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陆 英魂才魄暗销歇
尘晖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梦境。
在梦里,他从高高的通天木上坠落,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脸庞,还有一双硕大的洁白的翅膀。
这个梦,实在是太荒谬了。尘晖自嘲地一笑,再度闭上了眼睛。一定是这些天一直记挂着这个愿望,否则怎么会梦见沫姐姐恢复了以往的样貌,甚至,还拥有了翼族的翅膀?
如果这是梦,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呢?他模模糊糊地回想着坠落前的一切,鉴遥的话语便一字一字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就是这个人,出卖了自小养育他的师父,害得他死在朝廷鹰犬手中!”
“偏偏他还若无其事欺世盗名,在民众之前摆出一副圣人的嘴脸!”
“你再厚颜无耻,也不能否认我的话吧!”
“骗子!”
“骗子!”
“不……”尘晖慌乱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那个指控他的人,就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浮萍易散,水沫易碎。故人之鉴,遥不可追。”十多年前就知道了这个事实,为什么他到现在还不信,还不信?!如果相信了,是不是就不必再感受这种粉身碎骨的痛苦?
心口的裂缝再次撑大,有什么东西不可遏抑地蓬勃而出,刺进脏腑,钻入骨髓,痛得尘晖张开了唇,似乎只有把堵在胸腔的气血一口口都呕出来,他才能够在这窒闷的绝望中呼吸到空气。
“尘晖,尘晖,你不要死……”灼热的水珠滴落在他的脸上,冰冷的身体也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柔地包裹,渐渐恢复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太好了,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从极冰渊,地泉肯定能够救你的!对了,还有星主,我去找他,他也一定能够救你!”舒沫伸手抹去眼中的水花,语无伦次地安慰着,伸手想要将尘晖抱起来。
“不用了……”尘晖用力推开了她,转开脸淡淡地道,“你莫非忘了……只有我死,朔庭才会复活……”
“我没有忘,可我还是要救你。”舒沫强行将他抱起来,扇动着翅膀再度飞起,“因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因为,我不要你死;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
“不,你对我……只是歉疚和怜悯而已……”尘晖疲惫地回答,“我不需要。”
“也许以前是这样……”舒沫心中痛楚,不知怎样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可是那天,我看到了破裂的双辉珠,以为你死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就算以前看作比生命还重要的尊严,也被我踩在脚下,那是为了朔庭也无法做到的……我终于对自己承认,你在我心里,早已超过了朔庭……当然,我知道自己现在从身到心都那么丑陋,不配和你说这些,只求你……只求你不要死……”
“不,你现在很美,比以前还要美……”尘晖抽搐了一下,打断她的低泣,随即喑哑地笑了笑,似乎舒沫的表白让他感到荒谬,“那我是不是应该说,我很荣幸?”
“尘晖……”舒沫的泪水再一次滑落,她曾经设想过尘晖对自己的各种反应,却万万料不到他会如此冷漠,冷漠得让她感觉自己不过是在出演一幕滑稽的独角戏。她咬着牙抿紧嘴唇,虽然尘晖已经瘦可见骨,但毕竟是个男子,失去灵力的她带着他飞行已经甚是吃力,再也无力解释什么。
眼看他们的飞行高度越来越低,尘晖忽然道:“放我下去!”
“不!”舒沫狠狠地回答。
然而尘晖依旧固执地指着身下雪浪湖边的栈桥,在风中嘶哑地咆哮道:“把我放在那里!算我最后一次求你……”话音未落,他已蜷缩着呛咳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色喷溅在舒沫的衣衫上。
看着他眼里前所未有的狂乱,舒沫退缩了。她确实也没有力气再带着尘晖飞下去,只好慢慢降落在雪浪湖的栈桥边。
栈桥边的山地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石头垒出了一圈高坛,似乎还有隐约的热气从石坛内传出来。可是舒沫无暇观察身周的一切了,她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尘晖毫无人色的脸上。她看得出来,在刚才九死一生的经历之后,尘晖体内的灵力即将消耗殆尽。
舒沫的手暗暗摸上了藏于袖中的湛水短剑,云浮世家心意相通,如果自己死了,游历在某处的舒轸星主是一定能够感知的。不知道当他赶来的时候,还来不来得及救治尘晖……
正当她满心彷徨之际,尘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臂一撑站了起来,径直朝着前方的石坛走了过去。
“尘晖,你要干什么?”舒沫赶紧追上去,拦在他的面前。雪浪湖的波浪就在他们身侧翻滚,密集的水珠洒落在他们身上,就仿佛大颗大颗离别的眼泪。
“这里,就是我的坟墓。”尘晖的目光落在白色的石坛上,似乎已经明白那里面埋藏的是什么,“这一天来得这么晚,我已经知足了……”
看着他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凛冽神情,舒沫不禁感到一阵惊恐。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求死之意,情急之中一把从身后拉住了他,急切地道:“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已经看到了真相,十二年前,你没有泄露楼桑大主殿的下落!那件事,是……是别人陷害你的!”她差一点就说出双萍的名字,却突然醒悟到尘晖对双萍的感情,不敢再刺激他,只是抱紧了他颤抖的手臂,柔声安慰道,“你听到了吗,你没有罪,你是清白的……”
“我是清白的……”尘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蓦地身子一软,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是的,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了明粟和励翔,所以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以后也再没人能用这件事伤害你。”藏在袖子中的湛水已悄悄割破了手腕,舒沫轻声道,“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其实清白与否,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尘晖推开舒沫站起来,傲然笑道,“就算是我犯了罪又如何,这十几年来的作为,早已能够抵消掉所有的罪孽!可是萍散沫碎,鉴遥难回,纵然有万众欢呼,声名远播,到底是浮生长恨,怨望难平!”
纵然有万众欢呼,声名远播,到底是浮生长恨,怨望难平!这句话中深埋的悲愤让舒沫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原来他们三个最亲近之人带来的伤害,比她想像的还要深得多!
“旁人我无法置喙,可你还是不相信我么?”舒沫痛苦地捂住嘴,不让自己痛哭失声,竟然没有发现尘晖的声音一反常态地顺畅起来,那正是星辰陨落前最后的光亮。
“我只是死了心。”尘晖继续沿着石头砌成的圆坛走上去,淡漠地回答,“你又冷酷又霸道,哪一点好了,也不知我那个时候为何会鬼迷心窍……前情已了,多说无益,你又何必纠缠不去?”
“我不信。”舒沫坐在地上,微微抬起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然的笑容,“你这次,没法再赶我走了。”她静静地感受着血液从手腕中流淌出来的触感,眼神凝固在尘晖略带愕然的脸上,再舍不得移开须臾,“舒轸星主很快会来了,他一定会救活你的……”就算他不来,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死……
突然,从石砌的圆坛内侧爬上来一个人,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却在看见尘晖的刹那欢喜得跳了起来,“你终于来了,不枉我搭建出这么完美的窑炉,快来看看满不满意?”
“妖人,你要干什么?”眼看那个叫做杨湮的中州术士一把扯住尘晖往坛边走,舒沫不由怒喝了一声。
杨湮放开尘晖,抬起袖子抹了抹满脸的石尘,瞪着被烟火熏得发红的两只眼睛盯着舒沫,忽然满面生光,直勾勾地迈下石坛朝着舒沫走过去,口中念念有词:“嗯,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还加上一对翅膀……若是用来炼成一个瓷瓶……”
他话音未落,舒沫已忍不住一把锁住他的咽喉,恨恨道:“不错,我就是毒如蛇蝎!说,你把尘晖拐到这里来做什么?”
“蛇蝎原本是剧毒之物,可是这对翅膀却似凤凰涅槃而生……”杨湮似乎感觉不到舒沫的杀气,只顾定定地盯着她咕哝道,“剧毒与灵药,原本就在一念转换之间……这样的材质炼制起来,真是不枉此生……”他忽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咬牙骂道,“为人不可太过贪心,杨湮,你既然已得了一个良材,实在不该见一个爱一个……”
舒沫见他疯疯癫癫,不可理喻,愤愤地一把将术士甩开,快步朝着前方圆坛奔去。她已经隐约猜出尘晖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一定要阻止他!
“你不要过来!”尘晖向着石坛边缘挪动了一步,坛底巨大的窑炉火光熊熊,映得他的脸一半绯红,一半惨白。
“尘晖!”舒沫不敢再往前一步,疲惫的翅膀也不足以支撑她冲上石坛,只能站在坛下仰头哀求道,“你还有救的,舒轸星主马上就会来,你不要自暴自弃……”
“你疯了吗,你救不了我的!”尘晖此刻才发现随着方才一番动作,舒沫的半边衣袖已经染红,指尖上的血不停地滴在地上。他知道自己从来无法劝阻霸道的舒沫,情急之下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衫,决然道,“我非死不可,否则活下去的就不再是我了!”
仿佛被世上最恐怖的景象震骇,舒沫的瞳仁和心脏在一瞬间狠狠收缩——尘晖赤裸的胸膛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一枚粗壮的叶芽正迅速地从他的体内钻出,如同见风即长的碧绿蟒蛇,顷刻间就缠绕上了尘晖的躯干。
而那翠绿色藤蔓的顶端,赫然长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妖异头颅!
“终于……终于出头了……我早就说过,你斗不过我的……”分辨不出男女的妖异头颅满足地叹息着,反拧过身子,锋锐的尖牙几乎要戳到尘晖脸上,“早知今日,你十几年来何必和我斗呢?这不,不过那个冰族小子几句话,你就彻底完蛋……”
不,鉴遥只是为藤妖的进攻推波助澜,而自己,才是亲手击溃他防守大堤的罪魁祸首!这场欢乐与痛苦的搏斗,如果不是自己,天平就不会反向倾斜……回想起十几年前少年自信的笑容,舒沫握住湛水的手不住发颤,失血之下,她已经没有把握可以一举砍下那藤妖的脑袋。
“不,我最终还是会战胜你的。”尘晖厌恶地避开藤妖的头,眼神温温凉凉地落在舒沫脸上,幽深得仿佛沉浸了十几年的心事,半是凄然,半是欢喜,“有一个人又冷酷又霸道,哪一点都不好,可我偏偏……就是鬼迷心窍地……喜欢她……”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冥冥中的上苍,恍若盟誓,“所以我甘愿,用自己换回她喜欢的那个人……让他们幸福……”说着,他伸手掐住藤妖的脑袋,身子一偏,向着身下烧得通红的窑炉直坠下去!
“不!”舒沫眼前一花已不见了尘晖的身影,仓卒之下振翅而起,朝着石坛内部抛出了手中的湛水神剑——“把尘晖带回来!”
然而就在湛水脱手之际,一股大力猛扑过来,将原本就飞得不高的舒沫扑倒在地,随即沿着石砌的圆坛向外滚了下去。而湛水的力道,也就此偏了一偏。
“杰作就要诞生了,你不能阻止我!”灰头土脸的中州术士杨湮用足了力气压住舒沫,鉴赏般上下打量着她,“你若是想和他一起,我就把你也一起炼了如何?”
舒沫此刻又惊又怒,虚弱的身体却挣不开杨湮的桎梏。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窑炉内传来,随即再无声息,正是藤妖的声音。
尘晖呢,尘晖怎么样了?舒沫顾不得自身处境,焦急地抬起脸,却看见湛水神剑从圆坛内部飞了出来,狠狠平抽在杨湮的脑袋上,将他击得歪在一边,昏了过去。
可是尘晖,尘晖呢?舒沫正要质问湛水,忽然一样东西从天而降,恰正落在了她的怀中——竟然是尘晖的头颅!
极度的震惊让舒沫几乎晕厥过去,那个头颅却动了动,轻轻地吻在她手腕的伤口上,霎时止住了血流。那是傅川留存在他体内的最后一点灵力。
随后,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而眉心的双辉珠,也坼裂成粉末,在雪浪湖畔的冷风里飘散无踪。
湛水打了个回旋,落在舒沫手中,似乎对自己的作为洋洋得意,期望得到主人的夸奖。而舒沫却如同被烙到一般,将湛水抛在了地上——它杀了他,时隔十二年,这把利刃再一次割断了尘晖的咽喉,没有留下一丝补救的机会!
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舒沫想要掏出那颗永远为自己指引尘晖方向的双辉珠,指尖上却只沾染了一点细如纤尘的珠灰,就仿佛过去的一切,再难追回。比雪浪湖还要汹涌的思潮淹没了她,让她分不清自己的心里是悔恨还是悲伤,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舒沫怔怔地坐在地上,抱紧尘晖的头颅,感觉时间就此凝滞。
然后她看到了无数的蝴蝶。
无数透明的噬魂蝶。它们不知从哪个地方飞来,只一瞬间就笼罩了整个石坛,成群结队地向着石坛内部的窑炉俯冲下去。没过多久,它们又慢慢飞了出来,大力扇动着翅膀,从坛内拖出一个透明的人形。
那是尘晖的灵魂……舒沫怔怔地看着噬魂蝶们带着尘晖的灵魂越飞越远,只觉得自己反复折腾了几十年,最后竟落得一无所有,就连自己苦苦守候的爱情,也彻底地丢了。
幸好,还有你。舒沫颤抖着手指抚过怀中头颅紧闭的眼睛,扑动翅膀,向着北方飞去。她身下的窑炉里,烈火熊熊,红光盎然。
舒轸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但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千里之外舒沫的召唤。她是那样绝望而凄厉地召唤着他,舒轸明白,那个骄傲的女子,不到最后的时刻绝不会动用云浮世家以血为媒的联系方式。
平静了多年的心轻微一颤,他的手下意识地在身下一按,随即从心砚树干中跃上了亭亭如盖的枝头。
“舒轸,不许乱动!”透明的冥灵从树干中尾随飘出,恼怒地撅起小嘴,“再过两天你的眼睛就能看见了,最好老老实实待在树里。”
“华穹,我现在必须去救人……”舒轸感受着舒沫锲而不舍的召唤,明白她不久就会死去,焦急地回答。
“是因为……舒沫吗?”华穹犹豫地小声道,“可是,爹爹说今天要见你……”
“对不起,只能让你爹爹改天了。”舒轸抽出多年都未曾使用的佩剑,语气有些焦躁。
“改天就怕来不及了……”华穹最后一次努力道,“要不,先去见了爹爹,你再去见舒沫好不好?”
“那就更来不及了!”舒轸提高了嗓音,见华穹委屈地低下头,有心安慰,却想起舒沫危在旦夕,便只拍了拍她无形的手,挥手将佩剑抛在半空,纵身立在剑身上,立时风驰电掣地往远方飞去。
“你放心……”远远地,只有这句话落在华穹耳中。
冥灵少女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西北方的天空,只能坐回树杈上,抱住双肩,埋下了脑袋。
“臭小子居然敢欺负我女儿,看我不好好教训他!”轱辘辘的车轮声中,一个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在树下响起。
“爹爹!”华穹睁开眼,哧溜一下子就从树干上滑了下来,一把扑到面前的人怀中,撒娇道,“爹爹,舒轸说你比他大不了多少,不能老叫他‘臭小子’的。”虽然从外貌看起来,爹爹叫他臭小子也没什么不对……
“他欺负你,你还帮他说话?”来人眉毛一挑,故意不满地哼了一声。
冥灵少女似乎没有听出父亲的玩笑之意,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回答:“舒轸没有欺负我。他去救舒沫,是应该的。”她想了想又道,“他临走时说让我放心,我相信他。”
“那华穹为什么难过?”一只温暖的手臂圈住华穹无形的身躯,虚弱的声音里满是慈爱,“马上就要拥有最漂亮的身体了,这个时候伤心会伤害元神的。”
“我也不想难过的,可是想起爹爹终于肯见他,他却又离开了……”华穹将头埋在父亲怀中,哽咽道,“每次看到爹爹,爹爹都变了好多……我怕等舒轸回来的时候,爹爹已经……”她猛然醒悟自己说出了多么不祥的话语,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傻丫头,爹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手掌抚过冥灵无形的脸庞,疲倦虚弱的声音中透出傲气,“就算要死,也会把一切都给华穹安排得好好的,你不用怕。”
“那么爹爹答应我,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华穹透明的手指颤抖着摸上染血的绷带,认真地道,“其实现在这样子我就很满足了,我宁可不要身体……”
“又说傻话。”一个画卷在华穹面前小心展开,露出画中一个美丽女子的身影,“这个就是最终给华穹定下来的身体,喜不喜欢?”
“喜欢。”华穹看着画面上和自己冥灵模样甚为相似的女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这幅画她已经看过无数版本,画上的每一个部分,父亲都是按照她的意见不厌其烦地修改出来的。
“只差一步,那具身体就属于你了。”仿佛预料到支撑的力气即将耗尽,轱辘辘的车轮声再度响起,温暖的怀抱渐渐远去,“爹爹必须回去了,记得舒轸回来的时候,让他马上来紫宸殿见我。”
舒轸很快就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舒沫的信号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舒轸的追赶彻底失去了方向。他站在佩剑上,仔细感应了很久,确定舒沫已经转危为安,方才调转剑头,重新回到镜湖岸边的心砚树下。
漆黑的视线中,只看得到华穹白色的身影还坐在树杈上。随着她年纪渐长,灵力加深,已经不用一直憋屈在树干中,甚至白天也可以在身周结出一个保护结界,暂时性地抵御阳光的侵蚀。可是,哪怕她已经学会不少舒轸教授的法术,可以在夜里四处游走,天亮时仍然必须回归到这株埋葬她本体的心砚树中。她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也无法自由。
所以,她的父亲才会那样心心念念地为她制造一个真正的身体,哪怕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舒轸不禁为那人的坚毅执著叹息了一声,虽然具体的情形,那人既然刻意瞒着他,他也出于矜持从不窥探。
“舒轸,你回来了?”欢喜的冥灵少女跳下树杈,关切地问,“舒沫没事吧?”
“应该没事了。”看着华穹纯洁无邪的神情,舒轸温柔地回答。从十多年前双目失明坠落在此地开始,他漆黑的视界中就只剩下华穹纯白的身影,那是他枯槁人生里唯一的快乐和意义。他像当年培育舒沫一样培育着华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就算华穹的父亲也没有像他这样和女孩朝夕相处。
十多年来,他们就像形与影一般不可分离,互相安慰,互相依赖,她是他的另一个生命。想到这里,舒轸轻轻拉起冥灵的手,歉然道:“对不起,我方才急于去救舒沫,不该用那样的口气对你说话。”
“舒轸,我其实很高兴……”华穹乖巧地靠在舒轸怀中,含笑道,“因为你可以对我表达最真实的反应,没有顾虑,没有掩饰,因为你是相信我的,相信我会相信你……”
舒轸调动灵力,抱紧了她虚无的身体。十多年过去了,华穹虽然只是冥灵,也随着灵力的增强逐渐长大。她不再是初见时懵懵懂懂的幼稚女孩,不知不觉中,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聪颖明丽,娇俏可人,虽然言行举止都保存着舒轸刻意培养的印迹,却又和舒轸原先设想的全然不同。雕琢之工难掩天然之态,是以她的每一个变化都带着意料之中的欣慰和意料之外的惊喜。正是这个虚幻的冥灵少女,让舒轸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圆满。如果舒沫当初也能这般善解人意……这个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再无滞留。旧梦已无痕,只须一意怜取眼前人。
“对了,爹爹让你赶紧去见他。”华穹轻轻一挣,打破了舒轸满腔的缱绻情思,让他沮丧地咬了咬牙——这个丫头,她难道不知道要让一向波澜不惊的云浮星主动情是多么难得的事吗?刚才还夸她善解人意,其实还是个懵懂的小笨蛋!
“舒轸?”华穹伸手在舒轸眼前晃了晃,“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别动!”舒轸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
“你看得见了?”华穹紧紧盯着他渐渐凝聚的视线,却没能在那对清澈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由声音有些发颤,“你还能看见我吗?”
“能看见。”舒轸捞起她虚幻的长发,凑到唇边轻轻一吻,“不论失明与否,我保证,舒轸的眼里都只有华穹。”
“我相信你。”华穹欢喜的表情慢慢消失,轻轻推了推舒轸,“快去见我爹爹吧,你一定要弄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