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圈套
“王孙,公主玩得很高兴……”
“王孙,公主的箫吹得也很好……”
“王孙……拜托不要再摧残我的椎钟了……”
“有话就直说。”萧史又重重地在椎钟上敲下一记,寒气森然地道。此刻,他身边已堆满了各种弄坏的乐器,断弦裂板,仿佛控诉着自己的无辜命运。
“你这个人就喜欢破坏……”夏开蓦地见到萧史刀痕宛然的眉心,不忍再说下去,转开了话题,“西帝那里还缺一个司箫的女仙,你说可不可以让弄玉公主……”他偷眼打量着萧史,吞吞吐吐。
“我又不是她什么人,干嘛问我?”萧史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可问一问总好些。”夏开递了一枝排箫到萧史手上,“你要是心里还难受,就砸吧。”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萧史掩饰地反驳着,一手接过排箫,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夏开,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看是你自己想娶弄玉吧。”
夏开雪白的面颊刹那间变得通红:“别胡说。我这种没趣的人,哪里配得上她?”
“看看,招了不是?”萧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乐痴夏开终于动心了,看来我徒弟真是有本事啊,哈哈……”
夏开静静地看着萧史,忽然对他毫无来由的大笑心生悱恻:“王孙,不要笑了……我是喜欢公主,但……我不想和你争。”
“谁跟你争了?”萧史啪地捏碎了手中排箫上的一枝竹管,急切地分辩道,“我哪有心思跟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纠缠?”
“是,弄玉公主是很天真,但这种天真不正是神界里寻求不到的吗?”夏开真挚地看着萧史,“王孙,虽然我和公主相处不久,但我相信她绝对不存在任何害你的念头,你就不要怀疑她了。”
“即使她不是有意,可她已成为了天帝手中的棋子。”神镜中那枝沾满血迹的洞箫又浮现在萧史面前,让他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夏开,如果你经历过我绵延了这么多年的恐惧,你也会无法避免地对周围所有人产生怀疑。我知道天帝们仍然能够觉察到我内心的怨愤,他们最终不会放任我如此自由,我根本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会遭受怎样的厄运。我现在多怀疑一些,就多保护自己一分,这种状态,跟草原上躲避恶狼的狡兔是一样的……”
“王孙,这么多年,你心中的怨愤还是无法平息吗?”夏开鼓了十二分的勇气,终于把一直盘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可听起来还是怯生生的,“你父亲当年确实……天地自有规则……”
“我知道他疯了,”萧史忽然仰天一笑,眼光直望进九重天上的宫阙,“他居然异想天开地去‘死谏’!可我,没有他那样心忧天下的愚忠,我只是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个世上,至少不会有人逼迫我去残害自己的至亲,至少我不会畏惧火源和阳光!可正因为不能奉献完全的驯服,天帝们才对我的存在耿耿于怀,让我在睡梦中都会为自己又平安过了一天而庆幸。也许你会笑话我的恐惧是无端的臆想,可既然我已无法摆脱这如影随形的恐惧,我只好想办法破坏掉造成这种恐惧的根源,总有一天,我要神界的宫殿都化为齑粉!”
“王孙,王孙!”夏开情急之下想要掩住萧史的嘴,“这些话可不是乱说的!”
“其实我不应该害怕,不是么?”萧史冷笑着凝望进虚空,“如果一个人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他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可是,你现在还有弄玉公主……”夏开望着这个周身都散发着桀骜气息的青年,忍不住提醒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对你的真心,不要因为你自己的怀疑而亲手将这份最后的珍宝毁灭。”
“但愿吧。”萧史终于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站起来召唤着冰龙,“夏开,我会记得你的话的,我也希望自己的怀疑不过是个错误。你看,我现在不就是赶回去教那个小丫头吹箫吗?”
冰龙径直飞向了咸阳城西的凤台,还在半空,萧史就看见弄玉兴冲冲地从屋里跑上了承露台,高兴地仰起脸等他落下。她今天换了一件全新的衣服,非绸非麻,连随侍的锦明夫人,也穿着同样的质地。
虽然奇怪一向喜欢在枫林学箫的公主今天例外地约在凤台,萧史却并没有多余的话。遣去冰龙,萧史进屋坐下,取过一枝箫便道:“开始吧。”
“嗯。”弄玉忽然一下子有些忸怩,手指有些颤抖地抚摸着手里的神箫,低着头似笑非笑。
“公主如果不舒服,我就先告辞了。”萧史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却破天荒地让弄玉听出了些微的关心。
“哦,没有。”弄玉倏地抬起头笑道,“我只是……”
萧史垂下眼,没有听她说下去,只是伸手按住箫孔,用箫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弄玉眼前一亮,原本微微泛红的面颊此刻更加闪动出醉人的光彩。那是她在此生最后一个梦中听过的熟悉旋律,后来,只为了这几句誓言般的曲调,她押上了毕生的梦想。可是这一切,面前这个人却不知是否明白。
“萧史,昨天父王问我了,是要嫁给你,还是夏开。”弄玉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声音却细若蚊鸣。以往他和她就像站在悬崖上,她不动,他也不动,然而她进一步,他就会相应地退去。如今已退到了崖边,终于要逼着他问一问了。
“哦。”萧史停下,翻开了一卷曲谱。虽不抬头,声音却别样地温和起来,听在弄玉耳中,倒像一望无际的北维冰原都春意融融地冒出了青草:“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自然答应你。”弄玉紧张起来,手指颤抖地卷着垂下的帏幕。
“真是好孩子。”萧史像哄小女孩一样笑着,“那么就答应我,同意嫁给夏开。”
“你说什么?”弄玉顶了一头雾水,茫然地大睁着眼,把暗藏了许久的秘密脱口道出,“从一开始姑婆婆就说,你会喜欢我的!”
“你听我说完——”萧史认真地道,“你假装同意嫁给他,跟他回到昆仑山去,然后帮我偷一样东西——避火珠。”萧史笑着看她,“有了避火珠,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你在一起了。”
“萧史……”弄玉呆呆地问道,“可夏开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可是他太胆怯,不肯帮我。”萧史有些颓然地解释着,“我花这么多时间教你吹箫,就是想凭这一点打动那个乐痴夏开,让你能混进昆仑山。”
神箫从弄玉手中滑落下去,撞击到铜铸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打碎了她最后坚守的残梦。秦国的小公主苦笑了一下:“原来你也只是在利用我。”
“一开始或许是吧。”萧史的神情已然有些热切,“可现在不是了!弄玉,你答应帮我,好吗?”
“现在不是了!萧史,这是真的吗?”意外的惊喜平复了弄玉所有的不满,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女孩拼命地点着头,“只要能和你自由自在地在一起,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好,我现在就去找夏开来提亲。”萧史站起来,“等事成之后,我就带你远走高飞。”
“好啊。”弄玉满面喜色地回答,看着萧史举步往门外走去,却蓦地想起了什么,大声唤道。“萧史,你等等!”
“嗯?”萧史奇怪地回头,却立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带着炙人肺腑的窒息。萧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伸手一摸墙壁,忽然厉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上来以后,就有人堵住了醴泉,点燃了凤台下的火堆。”不等弄玉答话,锦明夫人已从隔壁走进来说道。
“为什么?”铜铸的屋宇中热气已经越来越盛,但萧史却不动,盯着弄玉问道。揪心的痛楚压得他几乎站立不住——是她骗他来的!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没有错,偏他还一如既往地钻进这个圈套!偏他还放弃了所有的戒备,向她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锦明夫人饶有兴趣地絮叨起来:“丞相申岳说你是妖邪,上次吹箫引来的不是凤凰,却是什么‘翳鸟’,是北海的冤魂所化。丞相还说他求了神谕,火一烤你就会现出原形……”
“你闭嘴!”弄玉忽然凶恶地朝锦明夫人大吼一声,转向一旁呆立的萧史大声道,“我自然是不信申岳的胡说八道,可父亲说,只要验证了你的神人身份,就同意我嫁给你……萧史,我那时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萧史并不答话,冷冷一笑,转身去推发烫的铜门,同时心中默默地召唤着冰龙。可是,大门居然被焊死了!一扇又一扇地推着窗户,萧史额头上已不断滚下汗珠,在烧灼的热浪下,他残留的一点法力也已灰飞烟灭!
“不要白忙活啦。”锦明夫人走上来劝道,“只要一会儿你安然无恙地出去,就能顺顺当当地当上驸马,受点热也是值得的。”
萧史背对着她们,没有开口,心中居然不再愤怒,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空荡荡的衣服随着他散乱的长发在热浪中晃动,仿佛套在木棍上。
“萧史,你怎么了?”弄玉觉得有些不对劲,跑上去拉住萧史的衣襟,却啊地一声大叫出来。
汗水从萧史的每一寸皮肤泉涌而出,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也顷刻间变得蜡黄瘦损,整个人就如同被烤熔了一半的蜡烛,哪里还是刚才的神仙之姿,分明是从坟墓中爬出的骷髅!
锦明夫人冲上来,将弄玉公主一把揽在怀中,惊骇地退开:“原来你真的是妖邪!你不要过来,我们的衣服上都画了神谕赐予的护体咒,你伤害不了我们的!”
“你们用蜡来替换了我的身体,就是等着看今天这一幕吧!”默立了一会,萧史忽然拼尽全力,仰天笑道,“让火神的子孙害怕火,害怕阳光,这样的惩罚也只有你们才想得出来……”他渐渐混浊的眼睛依然努力地大睁着,在枯骨一般的脸上显得更加骇人,“用你的箫来杀我吧,这是你们早就排演好的,为什么还不动手?”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来,抓住弄玉手中的箫向自己心口戳去。
“放手……”弄玉使劲回夺,居然轻而易举地把箫从萧史手中抽了出来。她呆呆地看着面前同样失魂落魄的萧史,心中闪过和他同样惊骇的念头:他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萧史,你穿上这件衣服……”弄玉疯了一般从锦明夫人怀里挣脱出来,使劲脱着身上绘了护体咒的外衣。然而那衣服却如同长在身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剥下来。
萧史嘲讽地看着她,到这个时候,她还要演戏吗?“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这个世上,果真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
“没有,我没有!”弄玉握着神箫使劲砸着紧闭的窗户,可铜铸的窗户却纹丝不动。她颓然地扔下箫,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却拼命地摇着头:“姑婆婆说你是火神的子孙,我以为你不怕火的……我真傻,就算你是妖邪又怎么样呢……”
不再理会她,萧史闭上了眼,感觉得到身体正渐渐融化,可是汹涌无际的愤怒却不断地膨胀——即使只剩下无形的魂魄,只要他的意念不死,他们仍然不能杀死他!
“喀喇!”一扇窗户忽然破碎了,伸进来半截光秃秃的冰柱。萧史精神一振——冰龙终于来了!他不假思索地抱住那不断融化的冰柱,拂开女孩伸过来的手,从窗户的破洞里飞了出去。
冰龙的身体已经融化得不成形状,然而它身上滴落的水滴却如同大雨一般浇熄了凤台底部的火堆。萧史骑着只剩下一截冰柱的冰龙,匆忙向北飞去。
弄玉跑到窗前,看着渐渐消失的身影,喃喃地笑道:“原来你从来不曾相信过任何一个人……”然后她跪坐下去,一边笑着一边泪流满面。
阳光依然灿烂地从天空中洒下,可萧史的眼前却是一片晦暗。自从很久以前太极殿上梦魇般的经历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深重的无力,仿佛一座座大山压上了他的脊背,连呼吸都无法顺畅。抱住冰龙勉强可辨的脖颈,萧史俯下身,让自己滚烫的身体更多地接触到冰龙身上的寒意。
一滴滴的水珠依旧不断地从冰龙身上滴落,它疲惫地摆了摆身子,却已摇不醒背上昏睡过去的主人。明白自己的体力已不可能支撑回到从极渊,冰龙忽然调转方向,向着东北方向那粼粼如镜的蓝色湖泊飞去。
飞行的高度已经越来越低了,冰龙甚至可以听到身下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天池周围结满冰挂的树枝在互相撞击。
“父亲,我听见蔚云宫的铃铛声了……”昏睡中的萧史忽然低声地笑起来,那样温和地带着娇宠的语气,让听贯了他冷嘲热讽的冰龙吓了一跳。大颗的水珠从冰龙轮廓模糊的眼中滴下,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背上黑衣的神人,奋起所有的力气长啸一声,一头栽进了天池深不见底的湖心。
“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龙女慈爱地笑着,递过来一面镜子。“气血贯通后脸色没那么苍白,好看多了。”
镜子中,还是那个风神俊朗的神仙姿容,再不复掉入天池时骇人的怪异形状。可是那个淡金色的封印,依然在眉心散发着倨傲的冷笑。那是他逃不掉的网。
“冰龙怎么样?”
“冰龙在这里。”龙女苦笑着指着一只皮袋,“它完全融化了。你知道,万年玄冰很难找的,不像塑造你用的白蜡,要多少有多少。”
萧史轻轻抚摩着那只水袋,感觉得到丝丝冷气从袋中传递过来。冰龙自作主张地坠入了天池之中,或许是知道天池龙女可以信托,终于松了一口气吧。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萧史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孙,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不忍见他悲哀的神情,龙女小心岔开话题。
“我还是想去炎火山祭拜父亲的怨灵。”萧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呼不出心中的郁垒,“因为有这个愿望,我才没有死在北维山的冰原中。”
“你不能去!”龙女急道,“犯不着跟他们拼命啊。”
萧史无奈地笑笑,拍着身边的水袋:“现在没了冰龙,我连拼命的能力都没有了……可是你,”他嘲讽的口气终于不再遮掩,“你既然有霰衣,却为什么不去?你和我父亲过去的海誓山盟我全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自己倒全忘记了吗?”
“王孙!”龙女吃惊地看着他,仿佛他口中吐出的,是她永不愿提起的禁忌。
“你不敢是吗?”萧史毫不客气地质问着,“因为他是叛逆,你就连祭拜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胡说!”
“你独自躲在天池里,就是怕别人追问你们过去的事情!你现在竟然连承认都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龙女避开萧史逼近的脸,长袖一拂,把他卷翻在地上,“我只是不愿!我不愿!”
“你不敢!”萧史爬起身正视着她,“否则你不会不把霰衣借给我!”
“我不愿意!”龙女的袖子再度把萧史卷起,重重地摔在玳瑁制成的桌案上,仿佛甩出自己多年来的隐痛,“直到他死我才明白,他一生中最爱的不是我,是你!否则天帝会派我去砍下他的头!”此刻她早已丧失了平素的雍容,失控地笑着:“可就算我死,我也绝不会亲手去杀他!”她一把揪住萧史的衣领,盯着他与王子夜酷似的面容,忽然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勇气?真正懦弱的是你,不是我!”
萧史愣愣地坐在地上,顾不得擦去口鼻中流出的鲜血,黯然地重复了一句:“真正懦弱的是我,不是你。”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有暗黑的鱼影,从珠光映射下的窗口边闪过。
“王孙,”良久,龙女终于道,“弄玉公主要嫁给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