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叁 而今才道当时错

尘晖永远不会忘记舒沫伫立在塔桥上的背影——湛水在她垂下的右手中闪闪发光,她灰白色的长发在空桑士兵的杀气中猎猎飞舞,仿佛一袭洗到弊旧的华衣,再也掩饰不住曾经的沧桑。

满腔的苦涩直冲上来,甚至压过了明粟塞进他嘴里的参片之苦。尘晖想要站起来,想要叫住她,想要把她扯回石塔,可他只能眼睁睁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能做。

幸而,励翔及时找到了璃水和傅川。否则尘晖实在无法设想,那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峙,将会如何收场。

从木兰宗叛门而出的少司命傅川喝退了空桑士兵,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塔桥上的危机,轻巧得仿佛先前的悲壮绝烈都有些虚幻而无谓。

“我已经命朔方太守下令,在我和净水圣使的会谈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威严的老人神色肃穆,口气凌厉,“违者,斩!”

士兵撤离以后,握剑伫立在塔桥正中的舒沫终于退了开去,露出她身后一直遮掩着的石塔入口。于是,淳熹帝正式任命的少司命傅川和木兰宗曾经自立的少司命尘晖终于碰面,朝廷与民间的力量在各自奔流了三十年后,再度在云荒交汇。

“净水圣使的事迹我都听说过了,不得不说,我对你的行为充满尊敬。”年迈的少司命傅川站立在塔桥的一端,远远地向半躺在石塔门口的尘晖合起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我可以有幸和净水圣使一叙。”

“我希望就是现在。”

尘晖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傅川还是听清了。他担忧地看着尘晖虚弱的神色,挑了挑眉毛:“圣使不需要休息几天吗?”

“不用了。”尘晖礼貌地笑笑,“烦请少司命大人指定一个地点,我……咳咳,我疏散了石塔内的人,就过来。”

数万难民排着队,默默地从石塔窄小的入口走了出来。外面的世界或许仍然充满了危险,但他们也知道,就算继续缩在石塔内,净水圣使也无法再保护他们的安全。他们向着尘晖行礼致谢,然后消散在朔方兀自冒着浓烟的街道中。

“再嚼一块人参吧。”明粟看出尘晖精力不济,似乎随时都会昏厥,将压箱底的最后一块陈年老参塞进了他嘴里,“要不,我去通知少司命改个日子?”

“来不及了。”尘晖轻轻摇了摇头。

明粟身为大夫,自然觉察出尘晖脉象虚浮微弱,实在是油尽灯枯之相,所以才急不可待地要完成与傅川的会见。他说服不了尘晖,急得几乎哭出来,“可是这一去,只怕……”

“让我把能做的事做完吧。”尘晖说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尘晖的亲自疏散下,石塔内的众人有条不紊地全部撤了出来。明粟取下罩在石塔外面的乾坤袋,想要还给尘晖,尘晖却道:“你留着吧……我已经用不上了……”

他这样的语气,分明已如同交代遗言一般。明粟不敢惊动其他人,只默默地擦了眼泪收好乾坤袋,心里却清楚就算有一百个明粟,也挽救不了净水圣使的生命了。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若非靠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意念支撑,早就会如秋叶一般飘落。而霹雳火最后的煎熬,则终于将这具身体推入了崩溃的深渊。

有人找了软轿过来,明粟搀扶着尘晖坐了上去,让他能够多保留一点体力。软轿走下塔桥,行进朔方的街道,尘晖看见原本繁华的城市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战火烧毁的建筑,倒塌了一半的墙壁上喷溅着血迹,废墟里还可以看见没有来得及收埋的尸体。那些尸体有冰族人,也有空桑人,他们袒露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静静地等待着变成尘土。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只听得见尘晖一行人踩在碎瓦朽木上发出的咯吱声,还有远处乌鸦的惨嚎。此刻的朔方,似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不,它还没有死。当软轿转过弯走进朔方城中心的广场,尘晖听到了人声。虽然那些声音在他昏沉的神志里有些遥远,他还是分辨出来是石塔内难民们的欢呼。他们离开石塔后并未分散,而是自发地聚集到这里,因为傅川约尘晖会面的地点,就在广场旁神殿的月阁上。

尘晖用力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一边是欢呼的难民,一边则是沉默的空桑军队。这样的阵势提醒着他,这次的谈话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忽然,一个人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过来,伸手就想将尘晖从软轿上扯下,“不准去见那个叛徒,否则我让大主殿革除你的木兰宗宗籍!”

是凌迅主祭。那个一贯偏激的中年人分明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平素一丝不苟的衣袍被熏烧得肮脏褴褛。他奋力推搡着拦在尘晖面前的人,怒火把他的眼睛烧成一片血红,“你若是敢私自见他,就是木兰宗的叛徒!”

尘晖没有力气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软轿里看着凌迅,眼睛里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着自己的决心。

然而他的沉默在凌迅看来就是不屑和傲慢,恼羞成怒的主祭愤怒地叫骂着,却得不到响应,反倒被人群越推越远。眼看尘晖的软轿已经停在了神殿门口,凌迅急怒攻心,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十二年前木兰宗主祭们共同保守的秘密,“不要再用你的伪善欺骗世人了,你原本就是叛徒,你出卖了——”

然而还不等他把尘晖旧日的劣迹当众宣布出来,一只枯硬坚定的手忽然拽住了他,雷霆般的震怒在他耳边爆发:“住口!”

凌迅惊愕地回过头,正看见秦朗主祭站在自己身后。“你疯了吗?你若是诋毁了尘晖的名声,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一贯超脱淡泊的同僚难得地露出了怒意,让凌迅心中一颤。

“可是——”凌迅不甘心地挣扎着,却终于被秦朗接下来的话语安抚下来,“双萍大主殿马上来到朔方,我们先征询她的意见吧。”

傅川推开了月阁的窗户。

从菱形的石砌窗框望出去,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神殿下方,仿佛根本就无惧于神殿周围刀枪林立的空桑军队。所有的目光,都聚拢在这扇小小的窗户里,无论它们来自空桑还是冰族。

傅川回过头,那个苍白虚弱的净水圣使仍旧靠在椅子上,努力平复着他嘶哑的咳嗽。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傅川转过身,沉着地重复道,“你想让我保护朔方的冰族平民,开放教禁,赋予冰族人同样的地位,准许他们和空桑人一样在云荒自由迁徙、做工经商,甚至允许他们通过考试得以担任官职,对吗?”

“对。”尘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冰族人之所以暴动是因为他们永远处于最底层,缺乏向上层流动的公正渠道。力量无法疏散,就只能爆发。”

“难道你不觉得,这些要求比木兰宗的主张更激进?”傅川冷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忘了我和木兰宗是什么关系吧?”

“没有忘。”尘晖抬起眼睛迎上傅川冷锐的目光,“可是那并不意味着您反对木兰宗的主张。”

傅川心中一惊,不知道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会看出自己隐藏多年的心思,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几年来,他实际上一直消极退避,放任着木兰宗坐大?

当年他作为木兰宗的十大主殿之一,对淳煦大司命忠心耿耿,直到有一天,淳煦大司命与淳熹帝争吵之后,目光复杂地盯着紫宸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莫非真的要推翻他才行吗?”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让一向耿直的傅川日夜忧惧坐立不安,终于,他向淳熹帝告了密。他一向以为代表帝王之血的淳熹才是正朔,而木兰宗就算没了淳煦,一样可以在自己手中延续下去。可是他却没有料到,一旦被冠上了“叛徒”的头衔,他就相当于踏入了一个致命的沼泽,挣扎反抗固然陷落更快,可静止不动一样会越陷越深——他已经沾染了污秽,永远不可能再有回头的机会。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痛恨“叛徒”这个称谓,却又害怕自己重新捡起木兰宗的主张会遭到更多的嘲弄。在最初镇压木兰宗的行为中,他以为自己除去了反对者,就能大刀阔斧地宣扬自己的主张,然而越到后面,他越发现自己丧失了勇气——沿着敌人之路走下去的勇气,否定自己又忠于自己的勇气。他终于放弃了,不愿再和木兰宗发生任何纠缠,人生里唯一有点价值的目标,只是头顶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司命之位。

可是现在,这番早已埋葬的豪情却被尘晖重新挖出,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尘晖还说:“如果您能让朝廷比木兰宗做得更好,木兰宗就不会再有存在的必要。”

那么,也就不存在所谓木兰宗的叛徒了。傅川忽然想。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呢?”傅川苦笑着问。他已经八十岁了,很容易说服自己抛开一切理想和虚名,只求一个平庸安稳的晚年。对空桑执行了数千年的政策进行变更,这样的塌天重担,足以将他这把老骨头压成齑粉。

“如果我不埋头传播净水十二年,也就不会有机会和您交谈。”尘晖淡淡地笑道。他难得地不再咳嗽,声音虽然低弱却很清晰。

傅川默然,常年周旋于帝都让他自然而然地在心里打着算盘。过了一会他对满眼期待的尘晖抱歉一笑,“对不起,我没有看到优待冰族对空桑人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们在朔方暴动,空桑军队还是轻而易举就歼灭了他们。”

“一个没有实力的民族,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见尘晖默然不语,傅川冷酷地补充。他确实厌倦了,不想为了尘晖提出的这些激进主张用自己年迈的生命去冒险。

“这就是全部回答?”尘晖失望地看着面前神色冷肃的老人,那是他唯一来得及抓住的希望。

“是的。”傅川简短地回答。实际上他有些失望,因为没能从面前这个声名远播的净水圣使身上看到命轮的启示。他实在是太普通了,除了身上那种温和却又坚毅的气质,尘晖没有任何灵异之处。

“你认为对空桑没有好处吗?”尘晖看着傅川,忽然一字一顿地道,“其实我做的这一切,最大的受益者正是空桑。”

“什么?”傅川正要开口诘问,冷不防头顶轰隆一声,竟似有一个巨大的霹雳在神殿顶端炸响,将整个神殿都劈得晃动起来。他连忙伸手扶住墙壁,却看见一道闪电正打在尘晖身上,将他整个人击倒在地。

傅川心下一惊,若是净水圣使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守候在神殿外的那几万民众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好在此刻那声霹雳已经过去了,傅川连忙走过去,想要将尘晖扶起来,“你没事吧?”

“这是天谴。”尘晖借着面前老人枯瘦的胳膊,靠着墙壁支起身子坐好。他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面上并无任何慌张之色,甚至连花力气站起来都免了。

“天谴?”傅川灵力充沛见多识广,立时醒悟到方才那阵霹雳不同寻常。以前那个冥冥中的预感再度在他脑海中闪过,那也是驱使他千里迢迢亲赴西荒来见这个人的原因。“难道是因为——你泄露了天机?”傅川吃惊地问。

“不知就算我肯泄露天机,少司命大人是否愿意承袭。”尘晖的眼睛亮了起来,不复方才晦暗无光的模样。

“为什么要告诉我?”傅川警惕地问道。既然是天机,世上就只能为一人所知,而那人也不能泄露给任何人知道,否则就会遭受天谴。刚才那一声霹雳,不过是个警告而已。

“因为——我就要死了。”尘晖一把抓住傅川的手让他再也退缩不得,反常的大力让傅川清清楚楚地想起四个字:回光返照。

“我死之前……必须把这个天机传承下去。”尘晖直视着傅川的眼睛,“而您,既有权力又有意志,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是的,当生命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他已经别无选择。

“真的,是为了空桑的命运?”傅川喃喃地道,那些早已被他埋葬的激情和梦想似乎随着这句话又回到了他年迈的身体中,原来他自始至终,渴望的并不是权力,而是权力所带来的光荣。

“是的,否则空桑会被冰族亡国灭种!”

又一声霹雳劈下,将尘晖的声音瞬间在月阁中放大了数倍。耀眼的白光笼罩了月阁中的两个人,而天机的传承,也再也无法抑制地开始了。

“十二年前,我从风梧帝陵请回了水华夫人的雕像。没过多久,我就被木兰宗废黜了。于是,我来到西荒,一心一意传播净水,直到三年后,因为执意教给冰族人净水之法,我被一个仇视冰族的空桑部落赶出了他们居住的绿洲。”尘晖喑哑的声音在连绵不绝的霹雳声中格外模糊,但是傅川眼前却已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当时的情景,即使闭着眼睛,也看得分毫不差:

纷飞的雪花中,饥渴疲惫的旅人倒在沙地上,伸出手想要接住几片飞雪滋润自己枯焦的喉咙。可是雪花太稀薄了,落在掌心只化作一点淡淡的凉意。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巨大的悲伤和绝望汹涌而来,刹那间剥夺了他全部的生意。

没有人再需要他了,就这样死去吧。他按照木兰宗的规矩,用最后的力气朝着天音神殿的方向跪下,目光渐渐涣散开去。

然而什么东西强有力地收束了他的目光,垂死的青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蓦地撑起身子,定定地盯住了天边一抹神异的光——那究竟是海市蜃楼,还是他临死时出现的幻觉?

然而他终于是看清楚了,正是在那个地方,一道光芒渐渐穿透了厚重的乌云,在虚空中凝结出一个灿烂的人像。

“水华夫人?”晨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那个雕像不是秘密供奉在天音神殿的月阁中吗,怎么会突然显出这样灵异的情景?“或者是……创造神?”晨晖的嗓子因为干渴而喑哑无声,可他明白自己的想法都被那虚空中的神明听得一清二楚。

“我只是一个雕像而已,而水华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冥冥中一个声音在晨晖脑海中响起,“你要知道,破坏神总是喜欢选定一个凡人作为他的化身,他就像一把集聚了全部力量的匕首,随时可以扎进最为脆弱的关节,将云荒撕裂。而创造神为了抵御这股防不胜防的力量,便粉碎自己糅合进万物之中。所以,我可以说是创造神的化身,而你们每个人,也都是创造神的化身。”

“我也是创造神的化身吗?”晨晖听得入了神,无声地喃喃,“可我……只是一个罪人……”

“你是创造神选中的人。”冥冥中的声音随着远处的光影起伏着,“而创造神上一个选中的人,是淳煦。”

淳煦?这一回,不光幻象中的晨晖,沉溺于幻象的傅川也下意识地一惊。

“神选中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天机,一个只有你才能知道,却半分不能泄露出去的天机。”那个声音继续着,“淳煦为了这个天机已经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你呢,你敢承担自己的责任吗?”

“我……”晨晖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眼角却慢慢流下了泪水,“淳煦大司命自幼就是我的偶像,我愿意追随他的脚步,完成他的理想。”

“记住你的话,你的行为将影响整个云荒。”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却更加让人期待它即将披露的天机。究竟是怎样的秘密,让身为天潢贵胄的淳煦都能为之献身呢?

“那个天机就是破坏神许下的誓愿——梦华朝内,空桑必将亡国灭种,冰族必将统治云荒!”

又一声霹雳炸响,将傅川惊得几乎丧失了神志。这就是隐藏在命运之门后的秘密,就是他千里迢迢前来探究的答案?如果破坏神真的许下了这样的誓愿,凡人又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有办法改变破坏神的心愿吗?”雪地里落魄的青年问道。他比傅川年轻得多,所以还怀着改变一切的希望。

“创造神的力量太过分散,已经无法抵消破坏神的愿望。唯一的办法,只能推迟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如果能无限期推迟下去,或许事情会出现我们预料不到的转机。”

“我要做的,就是推迟这一切的发生吗?”青年虔诚地问。

“不错。”冥冥中的声音再度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悲悯面前被自己选中的人,“既然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创造神的力量,只要唤起这股力量,积少成多,就能够抵消一部分破坏神的愿力。特别是未来的破坏者——冰族人的力量。”

“难道,这就是淳煦大司命创建木兰宗的初衷?”晨晖喃喃地道,“所以,他才极力想要团结冰族人……”

“每多唤起一分力量,那场大劫就能推迟一刻发生。”冥冥中的声音叹息道,“这是创造神唯一可以制约破坏神的方法了。可惜这是天机,永远只能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这是神之间的契约。”

“怎么唤起创造神隐藏在凡人身上的力量呢?”晨晖追问。

“创造神的力量包罗万象,你需要唤醒的,是人性中的慈悲、宽恕、同情和感恩,唯有它们,可以抵御未来的仇恨和杀戮。”冥冥中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记住,你只能在临死之前将这个天机传承给另一个可靠的人,否则就是破坏了神的契约,招致大劫提前爆发。”

“可是我现在的境况,怎么能够担负如此重大的职责呢?”晨晖的话语中含着无奈的悲凉。

“你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已经无形中切合了创造神的意志。你只要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总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冥冥中的声音蕴含着无尽的鼓励和信任,让晨晖迷茫脆弱的表情渐渐消散,“神之所以要向你点明天机,不是为了教导你的行为,只是为了坚定你的心志,永不放弃。”

“我不会放弃。”晨晖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原本稀薄的雪花忽然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水,让他枯槁黯淡的面容重新焕发出生机。他想要行礼,虚弱的身体却无法动弹,只好将双手举在额前,表达了自己坚定的信心。

“空桑人的命运,实际上就掌握在空桑人的手中。”那个声音低回着,渐渐消失了。而萦绕在傅川身边的霹雳和电光,也随着消散不见。

天机的传承结束了,空桑的傅川少司命终于可以重新控制自己的思绪。现在他总算明白,风梧年间的淳煦二皇子为何会退出了皇太子位置的竞争,抛却了一切世俗的欢乐与争斗一心创建木兰宗,以帝王之血后裔的身份担任大司命的职位。他也明白了当处处与淳煦针锋相对的淳熹帝即位后,淳煦那些隐忍的痛苦和悔恨又来自何处。他一定后悔了年少之时天真的决定和美好的幻想,甚至动念推翻淳熹帝的统治,直到自己投靠了淳熹帝,酷毒的手段连传承天机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往事如同冰雹一样骤然击中了傅川,让一向自持的老人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猛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傅川更加惊骇莫名——尘晖已经靠着墙倒在地上,脸上弥漫着浓重的死气,而晦暗发黑的眉心间,那颗灰色的珠子正在渐渐坼裂成粉末。

他要死了!傅川猛地醒悟过来,一把将尘晖衰败的身子扶起,掌心中迅速凝聚了自己毕生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向着濒死的人体内输去。

毕竟是资历深厚的少司命,傅川的灵力虽说不够惊世骇俗,但要在此刻强留住一个人的生命还是绰绰有余。过了一阵,尘晖脸上的死气终于慢慢消散,碎裂的双辉珠也勉强维持了原状。

“没必要了……”尘晖吃力地对傅川道。十二年间,无论有没有天机的支撑,他都一如既往地奔波劳碌,现在已经再没有力气可以做什么了。很快,他关于天机的记忆也会消失成一片空白。

“你以为将这个担子撂给了我,你就可以撒手不管了么?”傅川继续灌注着自己的灵力,半晌才冷冷地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民众爱戴的净水圣使死在与我密谈之时,对原本动荡的局面又会造成多大的破坏?我还怎么能将创造神的重托继续下去?”

“你说得对。”尘晖的精神好了一些,喘息着低哑地道,“我还能活多久?”

“多则一月,少则三天。”冷酷的少司命似乎并不因为继承了天机而有所改变,他站起来看着窗外仍旧聚集不去的人群,皱眉道,“所以你该想好,怎样离开这里而不滋扰人心。”

“我会用最后的力量帮助你的。”尘晖也支撑着站了起来。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傅川虽然年迈阴暗,但他仍然心存善念能力超群,真要做起事来,势必比其他人更有效率。如今的梦华朝已是风雨飘摇,空桑人已经没有时间再耗费下去了。

舒沫和广场上所有的人一样,看到了连绵不绝落在神殿顶部的霹雳。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为了显示对天威警示的驯服,也为了祈求神殿内的会谈能有一个完美的结果。

终于,霹雳的撞击结束了,神殿又恢复了一贯的肃穆平寂。过了良久,尘晖和傅川出现在月阁前的雕花石栏后,尘晖的声音虽然喑哑,却通过傅川的灵力传遍了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耳朵。

“我有要事马上就会离开朔方,傅川少司命将接替我所做的一切。请大家相信,他会尽力为所有人带来和平和公正,就像他已经维护了诸位的安全一样。不管是空桑人,还是冰族人,都请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我用所有的名誉保证他为你们所做的一切。”说完,尘晖恭恭敬敬地向着所有人施了一礼,消失在神殿内。

广场上的人们都呆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会谈的结果竟会如此圆满,圆满得甚至超出了常理。然而接下来傅川的话语则彻底打消了他们的疑虑——来自帝都位高权重的少司命大人一口气颁布了十条命令,包括发放粮食、重建房屋、约束军队、严禁私仇、惩治罪犯、赦免降卒等等,这些命令里将冰族与空桑一视同仁,让人们在狼藉的瓦砾堆中看到了和解的希望。就连对傅川满含敌意的木兰宗信众,也渐渐平息了抗议的喧哗,心甘情愿地遵从了他的命令。

当朔方城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广场上聆听未来的命运时,只有一个人一步步地退出人群,离开广场,继而走出了朔方依旧硝烟弥漫的城门。

朔方的一切已经平息。而她,也再不能为尘晖做什么了。

舒沫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知道应该离得尘晖越远越好。她现在已经丧失了灵力,丧失了容貌,自己都害怕再出现在别人眼中。更何况,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看清了她的变化之后,尘晖挣扎着滚到一边,背过身再也不肯看她一眼。

那一个背影,和当年她挥出的利刃,哪一个造成的伤害更深?舒沫不敢想下去,毕竟这一切,她就是始作俑者,连呼痛的权利都彻底丧失了。

忽然,前方驶过来一行车马,眼看就要撞在舒沫身上,她却痴痴地立在路中间忘了躲闪。

当先骑在马上的老者赶紧死命勒住缰绳,将奔马生生停在舒沫面前。他正要开口呵斥,却在看清舒沫的面容时大吃一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一只手掀开了马车车帘,却没有等到回答。

“秦朗主祭?”马车里的人不满地重复了一句,随后一个女人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正是木兰宗的大主殿双萍。

双萍也看到了呆立在官道中央的舒沫。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方才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沫小姐?”

车马前头发花白容貌苍老的女人转了转眼珠,似乎也认出了双萍。她的口唇轻轻动了动,随后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心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灼烧,并不猛烈,却足以让人在黑暗中也无法安宁。舒沫很快便醒了过来,也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木兰宗神殿的客房。当初尘晖请求凌迅主祭将这里辟为难民的庇护所,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和嘲讽。此番双萍驾临,自然将这里作为下榻之处了。

舒沫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她现在谁都不想见,包括双萍。

然而有人轻轻敲响了她的房门。

舒沫仍然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

门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又小心地把门关好。

舒沫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那个在她面前勒住奔马的老者,穿着木兰宗的主祭服色,但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秦朗。”老者开门见山地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求沫小姐帮忙。”

“我已经没有灵力了。”舒沫冷淡地回答。

“可是你拥有噬魂蝶,它可以带我们找到真相。”秦朗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强调道,“十二年前晨晖少主的真相。”

秦朗的预感没有错,最后一句话果然激起了舒沫的反应。她直视着老人平静的双眸,满含戒备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想说,十二年前楼桑大主殿遇害一事有很多蹊跷。”秦朗不敢欲盖弥彰地布下结界,只能尽力压低了声音,“第一,当初官府既然能够杀害楼桑大主殿,为什么没有顺藤摸瓜破坏木兰宗的力量,反而在其后的十来年内任凭它坐大?第二,我再三盘问过那个在场的狱卒,让他将晨晖招供时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描述出来。试想那个时候晨晖已是半昏迷状态,怎么可能用一句话就清晰回答出审问者所有的问题?更何况越城里除了轱辘巷于宅,还有一个葫芦巷余宅,审问之人怎么可能不加任何确认?第三,双萍大主殿在初入木兰宗的二十多年里平庸无奇,继任大主殿后却显示了极高的手段和灵力,迅速收服了宗人之心。作为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她前后的差别完全判若两人……”

“你到底想说明什么?”舒沫忍不住问道。

“我想说的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个阴谋!”秦朗低沉地回答。

“阴谋”两个字蓦地在舒沫混沌的脑海中投下一块巨石,让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她疑惑地盯着面前陌生的老人,淡淡道:“双萍大主殿治下的木兰宗欣欣向荣,你既然是木兰宗的主祭,何必还要追究当年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繁荣如果是建立在谋杀和诬陷的罪恶之上,就根本与木兰宗建立的初衷背道而驰!”秦朗知道舒沫并不信任自己,无奈地道,“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只是可怜尘晖一直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想要还给他一个公道而已。那个孩子背着太多心事,这样下去,只怕……年寿不永……”

最后这四个字仿佛尖刺,让舒沫蓦地抬起头来,“你说得对,我应该再去查看一次。”

不错,当年她虽然也用洄溯之术试图探求真相,但恐惧和不忍让她远远避开了那些惨烈的景象,甚至没有听清晨晖亲口吐出的任何一个字。

最后一只噬魂蝶从她的灵魂深处翩飞而出,带领着她穿越刺目的光圈和暗黑的甬道,再一次看到了她原本永远不愿回忆的景象。

蓝色的火焰再一次在她眼前肆虐,凄切的惨叫再一次充盈了她的耳鼓。但是舒沫只是紧紧咬住横在齿缝间的食指,大睁着眼睛不肯放过可怜的少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已经见识过他十二年后自焚护塔的勇烈,实在难以想像同样在霹雳火的煎熬下,一个人的意志竟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奇迹。

终于,受刑的少年垂下头不再挣扎,而笼罩着他的蓝色火焰,也随着为首的指挥使几句咒语而渐渐熄灭。

“还说不说?”失去耐心的指挥使抬起晨晖的头,却意外地发现少年被汗水湿透的发丝下,干裂的嘴唇轻轻地翕合着,似乎在吐露着什么。

“大声一点。”指挥使将耳朵凑近了晨晖的嘴唇,仔细地听着半昏迷的少年吐出的每一个字,忽然笑着退后一步,松了口气:“原来楼桑住在轱辘巷于宅,每天凌晨时分他必要吐纳静坐,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一切都和上次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然而舒沫却一步步地退后,只觉就算坠入从极冰渊、埋在万年玄冰之下,也不可能比她此刻感受到的更寒冷、更痛楚、更悔恨!

因为她方才也凑到了晨晖唇边,清楚地听见晨晖吐出的几个破碎音节是:“沫姐姐……救救我……”

肝肠寸断。

胸口如被重锤砸下,刹那之间,身边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被那重锤砸成了粉末。突如其来的反噬之力让舒沫痛呼一声,蓦地睁开了眼睛。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秦朗,而是双萍。她的手中,还拈着一只拼命扇动翅膀的噬魂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