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孩抬起头时,阳光耀眼。她闭上了眼,可是阳光仍然穿透眼皮,映出一片血红。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仿佛真切,又恍然如梦,如同这身体一样……

她隔了好半天才重新睁开眼,看到了一片齐腰长的蔓草。

风来了,蔓草索索地弯下腰,又倔强地抬起,如此一浪一浪的从东打到西,从山脚卷到坡上。坡上的竹林替代了蔓草,于是唆唆的声音变做习习的响,间或夹着竹身破裂的格格声。

吱的一下,一只鸟飞速穿过竹林,竹林间无数的光柱照得鸟羽忽闪忽闪的,象一道闪电。当它刚飞出竹林,就被风压得掉头向下坠落。女孩哎呀一声,那鸟已经没入草丛不见了。她摸摸脸颊,莫名地怅然若失。

忽听一声呼哨自坡下传来,又尖又细,良久不息。呼哨声尚未消失,“哗啦哗啦”一阵响,成百上千只鸟从蔓草丛里蹿出,成百上千双翅膀上下翻飞,铺天盖地,仿佛由鸟羽组成的草原骤然站立起来。

女孩先是一惊,随即睁大了眼,从那些黑的白的青的红的……无数翅膀上一一看过去。她仰得脖子都酸了,又被明亮至极的阳光刺得流下了泪,却不觉大笑。她信步向坡上走去。

越过蔓草覆盖的丘陵,女孩的目光被无数闪烁的波光吸引。那里是潮湿的草甸和沼泽,沼泽之后是白花花的芦苇荡。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穿梭其间,河流的尽头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泊。几队白鹭在湖泊上空徘徊,仿佛湛蓝的天幕下一串串白玉珍珠……

“好看么?”

“好看!”女孩揉着眼睛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鸟躲在草里呢?”

说话的人分开蔓草,缓步向她走来,说:“这时节草里多的是虫蚁,它们吃得正欢呢,却不想惊了美梦。不过没关系,过一会它们自会回来。”

那人走近了她,一片云恰在此时遮住了太阳,周围暗淡了下来。女孩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瞧了他几眼,说道:“你……你好。”

“你认识我么?”

女孩侧头想了想:“不知道。”

“我叫做勿。”那人郑重地道:“山里的雾,茫茫漫漫,无边无际。上与云天相接,下达地府之渊。云霞亦是雾,雾亦是云霞,可惜坠了泥尘,浊了本色……你见过么?”

“见过。我就生在大山里,除了夏日,几乎每天都会见到雾呢。你说的话真难懂,你多大了?”

“你说呢?”

“我……我说不准,不过应该不大,是不是?”

勿露出一丝微笑:“不大?不小了……只是岁月不肯为我留下点什么。也可以说,我从岁月那里偷来了许多,哈哈。”

女孩起了好奇心,问他:“那你究竟多大呢?”

勿双手一摊:“忘了。”他的手背上几乎没多余的肉,十根手指越发显得硕长。他象在打量别人的手一般把手翻来翻去地看,随口问女孩:“你的名字呢?”

“我吗?我叫做……叫做……”女孩迟疑着,既而皱起眉头,颓然道:“我不记得了……我脑中空空荡荡的……哎哟!”她身体突然一震,摔倒在地。

勿伸出手,穿越清澈的蜃浆,穿越天幕,穿越万千世界,扶起女孩,笑道:“记不住便记不住罢,有什么打紧?来,坐一会儿……”

勿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即起身,仍然呆在蜃浆里。碧色的蜃浆微微泛着涟漪,外面的一切看起来既扭曲又古怪。他静静地躺了片刻,直到有只强壮的手臂伸进来,将他拉出蜃浆。

蜃浆流出耳朵,耳窝里顿时有一种通透的感觉,随即听见踅紧张地问:“……怎么样?我听见你在说话?”

“我……”勿抹去脸上残留的蜃浆:“终于让她进入我的梦境了。”

踅长出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真的进去了呢,这下就好办了,哈哈!出来休息一下吧,你在里面已经寻了整整八天了。”

勿正想说再等等,忽感一阵头晕目眩,歪在瓮口。踅一把将他拉出蜃浆,放在旁边的榻上。勿轻声问:“大哥呢?”

“你别担心,我已经将他送回太行居去了,有封守着,没问题。”

“是么……郁呢?”

“她已经重新获得了一个身体,据说还不错,正在恢复中……”

勿点点头,闭目养神,踅长坐在榻下守着。他心中有件事,但又怕说出来分勿的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勿忽地轻声道:“现在什么时刻?”

“已经过了午时。”

“船身没有动呢……我们悬停在什么地方?”

“按你的计划,就在火谷上方。”

勿满意地点点头,隔了片刻,又说:“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罢。”

“没……没有……”

“没有?”勿哼了一声,手指在榻上咯咯咯、咯咯咯地敲了几下,“我现在所有精力都用在蜃境里,不想费神打哑谜。你不说就算了。”

踅咽口口水,小心地道:“勿,打小你就最聪明,我们‘土灭’以来,更是我们的魂儿,你说……你说我们,真的……也会有‘那么’一天么?”

勿疲惫地翻了个身,道:“怎么会,只要世上还有泥土,便有我们。只要我们还与大地相连,便永不毁灭……你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郁的眼睛……怎么也恢复不了了。”

勿一下睁开眼,顿了顿,方道:“郁在卜月潭里曾被昆仑铜镜照到,她情急之下自毁双目,也许这一次眼睛得花点时间才能适应吧。”

“是么?嗯,也许……嗯,定然是这样!你、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勿摸到踅的手臂上,察觉到他仍在微微颤抖,便道:“放心,有我在,你们是不会死的。大哥、封、你,还有小妹……我们是一体呢……等此间事情了断,我会想法子治好她。”

他一咬牙就要撑起来,踅忙按着他:“等等,再休息一会吧,瞧你累成什么样了!”

勿摆手道:“不行。要在梦中找到已茗如此艰难,还不知究竟能不能透过她追寻到幕呢……一刻也不能耽误。对了,巫劫呢?”

“他被大哥的禁制完全封住,仍在昏迷中,我把他囚禁在底舱。”

“‘翕然’?”

“是。这家伙被大哥正面攻击,又被附在竹竿上的‘翕然’缠住,陷入了巫人最害怕的‘禁灭’之中,居然还能将大哥也打成重伤,真不可思议。不过他现在被‘翕然’彻底封印,永远也别想出来了。”

勿先点点头,随即又摇头:“不可大意,你必须时刻监视。‘翕然’虽然号称我商国最强的禁制之一,能隔绝一切外物,但我曾听父亲说它仍然有一个弱点。”

“什么弱点?”

勿叹息道:“我不知道。当年父亲也只是随口一提,大概他也没想到我们几兄弟,会危急到需要使用翕然的地步。在鲆岛的时候我曾经仔细思考了很久,也曾用了三十几个奴隶试验,都没试出来。不过父亲既然这么说,那个破绽就一定存在。”

踅道:“你就是太过谨慎了。我就不信,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还有谁能上来,找到破绽!”

勿冷冷地道:“世事难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说穿了,那万分之一就是最致命的地方,明白么?”

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是,是,这几日我除了守候你,便到底舱监视巫劫,你放心好了!”

勿使劲抚摸自己那比常人凸出得多的额头,一直摸得额头发热发烫,精神才又恢复了些。这个时候,地板震动了两下,隐隐听见几下警戒锣声响起。船体微微地左右摆动,不过移动没有超过一丈,仍然在稳定悬停的范围之内。

勿低声道:“对了,绞杀号呢?”

“已经上钩了。”

“哦?”

“你料事如神!绞杀号即便不是最大的贩子,也是最胆大的贩子之一,我们离开桫椤城后一直沿着蜀山山脉行走,它果然偷偷跟来。昨天我们连续爬升到五千三百丈的高度,做出翻越雪屏山的姿态。傍晚,它就在八里之外爬升到离地三千九百丈,打算穿越火谷。哼,我敢打赌,巫镜绝对想不到有一丝风永远追随着他,也想不到等待他的不是星城废墟,而是云种族的偷袭,哈哈!”

勿却并不怎么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他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跺了几圈,自言自语道:“为何跟得如此紧?他们是如何看得这么远的?”

“管他的呢!他们追得越紧越好。今天上午,巡逻星搓观察到了的绞杀号速度,根据计算,它应该在午后两个时辰内通过谷口。我现在只担心如果打起来,‘殊媾’会被弄坏。”

勿在嘴前竖起指头,要踅小声。他斟词酌句地道:“你多虑了。它是神器昆仑镜的一部分。除了天罚,人是无法毁灭神器的。当年周之先祖弃姬强行分裂此镜,靠的可是黄帝的力量。即使绞杀号最终坠毁,我也有法子找到它。”

踅点点头,随即不满地道:“我就不明白,当初绞杀号在桫椤城大作买卖时他们不动手,偏要费尽心思引到这里来,不是自找麻烦么?”

“不要乱说。云种族人崇尚武德,讲究的是与同等对手作战。这次公然欺凌毫无抵抗能力的桫椤城,已让武扁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他们既然想炫耀武力跟绞杀号正面较量,由他们去罢。而且不在桫椤城动手还有一个理由。”

“哦?”

“桫椤城说到底不入中原诸侯之列,依来自称蜀王,早就不容于镐京。要不是因为巫之大长老巫衡自觉亏欠了蜀国,暗中庇护,恐怕早就被成都城灭了。所以云种族攻击它,谁也不会在意,与天下大势无干。但绞杀号就大不同。”

“哪里不同?”踅越听越糊涂。勿却不忙说,走到瓮身前。

这间舱室在青冥号最核心处,根据武扁的指示,周围整整一圈舱室都被征用,没有他的命令,哪怕庶吉士都不得随意进出。墙壁由浮空岛上极珍贵的建木木材建成,每块木板厚七寸,两两之间嵌有铜角支架,以铜钉咬合,即使是力量最大的赤金具也别想轻易突破。

舱室中央放着两只大瓮,瓮口各自伸出一根铜管,连接正中一只悬空的铜球。瓮周围竖着三支灯,灯火却是幽幽的蓝色,又小,照亮不了什么,只能在舱室完全封闭时略照出瓮的大致轮廓。

勿走近左首那只瓮。瓮内的蜃浆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伸手入内搅动。蜃浆渐渐旋转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突然,水面上冒出一团乌黑的发丝,紧着着茗的头露了出来。她紧闭着双眼,小嘴微张,不知是不是在梦中见到了可喜的事,她的嘴角露着一丝笑容。

勿捧起她的头仔细凝视。真可怕,这张脸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丽。离开了蜃浆,那丝笑容好像越来越浓,她整张脸都散发出一层乳白色的光辉。勿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茗忽地颤抖了一下,眉头开始皱起,仿佛就要醒来。勿迅速放开了手,让她再次沉入蜃浆。

“你瞧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呃?”踅奇怪地道:“哪里不对?”

勿自失的一笑:“没有……早听闻守护卜月潭的‘荩’,其摄魂术得自黄帝,非比寻常。可惜她陷入沉睡,不能一见呢。”

踅想起在蜀王宫里,茗只是瞧了一眼,自己就陷入狂乱状态,差点神魂飞散,心有余悸地道:“我可不想再见识。对我们这些魂灵散碎之人来说,简直无法抵挡。勿,你最好也别跟她硬碰。”

“我明白……所以我说,真是可惜呢。好了,帮我进去罢。”

踅躬身跪下,让勿踏着他的背进入另一只瓮里。在下沉之前,他对踅说道:“绞杀号盛名在外,与中原诸侯多有结交,又涉巫、妖二族。若公然对其下手,恐怕青冥号今后的路程就要艰难得多,别忘了我们还有可能横穿整个中土,前往海外。选择在此处下手,无论成败都不会有多余的麻烦。等会儿星搓下手的时候,你也去帮一下,但记住,千万别显露出来。”

踅忿忿地道:“我知道,做了,还要让他们觉得是自己的功劳。哼,这些云种族个个自命清高,在我眼里比蝼蚁还贱!”

勿慢慢没入蜃浆内,道:“别冲动,永远要记住我们的使命,其他一切的都必须服从于此。我要再次入梦了,有消息立即唤醒我……”

蜃浆很快吞没了他,一切又归于平静。

过了很久,青冥号船身忽地一震,周遭隐隐响起隆隆的声音。震动渐次增大,船身开始向右侧倾斜,跟着向上缓慢爬升。踅大大地伸个懒腰,张口哈出口气。那口气瞬间化为雪珠,淅淅沥沥地落下。他一屁股坐在榻上,低声道:“好……蝼蚁们要得意,便自己得意去吧。”

“看到谷口了!”

老四从左侧一扇窗前抬起头,兴奋地道:“左前一百丈,高度四十!”

巫镜和老家伙同时凑到窗前,外面灰蒙蒙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左首也看不见任何悬崖峭壁,绞杀号孤零零悬挂在万丈云雾之间。只是左前方一百丈左右,雾气不住翻滚,时而向内收缩,好像被什么东西大口大口地吞进去,间或又向外猛地喷射出来。由于变化得太剧烈,那片云雾显得比周围的云要阴暗得多。

巫镜点点头:“是冥火谷,总算到了。”

天下四大凶谷,风、雪、火、木,火排在第三并非因比不上风、雪之谷那般凶险,而仅仅是因为穿越冥火谷的人太少,导致名气比不上前两者而已。

对这一点绞杀号众人都非常明白。他们曾经顶着罕见的暴雪入谷,几乎在谷里坠毁,最终凭着巫镜狂暴的怒火和不可思议的决心勉强通过,比寻常交易季节提前两个月到达西戎部落,轰动一时。当然,价格也很合理地高出五倍,狠狠赚了一把。

从早上寅时起,绞杀号就顶着乱风爬升,历时三个时辰,连续越过被称作“神之阶梯”的十四段山岗,直到此刻才见到谷口,大家伙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在阴云和不可预见的狂风里驾驭浮空舟爬升,陡峭的山壁就在几十丈外,有时甚至近到几丈距离,实在不是件轻松的活。在付出了两根定风帆、一架冲撞犄角的代价后,终于抵达谷口,众人都放下手中的事,聚到窗口向外张望。

“青冥号应该已经翻越山顶了吧?”巫镜贴在晶玉窗往天上看去。即使头上除了阴云啥也看不到,他也好像真的看见青冥号星搓从容越过山头一般,皱着眉道:“咱们在地上横行,想着挺带劲的,可是云种族人却一直在咱头顶拉屎,这滋味……啧啧,可不好受。”

正在操纵主翼的老三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我每次看到星搓,总觉得脖子痒痒,今天才明白是屎落下来了!”

老四道:“幸亏只有五大浮空岛,只要躲远点就拉不到咱头上。要有一两百个,那才真糟糕!”

老二阴测测地道:“那也不尽然。冬天北风紧,北冥琨城离地三万四千丈,如果有人顺风拉屎,应该能飘过北冥海,最远大概能进入周国的京观堡垒。曜青城高三万三千丈,但是春夏两季风向是向西,只能看有没有运气飘到昆仑山去。赤涯居西海沙漠,白壁远在东海之外,管不着咱们的脑袋,大不了羞辱西戎,或喂喂鲨鱼。最吓人的是既苍城,就在泰山之上两万七千丈。东海刮一阵狂风,恐怕整个中土不保。”

“敢在寡人头上拉屎,剁碎了喂狗!”一直在船舱里昏昏欲睡的依来一下坐起身,脸涨得通红。

“你们说话小心!”老家伙一本正经地道:“蜀国之法,只有王才有权在天上拉屎,恩泽四方。对吧,蜀王殿下?”

“……”依来银牙咬碎,搓着手道:“话丑理端。”

“行了!你们说点正经的好不好?”舱内几人正自坏笑,忽听有人大声恼道:“什么……这些那些的,真是恶心!”却是文锦从底舱钻了上来。

“咳咳,嗯……”巫镜忙正色道:“都悠着点,别乱讲……你怎么出来了?伤还没好,得多躺躺。”

文锦扶着舱壁走过来:“都躺了十来天了,还要躺多久?不过现在走路已经不痛了,就是翻身时略有些难受。”

巫镜见她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倒还不错,说:“你命倒硬朗。喂,你们几个,耍耍嘴皮就过去了么?天下四大凶谷,火谷排在第三,你们当是随便乱来的么?老三,赶紧把风向风力算出来,老家伙找准谷口,老四,把侧帆收起来,固定定风弦绳。现在是……”

他回头看看船中央的虎头铜铸滴漏——昆仑山倾宫锻冶所特制,刻有复杂的符文,无论浮空舟如何翻滚都能始终保持水平,精确计时——说:“午时一刻。必须在午时三刻入谷,否则赶不及在天黑前出谷了!”

四兄弟一哄而散,各自准备。老四见依来打个哈欠,又要倒头睡去,忙道:“蜀王殿下,这样的乱风可不好睡觉!”

依来恼火地挥挥手:“寡人知道!不过事急从权,免尔等死罪了。”

老四道:“那可多谢了。不过现下人手不够,蜀王殿下是否介意帮小人拉拉定风弦绳?”

依来怒道:“什么?寡人岂能屈尊?尔可退!”

老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跟老四对视良久,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桫椤城已经完了,气焰稍减,用披风蒙住脑袋躺下,瓮声瓮气地道:“再说为何不是掌舵,或是观察风云动向,却是拉绳?即使在这破浮空舟里,也是最低贱的活。”

老四别过脸咕哝道:“你也知道是最低贱的活,真他妈的……”

使浮空舟升空最核心的玄英安装在中央龙骨上,那是船长巫镜的位置。巫镜见众人都回到各自岗位,正要顺着连接龙骨的楼梯上去,衣袖被人拉住了。文锦道:“我也要上去。”

“噗。”巫镜话都懒得说,大手一挥甩脱她,扭头就走。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在空中,他总是觉得背心寒凉,好像一直有风吹着,直到坐回自己的虎皮椅里,才觉得暖和许多。

他在椅子上用力伸了两个懒腰,一低头,只见文锦仍怔怔地站在原地,随口敷衍道:“你恢复得挺快嘛,身子骨很结实。”

“是你的药不错。”

巫镜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见鬼,第一次发现从这个位置看,竟能看到文锦的衣领深处去。那白白的……是裹在胸前的白布?她那日摔断了四根肋骨,左臂也受了伤,这么多天来一声也没听见她哼过,倒也甚是硬气……她的锁骨倒也蛮好看……那挂在胸前的是什么……

文锦突然抬头。

“侧帆怎么还没收回来?”巫镜转头吼道:“马上要进入谷口了!”

“在收!”老四没好气地回道,“我只有两只手,却在做八个人的事!走开,我要收弦绳!”他毫不客气地一脚踩过去,蒙着脑袋的依来就地滚开,死活不肯起身。

巫镜瘪瘪嘴,回头继续弄玄英。冥火谷虽然深一千七百丈,但中间有一段两里左右的地方被崩裂的巨石填满,高度达到三百丈,是以他必须精确调整玄英,使浮空舟至少要保持离谷底八百丈距离。

他一面调着,一面总有种在黑暗中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周身不舒坦。他忍不住朝下看去,达正迎上文锦幽幽发亮的双眸。巫镜刚要再转头吆喝老二,却见文锦朝自己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指头,晃了晃。

“呃?”

文锦手指点到脸颊上,慢慢移到脖子。她昂着头,手指顺着脖子上隐约可见的青色的血管继续往下移,一跳,越过了她那突出的——简直迷死人的锁骨,一直移到胸前。就在巫镜口干舌燥之际,她把领子拉开了一些:“看,确实好很多了。”

巫镜使劲甩甩脑袋,四下看了看,幸好众人都在忙碌,没见到这香艳的一幕。他急冲文锦招招手。

噔噔噔噔!文锦一阵风地跑上来,一屁股坐在巫镜身旁。

巫镜黑着脸轻声道:“坐好,别动,别乱说话!我很忙,做的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事,懂吗?”

文锦笑靥如花:“老大说什么便是什么。”

“咚!咚!”船身微微震动几下,两侧的侧帆陆续收回。随着主翼向下压,主帆也收回一半,速度迅速降了下来。老家伙大声喊道:“老三,注意右侧石壁距离,主翼不要压得太死,随时准备抬起。老二的舵给我顶死,听好,我们从左侧插过去,离谷口三十丈时先拉回十丈,留出距离绕过风头,再伺机由右舷靠过去!”

“大哥,右舷恐怕有些吃紧,风力太猛,如果侧帆兜不住可能会向上扯……”

“不行!”老家伙斩钉截铁地道:“向内吸的风力更大,左侧山谷内的石壁凸出,我们必须向由斜着插进去。把侧帆全放出去,损失了也不要紧!”

在老家伙指挥下,绞杀号朝着谷口方向转去,船身开始明显向左倾斜。巫镜感到文锦的身体不时撞到自己背上,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借着调整玄英的机会,偷偷瞧了她一眼,却见她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一只手提着衣服的领口,连脖子都几乎遮完,不觉暗叹一口气。

“谷口——二十丈!”

“二十丈确认!船身右侧受风,无法偏转!”

“收回主帆!打开左侧定风帆,左侧主翼向后五格!等待向内进风!”

“前舱!左右锚各一只,弹射……弹射完成!锚身固定!”

“右侧风压急剧上升,快顶不住了!”

“船身侧倾,准备冲击,风向……”

风声震耳欲聋,终于完全盖过了老家伙的吼叫。不过众人自有默契,只看老家伙的动作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各自娴熟地操作。

绞杀号在距离谷口二十丈的地方勉强稳住船身。这当儿,风正从谷内向外喷射,强烈的气流吹得绞杀号剧烈摇晃,啪啦几声,正面迎风的右侧定风帆被刮飞,帆杆砸坏了船尾多处附属物。但谷口向内吸气的时间非常短,绞杀号必须在此坚守,否则永远别想闯入其中。它使出了吃奶的劲,死死顶在风口中央。

在一片震动、摇摆、轰鸣、忙乱和恐惧之中,文锦偷偷看着脸色严峻的巫镜,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女孩抬起头时,阳光耀眼。她闭上了眼,可是阳光仍然穿透了眼皮,映出一片血红。

这感觉仿佛真切,又恍然如梦,如同这身体一样……

可曾有过这感觉么?

“蔓草……”她心中默默念道。

于是睁开眼,果然看见齐腰长的蔓草。

女孩迷茫地看着四周,手在草间游走,被草搔得痒痒的。痒痒的……痒痒……奇怪,手上明明传来痒痒的感觉,但自己一点也不觉得痒。脑子里明明清晰,却总觉得混沌一片;无数无数的事情掠过心头,却一件也抓不住……

仿佛……在另一个人身体里……

风吹来了,蔓草唆唆地响着,弯下又抬起,如此连绵不断一浪一浪地越过女孩,从东打到西,从山脚卷到了坡上。女孩不回头,只听风的声音,轻轻地道:“竹林……”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风正面撞上了山坡上的竹林,发出哗啦一声。前排的竹弯下腰,却被后面的竹子顶住,粗大的竹杆彼此碰撞,可可作响。

“吱”的一声,一只鸟自林间飞出,飞速掠过女孩头顶,向东飞去。

女孩本想追逐那鸟的去向,却在要转头的一刹那停下。她的心莫名的砰砰跳动,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让她心潮起伏。

她想了想,说:“草原……是草原啊。”

女孩转过头,身后却是一个小丘。她愣了半响,迈步向小丘上走去。刚走到丘顶,忽听一声呼哨自坡下传来。

这呼哨又尖又细,听得女孩精神一振。呼哨声尚未消失,“哗啦哗啦”一阵响,成百上千只鸟从蔓草丛里蹿出,成百上千双翅膀上下翻飞,铺天盖地,仿佛整片鸟羽的草原站立起来。

女孩吃惊地睁大了眼,从那些黑的白的青的红的……无数翅膀上一一看过去。没有风,没有云,她看得很清楚,天幕湛蓝,一如梦境。

鸟儿们在空中远远地绕了一个圈,向远处另一片山头扎了下去。越过一片又一片蔓草覆盖的丘陵,女孩看见了无数草甸和沼泽,白花花的芦苇荡。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穿梭其间,河流的尽头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泊。几队白鹭在湖泊上空徘徊,仿佛湛蓝的天幕下一串串白玉珍珠……

“好看么?”

“好看……”女孩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河流和湖泊……我见到了呢。”

说话的人走上山坡,一直走到女孩面前。周围莫名地暗淡下来。女孩瞧了他几眼,说:“你……你好。”

那人道:“你认识我么?”

女孩摇摇头:“不。”

“我叫做勿。山里的雾,茫茫漫漫,无边无际。上与云天相接,下达地府之渊。云霞亦是雾,雾亦是云霞……你出生在大山里,一定见过很多雾,对吧?”

“雾……是啊,记得。”女孩迟疑地道:“在神山之上。神山沿绵数千里,山顶终年积雪不化。娘说,天上的云落下来,便是雾了。”

终年积雪不化的大山?楚境里有这样的山吗?勿听得一怔。他从侧面观察,女孩的眸子很淡,清澈一如透明,然而却看不出一丝犹豫之色。

勿咳嗽一声,决定换个话题。

“你有名字么?”他试探着问。

“名字?”

“是的。除了奴隶,人是有名字的。你的名字是什么,你知道么?”

“我……”女孩说:“奇怪,我想不起名字了。我有名字的,我不是奴隶,对吗?是了,我不会是奴隶的。”

“为什么?”勿听她的话里充满自信,忍不住道:“或许你就是奴隶,只是忘了而已。”

女孩向他伸出两手:“奴隶没有这样干净的手。”

这双手洁白得如一双美玉,连长长的指甲缝里都干干净净,别说奴隶,寻常士人也没有这么娇嫩。勿暗自吞了口气,道:“来吧,让我带你到处看看。”

“呱呱!呱!”

呼啦啦一阵响,芦苇丛中扑腾起大片水鸟。它们飞起数十丈高,又迅速落下,在离地不到两丈的高度聚集,既而成群结队向更深更广阔的湖泊飞去。白色的芦花被水鸟们带到空中,飘散下来,洋洋洒洒仿若大雪。忽儿一阵风起,女孩看着它们被风刮得越来越高,渐此散离,终于再也看不分明,不觉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勿道:“你累了么?马上就到了。”

女孩摇头:“不累。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芦苇,多漂亮呀!”

她说:“多漂亮呀!”可是脸上却呆呆的,只要不走路,双手就笔直地垂着,微微昂着头,眼睛里透出的神情也一片茫然。勿莫名地从背后深起一丝凉意……

这次入梦,她不是很彻底……为什么?

他们继续在齐膝深的水里走。水越来越深,已经漫过了膝盖,女孩走得哗啦啦的响,溅起的水弄湿了衣服,连脸上都有。勿却连一点水花都不溅起,象游鱼一般无声无息地穿越着水。

水里有无数色泽亮丽的鱼儿,不时啄到女孩的腿上。女孩一开始有些害怕,随即似乎觉得很是有趣。有一次鱼特别的多,她干脆停下,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真见鬼,勿却分明感到她是那样兴致勃勃地任鱼儿们啄着双腿。

“好玩么?”

女孩随口道:“好玩!我的家乡是草原,哪里有如此大的湖……”她停住了,眉头微微殓起,好象记起某些往事。

勿奇怪地道:“草原?你的家乡在草原?呵呵!”

“怎么,不能在草原上么?”

勿沉吟片刻,想着如何告诉她卜月潭周围的大山,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草原?奇怪,她究竟在想什么?他决定再听她说说,于是伸手一指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芦苇丛之上立时显出半边草盖,说:“没什么……那里就是我的家了。我们且去歇息一下。”

他俩转过芦苇,走入一座草亭里。说是草亭,其实上面的草棚早就落光了,周围却有数根巨大的藤蔓爬上顶端,爬得密密麻麻,比原先的草棚还要宽大。女孩抬头凝视,想象它若是开满了花,该有多好看。

花……花……

女孩的心没由来咯噔一下,剧烈跳动起来。花是什么?为何突然觉得“花”是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勿没看见她的神情,拍着草亭的柱子道:“还是前年修建的呢,风雨太大,虫蚁也多,怕是撑不过今年了。恩……你怎么了?”

女孩捧着心口,摇摇头。她的衣裳被风吹乱,露出微微隆起的胸部,她却浑然不觉。

“她还是个孩子,就如此美艳……”勿闭上眼,裹紧了衣服,下意识地掩住自己丑陋的躯体。他甚至听见身边的草丛里,徐徐索索响着,许多看不见的难以名状的东西纷纷逃离。她的身体仿佛发出了一层光芒,任何丑陋的事物在这道光照射下,都战战兢兢,恨不能逃进幽冥黄泉里去。

勿隔了好久,突然睁开眼,女孩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看着女孩的背影,心道:“奇怪……上一次梦里,她穿的不似这样的衣服。这究竟是什么服饰?”

那女孩小腿、腰间、大臂上都围着白狐皮,细密的狐毛在风中微微颤抖。她的皮肤是健康的铜色,越发将狐皮衬得如雪一般耀目。她的腰间挂着精致的骨饰、刺饰,还有两串血色玉石。

相比腰腿间的白狐皮和挂饰,女孩上身的衣服却很潦草,一根长布在颈部绕了两圈,随意地垂下,使胸腹和整个背部都裸露出来。她的肌肤光洁如玉,只在两边肩胛骨上各有一小粒鲜红的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样的服饰与中土风格迥异,茗的梦中怎会出现如此怪诞的穿着?勿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还在想,女孩已经走到草亭后的碎石路上。顺着小路绕过一片灌木,面前又是大片蔓草。这片蔓草与别处又有不同,所有的草叶都一样的高,一般的宽,中间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没有风的时候,无数草叶笔直地刺向天空,从旁边看去仿佛一块没有杂色的碧玉。

蔓草中央有棵古树,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几千几万年了,枝蔓遮天避日。树下依树建了一栋小木屋。青青的藤蔓爬满了木屋,风吹着藤蔓,徐徐舞动,象一座活的木屋。

古树、木屋、蔓草,矗立在湛蓝的天幕之下,其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湖泊上空云卷云舒,无数变幻莫测的光柱在湖面上游走。湖水的颜色极深极纯,倒映出湖泊之外那延绵不断的苍苍的山脉。它们一直延伸到了天尽头,将这一幕绝美的画卷悉数收于胸中。

“好看么?”

“好看……”女孩怔怔地落下眼泪:“真美……这是你的家么?”

“是啊,我住在这里很久了。有时早起,还会被天边的云霞吸引,一整天都回味不尽呢。来,我给你看一件有意思的东西。”

他上前推开小屋的门,屋里几、榻一应俱全,皆用竹子做成,十分别致。榻前摆放着一具铜器。那铜器呈椭圆状,须两、三人才能合抱,其上部云纹垒叠,有九龙探出云雾,向下俯瞰。四只飞翅神虎各占一方,虎尾和后足做柱,前肢稳稳托起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