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圆桌上燃烧着蜡烛,澳大利亚人正在讲述他的故事:“我来自北方。对当地的原住民来说,南部人信仰天空,北部人则信仰大地。在几万年前创世之初的‘梦幻时代’中,祖先神灵化作一条巨蟒在澳洲大地上蜿蜒而行,塑造了所有的山川地貌。每一个土著部落都与他们的徒弟紧密联系在一起,每一片土地都设有祭拜祖先的神秘圣地。

“土著人相信,土地是他们的祖先。在上万年的繁衍中,祖先神灵创造了世间万物和人类社会之后回归大地,化为溪流、草木、沙石,或者成为岩壁上的轮廓和印记。土著人用流传下来的各种纪念仪式和祖先神灵进行交流,得到精神上的鼓舞和启示。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欧洲人还未侵入这片土地,当我们现在所居住的城市被沙土和森林覆盖,在某一个北方的部落里,有一个青年,名叫乌尔潘。

“乌尔潘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身强力壮,是使用长矛的一把好手,无论是天空中的飞鸟,还是溪水中的游鱼,他只要出手就百发百中。部落里有很多姑娘倾慕他,但按照习俗,部落内部不能通婚,到了适婚年龄,乌尔潘只能迎娶森林那边另一个部落的姑娘。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乌尔潘要去森林那边接回他的新娘。姑娘们非常不开心,她们像以往一样偷偷去圣地拜祭,恳求大地精灵的帮助,用各种恶毒的话语诅咒那位素未谋面的异族姑娘。但是乌尔潘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告别了族人,像以往一样带上他心爱的长矛,兴高采烈地穿越森林去迎娶他的新娘布丽姬。

“从清晨到黄昏,乌尔潘走了整整一天的路。这样继续走下去,他预计午夜时分就可以穿过森林,到达那边的部落。乌尔潘这样想着,跪在湖边洗了把脸,心里高兴,忍不住唱起歌来。歌声惊起了芦苇丛中的几只水鸟,振翅飞上云霄,然后隐没在头顶越来越暗的云层里。

“树叶沙沙作响,在一片寂静的森林里,乌尔潘突然听到一阵笛声——当然那不是我们的笛子,恐怕是土著人的某种吹管乐器——但为了便于理解,让我们暂且叫它笛子。笛声高亢而恢弘,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乌尔潘从未听过如此悲恸的调子,却又感觉无比欢愉,好像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被同时融合在这奇妙的笛声里,乌尔潘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像做梦一样跟随着笛声向前走去。

“在初升的月光下,绕过一丛灌木,他看到森林中间的空地上有好多头戴花冠的年轻人正在围着圈子跳舞。让他惊讶的是,他的新娘布丽姬竟然也在他们之中。他之前只见过她一次,但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布丽姬那头美丽浓密的黑色长发,编起粗粗的长辫子拖到脚跟,里面插满了野花。他远远看到布丽姬的脸,带着莫可名状的悲哀,还有抑制不住的欢欣,伸手招呼他前往。

“跳舞的年轻人们立刻包围上来,他们唱啊跳啊,彼此眨着眼睛,像变戏法一样端出一盘盘的水果。苹果和香橙,胀鼓鼓的樱桃,甜瓜和山莓,毛茸茸的蜜桃,紫黑的桑葚果,野生的蔓越橘,悬钩子,熟透了的杏子和草莓,红醋栗和圆醋栗,还有青梅和无花果,热情地邀请乌尔潘和他们一起享用。

“他们的水果鲜艳漂亮,又圆又胀,果汁迸流,闻起来比岩上的蜂蜜更甜,比醉人的美酒更香。乌尔潘从未见过这样的美味。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贪婪地看着面前的水果。他相信这群头戴花冠的年轻人一定来自森林那边的部落,他们是布丽姬的族人,是为了迎接自己才来到这里跳舞狂欢的。他更加坚信自己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何况美丽的新娘布丽姬正在自己身边,还在犹豫什么呢?年轻人手中的托盘举得更高了(他们都比他矮了一截),乌尔潘抓起一个圆鼓鼓的李子。

“‘别吃。’李子还未放到嘴边,布丽姬突然夺了过去。她黑色的眼睛如同悲哀凝结而成的黑色湖水,里面没有一丝涟漪。‘别吃。’她重复,然后拉起乌尔潘的手,带他远离这群跳舞的年轻人,来到湖边。那里有几个老人正在玩石子游戏。他们的个头也和那群年轻人一样矮。

“年轻人们还在转着圈子跳舞,布丽姬也回到了他们中间。乌尔潘想跟过去,但是老人们一直拉着他的手,‘没事的,没事的,陪我们玩两局。’他想,这大概只是对方的古怪风俗,新郎不能加入狂欢之类的,于是他依言留在湖边,与老人对弈。

“直到夜风渐冷,月色西沉,待到乌尔潘发觉的时候,午夜已经过去了。他听到一声惊呼,转头看到那些跳舞的人里,其中最英俊强壮的那个小伙子,正把自己的布丽姬抱在怀中。可怜的布丽姬在挣扎,但徒劳无功。此刻乌尔潘什么风俗也不顾了,他马上跳起来,冲入跳舞的人群。

“但当他冲入先前那片空地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跳舞的年轻人,也没有布丽姬。他回过头来,湖水边的芦苇丛簌簌地响,先前和自己对弈的老者也凭空消失了。他再次听到吹笛人的笛声,音调如此悲恸,却又如此欢愉。

“乌尔潘如梦方醒。他这才意识到刚刚那群人并不是布丽姬的族人,而是森林中的精灵。他疯狂地赶路,片刻不停,但目的地比他预计的还要远。又赶了一整天的路,黄昏时分,他终于遥遥看到了森林的尽头,看到了布丽姬所在的部落。

“乌尔潘松了一口气,伸手抹去额头的汗水。但是凄烈的晚风送来了哭泣。他听到部落里传出悲切的哭声。新娘布丽姬,有着浓密美丽长发的布丽姬,在他到来之前就已死去。

“乌尔潘悲痛欲绝。他诅咒自己在森林中遇到的那群精灵,深知如果不是他们阻碍了他的脚步,他至少还可以见到布丽姬最后一面。然后他想到了那些甜美鼓胀的水果,流着罪恶危险的毒汁。如果不是布丽姬及时阻止,他此刻恐怕已经死在途中了。乌尔潘紧紧握着手中的长矛,冲入森林,发疯地寻找着这群邪恶的矮人。

“当月亮再次升起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同样的笛声。乌尔潘埋伏在芦苇丛中,等待着那群人再次出现。但这次却没有了布丽姬。乌尔潘愤怒地冲入跳舞的圈子,精灵们尖叫着四散逃窜,其中最英俊强壮的那个,就是前天夜里掠走布丽姬的精灵首领,他用单脚跳开,越跳越高,然后跳到半空中变成了一只古怪的大鸟,通体雪白,只有脚和头颈是黑色的。但大鸟却没有嘴。

“眼看着大鸟越飞越远,乌尔潘举起自己的长矛,狠狠掷向空中。长矛正中目标,穿透了大鸟的脖子,染红了它胸前白色的羽毛,黑色的矛尖从鸟头冒出长长的一截,变成了黑色的鸟喙,却再也张不开。他再也不能用甜言蜜语哄骗无辜的女孩,或者向过路的年轻人兜售那些水果了。其他的精灵被吓坏了,他们四散逃窜,越跑越快,直到背上长出了灰色的羽毛,变成了一群奔跑着的鸸鹋。

“这就是澳洲黑嘴鹳和鸸鹋的由来。”澳大利亚人讲完了他的故事,简单总结道,“它们现在还在澳洲大地上四散逃窜,躲避着乌尔潘的追捕呢。”

“这就完啦?”艾米丽明显意犹未尽,她歪头思考了一阵,然后提出了她的问题,“新娘布丽姬怎么好端端的会死呢?”

“她大概受了那群姑娘的诅咒,被地精掠走了。”澳大利亚人耸耸肩膀,“这只是我们那里一个口耳相传的故事罢了,至于具体情节,并没有说得很详细。”

“这根本就不是土著的故事。”小S突然打断了他。众人的眼睛一齐望向了小S,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就别提那些水果了,布丽姬这个名字来自凯尔特语,含义是‘力量’。”

艾米丽继续用之前那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惊讶地问:“你懂凯尔特语?”

“他家祖上是爱尔兰人。”我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么一句,刚出口就后悔了。烛光摇曳,在座众人的七双眼睛像射灯一样齐刷刷地扫到我脸上,包括艾米丽的,小S的,还有D的。如果愚蠢可以杀死一个人,我想我在已经死掉了一千次。

“爱尔兰后裔在美国很受欢迎。”希斯突然开口,接过了话题。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我听到对面小S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继续对艾米丽和大家解释:“是的,我一个姑妈的名字就是布丽姬。这是个很常见的爱尔兰女名。”

“那乌尔潘呢?”艾米丽随口发问。我为此衷心感谢上苍,庆幸她并没有选择那个明显会给大家带来更多惊喜的“为什么你会知道小S的家世”的问题。

小S摇了摇头,“听上去倒像是个土著的名字。”他说,“也许本身的确是有这样一个故事的,特别是关于鹳和鸸鹋的由来的那个部分。只是后来经由欧洲殖民者演绎,自然而然加入了西方文明的元素。”

“应该就是这样。”希斯抚掌笑道,“让传奇本身变得更加精彩。”

在他拍掌的时候,桌上的火苗动了动,映得众人身后的影子也随之摇摆,仿佛刹那间被赋予了生命,一个个都活动了起来,尤其是澳大利亚人的影子,他那头姜黄色的乱发膨胀了好几倍,一直蔓延到天花板,辉映窗外光怪陆离的本色,在那里张牙舞爪。

然后蜡烛再次被吹熄。一行人在黑暗里陆续退出餐厅。

第二夜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