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捌 一宵冷雨葬名花
淳熹三十三年四月初五。清晨。舒轸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阳光从头顶茂密的心砚树枝叶中筛下来,暖洋洋地落在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遮住阳光坐起身,看见前方不远处的镜湖在初升的阳光下金鳞细碎,浩渺无际。
“嘻嘻,你醒啦?”透明的女孩子从树杈上探下头来,食指在自己脸颊上刮了两下,“羞也不羞,有人说要连夜修行恢复视力的,谁知道半夜就睡得呼呼一片了。”
“那叫入定,不叫睡觉。”舒轸板着脸纠正,随即放下搭在眉间的手掌,站起身来,“天亮了,快回树干里去,就算有灵力也不该浪费。”
“咦,眼睛一好对我就凶起来了?以前这个时候咋不管我?”华穹耍赖般坐在树杈上,两条腿故意晃啊晃,“树干里好闷,我不去。”
“以前我是觉察不到帝都天亮得这么早。”习惯了隐翼山天象又失明了十几年的舒轸无奈道,“别闹了,我今天带你去见你爹爹。”
“我离不开这里,你怎么带我去?”华穹小脸一扬,满是不信。
“居然敢瞧不起我么?”舒轸笑着纵身一跃,已将华穹搂在怀中。尚不等她惊呼出声,一缕光华闪过,华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女孩纯真透明的睡颜,舒轸轻轻叹息了一声。淳熹帝的做法固然别无选择,终究过于血腥残酷,只怕会给华穹留下终身的阴影。让她无知无觉地度过这一关,保留她一尘不染的灵魂,乃是舒轸和淳熹帝共同的心愿。
五指一握,舒轸手心里已多了一把佩剑。他一手抱着华穹,一手握剑,走到心砚树下某一处早已勘察若干遍的位置,将佩剑插进了泥土中。
舒轸的佩剑虽比不上送给舒沫的“湛水”神异,却也能与主人心意相通,顷刻间已在树根下刨出一个洞来,露出地底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里盛放的,便是那个甫一出生便告夭折的女婴尸体。
舒轸眼神一黯,将那具棺木托在掌中。他的随身佩剑则自动跃起,环在他腰间还原成一根银白色的丝带。
用全身的灵力护住日光下脆弱的冥灵,舒轸越过心砚树后高大的红色宫墙,轻巧地踩踏着楼宇的飞檐,走向华穹新生的起点——紫宸殿。
忽然,他在半空中顿住了脚步。
虽然从踏入宫城的那一刻起,舒轸就感觉到今日的气氛不同寻常,多了一股肃杀之气,却也只道是非常之日,淳熹帝有意为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此刻紫宸殿外,早已站着几个人。人数虽然不多,却明显地分为两派,从那个方向透出的强劲灵力,舒轸感知他们正在生死相搏。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一向戒备森严的紫宸殿外,实在太不寻常。舒轸不想贸然卷入,便在身侧的阁楼后隐藏行踪,静观其变。
他视力已然恢复,因此很容易就认出了那些人:据守在紫宸殿台阶前的黑衣老者正是淳熹帝任命的少司命傅川,旁边碧眸蓝发的鲛人是他的女奴璃水;而正对着傅川微微冷笑的白袍女人虽然韶华已逝,依旧气质高华,从服色上看乃是淳熹帝几乎从不露面的皇后白苹。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另一个人更让舒轸惊愕——那是一个站在白苹皇后身后的英俊少年。他眉头紧锁,脸色苍白,紧紧抱着一卷画轴站在一旁,似乎正担忧地看着比拼灵力的白苹皇后和傅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清澈的眼睛中,蕴藏着一些舒轸无法猜测的情绪,让他整个人游离在人群之外。
虽然时隔近三十年,舒轸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少年,正是朔庭!
三十年过去了,他的外貌丝毫未变,难道舒沫果真用洄溯之术复活了他?那舒沫现在在哪里,莫非她为了复活朔庭,已经……否则,她怎么可能不在朔庭身边?前些天她又为何用血媒之法召唤自己?
舒轸心乱如麻之际,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从后面进来。”
这分明是淳熹帝的声音,哪怕他此刻隐藏在紫宸殿中并未出现。舒轸不敢再耽搁下去,带着华穹轻巧地绕到紫宸殿后方,顾不上大殿正门外对峙的情形已然发生了变化。
毕竟年老体弱,纵然领袖云荒神殿数十年,傅川仍旧抵不过白苹皇后厚积薄发之力。没过多久,老人原本站得笔直的身躯蓦地一晃,踉跄着跪倒在地,口中的血淋淋漓漓地涌出来,染红了他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雪白胡须。
“主人!”璃水慌得一把扶住了他,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注进老人清瘦的身躯,含泪道,“主人已经对皇上尽力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阻止不了我进紫宸殿。刚才我对你,并未使全力。”白苹皇后站在原地,淡淡地道,“整个宫城甚至整个帝都已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淳熹咎由自取,对你也并不看重,你又何必为他拼命?”
“皇后陛下说得对,我们走吧。”璃水紧紧抱住傅川,在他耳边轻轻道,“何况,主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傅川推开璃水,咬牙吞下喉中翻涌的血气,重新在白苹皇后面前站得笔直,肃然道:“如果傅川这些年来的怀疑没有错,皇后入紫宸殿,是想逼宫夺位的吧?这是皇室内争,与百姓无涉,说是神意天理也无人追究。可惜天下人人皆可放皇后前行,唯有傅川却万万不能。”
“为何偏偏你就不可以?”白苹皇后要保留灵力对付淳熹帝,并不想在傅川这里消耗太过,是以只想说服他袖手旁观,“我保证只要你让路,新帝再不会追究你的罪过。”
“三十年前,傅川背叛淳煦大司命,三十年后,怎能再次背叛当今皇上?如果说第一次背叛尚是情有可原,那第二次背叛便是毕生之耻,永为天下人不齿!”傅川说到这里,神色森然。他已经在“叛徒”的头衔下挣扎了三十年,若复为天下耻笑,恐怕再无力气可以对抗世人的口诛笔伐,再无寿命可以等待岁月冲淡往事。就算从道理上他知道,应该为了秉承天机拯救空桑而忍辱负重,可他不是神,光是“忍辱”就能耗尽他的力气,怎么还能“负重”得起来?一个世人眼里反复无常的小人,想要拯救空桑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不论为了个人的荣辱还是空桑的未来,他都只能选择将赌注押在淳熹帝一边,再无退路。
眼看傅川再度调动灵力布下结界,最紧张的人莫过于璃水。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劝说不了傅川,干脆走到傅川身边,默默地用自己的灵力襄助傅川。察觉到傅川的错愕,璃水强笑道:“主人既然不走,璃水就陪你死在这里好了……”
“谁说我会死?”傅川怒道,“我拖延时间,无非是在等皇上!”
你的皇上,恐怕是不会出来了吧。璃水并不反驳,只是沉默地苦笑了一下。她看得出来,白苹皇后已经动了杀机,可是她真的不准备离开了。哪怕明知道就算傅川身死,她还可以继续等待他的下一世,可璃水的内心,却从没有过如此疲惫——只有她自己知道,生生世世在人海中找寻一个人,说服自己爱上他,再争取让他爱上自己,这一切是多么的艰难而痛苦,因为那个人,毕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啊。这一世与傅川的纠缠虽然终于达到了目的,却完全耗尽了她的激情,让她再没有信心可以在傅川的下一世燃起炽烈的热忱,只想维护着现在这样心心相印的淡然。当一切无可避免时,或许只有死去,才能结束这场永无止境的无奈,让这场谢幕还拖着上一场两情相悦的明亮调子。
白苹皇后冷眼看着他们,心中揣测淳熹帝到现在还不现身,必定是灵力已然极度衰微,只能固守在殿中任凭傅川送死。她正想动手除掉眼前的宿敌,不料身后竟然响起了脚步声。
紫宸殿以外的宫门已由禁军层层把守,白王和凌迅控制了朝堂,单等自己夺得帝王象征皇天戒指,便拥戴朔庭正殿登基。这种紧要关头,还有谁能够到这里来?
白苹皇后略一回头,便看见一个人端端正正地跪下道:“木兰宗弟子鉴遥,见过大主殿。”
“你怎么来了?”白苹皇后看着那个冰族人,不悦地问。自从十几年前天音神殿废黜晨晖后,这个反戈的冰族人就成了凌迅主祭的心腹,顺带也获得了白苹皇后的信任。
“是凌迅主祭派弟子前来的,希望能够给大主殿帮忙。”鉴遥稳稳地跪着抬起头,露出一对空茫无神的眼眸,“弟子新近得蒙神人指点,习得了一些法术。”
这双眼睛,分明是瞎了的。然而白苹皇后见他步履如常,当是身怀法力,以术代眼,初时只道凌迅多事,转念一想多个帮手也未为不可,便点了点头道:“你去把傅川的结界破了。”
鉴遥点头称是,站起身走到傅川和璃水身前,也不多话,双手一圈抛出一个光球,霎时间将两人辛苦结成的结界炸为碎片。他这一出手,不禁傅川惊骇,连白苹皇后都大吃一惊——这个一向不起眼的冰族弟子,居然蕴藏着如此不可思议的灵力!而这灵力,和淳熹帝来自皇天戒指的“征”之力量,分明是同根同源!
眼看傅川被气浪冲出三丈开外,却不忘了一把将璃水护在身后,鉴遥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再度将手中的光球抛向傅川——虽然神赐他力量允他前来的本意并不在此,但若能将这阻挠冰族复兴大业的老匹夫毙命当场,也是一大快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白色的金属环从天而降,恰正挡在傅川和璃水之前,和鉴遥的光球碰在一处!顷刻之间,火光大溅,鉴遥离得最近,忙不迭滚地避开,那光球便与金属环套在一起直飞出去,冲倒一片配殿的屋顶后,将厚实高大的宫墙炸出了一个大洞。
“居然连皇天戒指都抛了出来,淳熹,你终于是忍不住了。”白苹皇后见那个白色圆环从瓦砾堆中升起,重新缩小成普通戒指大小朝紫宸殿内飞回,不由冷笑道,“为何还不现身?”
“进来吧。”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而一直笼罩了整个紫宸殿的帝王结界,也在一瞬间如同泡沫一样消散无踪,散逸出一些木料焚烧后的烟气。
“朔庭,我们进去。”白苹皇后看了看一旁一言不发的儿子,只当他心怀恐惧,笑道,“别怕,你是真正的帝王之血后裔,皇天戒指不会伤害你的。”
正在出神的朔庭一惊,点了点头,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随着白苹皇后走进紫宸殿内,冰族人鉴遥也快步跟了进去。只有璃水将傅川搀扶起来,正要犹豫开口,重伤的傅川却已抢先道:“快……跟上他们……”
璃水虽然心疼傅川,此刻却也不敢违抗,便用力扶着他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了昏暗的紫宸殿中。
只听一声沉闷的炸响,细密的血雾忽然腾上半空,也迷住了鉴遥的眼睛。他伸手在脸上一抹,正看见白苹皇后伏倒在地,身上的白袍殷红一片,怀中却紧紧地护住了朔庭。然而她的手腕蓦地一翻,已从朔庭体内抽出两根细细的金线,一根扎进了淳熹帝胸口,另一根——鉴遥低下头,另一根金线则不偏不倚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大惊之下,鉴遥伸手想将那根金线拔出,触手之处却是空空荡荡。一瞬之间,金线业已消失,鉴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却没能在体内发现任何异状,仿佛刚才的金线,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娘……”一直不曾出声的朔庭仿佛被那声闷响从梦中惊醒,挣扎着伸手抱住了白苹皇后,语无伦次,泪眼婆娑,“娘,都怪我,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你没事就好……”白苹皇后把逐渐涣散的视线凝固在朔庭脸上,虽然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却尽量用最后的力气把声音传向四周,“别怕……那个内奸的法术虽然诡异,娘方才却……却已在你身上布下了光影咒,你是光,他俩是影……影随光灭,反之却不然……如果你死了,他们俩一个也活不了……”说着,她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了这几句话,淳熹和鉴遥就算有一人拼死想害朔庭,也势必为另一人所阻止。母亲所能为儿子做到的事,她已经做到了极限!
一把握住朔庭怀中的画轴,白苹皇后手一抖,露出了画卷上淳煦栩栩如生的身影。瞳孔已经完全散了,可白苹皇后还是痴痴地看着那幅画,仿佛画中的淳煦又开始对她说话,而她身下的血,早已将整张画纸浸得透了。忽然,她用最后的力气扯住画纸的两端,想要将画撕开,却终究手指一松,再也不动。
“苹儿!”淳熹帝大喊一声,猛地扑了过来。然而他只有一臂一腿,脱离了轮椅根本无法行动,就那么扑倒在高高的宝座前,哪里还有方才强撑出的帝王风范?
“你究竟用的什么妖法,为什么连苹儿都无法抵挡?”淳熹帝蓦地抬起头,冲着静静立在白苹皇后尸体旁的鉴遥吼道。
“这是神赋予我的力量,凡人根本不堪一击。”鉴遥冷冷地看着淳熹帝,蓝色的眼眸里是淳熹帝从未见过的冷酷与坚决,哪里还像当年跪倒在他脚下祈求恩赐的落魄少年?冰族人就那样傲慢地瞪视着空桑的帝王,嘴角露出满不在乎的笑意——就算他滥用了神赐予的力量又如何呢,大不了一死向神谢罪。可空桑人高高在上,数千年的罪恶沉积在一起,终于腐烂了他们自己的根基,相反,冰族人数千年的坚毅果敢却最终打动了神,赐给他们翻身的机会。这样的趋势,绝非一个人一群人所能挽回,就像他此刻的法力虽然只能拥有一时,但除了同样代表破坏神“征”之力量的皇天戒指,根本没有人能够阻挡。
鉴遥抬起右手,露出手心里一个隐约闪动的双翅符号,“我到这里来,原本就是为了完成与你约定的三个命令。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我就不再是你的暗子。”十几年来淳熹帝深居简出,除了帮助双萍推翻晨晖,再无其他指示。可那个象征臣服的双翅符号却一直盘踞在鉴遥掌心,让他每次看到都觉得屈辱难当。哪怕他再也不屑于淳熹帝许下的高官厚禄,仍然要去除了这最后一点束缚羁绊,神才肯将他收留在身边侍奉。
淳熹帝现在身心俱损,头脑昏沉,哪里顾得上和鉴遥争辩第二个命令究竟算不算履行,当下恨声道:“好,那朕的第三个命令就是,滚回冰族去,让七海冰盟和冰族人自相残杀,一个不留!”空桑与冰族六千多年的仇恨就像冰冻了六千多年的冰墙,无论像淳煦那样努力融化,还是像他自己那样奋力摧毁,终究坍塌下来,把他们全都深深地埋葬,一个也无法逃脱。
“我虽然瞎了,可我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你已经失去了心脏。”鉴遥犀利地朝着淳熹帝笑了笑,仿佛看进了淳熹帝空空荡荡的胸腔,“你之所以活到现在,一方面固然靠最后的灵力支撑,另一方面连你自己也预料不到,靠的是与我结成的契约之力。一旦契约终结,你就必死无疑。”
“让冰族人自相残杀,一个不留!”淳熹帝根本听不进鉴遥的话语,只是伏在地上,气息奄奄地嘶吼着。他宁可马上死,也要毁灭掉子孙后代的致命隐患!
“可惜,这个命令我不会执行……”鉴遥才一出口,右手手心的双翅符号便呼啦一下燃烧起来,剧烈的疼痛让坚韧如鉴遥也踉跄着跪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滚滚直下,竟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你怎么违背朕的命令?”淳熹帝高声大笑,笑着笑着声音渐低,目光柔和地转向白苹皇后,喃喃道,“苹儿,可惜你没能看见华穹,你若是看见她,我不信你不爱她啊……”泪水从他仅剩的眼睛里流出来,濡湿了他渐无人色的脸,“不过没关系,华穹,就算你娘不爱你,爹爹也会把她的那份一起补给你……”
忽然,又是一声闷响,震得整个紫宸殿都晃动起来,连璃水都搀扶不住傅川,和他一起跌倒在地上。
抬起头,璃水看见鉴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用光球,炸掉了自己的整个右臂。那个不死不休的双翅符号,也随着纷飞的骨肉化为了烟尘。
“如果淳熹帝提出的要求超过了我的底线,怎么办?”入宫之前,失明的冰族人跪在黑衣老者脚下,谦恭地问。
“那就看你够不够狠心。”老人冷静地回答,没有任何表情。
在他眼里,万物不过是刍狗而已吧,但只要冰族能打败空桑,些许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左手死死捂住流血不止的右肩,鉴遥再不看一眼殿内诸人,自顾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就算是死,他也绝不死在空桑人的宫殿中,把尸体变成那个最终胜利者的战利品!
他跨过紫宸殿大门处的门槛,滚下殿前长长的台阶,最终消失在重重殿宇之后。哪怕后来傅川一心追踪,也只看到淋漓的血迹延续到宫内某处,便神秘地消失不见。有人说,是一片从天而降的乌云托走了他,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上——那里,是冰族人永世漂流的地方。从此,再没有空桑人见过他,就连喧嚣一时的七海冰盟,也从云荒大陆上销声匿迹。可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个神秘的组织和他们神秘的首领一样,并没有消失,他们静静地蛰伏在空桑人看不见的地方,以退为进,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时代。
大殿里恢复了寂静。一刹那间,所有活着的人都不言不动,只有朔庭割破指尖,将血不停地涂抹在那幅打开的画轴上,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诡异而又凄楚。
璃水正想将傅川搀扶起来,那个重伤的老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鲛人女奴冲到朔庭面前,面对那幅画轴大声喊道:“淳煦大司命,是你,真的是你吗?”
朔庭缓缓回头看着傅川,脸上悲伤的表情逐渐变成了愤恨。他拿着画轴站起来,咬紧牙关淡淡地道:“师父要走了,请你不要再打扰他。”说着,他双手一分,就要将那幅画撕成两半——只要把画撕开,被禁锢在画中的灵魂就能追上白苹皇后,一起携手投入转世的黄泉之中。这是朔庭能为父母所尽的最后孝道。
“且慢!”傅川猛扑上去,将朔庭撞了个趔趄,一把握住画轴大声道,“淳煦大司命,傅川自知百死难恕其罪,但求你看在云荒苍生的份上,听我说一句话!”
“你,要说什么?”良久,一个微弱的声音终于从画卷里传出来,那熟悉的语调让傅川再也支持不住,扯住画轴的下端跪倒在地上。浑浊的眼泪从老人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他哆嗦着捧起画轴,艰难地道:“大司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苦衷……因为,现在我也和你一样!”
“一样?”淳煦明显被傅川的话所震惊,半晌方才如释重负地笑道,“好,好……为免触犯神意,我必须即刻离世……快,快把画撕了!”
“空桑积弊千年,早已触犯了破坏神!”傅川想起方才鉴遥不同寻常的神力,咬牙道,“我心有疑惑,还请大司命教我——创造神与破坏神,究竟谁更强大?如今破坏神威力日增,创造神却湮灭不闻,照此下去,就连我,也恐怕会失去信心……”
“这个问题,我原先也想过……”淳煦缥缈的声音,从画卷的最深处淡定地传来,“世人往往以为破坏神的力量大过创造神,乱世之中尤为如此。可实际上,那是因为创造的力量绵长而柔韧,它就像一张网,无时无地维系着一切;而破坏的力量却集中而迅猛,它就像一把利刃,蓄势多年,一朝爆发。利刃刺网看似轻而易举,可是不论破坏之力有多么巨大,千万年来,这个世界终究是靠创造之力存在着和增长着,所以才说创造神化身万物,只要人心不死,空桑就不会灭亡……”
“我明白了,谢大司命教诲。”傅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孩子,动手吧……”画轴内幽远的声音转向朔庭缓缓道,“不管你将来怎么选择,爹爹都会为你骄傲……”
“师父……爹……”朔庭哽咽难语,终于颤抖着手握住画卷两侧,奋力一撕——只听哧啦一声,那栩栩如生的淳煦画像已被拦腰撕成了两半!
仿佛被火烙到一般,朔庭手一抖将两半画轴抛在地上,扑通跪伏在地,泣不成声。而一缕透明的灵魂则缓缓从画卷断裂处飞出,在朔庭头上盘旋了一圈,倏地消失在紫宸殿外。
“主人……”璃水轻捷地走过来,扶住傅川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全心全力地扶持着他,感受着他的颤抖,恍然觉得自己和他从不曾贴得如此之近——虽然凭着誓言追随了傅川一生一世,但以往傅川所做的一切,她却未必全然赞同,甚至对自己毫无原则的服从有过许多无奈与自责。可是现在,她终于感到,无论耍弄权谋也好,手段冷酷也罢,这个人的心里,确确实实还有一份为社稷民生的仁慈之念,那是经历了数次转世也无法磨灭,让她倾心不悔的品质。数十年隐恨一朝平复,璃水眼中的傅川终于只是傅川,而不再是被誓言束缚的主人。
这一切虽然来得晚,却也并非再无来日可追,让璃水忍不住暗中感谢上苍。她扶着傅川衰朽的身体,就如同扶着当年传授她灵力的年轻公子一样,全无芥蒂,满腔怜爱,轻声提醒道,“主人,皇上皇后都已去了,那份遗诏,也可以看了。”
傅川伸手撑住璃水,吃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丹陛下焦急地唤了一声:“皇上!”
没有回答。淳熹帝伏在宝座前,唯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丹陛下方白苹皇后的尸体,早已失去了生机。
其实有没有遗诏,为了帝王之血的延续,此刻都只能奉朔庭为帝了。傅川思忖着看了看不为所动的少年,不懂他是天生淡泊还是城府太深,终于无奈地从怀中将淳熹帝差宦官石泉送来的密诏打了开来。他知道,其实不只是他这个掌管神职的少司命,内阁和各部等世俗官员也都收到了类似的密诏,却只能等到淳熹帝驾崩之后才能开启。莫非淳熹帝一早就算好了今日这样惨烈的结局?
他打开了密诏上的封印,看了一遍似乎没有看懂,又看了一遍。
忽然,老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不顾璃水的惊呼,跌跌撞撞地冲到殿后,冲进天井,在那条精致的走廊前跪了下来,口中大呼道:“臣傅川,恭迎女皇!”
长廊前横亘的强大结界后,精雕细琢的红木门扇打开来,走出一个清俊绝尘的男子。他的出现让跪在地上的傅川愣了愣神,脱口唤出他的名字:“舒轸星主?”
“外面,已经了结了么?”舒轸走出隔绝一切声响的结界,双手将傅川扶起来,礼貌地道,“大司命大人,华穹还在休息,切莫将殿内的一切惊扰到她。”
“这个傅川自然明白。”傅川说到这里,倏然一惊,“星主方才,称老朽为什么?”
“大司命。擢升的命令,遗诏中已经写明。”舒轸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井另一头的巍峨大殿,“还有人在里面吗?”
傅川回头看见璃水已跟了过来,刚想说什么,舒轸的脸色却忽而一变,竟有些焦虑尴尬之意。因为璃水身后,出现了朔庭。
刚才经历了丧母离父之痛,少年的脸色惨白,脚步也有些飘忽。他也看见了天井中站立的三个人,不再往前,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走廊后的红木门扇,似乎可以透过那严严实实的木门看清里面的一切。
傅川想起朔庭的身份,心中暗惊,他向来不算心慈手软之辈,当下低声对舒轸道:“星主,他也是帝王之血的传人。只要他活着走出紫宸殿,就有可能成为云荒之主……先帝既然将华穹公主托付于星主,一切都凭星主做主了。”云荒历史上虽也有过女帝,毕竟世俗的看法偏向认为皇天戒指所代表的“征”之力量,更适合于男性继承人。
舒轸知道傅川与朔庭的宿怨,自然巴不得借自己的手除掉朔庭,好拥戴华穹登基。可是他果然做得了这个主吗?严格说来,朔庭和华穹都与常人不同,他们将如何影响云荒的命运不得而知,他虽然一定会保护华穹的安全,却也未必要将那个纯洁的女孩扶上女皇的宝座。
沉吟之际,结界内的红木门扇再次打开,跑出一个鲜妍夺目的少女来。她的脸上有着熟睡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的惊慌,开合的嘴唇中似乎在唤着舒轸的名字,但强大的结界拦住了她,也阻隔了她的声音,只有她手指上一枚银光闪闪的白金托子蓝宝石戒指发出耀眼的光,穿透结界射进每个人的眼眸。
华穹醒了。舒轸赶紧回过头,想要询问她这具新身体有何不妥,然而还未等他迈入结界,一直无声无息立在屋檐下的朔庭却蓦地一抬手,那枚耀眼的皇天戒指便从华穹的手指上飞起,穿透结界落在了朔庭掌心中。
这一下变故让众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傅川,冷汗几乎一瞬间湿透了衣衫。淳熹帝从没料到过朔庭的复生,而他居然也忘了,朔庭不仅传承有帝王之血,还自幼便修行法术。华穹懵懂之际,怎会是他的对手?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朔庭身上,就连华穹也安静下来。那个少年却仿佛并未觉察,只是缓缓地拈起皇天戒指端详了一会,终于把它戴到了自己的左手中指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舒轸一步拦在华穹身前,璃水则紧紧地用身体护住了傅川。获得了皇天力量的朔庭就仿佛潜入大海的蛟龙,没有人猜测得到这个历尽磨难的少年,究竟会做出怎样惊人的举动。
衬着朔庭唇角自信的笑意,一道白光倏地从皇天戒指上发出,让傅川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明白,如果朔庭要报复的话,第一个该死的人就是出卖他父子的自己,但要他为了秉承天机而向这个少年求饶乞怜,骄傲了一生的老人竟然无法做到。
然而傅川并没有等来预期中的击杀,只听到了一声巨大的轰响,连脚下的土地都震颤起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巍峨宏大的紫宸殿蓦地垮塌下去,成为朔庭脚下的一片废墟。顷刻之间,火焰从废墟中升腾而起,将殿内的一切都化为了尘土。
舒轸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华穹就再也不会看到淳熹帝缺失了心脏的尸体,也再不会勘察到殿内那些可怖树木留下的蛛丝马迹。石泉和林千介都被淳熹帝消去了近十几年的一切记忆,华穹要是追问起来,自己就只能告诉她,她的父亲为了求天神恩赐给她一个身体,将自己奉献成了牺牲。少知道一些真相,她以后的生活才会少一些负担。
而傅川的想法,却与舒轸大相径庭。倔强的老人推开璃水,径直走到朔庭面前,沉稳地道:“不必再立威了。老夫愿联合帝后两派力量,助你称帝,只求事后从容一死。然而华穹公主乃是先帝骨血,还请你能放过她。”
朔庭没有回答,甚至不屑于看这个陷害了自己父亲的仇人一眼。他径直走到舒轸布下的结界前,伸出手掌,皇天戒指顿时一派光华流动,炫人眼目。他伸手一推,竟然将那个结界如同门扇一般打开,迈步便走了进去。
舒轸目不转睛地盯着朔庭,暗暗积蓄了全身的灵力,以防不测。偏偏华穹对朔庭竟有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当下也不觉害怕,反而走上去笑道:“小哥哥,你真厉害,这下舒轸可不能再吹自己灵力高强了。”
“回来!”舒轸正想将华穹拉回,冷不防朔庭蓦地伸手,已一把握住了华穹的手腕!
一刹那间,舒轸心胆俱裂,只觉毕生从未感受过如此灭顶的恐惧——他抓住了华穹,怎么办,怎么办?
偏偏华穹丝毫不觉,仍然天真地问:“小哥哥,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我不是伤心,是高兴。因为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妹妹,这个妹妹还是个大美人。”朔庭笑了笑,将手上的皇天戒指取下来,戴到了华穹的中指上。
“原来,你真是我的哥哥吗?我真的漂亮吗?”华穹欢喜地叫出来,然而当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这不是爹爹的戒指么,难道爹爹他……”
戒指的尺寸相对于华穹纤细的手指大了些,朔庭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弯成拳头,又用袖子擦去她涌出的泪水,和声道:“你爹爹一直在看着你呢,千万别辜负了他。”
“你要把皇位让给华穹?”舒轸安慰般揽住了华穹的肩头,疑惑地看着朔庭,“说实话,你比华穹更胜任这个位置,华穹也并不希罕当女皇。”
“这是最好的选择。”朔庭的眼睛一扫先前的迷惘,清澈地显示着他的理智,“现在决定时局的关键人物不是我和华穹,而是他——”说着,他略一转头,目光落在结界外的傅川身上。
“为什么?”舒轸不解地追问。
“因为他刚才在殿中说过,他和我师父淳煦大司命是一样的人,而我知道师父一生所系,便是空桑的命运。”朔庭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事到如今,他还是不习惯将淳煦称为父亲,“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和华穹的职责,无非都是延续血脉罢了,真正担当了使命的人,却是傅川。可我与他之间仇深似海,我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没法对他既往不咎。反倒是华穹按照淳熹帝的遗诏即位,朝局才能尽快平稳,傅川才能安心施展。”
“哥哥,可我什么也不懂,我很害怕。”华穹虽然天真,却极为聪明,看出朔庭已有离去之意,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泣不成声,“爹爹走了,你可不能也离开我啊。”
“没关系,有他陪着你呢。你爹爹还在外面安排了很多人来帮助你。”朔庭看了看舒轸,在华穹耳边轻轻笑道,“如果他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