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山
“父亲,今天让我点一次火好不好?”少年站在巨大的柴堆旁,看着六条螭龙拉着运载太阳的金车逐渐往西方天空驶来,终于忍不住开口央求。
“不行,神界各司其职,你若想接替我的职位,还要再等几百年。”红衣的天神看着儿子眼中慧黠的光亮,笑着把手中的水晶盘拿远了一点,“唔,别打什么鬼主意从我手里骗去。”
“还要几百年啊。”少年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父亲既然没心思承担这个职责,不如禀告天帝早点传位给我好了。”
“小鬼头,什么叫‘没心思’?”红衣天神佯装愠怒地骂道,“看来真是我平日太娇惯你了,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下次被你祖父听到,小心他用神杖打你!”
“祖父打我,你不心痛么?”少年忽然转过身,将手掌遮在眉间,向远处笑道,“哎哟,龙姨来了,你还不快点火?”
“时辰还不到。”红衣天神双手持着内厚外薄的水晶盘,依旧注视着头顶天空上载着太阳的龙车,清俊的脸似乎被阳光映得有些发红,“让她等会儿,你着急什么?”
“我不着急,自然有人着急。”少年跳开一步,避过父亲甩过来的巴掌,依旧涎着脸笑道,“父亲大人放心,你们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对其他人说——哼,其实说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南方天帝之子、堂堂的司霞之神王子夜鳏居久了,与北海龙女两情相悦,又碍着别人什么事了?”
“小子,越说越来劲了!天上地下,有这样跟父亲说话的儿子么?看来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不可!”王子夜说着,离开了神位就来抓那少年。
“时辰到了!”少年似乎早算好了说话的时机,此刻连忙告饶一般地叫道,“父亲饶了我,我再不敢了!以后就学父亲一样,做个遵守天规戒律的好神仙……”
“唉,有你这样的儿子,气也气死了。”王子夜无奈地回到神位上,口中说着话,手上却不敢怠慢,在六龙金车驶过西方天门的一刹那,举起水晶盘接住了太阳的一脉光线。一接触水晶盘,那缕光线随即如同流水一般倾泻在盘中,随着王子夜的转动凝结成了米粒大的一个亮点,越来越亮,最后竟如同一枚小小的太阳一般。忽然,王子夜的手一翻,那个亮点猛地从水晶盘中飞出,流星一般带着炫目的痕迹飞进他身前巨大的柴堆中。只听轰的一声,柴堆中爆发出一阵冲天的火焰,顷刻间将淡青色的西方天空映成一片金红。
“好美的晚霞!”少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却立时跑上几步迎上了一个白衣飘曳的女子,“不过再美也比不过龙姨,父亲你说是不是?”
“别跟你父亲一样油嘴滑舌!”北海龙女爱怜地嗔怪着少年,“夏开也来了,你不是要跟他学乐器么?”
“看看,才来就赶我走。”少年朝龙女做了个鬼脸,不等她把否认的话说出来就匆匆笑道,“我走了,不打扰你们。”
“这孩子……”王子夜无奈地朝龙女笑了笑。
“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王孙史呢。”龙女含笑望着面前的王子夜,“你们父子俩真的很象。”
“龙姨,带我去北海好不好?”第二天,王孙史兴冲冲地拦住了龙女回归北海的车辇,浑没注意父亲有些阴郁的神色。
“为什么?”龙女勉强用一贯的温柔语气问道。
“因为我昨晚好不容易从夏开的一堆破烂中找到适合自己的乐器了——就是箫!”王孙史有些得意地道,“他说我若是能到一个清冷的环境中去练箫,一定能吹得比他还好!可惜我们住的九嶷山太热了,不适合练这种乐器。龙姨,带我去北海吧,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事做。”
“连西方天帝座下的乐神都这么说,那一定要恭喜你了。”龙女刚强笑着说到这里,冷不防王子夜在一旁道,“练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做什么,好好把你的法力修炼好了是正经!”
“修炼得再好,不也得过几百年才能派上用场?何况布霞又不是什么难事……”王孙史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却蓦地见到他不同以往的神色,不由有些心虚地住了口。
“来,龙姨跟你说几句话。”龙女拉着王孙史走开了几步,低声道,“你父亲心里不痛快,你今天就别拂逆他的意思吧。”
“昨天还好好的,出什么事了?”王孙史奇怪地问。
“唉,其实谁也没办法。西土已干旱数年,偏偏这些日子依旧晚霞灿然,预示无雨,那些无知凡人一怒之下竟然砸了你父亲的神庙。”
“可是父亲不也是按照神界的旨意布霞吗?”王孙史不以为然地道,“谁让那些凡人那么蠢笨,以为‘晚霞晴、朝霞雨’,单凭霞神就能主宰雨事?”
“好了,别说了……若非我必须返回北海,我一定会留下来好好规劝他……我真的很担心,王孙,不管怎么说,你们和蚩尤流的是同样的血……”
“好好的提蚩尤那个叛逆做什么?”王孙史忽然涨红了脸,为龙女提及了他心中家族的耻辱而恼怒。
“好吧,但愿只是我胡思乱想……”龙女叹了口气,拉着王孙史走回车辇前,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王子夜,终于乘车离去。
“父亲……”王孙史扯了扯王子夜的衣袖,“别生气了,那些凡人砸了神庙,神界一定会惩罚他们的。”
“惩罚他们做什么?”王子夜忽然恼怒地看着儿子,“他们又没有错!你说,凡人平时辛苦供奉神灵,不就是为了图个风调雨顺么?”
王孙史撇撇嘴,微微侧过了头。父亲就是这个脾气,平时随和,可一旦真动了气,连祖父南方天帝炎帝都降服不了,这个时候,他才不会笨到去捋父亲的虎须。
“哼,惩罚惩罚,不就是再让西土干旱几年么?我倒要看看,他们把多余出来的雨水洒到哪里去?前几天东土还祈求别让他们再发水灾呢。这些天帝,真是越来越偏执了,这样下去,迟早凡人把所有的神庙都砸了,改去信奉邪魔!”
“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王孙史有些不解地看着父亲突如其来的怒气,玩笑道,“早说让你把神职让给我吧,否则今天要砸也是砸我的神庙,犯不着你来动气。”
“糊涂!”王子夜气得敲了敲儿子的头,“什么时候由你继任司霞神自有神界的规矩,就算我现在想传位给你,我……敢么?”
“有什么不敢的?”王孙史继续无赖地笑道,“我保证布的朝霞晚霞都比你布的好看!到时候你只要和龙姨亲亲热热就好了……”
“你又懂什么?”王子夜怒骂了一句,忽然有些感慨地叹息道,“在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会懂的……我却是早看透了……”不待说完,转身驾着虹霓离开了。
“你才糊涂。”王孙史摸了摸被父亲敲疼的脑袋,对着王子夜的背影嘟哝了一句,“做了这么多年的天神,连神界的规矩都没明白……混到现在还只是个区区司霞小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叹了口气,王孙史跃上一片厚厚的流云,舒舒服服地坐下,从袖子里抽出一枝箫吹了起来,片刻就将方才的阴霾忘得干干净净。
正吹得兴起,冷不防有人在一旁笑道:“小小年纪就吹这种曲子,长大了怎么得了?”
王孙史吓了一跳,抬头却正见到西方天帝座下乐神夏开乘着一只彩凤,停在自己身前。“胡说些什么?”王孙史红了脸,嘴上不承认,心里却知道以夏开之能,岂有听不出乐意之理?何况自己这吹箫之技,本就是跟他学来的。
“我当然是胡说。”夏开笑道,“不过我座下这只凤儿听了你的曲子,便更是抖擞精神,要飞回昆仑山去看它的凰儿了。我说,你这个曲子,干脆就叫《凤求凰》得了。”
“那又怎么了?”王孙史装作理直气壮地道,“我早就找巫凡给我算了姻缘,现在先准备支下聘的曲子不成么?哪象有的人,比我还大上好几百岁,却连老婆的影子都没有。”
“我就喜欢一个人钻研乐谱。”夏开也不欲与王孙史计较,笑着拍拍凤凰的头,回转昆仑山去了,“下次再来看看你是否吹得更好些。”
“乐痴!”王孙史笑着骂了一句,又将手中的箫凑到了唇边,心里盘算着下次如何让夏开目瞪口呆。可偏偏炎帝一族乃是司火之神,王孙史自身性子又毛躁,一直吹到天黑,竟达不到夏开所形容的清明虚空之境。
看来,只有偷偷跑到北方去练了。王孙史想到这里,站起来往父亲所住的蔚云宫望去,却早已是一片漆黑,只听得见檐下串串金铃的清脆回声。猜想父亲早已歇下,王孙史不由暗暗一笑,捏了蹑云诀便往北方飞去。
然而天界广阔,饶是王孙史日夜兼程,也飞了数日才到得北方天界。虽然心中暗自庆幸父亲没有派人来追回自己,可一种隐隐的不安却越来越沉——这数日之中,竟完全没有见到西天的霞光!莫非父亲因为自己的出走而焦急得忘了神界的职责?这个念头才一冒起,王孙史不由笑了:从小到大,自己偷跑已不是一次两次,父亲必定懒得管了,反正知道自己玩腻了自然会回去。那么,莫非是龙姨呕了气,父亲急得跑到北海赔罪去了?一念及此,王孙史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肃静回避!”一个洪亮的声音蓦地传遍了整个北方天界,“五方天帝驾到!”
五方天帝!王孙史吃了一惊,连忙闪身躲进一众神人之中,埋下了头。若是被五方天帝之一的祖父发现自己又到处乱跑,怕是真要吃板子的呢。
“啊,把五位天帝都惊动了,王子夜这回闯的祸可真不小。”旁边几个神人窃窃私语道。
“什么?”王孙史彻底地被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问道,“各位仙长,我父亲犯了什么事了?”
“王孙,怎么是你?”几个神人认出了王孙史,不由大是惊异,“你竟然还不知道?你父亲前几天偷跑到北地尽头,在北维山脚劈出了三百仞深的从极渊,贯通北海,想通过海水引北维的冰雪到西方。众位神将拦他不住,五方天帝只好亲自来收服他了……啊,圣驾到了,肃静肃静!”
伴随着庄重肃穆的鼓乐声与声势浩大的仪仗,中、东、西、南、北五方天帝的车驾已缓缓聚集在北维山顶部的天空中。然而王孙史已经没有心思去惊叹天帝仪仗的奢华了,他只是呆呆地站在人群中,眼光茫然地望着前方。
即使习惯了父亲时而激越时而颓唐的言辞,王孙史此刻仍然无法理解,以父亲的通达,怎么能够不顾一切地去做这种注定失败的事情!即使平日对神界有诸多不满,他的行为举止还是与正常的神人毫无二致。难道,就因为自己的神庙被毁,就气愤得丧失了理智么?
忽然,一阵冰屑猝不及防地迎面飞来,如同坚硬的石子一般砸向云端中站立的神人,让所有人都本能地遮面闪避。些微的慌乱后,王孙史听见了中央天帝黄帝低沉的声音:“即使让北维山从此变成冰原,也不能让他得逞!”
天帝要做什么?王孙史脑子里忽然一片混沌,对父亲的担忧本能地让他跑出了人群,想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冷不防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个高大的身影阻住了他的视线,骇然抬起头,王孙史看到了祖父炎帝疲惫的眼神。
“不要看。”炎帝的手微微使力,将少年固定在原地。
“可是,父亲他……”王孙史刚说到这里,耳中已然听见一片排山倒海般的波涛声,其中还有一丝细微的呐喊,仿佛一根银针想要穿透厚重叠压的布帛。随后,那波涛声和呐喊声蓦地停顿了,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海水已经倒灌回北海了,你父亲已经被冻在了北维冰原中——你,先回九嶷山去吧。”虽然眼中闪过一丝黯淡的悲伤,炎帝的声音还是那么威严平静。
“父亲他——”王孙史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终于挣脱祖父的手掌,从云端望向了下界——铺天盖地的海水侵蚀过后,从极渊此刻已如同北维山脚一道深深的伤痕,被厚重的冰壳覆盖。那坚硬得如同钻石一般的冰壳下,只能依稀看见一席褴褛的红袍,伸展的姿势如同跳动的烈焰。
“我会尽力劝说他忏悔……自蚩尤叛乱后,炎族再经不起出这样的事了。”炎帝说完,转身离去,身着鲜红法袍的背影映在王孙史含泪的眼中,竟与那冻在冰壳中的红影一般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