太阳落山,才降落在某一处地面休息。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舒轸隐隐地想,反倒是一旦看见了云浮城,满足了愿望,自己以后的岁月才不知该靠什么来支撑。那是生命中无法承载的漫长与空虚。如果有可能,他或许宁可像舒沫那样执著于一件事、一个人或者一段感情,即使那是一件可怕而危险的事情。神的轻烟与魔的欲火,让孤立在人生独木桥上的舒轸无所适从。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只风鹞。

有了鸟灵的翅膀,舒轸一向飞得很高,将一众飞禽都远远抛在脚下。可是这只风鹞,却在看见舒轸的第一眼起,就奋力扇动翅膀抵抗住高空凛冽的气流,欢叫着盘旋在他的身边。

“你认识我么,小东西?”舒轸笑着问。

鸟儿欢快地回应着,围着舒轸的头飞了一圈,却冷不防靠近了那对黑色的翅膀,顿时被凌厉的煞气一击,惨叫着跌落下去。

舒轸赶紧一伸手,将失去平衡的风鹞握在手心里,“别怕。”此刻他已经想起来,这只风鹞,正是自己昔时在隐翼山救活的那只。他不仅温暖了它冻僵的身体,还给了它自由,怪不得这只鸟儿到现在都还记得他。

风鹞温顺地用嘴轻轻摩擦着舒轸的手指,低声地咕咕叫着。

舒轸带着它飞了一阵,慢慢松开了手,“自己去玩吧,我要去云浮城,很远的。”

风鹞从他手心里飞出去,侧着头仿佛听得懂他的说话。听到“云浮城”三个字,鸟儿黑豆般的眼睛忽然一亮,张口衔住了舒轸的衣带,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风鹞一向被空桑人豢养来送信,至于它们究竟能飞多高多远却并没有人知道。而这只自由的风鹞,难道真的到过云浮城吗?舒轸笑了笑,索性跟着风鹞飞了出去。

他们飞上了云霄,白云在他们脚下连成波涛,汇成海洋,积为雪峰,化为山脉,就连太阳,也只能远远地悬挂在天际,将身边狭窄的云层镀上金边。

头上已经再也没有白云,只有浅淡得青白的天空,仿佛倒扣的鸭蛋壳,那是原本的蓝被一个巨大的光源黯淡了颜色。随着他们越飞越高,一团模糊的亮光出现在舒轸的视线里,就像——一个雾蒙蒙的太阳。

可是此刻太阳明明还在远处的天边。舒轸望了望云海边缘金红的光,再次确定自己头顶的圆光并非太阳。并非太阳,难道就是——

云浮城?

心脏顿时激动得跳起来,连冻僵的手足也似乎重新充满了热血。舒轸缓了缓因为窒息而怦怦急跳的心,正鼓足力气准备扑动翅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流星一般坠落,霎时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舒轸本能地伸手一捞,却没能留住风鹞坠落的身影。它是世上飞得最高的风鹞吧,就像自己一样,在无人见证之处完成了一生的壮举。舒轸沉默地凝视了一会风鹞消失的方向,终于再度鼓起翅膀,向着高空的光亮飞去。

飞得越近,那团亮光就越大、越明亮,而翅膀上所承载的压力也越来越不堪。舒轸大口地喘着气,突然发现翅膀上的黑色羽毛仿佛被亮光点燃一般,渐渐从纯黑化为灰白,最终化为透明的虚无的灵魂,脱离了这个身体的辖制,呼啸而去。

怨灵凝结的翅膀,最终会在这个最光明的地方得到净化吧。舒轸注视着翅膀上蔓延的亮光,笑了笑,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和灵力,箭一般朝着那团模糊的亮光射了过去!就算拼着翅膀尽毁再无退路,他也要看清楚云浮城的模样!

如同投火的飞蛾,舒轸一头扎进了光亮之中,而最后一点怨灵凝结的黑色翅膀,也完全化为了虚无。

“啊!”一声惨叫从光亮里面发出,随后一个身影重重地向着地面跌了下去。白衣飘摇的人形仿佛那只死去的风鹞,毫无阻拦地扎透厚厚的云海,穿越呼啸的气流,深深地砸进了镜湖之中。

在最光明的地方,他被光明灼瞎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暗,身周是一片冰冷,舒轸在这片黑暗的冰冷中浮沉了许久,求生的本能终于迫使他挺身一纵跃出湖面,在清新的空气中大声呛咳起来。

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心却终于慢慢静下来。舒轸仰面躺在镜湖的水面上,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波浪送到了一片沙地上,伸手摸了摸,触手可及的是一片茂密的芦苇丛,锋锐的芦苇叶子仿佛纤薄的刀刃,带给他新鲜的刺痛和生命的征兆。

湿淋淋地站起身,舒轸捂住胸口大声咳出呛进肺里的水,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手掌碰到了一棵大树的树干。虽然眼睛看不见,舒轸还是敏锐地感觉到面前是一棵心砚树,这种树具有灵力,向来为修炼之人所爱,若能在此修行一阵,或许能够恢复视力。

没有犹豫什么,舒轸纵身跃上了树枝,寻找到一个结实的枝丫坐了下来。然而身体的疲惫和思绪的混乱让他一时无法集中精神,只能斜倚着树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没有错,那双来路不正的翅膀,真的消失了,只有肩胛骨上被硬生生劈开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提醒着他先前的遭遇。

我去过了,也看见了。舒轸茫然地睁着什么也无法聚焦的双眼,忽然觉得一切都可以在此刻结束。

可是很多年后想起来,此刻,才是他一切的开始吧。

心砚树的树干是中空的,就像胎儿借以安身的子宫,摈弃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全心全意投入到自己的生长中。

此刻,舒轸就将自己置身于这个最安全最隐蔽的所在。眼前还是一片漆黑,鼻尖流动着心砚树淡淡的味道,让他想起云浮遗族的“树葬”风俗,就那样和树木融为一体,虽然不能达到先祖们与天地同在的理想,至少也稍微接近了一些。

看不见,也听不见,舒轸安心地在树洞中放松了身体,慢慢地用灵力治疗着自己的眼睛。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不着急。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就那么轻飘飘地从黑暗中探出头来,然后蹑手蹑脚地向他移近——

舒轸霍地睁开了眼睛。

仍旧是一片漆黑。可是过了一会,那个白色的人影又慢吞吞地从黑暗的幕布后走出来,大着胆子站在原地看着他。

冥灵。舒轸的心里冒出这两个字,随即闭上了徒劳无功的双眼。反正无论他睁眼闭眼,不属于人世的冥灵都会通过他身周充盈的灵力映射在他的脑中。它们伤害不了他,他也不会去干涉。

可是那个冥灵仍然站在原地,天真地歪着脑袋打量着舒轸,仿佛对舒轸的不加理会有些懊恼,终于开口道:“喂,你是谁啊?”

舒轸现在“看”得清楚,这个冥灵是个七八岁的女童模样,虽然形体尚幼,仍然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她稚拙而好奇的神情让舒轸蓦地想起了幼年的舒沫,不由笑着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女童似乎被问住了,她再度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道,“对了,爹爹说我叫华穹,就是灿烂的天空!”

“你爹爹是谁?”舒轸好奇地追问道。

“爹爹就是爹爹……”华穹这回真的被问住了,她像个小大人一般背着手走了几步,忽然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好啊,是你闯到我家里来,为什么总是我回答你的话?你也要回答我才是!”

“我叫舒轸。”舒轸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我受伤了,善良的华穹姑娘同意让我住在你家里吗?”

“同意!”小小的冥灵一下子跳起来,轻巧地落在舒轸肩膀上,“不过爹爹好久没来了,你可要陪我玩才行!”

“你爹爹不住在心砚树里面吗?”舒轸试探着问。

“嗯,爹爹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堵围墙的后面!”华穹也说不清楚她爹爹究竟在哪里,坐在舒轸肩膀上,无形的小小手掌穿过他垂落的长发,“我很想爹爹,可是你来了我也很高兴……爹爹比你高,可是你比爹爹好看!”

“你不怕我是坏人么?”舒轸故意逗着她,一切似乎回到了昔日他和年幼的舒沫生活在隐翼山的日子,心中不会有那么多荒谬遥远的想法,只有最平淡而真实的快乐。

“什么是坏人?”华穹忽然兴奋起来,极力从舒轸的肩膀上向他的面孔探出身子,“舒轸,等你伤好了,可不可以带我出去,我还没有见过坏人呢。”

“那你见过什么人呢?”舒轸此刻已断定这个冥灵如同泉水一般清纯天真,不得不一步步试探她的来历。冥灵只有临死时怀着极大愿望的灵魂才能凝结,可是华穹年龄幼小心思单纯,又哪里可能具有如此强大的念力呢?

“虽然我一直住在这里,可我见过好多人呢。”华穹骄傲地掰起了手指,“围墙里面的花匠每天会到湖里打水浇花,有时候有两三个姐姐跑到湖边来说悄悄话,有一天还有一只风筝挂在这棵树上,是一个穿着盔甲的哥哥跑过来取走的……然后还有爹爹……还有你。”

“你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你爹爹又是怎么找到你的呢?”舒轸又问。

“我爹爹可厉害啦。”华穹高高地昂起可爱的小脸,一脸自豪,“我原本只有这么小……”她用双手比出一个一尺左右的距离,“而且只会哭,连爬都不能……”她把两只小手前探,做出了一个爬的姿势,“什么都不懂。可是有一天爹爹就来啦,他说:‘我的孩子,你的名字是华穹,我会给你你应得的一切,让你像灿烂天空一样光耀世间。’然后他就经常来,把我抱在他的手心里,和我说话。他的手心里总是会暖洋洋地吹气,于是我就渐渐地长大了,还懂得了好多东西。爹爹说我本来还应该长得更快一些的,可是我没有身体,只能长得慢一些了……”

“那他有没有说,你本来应该多大?”舒轸好奇地问。

“嗯,他好像说过,我今年应该……”女童咬着手指,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对了,我今年应该十七岁。”

舒轸忽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可是却始终扯不下上面蒙住的纱幔。

“你觉得我不像十七岁是吗?”华穹有些委屈地看着舒轸,低声道,“可是爹爹答应我,会给我一个最美丽最健康的身体,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棵大树,到围墙里面和爹爹永远住在一起了。”

舒轸的脑子里,此刻已有七八种念头搅和在一处,乱纷纷地如同陈旧的线团。可是不可能啊,虞壤虽然能生万物,无论是石头珍珠,都能让它们蘖生结实,但它结出的“果实”只会和“种子”一模一样,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算是种下了人……也不过是会结出与原先之人毫无二致的无数分体罢了!以那人的智力,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你不说话,是因为不舒服吗?”华穹注意到舒轸毫无焦距的眼睛,同情地问,“你怎么会受伤的呢?”

“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舒轸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在树洞里重新找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

“我给你说了自己的故事,你也说说自己的故事吧。”华穹跳下舒轸的肩膀,趴在他屈起的膝盖上,大大的眼睛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舒轸不忍心让这样纯净的眼睛失望,于是慢慢地道:“我原本一直想要找到云浮城,就是云荒的神族——翼族居住的城市,它就在我们的头顶上的某处飘荡。”

“好厉害。”华穹抬了抬头,似乎可以透过心砚树的树干看到九霄之山的壮美城市,“你找到它了吗?”

“找到了,它充满了光辉,就像我们想像的一样。可惜那光辉太亮了,凡人的眼睛根本受不了……”

“可怜的舒轸。”华穹叹息了一声,伸出虚无的手摸了摸舒轸的眼睛,“不过你已经很勇敢啦。”她发出这句同情和赞美,才终于充满了好奇地问,“那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云浮城的模样,它和我原先设想的截然不同……”舒轸停了一会,似乎又回忆起眼睛失明之前短短的一瞬,虽然只有惊鸿一瞥,却足以让他不寒而栗,“那个城里,没有一个人,到处都是——墓碑和棺材。”

“啊!”华穹忽然大叫了一声,从舒轸的膝盖上跳了下来。

“吓到你了?”舒轸这才意识到这个冥灵虽然已有十七岁,但成长的速度远远比正常人要低,连忙朝她俯下身,满怀关切地问。

“没有啊,这有什么好吓人的?我只是觉得很凑巧而已。”华穹不解地看着舒轸,笑着说,“我原先,也是住在棺材里面的。”

“你的棺材,就埋葬在这棵心砚树底下?”尽管舒轸早已知道华穹的本身已然死去,这句话还是让他的背脊有些发凉。

“嗯,就在树根那里。”华穹看出了舒轸的惊诧,连忙解释道,“只有这么小,我长大些的时候就再也不进去了,里面很闷,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个身体的样子。”说着,她再度张开双臂,比出了一个一尺多长的距离。

这样小的棺材,只能盛放一种尸体——婴儿。

“舒轸,舒轸?”华穹见舒轸不说话,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难过地道,“你嫌弃我了,你要离开吗?”

“我为什么要嫌弃你?”舒轸忽然为自己怪异的念头感到可笑。这个古老的云荒大地上,冰族人歧视鲛人,空桑人歧视冰族人,云浮遗族歧视空桑人,而真正的云浮翼族又歧视着血统不纯的云浮遗族。可是自以为神一般的云浮翼族,又同样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所歧视吧?自从被云浮城强大的结界拒之门外,舒轸一瞬间感到以前天经地义的种族等级是那么荒谬,那么他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嫌弃这个婴儿时代就已夭折、完全凭借父爱的力量顽强生长的冥灵?何况,一个充斥了墓碑和棺材的云浮城,哪怕它堪破了世间的一切变化规则,仍然打破了舒轸曾经抱有的美好幻想。

他毕竟,仍然流着凡人的血液。

“我不走。”舒轸运起灵力,拉住了女童虚无的手,“我会陪着华穹。”

“那太好了!”孤独的孩子快乐地喊出来,“舒轸,爹爹来的时间太少了,我要你把外面的世界全都告诉我,否则等到爹爹领我去外面的时候,我会被别人笑话。”

“好,我会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教给你。”舒轸温柔地握着小小的手掌,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带领着欢呼雀跃的舒沫踏上隐翼山的那一刻。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一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无论是生命还是学问法术,拥有它们的人无论有意无意,总是想要将它们传承下去。这是自然和人世中永不更改的法则。在亲眼看到了云浮城的死寂之后,舒轸终于,再度找到了支撑生命之轻的动力。

此刻,距离华穹脱胎换骨之日,还有十二年。而舒轸,也遵循了他的承诺,一直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