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白橡树女孩

七天之后,黑铁大门隆隆打开,西泽尔刚刚走出门外,大门就在背后合拢。

这是异端审判局的后门,绝大多数走进这扇门的人都没能走出来,但在枢机会的特赦令送达的当天,他的案卷被销毁,一名陌生的执行官将他从死狱中提出,带到后门释放。

整个过程中执行官没有说任何话,更没有签字之类的手续,就像贝隆说的那样,大人物的一句话比任何法律都有效,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只取决于有没有那句话。

整整三年之后,西泽尔再度面对翡冷翠的落曰,落日悬挂在远处教堂的尖顶上。

他走出隐蔽的小巷,来到繁华的大街,街两侧的高楼屹立如悬崖,成百上千的紫色旗帜在天空中飞舞。城里正在举办庆典,庆祝马斯顿的胜利,官方口径当时是西方联军在马斯顿大获全胜,摧毁东方人的主力军团。

他漫步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闻着空气中浮动的香料味,林立的巨塔仿佛花岗岩构筑的森林。

三年前这是属于他的城市,在这里他拥有住宅、礼车、仆从和阿黛尔,如今他漫步在这片森林中,像只离群的黑山羊。

他在桥上停下脚步,台伯河的水从桥下流过。

这条河穿城而过,河上风景优美,清澈的水里混杂着贵族女孩们的香粉和胭脂,夜幕降临的时候撑船人从河上过,留下孤士寒吟般的船歌。但西泽尔很讨厌这条河,因为河上常有顺流而下的浮尸,这条河也是处理仇人的好地方。

在他看来台伯河就是翡冷翠的缩影,那么优雅那么艺术,但河底沉积着累累的白骨。

他忽然怀念起马斯顿来,虽然那座城市对他也说不上友善,可那里有坚持贵族风度的法比奥少爷、勇敢的拜伦少爷、含情脉脉看着你什么也不说的安妮、永远准备着叫你大舅子的米内少爷……米内那个傻瓜……当然还有猫一样的阿黛尔,在风雨大作的夜里她从屋顶上过来,带着自己做的蛋糕,要为哥哥过生曰。

如今他回到了世界的中心,而马斯顿的一切都被埋葬在废墟之下。

此刻阿黛尔已经抵达亚琛了吧?在那座查理曼公国的王都里,她已经过上了属于公主的生话吧?虽然是人质,但毕竟是查理曼王子的未婚妻,教皇的私生女,没人敢怠慢她。

但查理曼王子理查德曼,那个名闻各国的美男子靠得住么?号称美男子的,十有八九都是在女人中如鱼得水的男人,面对令列国王子垂涎的未婚妻,他能有多大的耐性?

平静的心情瞬间被破坏,西泽尔微微皱眉,杀气不知不觉地侵入了眉梢。

他没有注意到阴影中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台伯河是贵族区和平民区的交界处,警察巡逻往往只到这座桥为止,经常有走投无路的少年守在河滩上,等待合适的猎物。

西泽尔就是合适的猎物,首先他穿着贵族的衣服,其次他看起来不像高阶贵族,抢劫他甚至杀了他都不会引起家族的报复,最后他孤身一人。几个裹着黑色外套的小子穿越人群接近西泽尔的背影,他们竖起领子挡住脸,按着衣摆挡住锋利的钩形刀,那是用来割喉的玩意儿。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从旁边冲撞过来,黑色的马车,如同黑色的高墙那样挡在了西泽尔和那帮混混之间。马车的门被人一脚踢开,火铳探出对准领头者的眉心。

女孩站在登车的踏板上,裙裾飞扬,背后是巨大的落日,落日给她的白裙镀上了灿烂的金边。

混混们呆住了,震慑他们的倒不是那支火铳,而是女孩的容光和勇气。这样装束的年轻女孩,毫无疑问出自上流社会,受过最好的教育,贵族家风渗透在她的眉间眼角和长裙的每道缝隙里。而西泽尔看起来只是个贫寒的小贵族,在名门云集的翡冷翠也是泥沙般的人。

可这个女孩坚定地站在西泽尔前方,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带刀者的去路。

“碧儿,我就猜你会来。”西泽尔扭头看了女孩一眼。

“我当然会来,西泽尔大人!”女孩等待西泽尔登车之后自己才登车,猛地关上车门。

马车把那帮混混远远地甩在后方,女孩收起短统,整理孔雀尾羽般的裙裾,向着西泽尔行宫廷式的屈膝礼。

碧儿·丹缇,毕业于都灵圣教院的初等院,西泽尔的女侍长。

名闻世界的都灵圣教院,分为初等院,高等院和号称 “象牙塔之峰”的恒动天学宫。能进入初等院的孩子就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而高等院和恒动天学宫的毕业生都会是未来的国家精英。

碧儿的专业是文秘,这在都灵圣教院是最不起眼的专业,只在初等院开设。但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却很抢手,他们是最优秀的侍从,能令最挑剔的主人满意。

碧儿的同学多半都是女孩,她们借着同校读书的机会跟贵族男生们搞好关系,往往在上学期间就确定了未来的雇主。除了秘书她们也能成为优秀的女侍长,平民家庭中出一位女侍长,全家都会觉得荣耀。碧儿就出生在一个平民家庭,她的父亲是个鞋匠。

父亲很希望她也能找到一位慷慨的雇主,赚点钱补贴家用,但始终没有人对她发出邀请。

对文秘专业的女孩来说,寻找雇主是有套路的,首先是混入贵族学生的圈子,陪他们饮酒作乐,取得他们的信任,接下来主动帮他们跑腿,慢慢地介入他们的私事,等到他们离不开你了,就不得不雇佣你了。

这需要金钱的支特,可碧儿的父亲很穷,美貌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一个艺术家私奔了。

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却没有遗传母亲的浪漫,被同学称作“白色橡树”,这并非赞誉,而是讽刺她的木讷。在欢闹的社交场合,玫瑰是鲜红的,葡萄酒是鲜红的,女孩们的长裙和高跟鞋也是鲜红的,只有碧儿像一株白色的橡树,无声地立在角落中。

这跟操守无关,作为文秘专业的学生,碧儿并不觉得讨好贵族子弟是丢脸的事,但她就是不擅长讨人喜欢。

那年她十八岁,长得像橡树那样高挑,心里却仍然是个小女孩,希望在舞场上得到邀请,被人赞美。她低着头,等着一只手忽然伸到她的面前来。

可她是个皮匠的女儿,这注定了这一生中只有她去迎合别人,而没有人会来邀请她。

“教皇的私生子要入学了!”

这个耸动的消息在都灵圣教院里流传开来,文秘转业的女孩都跃跃欲试。

大贵族家的男孩被她们称作 “资源”,高级的资源,比如公爵或者选帝侯家的少爷,一旦出现就会被女孩们瓜分干净,甚至有过幸运儿最后嫁入豪门。

这次要来的是教皇的私生子,这也是相当好的资源了。此前学校里已经有了一位教皇的儿子路易吉·博尔吉亚,英俊温雅风度翩翩,名门少爷都以和他来往为荣,从此“博尔吉亚家的男孩”就像有了品牌保证似的。

私生子来的那天学院里严阵以待,教皇厅的卫兵们接管了保卫工作,教务长带领教务部的老师们一直迎到校门外。学生们趴在窗户上瞪大了眼晴,想看看这位矜贵的私生子是何等风流,这么大排场,这么高规格的警卫措施,教皇得是多喜欢这个法律不承认的儿子啊。

可当礼炮轰响,白色花瓣漫天飞舞的时候,穿越花瓣而来的只是一辆没有标记的黑色马车。车夫是个穿黑衣的军人,此外没有卫队没有女侍更没有父母陪同。

车门打开,十四五岁的男孩跳了下来,黑发黑瞳,皮肤苍白得没有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他向教务长微微点头致意,旋即抬头看向教学楼的方向,那一刻窗后的男孩女孩都觉得自己被看了,被一道冷冷的目光刺伤了 ,被居高临下地蔑视了……虽然他们才是占据高处的人。

男孩拎着沉重的书包,独自穿过教学楼前的树荫道,中午炽烈的阳光洒在他的肩背上,他却冷得像是月下幽灵。

尽管不像他的哥哥那祥讨人喜欢,可西泽尔仍旧是很好的资源,女孩们为了他摩拳擦掌。

非常意外的是,学校特别安排了文秘系女孩和这位贵公子见面。据说这位私生子之前一直在军队中受训,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学院教育,需要有高年级的学生帮他适应环境。文秘系的女孩当然是首选。

那天大家都用心地打扮起来,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或端庄或明媚的女孩们穿着优雅的礼服裙,列成两排,任这位少爷挑选,倒像是一场盛大的选妃会。

碧儿没抱什么希望,对她来说希望是个奢侈的东西。

她已经十九岁了,年长于那位贵公子。要论照顾人,原本是年龄大些的女孩好,但哪个男孩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孩呢?这个年纪的男孩,与其说是需要秘书,不如说是需要玩伴。

何况她瞒着学园外出面试,已经被一个年迈的贵族聘用了,毕业后就会去他家当女秘书。

那位丧偶的老贵族估计是想把女秘书当作未来妻子的试用期,面试碧儿的时候,苍老干枯的手指在她的肩头滑动,镜片后流露出渴望的光。碧儿没有拒绝,对她来说这也算是机会,也可以算是嫁入豪门,像她这种平民家出来的女孩,如果没有都灵圣教院的学历只怕还未必能有这个机会。

教务长把厚厚的一摞履历堆在西泽尔面前,西泽尔随手翻阅,神色淡淡。偶尔他抬起头看向谁的时候,那个女孩会立刻露出自信而讨巧的微笑。好些人为了这场面试花了钱,花钱可以让自己的履历被放在靠前的位置,履历越靠前,说明学园越推荐。

碧儿却一直低着头,她在心算从老贵族那里得到的预付金够不够父亲把家里的欠债还掉,为了供她读书父亲借贷了,每个月的利息是惊人的数字。

这时一只苍白的手忽然出现在碧儿眼前。碧儿愣住了,这个动作就像是邀舞,可这里不是舞场。

“碧儿·丹缇是吧?从今天起,我的生活起居交给你照顾了。”西泽尔那时候还没有碧儿高,抬起头才能直视她的眼睛,可他的眼神居高临下。

所有的女孩都带着不甘和妒意看着碧儿,碧儿却呆呆的像个木偶,知道那位少爷转身离去,她都没有拎起裙角行个漂亮的屈膝礼。这样就被选中了么?可为什么要选她?有的是活泼漂亮的女孩期待着这位贵公子的青睐啊,她们甚至特地为他穿了低胸的裙子。

就这样碧儿成了西泽尔的女侍长,这是个很草率又蛮横的决定,根本没给碧儿拒绝的机会。

夕阳在马车前方坠落,一路上西泽尔都没说话。

碧儿静静地坐在一旁,连呼吸声都很轻微。这是女侍的基本素质,当主人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好像完全不存在,即使近在咫尺你也不会注意到她。

马车终于停下了,天已经黑透了,漆黑的建筑矗立在道理的正前方。那座曾经辉煌的宅邸,如今却千疮百孔,矗立在杂草丛生的荒地里,黑洞洞的窗口像是无数的眼睛,仿佛百眼的巨人趴伏在荒原上。

“这就是今日的坎特伯雷堡么?”西泽尔问。

“是的,大人,这就是坎特伯雷堡。”碧儿轻声说。

三年前的坎特伯雷堡可不是这样,那时它是翡冷翠著名的豪宅之一。四周有花岗岩砌成的高墙把它和外界隔开,拜访者首先得在那道黑铁铸成的大门前征询卫士的许可;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拜访者接着还得通过砂石铺成的马道,砂石铺路有两重用意,一是如果马匹在行进中大便了,比较便于打扫,二是在砂石路面上任何马都跑不快,免得有人强行骑马冲入,不利于主人;不熟悉道路的人会沿着马道一路往前,这样反而是不对的,这么走就从另一侧的们出去了,真正的宅院位于马道的侧面,被古树的浓荫掩盖。

房子不多,但也有六间卧室和三间佣人房,墙壁和地板都是大理石质地,繁多的立柱和栏杆让出入者感觉像是走进了迷宫,但是对于熟悉它的人来说,那是座很舒服的住宅。

西泽尔和阿黛尔就住在这栋住宅里,阿黛尔喜欢蔷薇,所以碧儿让花匠在落地玻璃窗外种满了各色蔷薇,它的蔷薇品种如此丰富,春天来的时候很多人聚集在城堡外,远远地欣赏山坡上五颜六色的蔷薇花田,他们叫它蔷薇城堡。

三年前西泽尔被判有罪,从翡冷翠中驱逐出去,坎特伯雷堡就此空置。小偷开始光顾这里,他们的目标是水晶吊灯、铜装饰品和高级家具,接下来有人把花园里的大理石雕塑都砸断运走了,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季,玫瑰花田彻底荒芜,最后这里成了流浪汉的聚集地。

碧儿支付了租车的费用给马车夫,拎起沉重的行李箱,来到黑漆剥落的门前,摸出黄铜钥匙开门。

令人惊讶的是外观破败的坎特伯雷堡,里面却清净无尘,伤痕累累的地板擦得闪闪发光,咿呀作响的楼梯做了简单的加固,白色的窗纱已经挂了起来,新进的家具上蒙着白布。

当然,跟当年是没法比了,当年这里面填塞着樱桃木、胡桃木和胭脂木的家具,全是由匠人们手工雕刻,红色的天鹅绒帷幕把不同的空间区隔开来,窗帘穗子都掺杂了金丝。

西泽尔踏入中央的圆形大厅,那里本该摆着一台钢琴,阿黛尔的琴弹的很差,但她喜欢弹琴,她小时候就喜欢坐在窗前,用手指、脚趾乃至于用下巴摆弄琴键。钢琴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一张破损的沙发椅,,当初它是件很好的家具,体积巨大,王座般壮观,可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木框子。

“对不起,还有些没来得急收拾。”碧儿说。

“现在的格局也挺好,视野开阔。”西泽尔淡淡地说。

碧儿心里有些难受,这样的格局挺好?多么言不由衷的话啊。昔日高高在上冷库森严的男孩,如今去那么温和可亲,是马斯顿磨掉了他的锋芒,还是时间磨掉了他的锋芒呢?

“碧儿,我有点饿了,帮我弄点吃的吧。”西泽尔说。

“我这就去准备!请您稍后!”碧儿匆匆忙忙地系上围裙走向厨房。

晚餐是烟熏松鸡配芦荟,搭配蘑菇浓汤。厨艺不是碧儿的特长。贵族家中分工明确,女侍长是女侍长,厨师是厨师。原本坎特伯雷堡里有三位厨师,可现在西泽尔身边只剩下她了。

想想以前他们的生活,只需一道命令下去,最优质的龙虾、腌火腿、松露和鱼子酱就被送到坎特伯雷堡的厨房,厨师烹调食物的同时,女侍们开始布置餐桌,逐一地点燃蜡烛。西泽尔和阿黛尔并排坐在窗前的长椅上,看着夕阳坠落,阿黛尔的小马在花园里漫步。

那是西泽尔最安静也最温柔的时候,阿黛尔把头靠在哥哥肩上,兄妹俩就像一对娃娃。他们的身后,整个坎特伯雷堡亮起灯火,像是星星的海洋……如今那一切都过去了。

碧儿端着餐盘来到客厅,西泽尔正坐在窗外的长椅上。还是那张锈迹斑斑的长椅,西泽尔坐在左侧,流出右侧的空位。他默默地眺望着夜色中的翡冷翠,瞳孔中仿佛倒映着星海。

有位诗人说夜幕下的西方世界就像一块不规则的黑色盘子,上面滚动着独一无二的夜明珠,那就是翡冷翠。蒸汽之力给这座城市注入了源源不绝的火力,电灯照亮了大街小巷,高门大院中传出歌姬的轻唱,忘情的弗拉明戈舞娘在酒吧街上纵情舞蹈,长发纤腰。

这是座不夜之城,永恒欢闹,眺望着这座城市的西泽尔却像个孤独的幽魂。

碧儿隐约懂得西泽尔的心情,长椅的右侧本应该坐着坐着阿黛尔,可如今阿黛尔远在亚琛。

“大人,可以用餐了。”碧儿走到西泽尔身后,轻声提醒。

“维修这里的钱是你的私房钱吧?你父亲为此跟你吵架了吧?”

碧儿完全没提这事,西泽尔却猜到了,他一直都是个很善于观察的人。

在过去的三年里,碧儿的父亲几次强迫她嫁人,这样就能有一笔丰厚的聘礼,而失去了主人的碧儿早就没有薪水可拿了。但她在结婚市场上还是很抢手的,都灵圣教院毕业,曾是豪门大户的女侍长,高挑美丽,年轻健康,好几位商人都对碧儿的父亲表示了兴趣。

但碧儿表现出来令人吃惊的固执,她在一家书店帮人抄写古书,把赚来的钱都交给父亲,条件是他不再过问她的婚事。

前天教皇厅的人忽然来通知她说前任主人业已返回翡冷翠,她立刻去书店辞职,再去银行取出积蓄,雇佣工人对坎特伯雷堡做简单的维修,自己则上下打扫卫生。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赶回家中,本想跟父亲说一声,说自己这段时间都不能回家住了。西泽尔刚刚返回翡冷翠,想必会有很多事情要用到她。

等待她的是父亲阴沉的脸,接下来还有毫不留情的辱骂和劈头盖脸扔过来的墨水瓶。

最后她在父亲的咆哮声中走出了家门,随身的那只黑箱子里就是她所有的财产,她也没有地方去了,跟西泽尔一样。

“滚吧!滚吧!看看那个私生子能给你什么?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养女儿就是养白眼狼,总有一天会跟奇怪的男人跑掉!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他比你还小呢!他现在不过是失势了,依靠着你,等到他有一天得势,你这样的女人还不是玩完了就扔掉?”父亲歇斯底里的尖叫犹然在耳。

可碧儿知道如果西泽尔真的得势,那父亲只会巴望着她赶紧回到西泽尔身边。

“很快就会变好的,我来想办法,”西泽尔淡淡地说,“坐下来陪我看看夜景吧,晚餐一时还不会凉。”

碧儿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委婉地拒绝了,“我还是帮您梳梳头吧,头发很乱了,在马斯顿那边不太讲究发式吧?”

“也好。”西泽尔点了点头。

碧儿站在西泽尔身后,默默地为他梳头。三年过去了,他长高了些,像个大人了,不能再用以前的发式,碧儿一边琢磨一边梳理,在那柄木梳下,西泽尔渐渐有了些翡冷翠贵公子的模样。

“碧儿?怎么了?以前你给我梳头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可你今天很沉默。”西泽尔问。

“大人您刚刚回来,我怕我手生了梳不好,所以就顾着梳头了。”

“不,这只是你的借口。你是觉得阿黛尔嫁去查理曼公国了,我孤独一个人回到翡冷翠,会悲伤难过,你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所以干脆不说。”西泽尔顿了顿,“不过你错了,我没什么可悲伤的,反而很高兴。”

“高兴?”碧儿楞住了。

“三年之后,我终于又回到了翡冷翠,重新站在了世界的中央,重新处在进攻的位置,我怎么能不高兴呢?在过去的三年里,我离真实的自我越来越远,就在我觉得自己也可以作为一个马斯顿男孩长大、结婚、变老和死去的时候,命运再度把我召回这座城市。现在我又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真实的自我了,它在我的血管里跳动。”西泽尔无声地微笑,“是的,我高兴,我很高兴。”

碧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从这句话里隐约听见了……魔鬼的悲伤,她把手按在西泽尔的肩上,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小小的安慰。

“不用担心我,更不用担心阿黛尔。我仍是当年的我,你认识的那个睚眦必报的西泽尔·博尔吉亚,任何令我痛苦的人都会支付十倍的代价。而那些人从我手里夺走的东西,我都会一件件夺回来。”西泽尔拍拍她的手背,仍旧看着远方,“不过以我现在的身份说这样的话,你也会在心里嘲笑我吧?”

“我相信。”碧儿淡淡地说。

“你相信?”

“我相信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现实,我相信您会从亚琛迎回公主殿下,我也相信您会让某些人悔恨终生。”

“为什么?”这次轮到西泽尔惊讶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卒子啊。”碧儿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

五年之前,碧儿问过西泽尔一个问题,那时候她为西泽尔服务刚满一年,还只是贴身女侍。

“大人,当时为什么选我呢?”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桓了很久,很多次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揣测这位尊贵的私生子穿越无数期盼的目光把手伸给自己的原因。

西泽尔并不太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所以碧儿特意选在睡前为西泽尔梳头的时候提问,贵族起床要梳头,临睡也要梳头,梳好后戴上睡帽,免得头发被弄乱了。

壁炉里的火在燃烧,卧室里温暖闲适,那是西泽尔最放松的时候,多说两句话也不会令他反感。而且那天是碧儿的二十岁生日,问题问得不妥也会得到宽容才是。

“因为当时你的履历被放在最后,没人推荐你,所有人中你是被放弃的那个。”西泽尔淡淡地说,“换句话说,你是个弃卒。”

碧儿的心里有点难过,原来是出于怜悯……尽管自己也觉得自己没那么好,可还是不想被人怜悯。

“可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已经很多了对不对?”西泽尔忽然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当时壁炉的火跳荡在他的瞳孔深处,他的嘴角带着一丝令人惊悸的微笑。

碧儿茫然不解。

“为什么只能选优秀的人呢?即使是下棋,冲到底线的卒也会成为皇后。也许所有的卒中只有一枚能做到,但就算血流成河也要往前冲,这就是卒的命运。”西泽尔扭过头来凝视碧儿的眼晴,“用王后取胜的棋手绝不是最好的棋手,我选择你,就是想看看一个弃卒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一年来我做得让您满意么?是个能够冲到底线的卒子么?”碧儿用干涩的声音发问,对此她没有把握,她对自己一直没有什么把握。

如果自己没做好该怎么办?还能留在西泽尔身边么?既然是随便捡来的弃卒,如果做得不够好,迟早还是会被抛弃掉的吧?

“生日快乐。”西泽尔变魔术那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纸盒递给碧儿,“你的生日礼物。”

纸盒里是一身礼服长裙,用昂贵的真丝裁制,细长的束腰和宽阔的裙摆恰好适合碧儿修长的身材,毫无疑问是为她定做的。

碧儿呆住了,这种衣服对区区女侍来说太奢华了,而西泽尔竟然记得她的生日,还知道她的身材尺码。

“如果你是疑惑我怎么知道你的尺码,我得说绝不是趁你睡着时偷偷量的,关于你的一切,包括身材,履历里都有。虽然还没冲到底线,但我知道你一直努力地向前冲,这就很好了。生日快乐,从今天起,你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西泽尔冲她伸出手来,一如当年他选择碧儿的那一刻。

“呵,原来是那句话啊,你居然还记得。”西泽尔想了想,无声地笑了,“当时只是随便说的,想要鼓励你。”

“我收到鼓励了,我不会忘记的。”碧儿轻声说,“我,碧儿·丹缇,本该是某位老贵族的续弦妻子,就这么结束此生。但那一天,都灵圣教院门前白花铺路,每个人都期待着一位殿下的驾临。教皇厅的黑色的马车远远地驶来,您从车上下来,迎着海潮般的目光。我的每个同学都对您屈膝行礼,期望着为您服务。就是那一天,您选择了我,后来我成了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

西泽尔默默地看着这个白色橡树般高挺和美丽的女孩。

“今天我仍然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而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坎特伯雷堡,无论它有多破败,都会回复往日的光荣。”碧儿的声音很轻,但是斩钉截铁,“因为,您回来了!”

沉默了很久之后,西泽尔挪开了目光,继续看向远方,“真高兴啊,碧儿,因为有你,我才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人是期待我回来的……我听人说,家里要有三个人才算一个家,我和阿黛尔只有两个人,有时候我却觉得坎特伯雷堡确实像个家……大概是因为有你。”

碧儿的手微微一抖,旋即使劲地握住了梳子。

他们不再说话,碧儿默默地为西泽尔梳头,西泽尔默默地远眺,翡冷翠如一张光辉的棋盘在他们面前展开,仿佛直抵世界的尽头,那些恢弘的教堂放在棋盘上的卒子,世间再无人能下那样宏大的棋。除了那些被命运选择、也自己选择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