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影子看准方位,钻过云层,避开向上升腾的气流,向壮阔的大地扑去。它一瞬间就越过了两千丈距离,无声无息地落到接近湖边的一棵树上。树只是轻轻晃了晃,仿佛夜风吹拂。它饶有兴致地看着树下那个焦躁不安的巫人。

许多天以来,虽然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但过的还不算太糟糕,不过……今天是到了头了。

今天,有个傲慢的家伙——叛逆之徒——告诉自己,他即将颠覆天下均势,让黄帝无法从容登仙,让昆仑山陷入火海,尔后重生……去他妈的,昆仑山又不是只凤凰,想烧就烧,上面几千号鲜蹦乱跳的人怎么办?

但是他说的那些事……巫镜一想到那件事就止不住地五脏绞痛。贰负弑神子……这个该死的家伙,若真失心疯了,提着剑上昆仑山,看谁不顺眼砍了就是,为何偏偏跑到西昆仑弱水旁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杀了化殿下?巫隅乃专门侍奉化殿下的七人侍之一,难怪会气得狗急跳墙……

七人侍……南天门七人侍?

这个念头突然闪电般掠过,巫镜一怔,印象中似乎只有南天门才有七人侍……记忆的闸门一开,他顿觉脑子里抽风似的痛起来,赶紧甩开所有念头。

真见鬼,这几日过得浑浑僵僵,认真想的时候,以前的事怎么也记不起来,然而不时会有一些奇怪的念头闪过,让人难辨真假。

好吧,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但巫隅要做的事却不能不想。长老会没有动,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却知道跟长老会做对,基本上就是跟整个昆仑山做对。巫隅这个疯子十成十是要碰钉子的,也许就在此刻,缉拿他的监律司已经在路上了。

他不要小命,自己该怎么办?天啊,自己跟他同乘一车,在监律司那些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家伙们眼里,已经是罪不可赦,跳进沧海里也洗不干净了……

他恼火地捡起块石头,扔进湖里,溅起一片涟漪,无数道金色的光环向外扩散,又相互碰撞、交错。霎那间湖面闪现出无数个月亮,照得巫镜眼的花了。

是了,还有件麻烦事……

他回头瞧瞧,远处的篝火映出了巫隅和驭叶的身影,于是偷偷站起身,绕着湖边走得更远。湖边的山石已经遮住了火光,风又是从篝火的方向吹来,就算大叫大喊,巫隅也听不见了。他躲到一簇芦苇丛后,掏出锦袋,低声呼道:“文锦,喂!文锦……死人!出来!”

叫了半天,锦袋一丝气儿也没冒。巫镜一股血冲到脑门里,爬到临湖的一块岩石上。岩石离湖面十几丈高,他捏紧了锦袋,高举起手,就要将它扔进湖中。举了半天,他又慢慢收了回来。

夜风带来不知名的花香,巫镜不禁深吸一口气,心肺一片清净。二十几丈之外是一片缓坡,长满芦苇,月光照耀下白花花的一片。风大一点,芦苇丛就呼啦啦地俯下身,风刚掠过,它们又煞有其事地竖起,白花花的涟漪就这么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巫镜看了片刻,心情大好。湖中心随波摇荡的弯月,多象文锦最后那嫣然一笑啊。想到这里,巫镜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好罢……他吐出气,转身回到芦苇丛中,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开始使劲挖起泥土来。

妈的,扔进湖里,太便宜你了!巫镜恶狠狠地挖着,一面低声咕哝:“把你埋进土里,爬出来也成螃蟹了!让你横,让你横!你横着慢慢爬罢!”

忽听身旁的芦苇中一声轻响,巫镜怵然而惊,跳起身来,手里偷偷画着符文,低声道:“谁?”

芦苇丛中再没有动静。巫镜在周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人。他尤不放心,爬到岩石上向篝火方向望去,见巫隅和驭叶仍在烤着鱼,才松了口气。大概是什么小野兽到湖边饮水吧。

他刚才是以肚子痛要方便为由跑出来的,可不能呆得太久,于是回去更加奋力地挖坑。正挖得起劲,面前的草丛哗啦一声,一只拳头大小的蛋飞了出来,在巫镜面前的地上一弹,高高跃起。

巫镜呆呆地看着它一直飞到三丈来高,才又打着旋地落下,等等……它坠落的地方似乎正是自己的脑门……这是鸟蛋么?若是鸟蛋,怎会弹起这么高?黑灯瞎火荒郊野外,又是谁扔的蛋……巫镜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反应都没有,砰的一下,被蛋结结实实撞在额头。

哗啦——

随着极轻微的一声,蛋骤然爆发出无数白色的丝线,朝着巫镜劈头盖脸地撒下。这些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在巫镜身上飞速游走,顺着他的脖子、肩头、手臂、胸膛、大腿……一路往下,霎那间就将他缠得严严实实,连嘴都封住,一声也发不出来。

落到地面的丝又瞬间钻入土里,象固定船身的锚链一般拉紧。所有的丝都绷得紧紧的,巫镜刚才四肢着地、扭脖子抬头看天的别扭姿势便这么被固定下来,再也动不了分毫了。

“唉……你这个小坏蛋呀。”

哗啦,哗啦……文锦分开芦苇,施施然走了出来。她仍然穿着那一袭长裙,只是这一次裙子不再发光,反倒是她的脸在月色下幽幽发亮。她的裙子本来很宽大,质地又轻柔飘逸,并不适合在芦苇丛里走,所以此刻都用丝线将裙角牢牢扎在脚踝上,顺便把脚踝上的铃铛也包住,难怪没有一点儿声音。袖子则卷到肩头,也用丝线捆扎牢实,露出两只瘦瘦的胳膊。

她嘴角歪着,小下巴翘起老高,脸上掩饰不住的得色。走到巫镜面前,她先绕着转了一圈,确定丝线缠绕得非常完美,巫镜别说动,粗气都出不了一口,才伸出一根指头,在巫镜额头狠狠一点。

“想埋我,嗯?嗯?你这人真是坏呀。”

巫镜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奈何嘴巴被封住发不了声。他勉强从鼻子里哼出两声,算是回骂。文锦沉下脸,立即转身折了两段芦杆,插进他鼻孔,这下哼也哼不出来了。

文锦尖尖的指甲在他脸上不住手地掐,叹道:“我啊,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信赖你,才将自身托付于你,好了,竟是这般结果。唉!看来万事还是只有靠自己,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呀!我的宝贝锦袋呢?”

文锦弯下腰,冲巫镜的手吹了口气,缠绕在他手上的白丝梭梭地散开。巫镜的手乍脱困境,拼命乱抓,文锦眼疾手快一把抢出锦袋,塞进怀里。

巫镜的手使劲扯了扯白丝,白丝虽细,却极有韧性,单手哪里扯得断。他又到处乱摸,想要摸到刚才挖坑的树枝帮忙。

文锦并不急着让白丝重新缠绕上去,在一旁袖手观看,等巫镜终于摸到了树枝,她退开老远,看准了方位,深深吸了一口气,噔噔噔地冲上来,一脚踩在他手背上。啪咔!树枝断成数截,巫镜两只手同时陷入泥中,好几根指头差点折断,痛得白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坏蛋……你真是坏呀,竟然还想弄坏我的丝。”文锦凑近了,盯着他的眼睛看,“你流泪了么?是不是很痛?要是你刚才得逞,现在陷在地底下呜呜哭的是我呢!哼!”说着又使劲地踩了两下。

巫镜痛不可当,那两根芦杆更搔得鼻腔里痒痒麻麻的。文锦正踩得高兴,耳边突然噗的一声巨响,却是巫镜打了个喷嚏,两根芦柑激射出去,其中一根差点插进她的眼睛。

这下轮到文锦惨叫了。巫镜的鼻涕一滴儿不漏的全打在她脸上,打得她连连后退,拼命抹脸,不提防脚下一绊,摔得四脚朝天。

她一分神,白丝顿时散了,巫镜奋力挣脱束缚,但见三、四个指头上都有血,气得脸都紫了。

他见文锦爬起来,正背着他抹脸上的鼻涕,生怕她又弄个什么古怪玩意儿出来,当即合身扑上前,从后面将她紧紧抱住。

文锦却也硬气,死不肯出声告饶,用手肘狠撞巫镜的腰。巫镜死死抓住她两个手腕,文锦两条腿便倒缠住他的腿,两人一挣扎,一起滚进芦苇丛里。不料此处是斜坡,两人哗啦啦地从芦苇丛钻出来,滚上了湖边一片坚硬的岩石。

巫镜背先着地,被岩石顶得差点喊错老娘的名字,赶紧一翻身,文锦胸口便顶在了岩石上。她痛得眼泪夺眶而出,屁股狠命一倔,顶痛了巫镜的小腹,又翻过身去……

两个家伙已经被疼痛和怒火烧得失去理智,便这般连滚带翻,又掐又踢,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咕噜噜地往下滚,已经完全停不下来了!此时两人已在石头上撞得鼻青脸肿,都吓得忘了斗气,却也因太过紧张,想不起只要两人分开,自然便会停下这个道理,反而越抱越紧。

眼见岩石的末端就在眼前,下面湖光闪烁,不知离水面有多高。文锦颤抖着道:“我……我不想……”

“是、是水……”

话音未落,两人连颠几下,飞出了岩石。他俩同时尖叫一声,但听耳边风声呼啸,巫镜魂飞魄散,突然想到要放开文锦的手,却不想反被文锦死抓住不放。

砰的一声巨响,溅起冲天的水花,又哗啦啦地落下。入水时的巨大冲击力终于将两人分开,巫镜双脚乱蹬,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但也无暇顾及,拼命扑出水面,大口喘气。

他喘了半天,总算缓过了劲,咦,那个死女人呢?他转来转去的看,湖面始终静悄悄的,见鬼,刚才踢到的难道是她?她会不会被自己一脚踹晕了,就此沉入湖底?

哼,也好!

想是这样想,巫镜踌躇半天,还是禁不住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去。谁知还没来得及睁眼,脑门咚的一声闷响,和正拼命向上蹿来的文锦的脑袋撞个正着。

这他妈的死女人脑袋可真硬啊!

巫镜只觉眼前金星乱晃,牙床都撞松了!他不由自主张开嘴巴,顿时灌了老大一口水。眼前的事物被他咕噜噜吐出的气泡搅得一片模糊,他双手乱抓乱挥,忽然抓住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

巫镜一怔,这不是那个死女人的胸么?看她腰身瘦小,没想到这里还真大……千吃万吃,亏不能吃,他正要细摸,劈脸被文锦踢了一脚,跟着又是一脚。这女人本来腿上功夫就厉害,此刻发了疯的猛踢,巫镜哪里招架得住,只得往一旁游去,离她几丈远了,才重新浮出水面。

文锦的脸涨得通红,见他冒出,破口骂道:“混蛋!”

“你才是混蛋!”

“你成心弄我下水!”

“谁、谁他妈成心了?这大冷的天下来好玩么?若不是你一出来就那么嚣张,我至于如此么?”

“你要把我埋了当螃蟹!你就是混蛋!你、你还……”文锦说得眼圈都红了,嘴巴越撅越高,眼看就要哭出来。巫镜举起双手,道:“好了好了,我堂堂男儿,才懒得跟你争!”说着转身向岸边游去。

“喂!混蛋!”

“……”

“喂!”

巫镜继续闷头往前游。

“镜……镜,老镜!”

“……干嘛?”

“背背我嘛……”

巫镜血往头顶冲,刚才和文锦相撞的地方鼓起老大一个包,被血冲得一抽一抽的痛。他强压怒火道:“阁下的脸皮厚度,的确让在下叹为观止!”

文锦往后荡了荡,勉强伸出一只脚,脚尖绷得笔直。她苦着脸道:“都怪你不好!我……我踢你踢得抽筋了……”

虽然落水处离岸边只有一两丈远,但那片岩壁陡峭,无法攀爬。巫镜拉着文锦游了二十几丈远,才找到一片开阔平缓的河滩。

巫镜累得几乎虚脱,甩了文锦爬上河滩,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了。文锦跟着手足并用地爬过来,不想岸上全是淤泥,撑到上面手立即往里陷去。文锦拔出手,立即闻到一股子泥腥味。

她赶紧拍打巫镜:“喂!这里好多泥,快背我到上面芦苇丛里去!喂!”拍了半天,巫镜死活也不动,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文锦没有奈何,只得强忍脚痛,一瘸一拐地跳到河岸上方的芦苇丛里。

她走到芦苇最茂密的地方,选了个平坦之处,折下芦苇,扯去碎枝,一一铺在地上。弄了半天,终于在芦苇丛中腾出一块空地,地上也铺匀了。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忽听身后风紧,一条黑影分开芦苇,抢上两步,向自己猛冲过来!

文锦啊哟一声,赶紧向下坐去,说时迟那时快,巫镜奋身一扑,扑到铺好的芦苇上,文锦这一屁股坐下去便被他挤歪了。两人狠狠地对撞几下,但巫镜比文锦高大得多,体肥肉厚,文锦哪里挤他得动?她使劲掐巫镜手臂,掐得手指都麻了,巫镜只是不动弹。

“滚开!”

“笑话!”

“这是我弄的!”

“谁救你上岸?”

“你、你好意思说?谁弄我下水?”

“谁从天而降踢我脑袋尔后死缠烂打要我帮忙?”巫镜冷笑,“这事说到天上去,你也别想占理!”

“你……”文锦的拳头在他脑袋上方悬了半天,终于恨恨作罢。

这下两人各占了一半,文锦气呼呼地折芦苇杆出气,巫镜则面朝下躺着偷笑。夜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四周的芦苇呼啦啦的响。这片芦苇虽然茂密,仍不时被风穿透,吹在两个湿淋淋的人身上。文锦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不住哆嗦。贴近了,巫镜发现她衣裙上的那些鸟全聚在胸前的树枝上,一个个缩成一团,似乎也在瑟瑟发抖。这些鸟儿多幸福呀……他坐起身道:“喂,升个火怎么样?”

“我……我哪有火种?”

巫镜从怀里摸出两块湿透了的火石,噼噼啪啪敲了半天,半个火星子也不冒,气得一扬手扔进湖里。他说:“那边有火,你跟我过去烤烤?”

“不了……我这就要走了……再说,我也不爱随便见外人。”文锦吸着鼻涕,眼珠子鬼鬼祟祟地转动,不知又在想什么。

巫镜道:“原来你早出来了。这只锦袋真厉害,竟能把这么大个活人装进去,还能一根指头不少的活着出来!”

文锦皱起眉头:“这话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算了,不跟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计较。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哼,岂是厉害二个字就可以形容的?我爹说,几乎能与他制造的神器相提并论啦!”

“你爹是谁呀?”

“要你管?”文锦鼻子翘得老高。

巫镜一拍大腿:“是啊,他能耐大,做神器呀,乖乖!嘿,你娘亲能耐也大,这个锦袋不是神器,还有什么可称神器的?生的女儿,哇,那就更加不得了!”

文锦洋洋得意,极罕见的矜持着垂下头,轻声道:“怎么个不得了?”

巫镜双手一摊:“脾气大呀。”

他说完这话,连退两步,缩头抱成一团,准备抵御文锦的回击。谁知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巫镜睁开眼,只见文锦脑袋夹在两个膝盖间,怔怔的出神。她的发髻在水中散开了,此刻弯弯曲曲地垂落在肩头,月华便顺着头发上的水静静流淌。

“你……你能自省,也很不错了……”巫镜小心地道,“你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突然有个可怕的想法,仿佛……仿佛我爹和娘亲早已去世很久了一般。”文锦眨眨眼睛,眼眶里隐隐有些水花。她叹口气:“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感伤,自己都觉得好笑……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去?我真是有点糊涂了……”

巫镜听了,心中砰然一动,重新坐回文锦身旁,道:“你是不是觉得……身边的事和人,总像在梦中一般不太真实,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是啊?”

“怪了,我最近也有这种感觉。”巫镜举起左手,“你瞧我这手,仔细瞧……像不像一柄剑?”

文锦看了几眼,忽地摸到他手臂上一处红色的地方,凛然道:“这是什么……你是巫人,怎会有妖族的‘源’纹?这是什么纹?不像是火和木的……”

“这是拜姑娘那几根可以平定天下、振肃寰宇的脚趾所赐!”巫镜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续道:“我最近啊,总是觉得……这只手不是我的。我这里应该是一柄剑才对……你别笑,真是这种感觉啊!我甚至知道该如何运用,以念力控制长在这里的……的附魔藤,再弹出剑锋。真的!嗖的一下,能弹出五支铜剑呢!唉……”

文锦收了笑,说:“反正就是……懵懵懂懂。”

巫镜接口道:“似梦非梦。”

两人对望片刻,心中同时升起一种知己之感。巫镜道:“我曾经听人说,西海沙漠里有一种神兽,名蜃,长得跟蛤蟆似的,却能吐出蜃浆,让人入梦。人一旦进入蜃境啊,不会觉得是在梦里,而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文锦瞪大了眼睛:“真的?”

“千真万确呢。别看蜃小,却排在天下四大凶兽之首,据说连成仙之人有时都无法分辨蜃境与真实,便被蜃吞噬灵魂而死。”

“吞噬灵魂?那……如果真的被陷入蜃境里,怎样才能脱离呢?”

“这就不知道了。”巫镜搔搔脑袋,“听说,首先得保证自己在蜃境里不死,你懂么?如果死了,人也就真的死了。”

文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镜,你在哪里?”

巫镜叫道:“呀,他们定是见我久不回去,出来寻找了。你……你跟我过去烤烤火么?”

“不了。”文锦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拍落裙子上粘着的芦花。巫镜这才发现她的衣裙被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部完美的曲线,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不禁看得呆了……忽地一惊,抬起头,文锦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巫镜忙道:“是……那也……嗯……好……”

“镜,最后想问一个问题,你愿意回答么?”文锦出人意料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骗我。”

“你……说!”巫镜猛拍胸膛,豪言道:“要问就问一百个!”

“你的同伴,那个巫人,名叫什么?”

“隅……”话刚脱口而出,巫镜莫名地一惊,“你问这个做甚?”

文锦笑了笑,指着他身后说:“瞧,她来了呢。”

巫镜转身看去,只见远处果然有一点火光正向这边移来,火光照亮了驭叶娇小的身体。他说:“你真的不打算……”

他回过头,身后芦苇丛随风摇动,一些芦花纷纷扬扬地飞起,向着起了一层薄雾的湖面飘去——哪里还有文锦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驭叶收拾停当,巫镜在湖边喂饱了马,三人继续北上。

车驾只能乘两人,这可颇伤脑筋。巫隅位列七人侍之一,那是神子亲自赐封的职位,地位尊崇,甚至在预备长老之上。他一声不吭地上了车,摆明了不肯自贬身份。看驭叶那娇滴滴的样子,手脚又瘦又白,让她徒步跋涉,只怕不到两个时辰就得背着她走。巫镜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跟在车后走,心中鬼火直冒。

看着自己的车嘎吱作响,马儿有气无力,巫镜恨得牙都痒了。礼仪尊卑对巫人来说可什么都重,巫隅虽然现在是带罪之身,但自己不争气的也是个逃逆之人,不敢妄想能与他平起平坐……他想到恼火处,曾想拍屁股走人了,奈何马车在这时代可是一大笔财富,岂是可以随便拱手与人的?所以愤怒归愤怒,还是只有打起精神跟着。

好在巫隅似乎也觉得把巫镜累死了,无人可以养马,时走时歇,让巫镜有时间喘气。文锦也没再出现。这么走了三天,这天中午时分,巫镜的脚已经痛得麻木了。他们钻出一片桦树林,走入一条河谷。

河谷两边是高达百余丈的陡峭山壁,山壁下没有大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每年的山洪都冲下大批岩石,充塞了整个河谷。此刻已是深秋,河谷里几乎没有水,只在几十丈之外乱石间,有一条浅浅的溪流。

巫镜再也走不动,一交坐倒,打死不肯起来。巫隅便将节杖一挥,吩咐就地歇息。驭叶跳下车,自去溪边打水,顺便准备吃的东西。

巫隅面向四方依次行礼,并慎重地画好符文禁制,才拍一拍车驾:“镜,坐这里来歇歇脚罢。”

“不,不用了!”巫镜忙躬身行礼。这是作为下臣应表之意。

“过来罢,所谓礼者,仁义之表也。”巫隅继续用别人的车显示自己的宽阔胸怀。

“不敢以辱大人!”巫镜咬着牙说。因为脚痛,都忘了按礼,他本该显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与尔等同乐也。与尔同车也。”

“是,多谢大人。”巫镜躬身行礼,细碎小步从车后跑到右首,朝天一礼,朝巫隅一礼,巫隅回礼毕,这才惶惶然登车,斜着屁股坐在车架上。这杂碎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离开昆仑有多久了?”

“嗯?”巫镜见问,立即站起身,“总有……三年了吧!小臣这段时间昏昏噩噩,记得不是很清楚。”

“三年……”巫隅两根指头轻敲木辕,“你出来的时候,樊桐岭上的瞰云宫应该要竣工了吧?”

“呃……”巫镜歪着脑袋,一时回答不上来。瞰云宫……见鬼,为何总有个印象,小时候常常跑到樊桐岭,站在瞰云宫仅存的青玉石地基上,遥望岭下永远翻滚不息的云海?它什么时候毁的自己都不清楚,何谈竣工?

憋了半天,巫镜强笑问:“大人这都不知道?大人离开昆仑山多少日子了?”

“这个月,便整整十三年了。”

“哦!”那便由着自己说了。巫镜道:“小臣离开时,还未曾竣工呢。大人知道樊桐岭那地方,只有一道山脊可通,一夫当关的地势呢!所以工程缓慢。为这事大长老还跟人急过几次。”

巫隅脸上皮肉抽动,眉弓一耸一耸的,仿佛在笑,又仿佛在跟人生气,冷冷地道:“有什么可急的。在那地方修建宫殿,靠三十六人组成的符文阵,就真的能保证昆仑山万年无忧了么?哼。”

巫镜好奇地道:“三十六人符文阵……啊,我记得史书里有记载,是不是以伏羲八卦为本,以女娲七十二星图为辅,组成的防御阵?那东西……不是说,上古就已失传了么?”

这下轮到巫隅奇怪的看他几眼:“史书里所载?一百七十年前才创造出来,哪里就失传了?”

巫镜惭愧地道:“是、是,小臣乱说,该死至极!”

巫隅默然片刻,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照我看呐,铁定得失传!长老会那些人的目光还停留在一千年前,以为凭借符文阵镇压几个妖孽、几只神兽,封禁云海,阻止精、怪之物从昆仑登仙,就可以永保太平了……人族在做什么?为何会出现比化殿下还要强大的黄帝?为何人族的军队可以横扫云中界,夺取凡间广漠之地,而我们只是不痒不痛的当个守卫,守着这点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他们认真考虑过这些问题么?”

这话大了啊。这……这话一杆子捅破天了!

巫镜一个字也不敢接,背心都被汗湿透了,恨不能把自己缩成蝼蚁,钻进泥土里去。我的老天爷!这附近没有监律司的家伙在偷听吧?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干!

他见巫隅注视着自己,硬着头皮道:“但……人族不是我们的同盟么?哈哈,怎会有事?再说,还有黄帝呢!”

“兄弟尚且会勾心斗角,自相残杀,何况人与我族从来就并非同一条心。”巫隅点点头,“你看得很准,我们两族之所以能维持千年和平,说来真让人泄气——仅仅是因为黄帝太强而已。当下的时代,看似平静,其实浊流暗涌,危机四伏。黄帝统一天下太久了,他让世间太平,让四夷之辈不敢稍有妄念,却也使得各族混杂,交通相通,种下动乱之源。有朝一日他真的登仙离去,留下的空白谁能顶上?试问天下,谁又有他那样的本事?如此天下焉得不乱?但……但我族有谁意识到这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并且踏踏实实地做准备呢?瞰云宫甚至就在倾宫背后,若战火真的烧上昆仑,他们打算怎么办?让血肉之躯冲在前面,保护驱妖震邪的三十六人符文阵?”说到这里,巫隅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绷紧了身体,然而憋了半天,终于只是叹息一声,垂下了手。

巫镜抹去额头的冷汗,咳嗽几声,抬起头来时已变作一副沉痛的神情,恨不能手提三尺长剑直上昆仑,谁人不听老隅所言,便做老镜剑下亡魂!当然也只是陪巫隅坐着,不敢多吱一声。

巫隅是看得透,可看得透有什么用?呸!长老会制订的规则跟实际情况的距离,向来比昆仑山到中土还远……

忽听一旁的灌木哗啦啦的响,几只麋鹿从里面钻出来,漠然地看他们一眼,便向河谷中心跑去。一只小鹿颇为顽皮,在队伍之外蹦跳。有一次它连续跳上五块大石,可是在那之上还横着一块更庞大的巨石,再也无路可去。小鹿在巨石前转了几圈,还是只有原路返回。

巫镜心中突然一动:这地势多像昆仑山啊。束木山、阆风岭、樊桐岭三山连贯,再越过云海和云梯,乘渊山和龙脊岭象两扇门,守护着天下之都八隅城。八隅城的第一道防线墉城,玄武岩铸就的城墙长九里、高三十丈,就像那巨石一般,横贯在两山之间,将人族的军队阻挡在外长达四千多年,直到被商国的妲己率领师氏潜入,放火焚城……

“镜!你在想什么?”

“嗯?啊……我……”巫镜猛地摇摇头,从一阵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刚才那些奇怪的念头是什么?八隅城?商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勉强回过神,随口道:“没什么,小臣胡乱想想……大人分析得极是,黄帝一旦登仙,天下必将大乱。则我族该如何自保?”

巫隅斩钉截铁地道:“铸城!昆仑山乃天下之龙脉,大神将其赐与我族,实在已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只要倾我族之力,顺天相,依山势,铸造城池,何愁千秋之安危?”他说得兴起,走下车,捡了几块石头堆成山脉模样,又拿两块长石竖起,中间夹着一块圆石。他指着长石道:“束木山和阆风岭皆是三面绝壁,峭壁高五百三十丈,两山相望,背依昆仑主脉。设若在中间铸城,斩断山脊,则即使黄帝亲自征讨,亦绝难轻易攻克。这就是我族命脉所在了!”

巫镜一拍手,叫道:“正该如此!八隅城以此为根本,向上延伸到樊桐岭,再建造观星殿以镇之,那便管他什么人族妖族,或是仙灵精怪,统统都不用担心了!”

巫隅一怔:“八隅城?观星殿?”

“啊?”巫镜太阳穴一阵乱跳,忙躬身行礼道:“这……小臣胡乱之语……我听说西海沙漠里有八足走兽,呀哟,可了不得!”

巫隅不听他后面的胡扯,沉吟道:“八隅……八座城池……樊桐岭上也要建……是了,阆风岭上建城,是西面的屏障……”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将石头堆越垒越高。他垒出整片山脉,选出尖锐的石块砌成山峰,细碎的石头排成山脊,一块青色的顽石塞在山谷间,那是樊桐岭背后望山崩裂塌落的巨岩……

巫镜看着看着,蓦地眼前一片金光,脑子里那原本模糊的形象瞬间变得无比真切。最下方广阔的墉城,总是挤满了各族的使团和商队,人潮熙熙攘攘,在巫镜眼里,它才是昆仑山真正值得称道的地方。

它的上方,锻冶所,三十六座高塔俯瞰西面及北山脊全貌;再往上,阖阅台和瀚星殿横贯樊桐岭。卫城是虎贲、石兽等侍卫的居所。碧瑰宫高九十丈,长宽皆两百丈,其内道路纵横交错,九曲回旋,勾勒出世间最大的一个符文阵。其乳白色玉石的外墙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看见。它们是隔绝凡人进入昆仑深处的关卡,亦是世间各国对于神山的象征和标志。

再往上,观星殿……

见鬼!

巫镜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今天怎么了,难道昨晚跟文锦掉进湖里,中了邪么?巫族乃大神之后,昆仑山号称神山,讲究的是坦坦荡荡,为天下之大道,怎会劳命伤财,修建这么多城池炫耀武力?老天爷!单是想一想,这罪状就足够下辈子也在冥窟里幽闭了!

在巫镜战战兢兢看巫隅垒石头的时候,二十里之外,一棵高达五十丈的参天巨树顶端,勿睁开了眼。

“找到她了。”

“哪里?”

勿手指向北方那一片藏青色的山脉。站在他头顶一根树干上的孥极目远眺,问道:“她打算独自穿越三千里北上?”

“不,更糟糕。”勿因为使用念力过久,有点头晕目眩,扶着树干道,“那个巫族使臣离她不到五十丈。”

孥凛然道:“她要做什么?还想行刺他么?那人太强,周围二十丈内都在他的禁制控制之下,她根本没有一点机会!”

“也许……她另有所图。”勿想起那日帝京之车右示出那面铜镜时,驭牙惊恐慌乱的神情,沉吟道:“她一直潜伏不动,五十丈也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出手的距离,我觉得她在寻找什么东西……也许那东西就在使臣手里。”

孥道:“那也不行。简直胡闹!她迟早会被巫人发现,那就糟糕了!”

勿冷眼看他焦急的模样,心中一动:巫劫对茗的关切,似乎已超出了寻常朋友的范畴……他故意叹口气,说道:“你说得对,使臣太强了,而且我感到他身旁又多了一人。现下我们只有静观其变。”

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闭上眼睛陷入沉思,这让勿有机会饶有兴致的观察他。他的脸修长,丹凤眼,想来得自其母巫霜。

勿的好友、鲆岛察行司执政巫柄曾与巫劫争夺预备长老之位,据他说,巫劫最厉害的不是巫人擅长的符文和念力,而是人族精通的先天之气。只是他回到昆仑后,将这份力量掩藏起来,不再轻易表露。

但此刻陷入梦境的他,却完全将巫人的身份抛弃了。瞧他毫不掩饰的暴露出杀戮本性,几乎迫不及待的要把力量展现出来,他似乎更愿意回到那黑暗的洞穴,没有道德、没有责任、没有约束,自由自在的追杀、逃亡……

这真有意思。勿不禁想起了更多有关他的传闻。

认识巫劫的人都称赞他的为人,视其为昆仑山堂皇庄重的表范,可是却很少有人提到当年商、周决战之时,正是他率领的队伍攻下守卫朝歌的四座卫城,纵兵屠掠,杀了两万三千名商国精锐,才让腹背受敌的朝歌陷入火海。

巫族年轻一辈中许多人都对他当年为了一句承诺,独自前往北冥,与周国士兵驻守菁城麓台,阻截云中族的偷袭长达半个月,击毁十三艘星槎,射杀前来督阵的黄绳府武平经年之事而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那次战役的最后阶段,在撤退命令下达之后,他杀死了准备撤离的百户长,下令不顾一切死守。当周·王朝卿士·夏宫司马少师从京观堡垒赶到菁城麓台增援时,一百三十一名周国士兵只有三人勉强活下来……

或许,他最喜爱的,是这种面对死亡的感觉……

他正想着,忽听孥问道:“你上次说,陷入蜃境的人,会被逐渐吞噬,魂灵消亡?”

“是。”

“如果……意识到这一点,而从梦中醒来呢?”

“几乎办不到。蜃境通常只有一个弱点。”

“什么?”

“梦境的发起者。”

孥皱起眉头:“你认为是谁?”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陷入了蜃境?”勿试探着道:“比如我,我就不好说自己是否在梦中。”

孥平静地道:“有件东西我找不到了。”

“嗯?”

“有件东西,”他摸到自己胸前,说,“挂在这里的某件东西不见了。”

“哧……”勿失笑道:“一件东西掉了,很正常嘛,怎么会让你有这种感觉?”

“除非我死了,否则它不可能不见。”孥摇摇头,淡淡地道,“所以我可以肯定,这是一场梦,或则说——蜃境。”

勿还想再说,可是喉头莫名的一哽,再也说不出来。孥没有玩笑……他内心的执作恐怕当世无人能及……他如果说“不可能”,那就绝对不可能!

这真可怕!

仅仅靠自身的变化就能分出梦境与现实,这份心智与自信简直匪夷所思。勿艰难的咽下一口气,第一次对将要和巫劫面对面交战产生一丝忧虑——不知究竟要什么样的人和事,才能让此人内心迷茫!但如果没有迷茫,试问当世又有谁能真正战胜他?

不过……说不定这也是好事,既然他能有此念头,自己与他合力,也许就能提前突破蜃境。勿斟酌着道:“如果我说,梦境的发起者就是驭牙,你相信么?”

“证据呢?”

“没有。但如果我们持续跟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破绽。”

“可是我不明白,为何会比她收入梦中?这不是蜃造出来的么?”

勿迟疑了片刻。他囚禁巫劫,将茗浸入蜃浆这事当然不能说,不过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尚且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巫劫被囚在青冥号下层的囚室里,即使蜃浆溢出,可也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啊?再说,就在铜瓮旁守护的踅为何又不曾见到?

除非……这真的是传说中的魇……

他清清喉咙,说:“我不知你是否听过这么一种……呃……梦境,叫做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