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乘龙
“王孙,我来送你。”即将坠落到圈禁之地的那一刻,王孙史看到了夏开同情的面容。
“别那么哭丧着脸嘛。”王孙史笑道,“我这回是要去北维山下的冰原,天下至寒之处,恰好是你推荐的适合练箫的地方呢。放心,我肯定会把那曲《凤求凰》练好,等着你娶亲的时候吹……”
“你这么达观,我也就放心了。”夏开眼见着王孙史已飘然向地面坠下,大声叫道,“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我会的!”爽朗的笑声从王孙史口中发出,一直到确信夏开再也听不见了,他才蓦地咬住了嘴唇,弹去面颊上甫一流下便已冻成冰粒的泪珠。
穿越由冰霰组成的迷茫云雾,王孙史径直落到了北维山脚的从极渊前。任由身体扑倒在冰原上,王孙史却没有意念想要站起来。茫然地睁着眼,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一望无际的灰白——四面八方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甚至岩石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壳,原本的色泽都被那死气沉沉的灰白所淹没。
向前挪动了几步,王孙史的双手抓住了身前从极渊的边缘,那是北维山从此难以抹去的伤痕,也是他再也无法回头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垂下眼,王孙史蓦地发现自己原先的躯体正被封印在渊底的冰层中,火一般的法袍将原本灰白的冰层也微微染上了一层金红。他怔怔地看着那红衣少年沉睡在冰中的身影,忽然伸手按住了眉心的金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孙,要不要我帮你呀?”一个和善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
“谁?”王孙史忽然反射性地跳起,向着从极渊后退了一步,戒备地望着面前的来人——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古怪场面。
一个胖子骑在三只青色的兽上,说是三只,其实却是一只三身八腿的怪物,温驯地低头喘着粗气。气泡从怪兽的鼻孔中呼呼的冒出,把周围的空气像泉水一样往四面推开。
“你不认识我吗?”胖子呵呵笑了起来,“难怪啊,一直长在天宫里的孩子,怎么会被允许见我呢?不过我的名字你该听说过吧——我是韩流神。”
王孙史微微吃了一惊,眼中的戒备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浓重。韩流神的名字他确实是知道的,但那却如同神人之中的一个禁忌,因为他虽然是黄帝的亲属,行事却偏于魔道,正邪难分。
“不相信我吗?是不是因为所有的神人都一表人才,而我却长得象一头猪?”韩流神盯着王孙史,依旧和善地笑道。
“一表人才又怎样?”王孙史哼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向下看去,正见到那头三身八腿的怪兽胡乱地踢踏着步子,想在光滑的冰原上站稳一些。
“原来你是盯着我的宝贝双双啊。哈哈,因为我太胖,一头驮不动我,两头还是驮不动我,我只好把三头合在一起了。虽然让它们步子协同有些困难,经常会把我摔一跟头,但这样它们会省力些——我毕竟是一个有善心的神嘛,虽然你们或许骂我是邪魔……”不顾王孙史明显的反感表情,韩流神继续聒噪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王孙史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
“呵呵,你看,好久没有主顾,就忍不住罗嗦起来了。”韩流神拍了拍呼呼喘气的坐骑双双,示意那怪兽不要发出声音,方才郑重地道,“我是想和你做交易的。”
“做什么交易?”
“你现在的状况,我最清楚不过了。”韩流神故意抬头望了望四周荒芜单调的冰原,叹气道,“好好一个王孙,却被拘禁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真是可怜呀……别发火别发火,听我说,我可以帮助你实现很多心愿——比如说,让你的魂魄回归肉身,离开这里。”
“那你要的是什么?”王孙史冷冷地盯着他。
“我要什么自然是根据你的愿望大小决定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嘛。”韩流神笑道,“我不过想要一点能帮助我提高法力的东西,炎帝的宫殿里一定有不少,你随便拿点什么都可以。”
“如果我是想让某个死去的神人复活呢?”王孙史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就得拿你最宝贵的东西来交换了——你的魂魄。”韩流神眼中一亮,“怎么,你愿意做这么大的生意?”
“你滚。”王孙史说。
“什么?”韩流神显然没有料到这句话,“你说什么?”
“你滚!”王孙史忽然愤怒地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这么傻,把魂魄卖给你做奴隶么?何况,就算我离开这里,我又能做什么?”说完,转身沿着从极渊就走。
“别走别走,做不了大生意我们可以做小生意嘛。”韩流神锲而不舍地追了过去,偏偏坐骑双双的八条腿依然没能练习到协调一致,进一步倒能退两步,顷刻之间,王孙史已抛开他们远远地消失在夹杂着冰粒的北风中。
“近来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呢。”韩流神无奈地耸了耸肩,对坐骑道,“我们还是到凡界去吧,凡人的愿望肯定比神人多。”
细长的冰柱在手指的雕琢下终于变成一根晶莹剔透的洞箫,王孙史放在口边一吹,清泠的箫音霎时布满了整个北维冰原,那是除了永恒不变的风声,他现在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在北维山下的冰原中被拘禁了多少岁月,王孙史已经完全没有概念了。每天太阳神羲和驾着六龙的金车从大地的东维划向西维,只有这里是永远看不到的。没有了太阳,也就没有了白天和黑夜。可是即使很久以后,他也不曾后悔没有与韩流神做上某笔“生意”,因为他明白,一旦真的与邪魔牵扯上关系,无疑是把毁灭自己的最好理由奉送到少昊面前。他还不想死。
大多数的时候,王孙史会坐在从极渊边吹箫。从极渊下的万年玄冰总是透着淡淡的红光,他知道那是因为被冰封在从极渊最底层的少年所穿的红袍,仍然永不褪色地张扬着火一般的愤怒。而他却穿着北方所尚的黑衣,让椎心刺骨的寒冷庇护脆弱的身体,麻痹沉重的记忆。
后来,他越来越长久地伏在冰原上,用手指刻划坚硬逾铁的冰块,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或许西帝少昊的目的已经达到,无休止地等待随时降临的厄运,他的心早已在这荒寒的冰原中渐渐死去。
身前的冰龙是耗费了巨大的心力雕琢而成的,温顺的眼睛中流露着翔于九天的渴慕,让王孙史可以从那透明的冰粒中看到自己的面容。一开始雕琢它不过是为了打发永无止境的时间,可雕到后来,竟似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融入其中。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想办法赋予这冰龙灵气,骑着它飞遍九州八荒。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它身边,抚摸着它毫无生气的躯体,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转折。
一阵隐隐约约的箫声从天边传了过来,被北风卷带着萦绕在王孙史的耳边。他猛地睁开半阖的双目,站起来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个什么东西温驯地蹭上了他的腿,王孙史低头一看,不由惊喜出声——是冰龙!冰龙活了!
冰龙确实活了。它匍匐在王孙史身边,不住摆动着尾巴,似乎也为自己获得了生命而庆幸。抖擞了一下身体,冰龙轻轻一跃,如愿以偿地飞到了从极渊的上空。看着身下黑衣青年赞赏的目光,冰龙更是精神倍增,开始努力尝试起各种繁复的飞行姿态。
王孙史笑着仰望冰龙笨拙而又灵活的飞行,然而很快那笑容便冻僵在脸上。他垂下头,看着冰壁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就算冰龙能带他离开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冰龙见主人不再理睬它,不由有些泄气,缓缓降落到王孙史的身边。一人一龙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北风中,聆听着缕缕若有若无的箫声。
忽然,王孙史身子一颤——这箫声,分明吹奏的就是他所谱写的曲子,可那是连夏开都不曾完整听过的啊。紧紧握住了腰间所插的冰箫,王孙史猛地拍了拍快要睡着的冰龙:“快带我去箫声传来的地方。”
秦国的锦明夫人老得牙齿都掉光的时候,还是不忘了向一堆膝下子孙讲述当年那个黑衣青年乘龙而来的风采。“我们那时候都说来了来了,弄玉公主命中注定的神人终于来了——可惜啊,你们是没服气看到神人的真身喽。”
国君秦穆公得到禀告,连忙带着丞相申岳及文武百官,亲自站在正殿外恭候神人的降临。迎着刺眼的阳光瞪大眼睛,就能见到一条泛着七彩晶光的冰龙从北方飞腾而来,或急或徐,或曲或直,极尽飞扬腾挪之能事,在湛蓝的天空中摆出各种炫目的造型,惹得全咸阳的百姓齐齐涌上街头,叩拜欢呼。
“好了,第一次飞也不用这么显摆啊。”王孙史拍着冰龙的头说,“我到了你就回北维山吧,这里日头烈,我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的杰作化为一滩水。”
冰龙不情愿地摆着身子,却也无法可想,把王孙史放在秦宫大殿前,一路招摇着回去了。
落在巍峨的秦宫大殿之前,王孙史的眼睛微微一瞥,就看清了每一个肃立在周围的凡人。他的目光随即望向了大殿的帏幕,帏幕后面,正站着一个持箫的少女,露出小半张脸偷偷地凝望着自己。
“请问公子贵姓高名?”见秦穆公有些发呆,丞相申岳一步迈上,迎上王孙史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姓……萧,萧史。”措不及防,他胡乱答道。面前这个峨冠博带的老头,四肢干枯,却顶着一个溜圆的肚子,活象一只饿得半死时掉进谷仓的老鼠,令他有一种隐约的厌恶。
“既然公子以箫为姓,必然是精通吹箫了?”申岳被萧史冰冷的眼光盯得颇为不快,口气不由硬了起来。
“略知一二。”
“那不知神人可否为寡人吹奏一曲?”秦穆公伸手把申岳拨到自己后面,恨不得把脸上的笑容抹下来堆在一起,献到神人面前。
“恭敬不如从命。”萧史又望了一眼帏幕后笑意盈盈的少女,走到檐下,取出腰间所插的冰箫——刚才忘了让冰龙带回去,此刻已有些融化了,不由有些心痛。
“装神弄鬼,这种人我见多了……”申岳气愤愤地嘟囔到一半,忽然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箫声响了——仿佛一阵清凉的风吹来,拂过凛冽的甘泉,拂过茂密的梧桐,卷起盖满大地的落叶。每个人都在这美妙的风中羽化登仙,飞旋,飘舞,飞向九天云雾,飞向百仞幽谷,六棱的冰花欢笑着拥挤着,飘落在脸上冰凉而甜蜜……
“这是我们公主常吹的曲子嘛,有什么稀奇。”保姆锦明夫人站在弄玉身后,不满地为自己的公主表达着忠心。然而没人在意她的反应,所有的人都在这抑扬宛转的箫声中忘却了自我,连一向心高气傲的弄玉公主,也像丢了魂似的定在那里。甚至没有人注意,那泛着隐约红光的冰箫,正逐渐化为水滴。
忽然,清冷澄澈的箫声中,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阳光也一时阴暗下来。众人抬头一看,无数五彩的神鸟在天空盘旋,遮天蔽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首纹曰德,翼纹曰义,背纹曰礼,膺纹曰仁,腹纹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申岳趁此机会,赶紧向秦穆公大掉书袋。
秦穆公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不住打量那个吹箫的黑衣青年,喜滋滋地小声道:“弄玉公主嫁给神人的预言,莫非就是应在他的身上?”
“他是否神人还未可知。”申岳不露声色,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主公何不把他留在宫中,假以时日,定能分辨得出。”
“也好。”秦穆公笑着点头,“寡人自从做了天下的霸主,唯一的心愿就是做神人的姻亲。”
“主公志向高远,岂是我们鄙薄之人所能企及?”申岳不失时机地拍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