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都城攻略 第六章

战场遮断 鲁军本阵

继齐军、卫军、纪军本阵之后,距离最近的随军本阵灯火也熄灭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从南向北横扫祁水西岸的联军。随军本阵背后是一道叫做“燕宿”的小山冈,翻过这道冈,山东十二国联军的主力——鲁军大营便在眼前了。徐军进展之顺利,连廉苍自己也想不到,鲁人自然更无法料想。

然而,出乎徐军意料的是,鲁军已经准备好了。

六千六百大军,九十五辆兵车,十五门火龙砲,现在已经转过头来,正对准徐人前进的方向,准备予以迎头痛击。

在所有的攻城序列中,鲁军是唯一一支承担战场遮断任务的军队。师亚夫打仗向来持重,由于此次攻城的战线总长达八十四里,如此漫长的战线一旦被人横扫,后果不堪设想。鲁国的任务,就是切断西部与中部战线的连接,保护攻城部队的侧翼。在战前,谁也没想过这种安排会真正派上用场,但是现在——

“徐人会大吃一惊。”鲁国上卿,子·仲孙氏对鲁侯道。他的车驾只比鲁侯略低一个马头,是负责执掌鲁侯大纛的中军主帅。六千大军以他二人的座驾为中心,整齐地左右排开,长达三里。

鲁侯没有说话,只点点头。他年纪尚轻,与他的表兄齐侯不同,没有指挥战役的经验,这次作战实际上还是仲孙氏指挥的。鲁侯在战斗开始前,只提了一个要求。

“让所有车骑都点上火,让徒卒们也把火把点上。”

仲孙氏沉吟道:“主君,恕老臣直言。此刻点上火把,徐人会洞悉我军的布阵,恐怕……”

“不,”鲁侯坚持道,“我们在敌国的领土上与敌军作战,靠的是勇气和义理。现在我们在黑暗中,敌人看不清我们,还以为鲁人害怕。点上火把,堂堂正正交战,才符合我国的礼法。”

仲孙氏深吸一口气,可是看看鲁侯镇定平淡的神色,又悄没声地吐出来,道:“老臣遵命。”

火头迅速向两翼蔓延开去。这时候,前方昏暗的山冈上,数不清的火头也正在冒起,一直蔓延到山冈背后很远的地方,即使是随便一瞥,也知道比鲁军单薄的阵形不知多出多少。

“很好。”鲁侯拍拍车轼,从容地说,“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鲁军由鲁侯亲自率领,已经列阵完毕!”

廉苍纵马跃上山头,微微吃了一惊。倒并不是因为突然多出一支准备完毕的军队挡在路上,而是鲁军点起了数不清的火把,像大地上一道燃烧的河流般横在眼前。他拉马在山顶左旋右转,沉默不语地打量着鲁军营垒。

宋铣上到山头时,廉苍脸上已经露出胜利的微笑。

“太年轻了,”他搓着手,轻微地喘息着,试图平息连续近两个时辰的长途奔袭与战斗带来的疲乏,“只有这一条薄薄的阵线,还怕人不知道,点着火指示方向,哈!鲁侯……”

“大人,小心鲁国有诈。”

“鲁侯?不会。他想学古之诸侯,堂皇交战,不失礼节,我们就教教他什么叫做战斗,”廉苍指着那道火墙,“部队怎么样?”

“有些疲惫,”宋铣自己也在喘息,汗水顺着赤金盔流到下巴上,“但是士气高涨。”

“减员呢?”

“冲击随军营垒时,第七、第八旅损伤严重,属下已经命令他们在后方跟进。其余各旅损伤都不大。”

“好。通知部队,就地休整,吃点干粮,等待一下奄行大人的徒卒。一刻钟之后,我们用两千骑做中央突破。”

“大人,这道防线如此脆弱,根本不需要……”

廉苍举起手,打断他道,“我知道怎么做。到时候,你要等待我的信号。”

“属下遵命!”

时间紧迫,一刻钟不到,廉苍便亲自率领两千骑出发了。

一开始,他效仿鲁军的阵形,将两千骑排列成长长的一排,每一骑都高举火把,整齐而缓慢地步下山冈。风从背后吹来,刮向鲁军的正面,两支光辉灿烂的军队在一片静寂中渐渐靠近。鲁军中擂起战鼓,咚、咚咚咚,一停三响,这是稳定阵脚的鼓声,鲁军看来打算承受徐军的冲击,然后再反击。

下到原野,廉苍开始逐渐提速,两千骑兵挽缰控马,保持着队形的平展……四里、两里……马步从行走变成小跑,速度越来越快,放眼望去,无数的马头此起彼伏,渐渐有了差距……廉苍举起长剑向左右高喊:“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徐军收紧缰绳,保持齐步并进,马匹开始喘息,喷吐白汽。鲁军营垒已经在眼前了,双方士卒的面容已清晰可见。突然,廉苍长剑向下猛挥,脚下加力,风追放开四蹄,如飞般向前猛冲,两侧的骑兵同时收缰,放缓速度,紧急向中间靠拢……转眼之间,徐军阵线如同两翼快速收起,变成一个紧密的楔形,等到鲁军鼓声大噪,徐军已经杀到眼前,轰然一声,像一把尖刀轻易地洞穿了单薄的鲁军阵形。

仲孙氏反应极快,阵中号角响起,中军的两千人、三十辆兵车同时向被突破的营垒收缩,片刻间聚集在破口两翼的兵车群已经增加到三列之多。徐军骑兵持续扑向破口处,企图扩大战果,将鲁军营垒撕成两段,但是鲁军在鲁侯的亲自指挥下,士气大振,依托兵车作战,徐军骑兵速度受阻,根本不能与高大的兵车正面对抗,终于,轰然一声,突破口合拢,徐军已无力冲入,只能与鲁军的车阵保持极度靠近的距离,快速地在营垒前往来,试图找到新的突破口。

穿透鲁军营垒的不到一百骑,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鲁军看似薄薄的一线,其实是所谓“背靠背”的阵线,每一辆车的背后,都有同样一辆车面向相反的方向,配属了同样的徒卒,相当于两条战线背靠背地合拢在一起。这样的阵形只要不被分割,采用骑兵游击的包围战术很难奏效。这是诸侯国在小汤河战役后新采用的对付徐国骑兵的作法。

廉苍远远地绕开营垒,回到大部队中间。徐军围绕着车阵转圈,但是再也不敢组织大规模的突破,鲁军在车阵中向骑兵发射弓箭,徐军落马者甚众,但是一旦骑兵落地,鲁军就不再射人。徐军骑兵只能在一里之外围着车阵打转。

形势似乎倒向了鲁军一边。鲁军右行司马、大夫孔慎氏看到徐国骑兵来回奔驰,便单车驶出营垒,在阵前斩杀六骑,然后从容返阵,鲁军欢声雷动。

时间已是午末,仍然看不到太阳,两支大军在黑土上来回交战。徐军骑兵围而不击,这种奇怪的打法终于引起了仲孙氏的警觉,然而已经太晚了。

开战两个半时辰之后,由徐军主帅奄行率领的一万两千大军终于赶到了战场,并且无声无息地将整个鲁军营垒包围起来。直到包围圈缩小到不到两里的距离,奄行才令全军突然点起火把,耀眼的灯火立刻将小平原照得通亮,连远在二十多里外的师亚夫本阵都看到了这景象。

“鲁军大营——那是什么光?”

“鲁军有消息吗?”

“启禀大人,没有!”

师亚夫端坐不动,吁了一口浊气,喃喃道:“精彩!”

三十多骑斥侯飞驰而出,向四个方向散去。本阵中的武官们现在才开始认真考虑前面几次紧急信号所代表的意义。师亚夫却不再说话,从座位上站起,穿过乱成一团的武官们,走到大帐的边上,沉默地凝视着西南方向。

在他对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双眼睛同样在向着他的方向眺望。

“恭喜少主!”都伦大声道,“奄行大人已经将鲁军击溃了!”

荡意虎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转动手中的拨浪鼓,发出空洞的声响。

“敌人——第二十六组!西南——癸辛,一百丈!”

“火龙砲准备!”

“大人!已经没有砲弹……”

仲孙氏一怔,几支箭呼啸着飞来,他的侍卫顾不上礼节一把把他从车上按倒,啪啪啪连声,几名站在车下的侍卫同时痛哼起来。

“敌人——第二十七、二十八组!西南——癸庚,八十丈!”

徐军似乎没有按照传统方式列兵布阵,他们一群群、一簇簇地从黑暗的山脉中出现,一旦进入攻击范围便立刻各自为战地投入战斗,片刻功夫,在鲁军营垒前方便展开了数十个徐军营垒,箭雨从各个方向射来,鲁人防不胜防,从前阵到本阵都遭受重大损失。徒卒则以四、五百人为单位,不断从前后左右出现,顶着鲁人的箭逼近车阵。在野战中,一旦兵车静止不动,被徒卒包围,战斗立刻便演化为残酷的营垒争夺战。徐军显然早有成算,徒卒群猛攻鲁国左军,同时包围中军,而骑兵则不断地牵制鲁国右军,鲁国的长蛇阵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顷刻间,左军营垒便燃起了冲天大火,战斗的嘶号声越来越响,一千九百人编制的左军已经到了最后决战的关头。

鲁侯自己也陷入空前的危机中。他的车右孔仲连已经中箭不治,副车右和仲孙氏一左一右地用盾牌死死拱卫他蹲在车驾下躲避箭雨。四面八方传来巨大轰鸣、爆响和杀喊声,中军车阵被冲动,车驾挤来挤去,徐军徒卒已经从左军蔓延到中军来了,两阵交合处的鲁军士卒扔下长枪,用短刃与潮水般涌上来的徐军进行肉博战,六辆单薄的兵车周围人越挤越多,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突然,哗啦啦一连串巨大声响过后,鲁军兵车猛然向后拥挤,中军与左军被彻底被割裂了。

“左行失陷!”全身是血的传令官话音未落,便见一里之外的左行舆司马伯素的大旗拖着长长的火焰倒下,在将士凄厉的喊叫声中,鲁侯紧紧地闭上了眼。

敌人离开本阵不到十丈远的距离,仲孙氏反倒镇定了下来。从左行被灭和徐人进攻中行与左行不力的情况来看,徐军统帅似乎并没有将全军投入绞杀战。围绕着鲁军营垒的数不清的火光虽然在昭示着一支庞大的军队,但也把其部队的位置暴露得清清楚楚。到了该考虑突围的时候了。

“仲、仲伯!”有人在拉他的甲胄,仲孙氏低头一看,却是鲁侯。他脸色虽然苍白得可怕,但还算不失镇定,对仲孙氏指指天上,道,“要立刻向全军通报……徐人……超出我们预料的数量!”

“遵命!”仲孙氏迟疑一下,道,“主君,情势危急,我们……得走了。”

鲁侯点点头,道:“战危则趋,符合古道——你安排吧。”

一直处在焦急等待中的孔慎氏终于接到了命令。本阵中接二连三地升起信号,撤离的时候到了。

他脱去甲胄、长袍,光着膀子驾车越众而出,高举长剑,在右军营垒前来回奔驰,大声地呐喊着,向士卒们招手。在鲁国这个教化开明、讲究礼义的国家里,他也真算得上是异数了。右行在他的咆哮之下迅速作好了冲击的准备。

来回三圈之后,孔慎氏带头冲出了营垒,一百多乘兵车以三角锥的阵型跟着他向前冲出,然后向左大回转,从中行阵前数十丈的距离掠过,正在鲁军左行营垒上做最后突袭的徐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大片兵车滚雷般冲进,尘土和剧烈的撞击声大起,鲁军中行抛下辎重和破损的车辆,紧紧跟上,战场顿时一片混乱。

鲁侯紧闭双眼,只感到自己像是坐在飞奔的云端上,时时剧烈地跳动和震荡,两名侍卫用盾牌将他死死地压在车底,一开始还能听到他们的喘息之声,在穿越一片乱如雨点般的箭雨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感到身上陡然增重,一股股热流沿着背脊滚下。可是车子跳跃奔腾,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

身后杀喊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骑兵已经穿越了乱成一团的徐军徒卒,快速紧逼上来,鲁人一路丢盔弃甲,逃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跟不上的徒卒则四散奔逃,徐军骑兵大呼着追赶,眼见鲁军已接近战场后方的山冈。那小山冈是一座缓缓起伏的山坡,山上长满荒草,这样的地形,精疲力竭的徒卒根本逃不脱骑兵的追杀,鲁军呼喊哀求之声此起彼伏。

宋铣率领的一千多骑已经到了鲁军的背后,骑兵们收弓拔剑,准备大肆冲杀,突然,前方小山坡上驰出一乘车驾,车上两员武将一人光着上身,另一人却穿戴整齐,反向着宋铣驶过来。因为已经冲出了徐军步阵,深知自己底细的宋铣忙一拉马头停下,后面的骑兵也跟着停止下来。

那穿戴整齐的武官在车上一拱手,朗声道:“来者留步!朝廷上卿、鲁侯殿下令我等在此等候,敢问今日徐国统兵者何人?”

宋铣见他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敢失礼,拉住马头,还了一礼,道:“徐军中行元帅奄行、前锋主将廉苍二位大人!”

那武将动容道:“原来如此。徐人听着,鲁侯令我二人传话——今日一战,贵军打得果断坚决,十分精彩,令人钦佩!鲁国受教了!现在我军接受战果,撤出战场,自古追亡不祥,请贵军帮忙打扫战场,不必再相送了,就此别过!”

宋铣未及答话,身后一人朗声道:“鲁侯以大义教我,徐人受教了!徐国边僻小国,也未敢见利忘义。虽然,来而不往非礼,请回报殿下,鲁国今日伐我,他日必报,廉苍语出必践,请!”

那武官目视廉苍,半晌才一躬身,道:“仲孙氏记下了,请!”说完又施一礼,那员上身赤裸的武将更不打话,转过车驾,从容而去。

廉苍没有追击,目送他们远去。不久之后,命令下到每支部队,停止追击鲁军,连带战场上的俘虏和伤员都释放了,任由他们退出战场。共有近四千鲁军退到一舍之外,安营扎寨,整顿军队,再也没有返回祁洲平原一步。

廉苍破阵六

距离师亚夫本阵十六里

博望坡 齐军大营

鲁军撤离之前发出的最后的信号,两红一蓝,意思是“溃围”。按周礼,只有当军队在十倍于己的情况下放弃战场,突围而出,才能使用这样的信号。此时此刻,平原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鲁徐两军交战的战场,这个可怕的消息立刻引起巨大的震动。

散布在徐军进军途中那数十团大火周围纷纷放出信号,一刻钟之内,便有数百朵信号争先恐后地升上天空,仿佛有数百支大军驻扎在黑压压的大地上。

博望坡上,如废墟般的齐国预备队本阵中顿时传出了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徐人真有如此之众!”

“鲁侯殿下都败绩了,谁还能挡住徐人?”

“看起来,咱们本阵只是被敌人大军的锋芒扫到而已……”

“总帅的本阵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难道咱们齐国和山东十二国……”

“嘘!你别胡说!鲁侯若退出战场,那徐军离总帅的本阵就只有十六里了,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现在只有依靠郑侯了……”

“可是郑侯的军队并不比鲁侯多,按照徐军打败鲁军的速度……”

“司马大人!”

“伯将大人!”

伯将站在还没有被摧毁的西角楼上,和卫离挤在一起。每升起一道信号,卫离便在一张简陋的地图上画上一个点,他长年担任斥侯官的工作,眼力甚佳,不断地在远方发现新升起的徐军火头,他也加上一个点。

不多时候,地图的某一部分几乎已无下笔之处。卫离蹲下来,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地指划,一面在心里默默念着。

“六路,一百一十七处……”他手来回点几下,马上更正道:“……一百一二十一处……卫、纪、随、申、松、邹、陆、鲁……十国,战前是两万六千人……”

“开战到现在……两个时辰……”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末了,卫离轻轻地一拍腿,苦笑道:“我们是不是搞错了?按我大周的规矩,同时进攻这十处营垒……至少得有十万人。”

伯将没有吭声。他手里捏着几颗小石头,在两只手中来回地倒,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每隔一会儿便扔一颗在地上。

从最西头许军的营垒算起,从齐军渡口、预备队本阵,到卫、纪、随、鲁军本阵,徐军在两个时辰内攻破了六道千人以上的营垒,破坏了十数处渡口,与此同时,还接连袭破了远在后方的六个国家的军营。他原本以为,从徐军破坏渡口来看,其数量并不多,因此徐军的主力应该还在城中,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昏暗的原野上到处都是新燃起的大火,徐军分布竟达到方圆十余里的范围,粗粗一算,这便要将近四万人的兵力部署。再加上鲁军的信号,那么包围鲁国的竟然也在六万人上下,两者相加近十万人,这是何等惊人的数字!大周任何一个诸侯国……不,哪怕是朝廷,不进行大规模的动员也调不出这么庞大的军队来。何况一个月前在徐原、在姑麓山,徐人的战争动员已经到了极限……这些军队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不成?

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这绝无可能。虽然战前也曾估计过,被徐国占领后臣服的那些小国,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派来援军,但这些国家地小民穷,再怎么也派不出超过一万人的军队。

他的父亲身为朝廷卿士、齐国上卿,经略朝政三十多年,他打小便常见到父亲为国家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家中愁坐。以齐国的国力,过起日子来尚且艰难,何况是徐国这样国力的小国?无中生有的事,在别人眼中是奇迹,在伯将眼里——怎么可能!

原野上到处燃起的大火,在他眼中一跳一跳的,他心中忽然一动。夜色……夜色是徐人降下的,这毫无疑问。一开始,这可以充分掩盖徐人进攻的方向,达到奇袭的目的,但是现在,如果徐国真有十万人的大军,而又已经撕开了周军近二十里长的巨大缺口,为什么夜色仍然毫无散去之意?难道漫山遍野的十万大军还不足以对周军产生威慑力吗?或者,这一切只是假象,所以仍需要夜色的掩护?

攻击本阵的不过七、八百人,而且出人意料地完全没有增援,徐军似乎经过周密计算,知道在攻击齐国预备队本阵只需要么些人就够了。而且他们目标明确,一进入僵持阶段,立刻便熄灭了齐营的灯火,这样做只可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进一步造成河西岸全部周军营垒失陷的假象。

他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辰几时,但是他肚子已经饿得直叫,想来午时已经过了。自周武王元年的牧野之战以来,会战没有超过一整天的。按现在这种情势,到黄昏之前王军还止不住颓势的话,今天的大仗就输定了。城外一旦败退,不管入城的军队取得多大战绩,都只落得个无路可退,到时候,这入城的十万大军……他的心一阵狂跳……把手里的石头全部丢下,拍拍手,站起来,顺着梯子几步跳下楼。

周围的武官们看见他下来,立刻纷纷围拢过来。昏暗中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有一双双眼睛在反射着远处的火光。

“我们还有多少人?”伯将看看他们,问道。

“……大人,还有五百五十人,三门火龙砲。”

“还有三百多伤员!”有人在壁脚的阴影中喊道,听声音十分稚嫩,那是几天前才跟随齐侯从国内赶来,补充右行的小百夫长南宫齐,他自己受伤不轻,可是一直没停地在忙着包扎伤兵。伤兵们一阵鼓噪,不满武官们不把他们算在战力之内。

“很好,很好!”伯将搓搓手,有点紧张地说,“还有九百人……也许够了。”

武官们挤得更紧,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好些人在嚷嚷着“大人!下令吧!”、“兵车还剩十三乘,咱们直接冲下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除开陷入残酷巷战中的一万多名齐军,尚有三千多人此刻失陷在沿河数里长的黑暗中,生死不知,右行的齐军士卒早已按捺不住。伯将此刻也早把父亲的谆谆教诲忘到九宵云外去,除了救援本国军队,他更关心整个战局的成败。鲁军已经倒下,郑军如果顶不住,总帅师亚夫的本阵就在徐人的眼皮子底下了。而如果师亚夫本阵被袭……

他摇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扔出去。一名半边脑袋都包在白布中的百夫长抢在他说话之前,喊了一嗓子:“大人!徐人把咱们包围了,难道齐人就当乌龟了吗?!”

众武官一阵喧哗。伯将高高举起双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他望着那名百夫长,大声道:“蔡挺,你问得好!徐人——包围我们了?”他转向四周,“我不相信!徐人真的漫山遍野都是吗?骗人!在小汤河,我们把他们打垮了!徐人损失惨重,哪里来的这十万大军?不!他们连四万人都派不出来!”

又是一阵喧哗,一时间乱七八糟什么也听不清楚。伯将垂手站立,卫离和几个百夫长在旁边使劲挥手,直到重新静下来,他才重新开口道:“我们不去河边,也不去徐人的营垒。来,来,把大纛升起来,把四角楼上的灯火都点起来。还有——放信号,向师亚夫总帅的本阵报告,齐军本阵还在!”

“大……大人……”

卫离扫一眼目瞪口呆的众武官,他是右行司马,现在众人都以他和伯将为首,突然听到伯将如此下令,连他也糊涂了,犹豫道:“伯将……咱们死守在这个本阵,只是给徐人看看?失陷的手足怎么办?”

“说对了,就是要让徐人知道我们还在这里。”伯将道,“你们想想看,徐人为了隐藏自己,连天都被他们遮蔽了。敌人兵力不够,只能靠穿插,浑水摸鱼打乱我们的部署。咱们的手足——鲁国还有纪国、随国的军队都是因为看不清他们的来路,被打散了,此刻原野上到处都是散乱的部队,如此下去,徐军就会乘势找到我们防御的漏洞,打垮我们在河西岸的队伍,甚至前进到总帅的本阵!”

他指着远方的城池,目光从众武官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我们的大部队都已经进城,正在那里浴火浴血奋战。如果徐人打败城外的军队,城中的部队就难以安全撤出,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咱们几百人,而是所有的齐人,所有进城的部队!齐国右行的人,能够苟活偷安吗?!”

众武官齐声吼道:“愿为齐国而死!”

伯将道:“好!不过我们不能白白送死。点起火来,让徐人……还有在原野上陷入混战的各国军队都知道,齐军大营还在,正插在徐军后腰上!我们在这里坚守,徐人就不得不分兵来对付我们,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刻,他们就不敢贸然将全部力量压在前锋,懂吗?我们要在这里迟滞敌人的前进,让前面的部队能够缓过劲来,彻底打垮徐人的进攻——来,点火,放信号!”

突然“出现”的齐军大营向空中发射了数道信号,紧接着,火龙砲开始以极微弱的火力向祁洲平原上漫无目的地发射火龙弹。消息传到祁河谷荡意虎本阵时,已经是午后未时初刻。传令兵话音未落,大帐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齐人……真厉害。”父夷奇挥手让传令兵退下,深吸一口气道。

“我不相信齐国的预备队还有足够的兵力……咱们打上去的时候,不是一轰就散了吗?”

“不该把部队这么快调走。”

“那能怎么办?不调动每一支人马,奄行大人哪来力量打败鲁人?”

“咱们的力量……到底有所不足啊。”

“不说了!我建议立刻派遣一支人马,消灭齐军残余力量!”

“纪军、随军营垒附近,我们还有两支人马,收拢一下,还有将近千人之力。”

“够了!来人,立刻传令——”

拨浪鼓咚咚地响了两声。众武官立刻安静下来。

“伯将……”

“少主?”

“一定是他,”荡意虎睁开眼,按捺住心中的一丝慌乱。“只有他才敢在我大军的合围之下如此嚣张……哼!”

一名武官越班而出,道:“少主!请准许属下前去,荡平齐军大营!”

“你去吧,”荡意虎不假思索地说,“多带点人。”

“属下只需要一旅即可!”

“不!”荡意虎几乎是吼了起来,“你要多带人马……把本阵的预备队分你一部分,至少要带两千人去。一定要荡平齐军,摘下伯将的人头!”

父夷奇面带难色:“少主,所有的部队都已经调走了,如果再调动预备队,那本阵的防御就空虚了……老奴以为,齐军实际上已经丧失殆尽,只是一些残兵败将乘着我们撤走,重新占据营地,似乎不需要……”

“你不懂。”荡意虎打断他,“伯将这么做根本不是想靠他那点人攻击我们的腹背。他……他恐怕是已经猜到……他是想告诉周军,我们力量已尽。不能让他看穿我们的部署!”

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轻轻转动拨浪鼓,脸色呆滞。众武官屏息静气地望着他,只见他不久便面现喜色,道,“好!也好!真是天意——伯将看来要帮我一个忙!派的人越多越好,总之在他死之前,要让他见到我军强大的后援力量……到那时,通过他的信号向周军宣告,残存的周军就会彻底丧失斗志,全线瓦解——奄陵——”

“属下在!”

“记住,攻破齐军大营的时候,要稍微缓一缓,让他们有足够时间发信号。”

“属下遵命!”

只用了不到半刻工夫,奄陵便集结了将近一千四百人的队伍,还特意带上了一支鼓队。这支队伍都是从预备队中抽调的,中行司马雎凤鸣留下精兵强将,只给奄陵士气和装备都很差的士卒。奄陵只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声“保重”便上马而去。

为了避开南门外的沼泽以及那看似摆设的八千虞军,徐军需要在黑暗中绕将近六里地,才能到达原来由许军布防的营垒,再前进四里地,才是齐军预备队本阵。从他们所在的方位看去,堰都城那烧得发白的大火让齐军营垒的火头黯然失色,几乎显不出来。然而在徐军横扫过的区域,只有这里在顽强地打着周军的旗号,这个旗号要是坚持下去,荡意虎乱中取胜的信心就会动摇,原本动摇了的周军则会重振旗鼓。奄陵知道这里很重要,可是雎凤鸣给他老弱病残的军队,他也很看得开——精锐部队要留下来守卫徐国最后的重臣。

风减弱了。今天太阳还没有露过面,虽还不到申时,阵阵寒风已吹得人疑心已是午夜。奄陵将部队分散在博望坡下三个方向,依靠地形慢慢接近齐军营垒。最前锋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听得到齐人说话声,大致判断,齐人由于人手不足,正在集中力量逐段恢复营垒的防御。

奄陵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大家都在打肿脸充胖子……战争,现在已经进入残酷阶段了。他拍拍身边的士卒,示意他们跟自己一起站起来。

徐军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一排,两排,三排。奄陵举起剑,左右看看,让他们把旗帜都打起来。鼓手擂起鼓,徒卒跟着鼓点,开始向山上进发。弓箭队向山上不停地射箭,三轮之后,齐人的箭也倾泻下来了。

奄陵冲在最前面,箭刷刷地掠过他,于是他加速向上冲,士卒们发出呐喊,紧紧跟上。从山上滚下乱七八糟的木头,那是拆下来的营垒栅栏,在不算太陡的山坡上起不了多大作用。可是三轮过后,滚下来的便是着火的木头。徐军已经冲得很近,且路越向上越窄,不得不挤在一起,眼看避无可避,冲在前面的徐军不约而同地向着火的滚木扑过去……阵前腾起乌黑的浓烟和惨不忍闻的叫喊声,着火的木头和人在阵前垒起高高的火堆,徐人绕过火堆,立刻便出现在阵前。

齐军将巨大的鹿砦从营垒两侧的坑中搬到了阵门口,拦得不是很死,徐军可以从两侧挤进去,但里面枪林剑雨已经作好了准备。冲在前面的徐军毫不犹豫地挤进缺口,里面乱枪刺出,徐军只能用血肉之躯往里挤……后面跟上徐军用枪、戟甚至是石头往鹿砦后面乱扎乱打,里面的人用同样的方式回击,一时血肉飞溅,双方都损失惨重,阵门口的尸体越堆越高。

奄陵被大火扫了一下,右边胳膊几乎抬不起来,满脸都是黑灰,右耳被烧聋了,左耳也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拖着步子跟在士卒的后面爬上山顶。前面伤亡如此惨烈,超出他的想象,士卒们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气喘吁吁,在地上跪了一小会儿,侍卫们想要扶他起来,被他推开了。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鹿砦前,脱下上身的甲胄,裹成一团,用肩膀抵在鹿砦上,尖锐的刺立刻深深地扎进肉中……

数不清的肩膀纷纷抵上鹿砦……

阵门前徐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巨大的鹿砦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向门内滚动,阵后的齐军猝不及防,立刻被压倒数十个。齐军反应极快,立刻便有百多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鹿砦里里外外全是淋漓的鲜血,两侧一下子被推开数尺宽的口子,徐军潮水般涌入,双方在阵门后面不宽的场地上展开激烈肉搏。

在这样狭小的营垒中,虽然全是些残兵败将,但齐军居然还有板有眼地设立了阵形,前后左右,一丝不苟。齐军在前阵投入的兵力不多,眼看抵挡不住,左右两阵便整齐地向前阵靠拢,列上盾牌,想要把徐军死死拦在不到两丈宽的门前。就在这时,两侧的木栅栏同时发出巨大轰响,整整齐齐地倒了下来,奄陵事先埋伏的两支奇兵突然出现在齐军后军的两侧。

博望坡上传来的战斗声,两刻钟后才完全停止,徐军发出信号,主将奄陵阵亡,但夺下了营垒,熄灭了齐人燃起的大火。徐国大军的后方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