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么……他们抬他下山去了么吗?”

“是。”一名侍女用犀牛角梳仔细地梳理着幕的头发,答道:“药师曾说过,愿葬在母亲身旁。早上已经命人送下去了。”

“得……好好安葬才行。”

“那是自然。”侍女说着停了手,眼睛红红地说:“药师治好了多少人的病啊。奴婢的妹妹就是他救活的,真是……唉。听人说,药师是死于咳血,他们进去时,见到一床都是血呢……”

“好了,我不想听。”

“啊……是!奴婢该死!”侍女忙住了嘴,继续替幕梳头。

幕咬着下唇,默默地望着窗外。窗外那片绝壁躲藏在蒙蒙烟雨之后,失去了本来面目,只余黑白二色。雨雾如梳子一般,一片连一片,一排接一排,从东到西梳理着绝壁下的松林。这些松树虽然高大粗壮,但面对这样缠绵阴柔的风雨,也只有跟着起伏摇晃。这会儿风雨更大了,那绝壁已彻底看不见,连松林的影子都淡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沙沙沙的松涛声,时远时近,时急时徐,幕一时听得出神,连侍女忽然停止了梳头都没留意。

“茗大人……茗大人!”

“嗯……嗯?”幕一回头,只见侍女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便问:“怎么了?”

“大……大祖母……”侍女颤声道:“大祖母……”

幕一长身站起来,宽大的袖子甩得急了,将几上的饰物全部扫落,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侍女想去拾拣,但幕快步走下榻,她又忙着给她着屐,一时乱作一团。

幕走到门口,门外两名侍卫忙躬身跪下,就要磕头行礼。幕见他俩浑身都已湿透,满是泥泞,便道:“不用了,快说,大……祖母找到了?”

“是,已经找到!”

幕只觉脑中一阵眩晕,站立不住,往后连退。那侍女尖叫着跳起来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死死扣着门,道:“是……是死……咳咳……大祖母可安好?”她连连抹脸上的冷汗。

两名侍卫对看一眼,将身体伏得更低。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说:“小、小人们跟着大祭巫寻了一晚,凌晨的时候,有……有人带我们找到了大祖母。她……她已经……”他支吾半天都说不下去,幕勃然大怒,走上前一脚踢在他肩头。这一脚虽软软的没什么力,那人却“哎哟”一声,顺势滚到旁边。

另一人忙道:“茗大人息怒!只因大祖母现下的状况实在难以描述,这个……大祭巫正带人抬大祖母回来,相信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到了。请茗大人安心等候。”

安心等候?说得容易,幕坐在屋里,胸中忽而如火烧一般滚烫,直烫得额头汗如雨下;忽而周身冰冷,面如死灰,四肢抖个不停。侍女吓坏了,奈何唯一的药师早上又不明不白死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只好找来其他侍女,一些给幕擦汗换衣,一些则烧火取暖,乱七八糟地应付着。

幕始终端坐不动,心中浑浑噩噩,百骸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知道是禁忌之水的原因,但这结果是她早就知道的,所以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大祖母还认得出自己吗?一定能认出来吧……她还活着吗?如果她真的下了手的话,又怎么会让人找到呢?但至少……见鬼,至少缓几天也行啊!

“大祖母……”她呆呆地想:“你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如此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名侍女从门外跑进来,叫道:“来了!”

幕一下站起身,谁知站得过猛了,眼前一黑,咚地摔倒在地。当吓坏了的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把她往榻上抬时,却听她大声道:“好!痛痛快快死了也好!”

这么说着,幕又睁开了眼,就要挣扎着起来。一名侍女按住她,刚道:“大人且先休息一下……”幕顺手一个耳光过去,怒道:“放开!你好大的胆!”

几名侍女从未见过茗发这样大的火,更别说动手打人,俱都呆了。幕乘势跳下榻,急步走到门口,只见不远处的小丘上,一行人正默默走着。雨幕蒙蒙,他们走得缓慢而僵硬,看上去好似一队灰色的鬼魂。幕瞪着眼仓皇地张望,并没有见到大祖母的身影。队伍中间有几人抬着件物事,蒙在上面的布高高隆起,不知是什么。听见身后侍女们慌乱地要张罗蓑衣,幕一咬牙冲入雨中,拼命向那队人跑去。

满地泥泞,那铺在路上的石头早已松散,幕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得好不艰难。才跑出十几步,忽地一脚踩空,木屐死死陷入泥里。幕扯了两下,却扯断了缚脚的草绳。她不管,赤着脚继续往前跑,不料脚底一滑,险些摔倒,踉踉跄跄跑出几步才勉强站稳,头上的簪子也掉了,湿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睛。她还没来得及用手撩开头发,肩头被人牢牢抓住,有人沉声道:“茗,别太激动,大祖母也不愿见你这样的。”正是大祭巫的声音。

幕撩开发,怔怔地说:“大……大祭巫,祖母她……人呢?”

大祭巫五十来岁,身板仍挺得笔直,魁梧不减当年,只是头发已经雪白,脸上的皱纹如犁过的田一样又深又密,这是常年奔波劳累的结果。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朝队伍中那抬着的物事一指:“你自己看吧。”

幕站着不动,几名侍从将那物事抬到她面前放下。是大祖母?不可能……大祖母瘦小得像只猴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然而连大祭巫都说是她……幕迟疑地看看那几名侍卫,见他们像从泥水中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他们一定摸黑滚爬了整晚,此刻眼睛里都是血丝,但……幕更看到了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她注视良久,他们的恐惧反而减少了自己心中的恐惧。

她终于伸出了手,抓着那块布,慢慢往下扯。随着布后的物事逐渐显露出来,几名侍卫纷纷散开,顷刻间就只有大祭巫一人还站在她身后。雨下得更大了。

她拉下了布。远远地,几名侍女的尖叫划破了雨雾,接着咕咚一声,不知谁竟昏了过去。幕毫不理会,她看着,摸着,简直……聚精会神地打量着眼前这件……这堆……这团……这物事。

“大祖母?”

“是的。发现的时候,已经彻底石化了。”大祭巫走到她身后,一一指着那事物上的一些部位道:“这是她的脚……一段手臂。这是头顶,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幕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砰然落地!她使劲捂着嘴,眼泪夺眶而出。见鬼,这……这真是喜极而泣了!

“大祖母……”她朝这堆暗绿色的、坚硬的、有部分人的残肢露在外面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跪了下去,哭道:“大祖母……你……你怎么就……呜……”

“你怎么就这么死了,为什么不是我亲自动手呢?”她在心中狂叫,一开始还很别扭,但很快她就哭得昏天黑地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不甘、痛苦、屈辱……她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流过一滴泪,然而不是没有泪的,只是全部强行压在了心中。此刻再无顾忌,泪如泉涌,那些强压下的情绪一浪接一浪地扫过,以至于哭到后面泣不成声,几乎昏厥过去。

大祭巫一挥手,侍从们忙重新将布盖在那物事上,匆匆抬走。几名还算镇定的侍女赶来扶幕,这一次她不再用力,也无力可用,软软地被搀扶起来,任由她们给自己穿上蓑衣。大祭巫脸色也极惨白,道:“大祖母对你有养育之情,更有教诲之恩,你的心情,我十分了解。然而还是应当节哀。你如今已成人,又身负重托,得以大局为重……”

他在一旁说着宽慰的话,幕一句也没听进去,哭了半天,此刻回过神来,心中惊疑:“她为何让人找到大祖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计划又有变动?”她突然又想起一事,忙道:“大……大祭巫,我妹妹呢?我妹妹在哪里?”

“幕吗?我们……吗。”大祭巫清清喉咙:“我们还未找到。茗,坚强一点,幕的身手我很放心,也许她已经逃走了。你放心,我们仍会加派人手搜寻的。”

“我记得……”幕皱紧眉头,“被截杀的时候,妹妹为了掩护我,吸引了一大群人,往西面跑了……恐怕……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说着又大哭一场。大祭巫劝服不住,忙道:“对了,我为你引见一人。若不是她,我们还找不到大祖母呢,她能找到幕也说不定!”

幕一呆,收了眼泪,只见众侍从之后转出一名女子,二八年纪,一身艳丽的红色短衣,绣着金色枫叶纹路,腰间系着长长的白绸腰带,在这苍白的雨雾里极为耀眼。不知是衣服的颜色映的,还是天生如是,她的眸子闪着淡淡的红光,越发让人不可逼视。她伸出右手按在左肩,行了个奇怪的礼,手臂上的一串铜环叮当作响。

“你……你是……”幕陡然觉得背上生起一股寒意,忍不住后退一步。大祭巫刚要开口介绍,那女子嫣然一笑,脆生生地说:“小女子郁,从汨罗城来。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茗大人?小女子能得一见,荣幸之至呢。”

茗睁开眼呆呆地往上瞧了半天,又颓然闭上。她在水中惬意地伸了伸懒腰,慢吞吞浮出水面。

“早上好!”

“睡得好吗?”

“哇咧,你可真迷人!”

“给我吃!给我咬一口!我的肉啊!”

千万朵花在她冒出水的一刹那,一起开口欢呼起来,第一、二句还像个样,后面立即开始乱七八糟了。茗叹了口气,靠在没有根须的那面石壁上,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昨天晚上妖梦连连,一会儿是大祖母血淋淋的脸,仿佛被莫名的妖怪吃掉,一会儿是幕苍白的脸,怨恨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害得她惊醒了好多次。

好在池子里闪烁的光让她镇定了不少。反正睡不着,她索性潜到池底,仔细地摸索那根笔直的线。一番摸索下来,发现池底远不止这一根,而是二十七、八根,有的笔直,有的浑圆,有的则弯弯曲曲地连接着相邻的线。有些线上某处还会有凹坑,更奇怪的是,所有发光的玉石都处在一根线上,数目与线的数量也完全吻合。

这些线和坑都极浅,池子里光线闪耀不定,凭眼睛根本看不出来。若非茗从小就在卜月潭中摸索,手的触感异于常人,也是没法一一摸出来的。她好奇心大盛,愈发觉得这些线绝非天然所成,但又有什么用呢?除了玉石和线,池子里再无任何其他东西,她沿着洞壁摸了一圈,仍一无所获。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她终于困得不行,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谁知一睁开眼,洞里再度万花齐开,吵闹起来。茗被花儿们吵得头都晕了,躲在水中不出。

“你、你、你觉得怎么样?”一朵花兴奋地问它旁边另一朵沉默寡言的花:“这肉会很好吃吗?”

那朵花正在沉思,闻言白它一眼:“能吃到嘴里才知道,白痴。再说,真正能吃她血肉的是根茎,你高兴个什么劲?”

“但……但是……”那朵花委屈地说:“但是大家不都这么叫嚷吗?”

“吃屎的苍蝇就爱吵吵嚷嚷。”爱思考的花没好气说。

“你……你这么说我很难过。”那朵花红了眼。

“用脑子想想吧。现在可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而是吃不吃得到的问题。她很镇静呢,哼,那是算定了我们拿她没法子。”

“但……但她不是逃不了了吗?”

“有人拿我们设套囚禁她,却故意安排这个有水的地方。啊,看见水我简直头都要裂开了,这些肮脏的东西……为什么?哈,问得好。那就是告诉你,这辈子都别想打她的主意了!贱人!”

“你……你……”那朵花被它的杀气吓得瑟瑟发抖。

“贱人!”爱思考的花呸了一口,随即不耐烦地安慰那朵花道:“好了,这一次不是骂你。”

“啊,那女人动了!”

“她在看什么?看我们吗?喂,你好!”

茗抬头向上望去,高高的穹顶,那朵最大的红花一直沉默着。它似乎也有眼睛,但并不像其他小花一样睁开。茗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看,毫不理睬周围的招呼声。

爱思考的花突然一凛:“她在做什么?”

“她在看啊!”

“在看?”爱思考的花迟疑道:“看……为什么眼神这么奇怪?”

“非我族类,其眼必异。”旁边一朵花精辟地说,众花纷纷喝彩,小根须们竖立起来絮絮抖动,表示鼓掌。

爱思考的花学着茗的样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往上看:“嗯……看什么呢?只能看到一部分……哪一部分?”

看了一阵,它又往下看,见那女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是你。”爱思考的花一个劲地抽冷气,隐隐觉得这里面有某种可能致命的东西,却又完全摸不着头脑。它更加密切关注女人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游到石柱边,又抬头向上看,但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七嘴八舌的小花上。爱思考的花留意到她的目光始终很有规律地一片一片扫过花丛,仿佛在搜寻着什么。是什么呢?愈不明白,它便愈加紧张。

其他花儿可开心极了,觉得这么个肉嫩皮薄的人儿看着自己,简直是莫大的荣幸。是不是她在寻找第一个可以吃她的花?真他娘的刺激!于是花儿们纷纷喊叫道:“是我是我!看看我吧!”

“看我,我最漂亮!”

“我最乖巧!”

“我最……最……最会说话!”

茗笑盈盈地将目光集中在其中一朵花上,盯了它一小会儿。那花受宠若惊地瞪圆了眼睛和她对视,忽地一抖,开始放声大笑起来。周围的花问它为何发笑,它却不答,一直傻笑。茗微微摇头,又转向另一朵花。须臾,那朵花也傻笑起来。

“……”爱思考的花如果有脚,一定已经抓紧了。它仍不懂其中原委,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让前面两朵花挡住自己。茗的目光从它面前扫过,它虽未被直接看到,仍觉得透体寒凉。“见鬼……”它想:“这女人的眼神怎么……妈的,比我还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功夫,已经有二十几朵花傻笑起来,看它们幸福的笑容,其他花无不艳羡。茗却沉下了脸,无声无息地溜回水中,再度沉思起来。

“她刚才在搜寻什么呢?”爱思考的花心有余悸,但是池水荡漾,看不清水下的动静,那女人好像能在水中呼吸一般,沉下去可以数个时辰都不露头。“这个囚笼真是设计得太好了,”它忍不住感慨道:“让我们两个彼此煎熬……贱人!”

茗潜入水中,再一次对那些纹路仔细研究起来。她摸索良久,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奇怪的地方了,不觉有些气馁。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眯着眼睛,摸索那些发光的玉石。她正摸着,玉石忽地一动,吓了她一跳,随即醒悟到原来是自己推的。她惊异地又推了两下,石头不住摇晃。这些看似沉重的石头,怎么轻轻一推就能动?茗又试着推了其他几块石头,有的轻易就能晃动,有的却纹丝不动。她摸到石头底部比较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了:不能动的石头都已落在一处凹坑里。

她心念如电:“如果把所有的石头推入坑中,会怎么样?”反正左右无事,当下立即动手。这一推才发现,这些石头竟然只会顺着线翻滚,而且落入坑中后与坑的边缘结合得天衣无缝。茗越发认定这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但究竟是谁会在深山中隐藏这样的秘密呢?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当她将最后一块石头推入坑中时,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石头同时失去了光芒。她心中砰砰乱跳,知道某种封印或是符咒已经发动,赶紧向水面游去。刚冒出水面,只听花朵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啊!太阳落山了吗?”

“见鬼,谁把我眼睛遮住了?”

“我的肉!我看不见肉了!”

“嘘……等等!肉……肉出来了!”

“我的个天爷吧……”

茗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虽然不强,但在漆黑一片的洞里已经是唯一的光源了。花朵们看着她慢慢探出身体,水珠一颗颗滑下她凝脂般的肌肤,就算最迟钝的花也忍不住咽口口水,心想:“真美……”

“你们发现什么事了吗?”茗大声问道。她特意靠在没有根须的洞壁上,尽量把身体露出水面,好让洞里更亮一些。花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摇头。爱思考的花躲在花丛后紧张得瑟瑟发抖,但是它不肯说出来。

“我突然想到了。”茗环视洞穴,说:“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不能长到洞外去?这个洞穴之外许多地方都很干燥,也有小动物出没,为什么不出去呢?”

“该死!”爱思考的花狂怒地想:“她这么快就想到了?我真不该轻易任由她上到第九根石柱,这贱人竟然看到了洞口的情况!她身体为何会发光?这……这真是最该死的地方!”

它心惊胆战的时候,茗其实比它更紧张,因为她明显感到一直荡漾的池水已经开始平静下来了。池子里有某中让人战栗的东西正在飞速聚集……她恨不能肋下生出双翼飞出去,但现在,她必须冷静——至少,得比这愚蠢的花冷静。

愚蠢的花们还是第一次被问到如此高深的问题,俱都懵了,四周咯咯咯咯响个不停,花儿们陷入超出自己想象的思考中,纷纷闭上了眼。有好些甚至想得抽搐,跌落下来,死了个干脆。

“因为我们重礼,守信,答应了别人关押你,就得死守到底!你不要妄想糊弄我们!”老半天,一朵花终于站出来振臂高呼,其他花立即大声叫好!

茗决意赌上一赌,于是点头道:“很好。”说着干脆地向下沉去。她脑袋还没入水,便听见有个声音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放屁!滚、滚、滚一边去!”随即听见啪啦一下,黑暗中隐隐见到一根巨大的根须抽在一面石壁上,打得上面数百朵花同时惨叫。那声音喊道:“女人!女人出来!你想谈什么,快说!”

茗知道赌赢了。水里越来越冷,甚至开始轻微摇晃起来,她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你没有光便无法生长,是不是?我身体却能发光。现下我俩只有同舟共济,你收起根须,我带你出去,如何?”

对方沉吟不语。茗道:“你在想是否要背弃主人,对吗?那么我想问一句:你现在的主人如何?”

“不好!恶毒的家伙!”

“如果我做了你的主人,事不就成了?”

“不!我不要你这样又恶毒又狡诈的主人,妈的!”

“那更好,我更不想要你这么丑陋的花呢!”茗大声顶回去:“这洞穴里既有水,外面又是长长的漆黑的山洞,她把你设计在此,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其实现在我才不紧张,我大可以在水里慢慢的等,直到你先死去,再从容离开,岂不更好?”

“你……你……”对方显然不知道水里的情形,果然焦急起来。水现在从平静再度变得动荡,浪无声地翻滚,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打在石壁上,洞穴里回荡着愈来愈急促的涛声——可惜它紧张得已经没工夫去理会了,所以茗也仍强作镇定地等着。

“好吧……”它终于说:“好吧……见鬼!我讨厌女人胜过肮脏的水!你打算怎么做?我可告诉你,如果没有合适的盛我的容器,我可会毫不客气地插入你的肉中!”

“放心,我的血足够供养你。”茗露出一丝微笑。那家伙愤恨地咒骂了两句,只听一阵悉簌的声音传来,茗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花开始凋谢、跌落,根须逐渐收缩……花朵们纷纷扬扬落入水中,她屏住呼吸,靠着洞壁的身体清晰地感觉到根须们潮水般的退却,禁不住捏紧了拳头。

就在悉簌声已经变得很小,只余穹顶处还有少许根须时,那家伙突然道:“等等……”

“怎么了?”茗抬头问,那一瞬间,洞穴里突然骤亮。茗促不及防,被光刺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只听那家伙也惨叫道:“哎呀……真他妈的!”

“啊,该死的雨天。我在观星殿的时候就莫名地讨厌雨,现在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巫镜恼火地举着鞭子,喝道:“快点拖,没用的废物,想多吃几鞭吗?”

几名奴隶正在前面拼命拉牛,另外几人则在车后使劲推车,奈何山路实在太滑,巫镜的车又大又重,两只车轮都陷进了泥里,根本动不了分毫。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浸湿了车蓬,巫镜见那些能工打造的机关人偶被水打湿,各色奇珍异味泡了汤,心痛得一个劲地抽人。

忽听巫劫道:“行了吧,这样烂的山路,再轻的车也难走。就别为难他们了。”说着一长身钻出车幕,跳了下去。巫镜伸出脑袋叫道:“喂,你做什么?”

巫劫用竹竿在地上插了插,对带路的山民道:“还行,我们走着去。”

“什么?走着去?你疯了吗?这雨,还有这些该死的烂泥怎么办?”

巫劫回头问他:“你怕死吗?”

“不怕!”

巫劫于是断喝道:“想要建功立业的不是你吗?连死都不怕,还怕烂泥?跟我走!”

巫镜被这一句呵斥得百口莫辩,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回过神来,那时他正因踩滑而吊在一处断崖上,几名奴隶正死命往上拉扯。这哪里是路?根本就是逢林钻林,遇水涉水,碰到悬崖就跳。雨大得简直不像话,放眼望去,天地间好像都被泥浆敷满了一般,灰暗、模糊,瞧不分明。

巫镜手足并用爬上来,因走得实在太艰难,身上什么东西都丢了,惟独抽人的鞭子还留着,拿出来骂骂咧咧就要抽人。所有奴隶都学得精乖,立马躲到巫劫身后。那十名蒙着头脸的虎贲侍卫暗自好笑,却也不敢说话。巫劫道:“做什么?你以为什么地方都像昆仑山那样,到处修得整齐?你把他们抽坏了,想一个人往上爬吗?”

巫镜知道说不过他,恨恨掏出皮壶灌了口酒,骂道:“妈的,什么鬼地方!为何非要去那什么……奇奇怪怪的卜月村?”

巫劫道:“你也知道那里奇怪。九头狮鹰的怨念就在这一带徘徊,既然不知道从何处寻起,就干脆先到这些奇怪的地方去,或许那就是对方的目标也说不定啊。”

“那为何不等雨停了再来?你瞧我这身泥……”

巫劫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觉得这雨也挺奇怪吗?我在想,如果往天上射一箭,或许会射下什么东西来。”

巫镜呵呵傻笑,觉得巫劫越来越疯,又略高兴了些。这山崖甚是高峻,崖顶和崖下都是密林,只这崖边上有一片平坦的岩石。天气好的时候,在此处也许能望见北面更高的山脉,但此刻雨雾遮住了十丈以外的一切。巫镜见这里至少没有泥浆,连声喊累,于是众奴隶铺开地毯,撑起草盖,拉起帷幕,让大老爷休息。

巫劫也不阻拦,难得清闲,他也躺下静思。自有奴隶摆上小几,温好酒水。巫镜一边喝着酒,一边让女奴捏捏酸痛的脚,倒也惬意。过了一会儿,巫镜打个酒嗝,道:“我突然……突然有些感触。”

“哦?”

“我……我……我也说不好,但若不说,心里又一直堵得难受!”

“嗯,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巫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我们一直在游山玩水?”

“不也,镜君!”巫劫闻言,厉声断喝道:“汝莫作是念!我愿赠你四字!”声音之大,吓得奴隶都是一跳,慌忙跪伏在地。虎贲侍卫们按剑而起。

“哦……愿闻其详!”巫镜端衣扶冠,拱手长坐。

“诺!”巫劫也长坐而起,慎重地伸出四根指头,掷地有声地说:“踏遍天下!”

“诚……诚如君言!”巫镜被这话震撼得哽咽难语,深觉巫劫年纪轻轻便晋升预备长老,果然见识不同寻常!为此多喝了几大樽酒。没过多久,崖下刮来一股大风,刮得周围的雨雾翻滚。八名奴隶牵着的帷幕被风掀得乱飞,巫镜放下酒壶,刚要呵斥,忽地一怔,喃喃地说:“咦……真的喝多了吗?”

“怎么了?”

巫镜揉揉眼睛:“我想……我瞧见了一片蓝天。哈哈,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有这样……呃……”他迟疑地住了嘴。周围几名奴隶也发出了惊异的声音,但他们唧唧咕咕说的话巫劫一句也不懂,便问巫镜道:“你说清楚一点。”

“蓝天……我看见了一小块蓝天。奇怪,好像并不是很远。”巫镜皱着眉头观察:“就在左首的山上,我瞧得清山头的树呢,最多两、三百丈吧……那些山头上怎么还有阳光?啊,一片云移过来,又看不见了。”

“你怎么看见的?”巫劫杵着竹棍站起身,问:“可是雨一直在下啊。”

“是在下,活见鬼,我该怎么跟你形容呢?”巫镜又灌了两口酒,忽地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明白了!下雨的云是我们头上这片云!”

这完全是废话,可是巫劫愈发冷静地思考,巫镜道:“我说的好像有点怪,但是你应该会明白……我这么讲吧:下雨的云只是我们头上这片……还是有点乱。”

巫劫凛然道:“你是说,仅仅是我们头顶上有这么片下雨的云,而其他地方仍然是晴天?”

“就是这个意思!”巫镜跳起身来,巫劫已经大声下令道:“来人!速向各方探明情况,立刻回报!”

四名侍卫大声应了,三人在崖顶展开搜索,另一人用绳索飞也似向崖下坠去。不到一刻,四人纷纷回报:

“前方两白丈没有雨水,天气晴好!”

“左面一百五十丈,天气晴好!”

“右方一百七十丈,无雨!”

“来时路两百丈,天已放晴!”

啪啪啪啪,巫镜瞬间张开了四道禁制。他见一名奴隶也圈进了禁制中,恼火地一脚踢他出去。

巫劫手一伸:“箭来。”一名侍卫解下背上背的那张巨大的弓,另一名侍卫半跪在地,奉上箭筒。巫劫的手指在箭上抚摩着,很快抽出一支箭。巫镜看着他娴熟地拉弓搭箭,心道:“还好,不是用他那张邪门的弓,否则非给吹到崖下去摔死不可!”

虽说比不上那张神弓,但这柄弓也算得是昆仑山少有的好弓,其柄上嵌着三枚碧色玉石,据说有先贤的符咒,箭也是千年的恒木精心削制,安装着顷宫锻冶所造的异金箭头。巫劫将弓身拉得浑圆,顿了片刻,箭尖慢慢移动着,蓦地手一松,箭嗖的一声轻响,闪电般直插云中。巫镜清楚地看见整个云朝着箭射入的地方一缩,又纷纷翻滚而出,便大叫道:“中了!”

巫劫更不多言,瞬间又拉弓放箭,箭身准确地沿着刚才那一箭的轨迹射入云中,这一次,云层中发出很大的声响,好像一万个恶鬼同时哀叹。奴隶们吓得匍匐在地,拼命祈祷。巫镜强作镇定,手里早藏好了数道符文,准备随时保命。

箭穿透了云层,阳光从它留下的洞中射下来,照在山麓之上,众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巫镜叫道:“好!射得它哇哇叫了!再来一箭!”

巫劫把弓一丢,自有侍卫上前接住。他拍着手冷冷地说:“够了。”

那洞持续扩大着,射入的阳光也越来越多,黑黑的云疯狂地涌入其间,想要填堵,然而涌进的云瞬间便在光柱中消散不见。随着云层迅速变薄变淡,又一束光的剑穿透云层投射下来,接着又是一束……须臾,无数根光柱投下,照得原本阴霾的崖顶明亮起来。雨也飞速减小,终于随着云的彻底消失而终止,最后留下的只是一道横跨过众人头顶的彩虹。

巫镜凝望那彩虹,看见它的一边远远投射入崖下那片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森林里,一大群鸟从其下穿过,掠入林中。远处藏青色的山脉如同大地的脊背高高隆起,延绵向东,越远颜色越淡,终于与天融为一色。山颠之上,晴空万里。他咕隆灌口酒,叹道:“观星殿上,哪里见得到如此景色?”

巫劫道:“走了,发什么感慨呢?”巫镜恼道:“你这瞎子哪里知道如此壮丽景色?”巫劫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他:“山颠之上,有云吗?”

“一碧如洗呢。”

巫劫沉默片刻,方道:“想来……是很壮丽。”

“哇!哈哈哈哈!这可怎么说好?”爱思考的花笑得差点抽筋:“你这贱人!现下你可怎么办?”

水面如沸腾了一般剧烈翻滚,却冷得刺骨。看不见池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一次水底透上来的光不再色彩缤纷,而只是刺目的白光。茗接触水的身体感到了许多情绪:愤怒、痛惜、多年的孤寂、死亡……这感觉竟与卜月潭水差不多。

当光陡然亮起来时,她分明感到有人与自己擦身而过,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沙昆!”此刻想想,那似乎更像是鬼魂……她吓得连水都不敢潜了,拼命游到石柱旁,一口气爬到第九根石柱上。她刚把手搭到最后一根石柱上,忽地一根根须出现在眼前,茗吓得得连忙后退。

终于抢在她之前占据了第十根石柱,爱思考的花吁口气道:“好险!差点让你跑了!下去,女人,我可不会客气哦!”

茗捧着胸口喘气,说道:“你……你让我多待会吧。下面……下面有东西……”

“哈哈!”爱思考的花得意地笑道:“贱人!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我以为你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我要让你待?我让你去死好不好?哈哈哈哈!”话虽这样说,它躲在根须后,望着茗无暇的身子暗自咽了口气。根须们已经完全侵占了下面所有的石柱,茗所待的第九根却仍没有根须爬上。

“你瞧吧,贱人!你想逃跑?呸!”爱思考的花炫耀着,特意让四五根粗大的根须排成一行,整齐地从穹顶往下生长,洞壁咯咯咯的呻吟声不绝于耳。“省省力气吧!”

茗伏在石柱上观察水面,水波又渐渐平复了些,似乎又恢复到昨天的样子,只是不再有彩色的光射出。她总算缓过劲,道:“那里面真的有东西,我可不骗你。”

“有肯定是有的!不过有什么用,你清楚吗?哈!就只是变变颜色吗?真有趣……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有机会再骗我第二次了!”

茗道:“可是,你不怕吗?水里那东西……可能对你我都是威胁也说不定啊。”

“哦……”爱思考的花学着茗刚才的口气道:“其实我才不紧张,我大可以在上面慢慢地等,直到你先死去,再作计较,怎么也强过你,哈哈哈……哎?”

一人一花一起往石柱对面的洞壁看去,在快要接近穹顶的地方,覆在壁上的根须正在很明显地抖动。奇怪,并没有风吹进洞,看上去好像是根须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顶。爱思考的花试着调整了一下,可是根须抖得更厉害了。

“你抽风吗?”

“闭嘴!贱……”

咚!一声巨响,那地方突然往外爆裂开来,无数根须的残肢乱飞,劈劈啪啪砸到石柱上。茗抱着头尖叫,可是远远不及爱思考的花的嘶声惨叫,所有的根须都抽搐着挺得笔直竖起,剧烈颤抖。茗顾不上脑袋被砸得生痛,赶紧离洞壁远些,以免被这些抽筋的根须碰到。

一直等到再没有根须落下,茗才壮起胆子往上看,不觉呆了。有尊石兽头从一众根须中伸了出来,瞪眼咧嘴,面目狰狞,嘴里兀自还残留着一些根须。不知它在洞壁里已隐藏了多少个年头,看上去仍然栩栩如生,那两只耳朵后奇怪的小巧的翅膀张开,仿佛展翅欲飞。

“这……这他妈是什么东西?”爱思考的花号叫道:“怎么冒出来的?那贱人把我弄到什么地方来了?”

茗仔细端详着石兽,忽地想起一事,又朝穹顶其他地方瞧去。爱思考的花正在悲愤地痛骂,茗对它叫道:“喂!我如果是你,可没有时间叫喊了?”

“什么?你……臭贱人,你又想诈我?”

茗叹口气:“你知道这是什么兽吗……你仔细瞧吧,三目,竖瞳,耳后有翼。这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啤漯’。”

“那……那又怎样?这他妈还不是块破石头?”爱思考的花又痛又恨,脑子里早就一片混乱。

“据说……它们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话音未落,砰的又是一声巨响,茗早有准备,双手抱头蹲下,立即听见根须纷纷坠落,跌入水中。因此次冲撞几乎就在茗的头顶,根须们被冲出老远,反而没有多少砸中她。只有一根落在茗面前时,根须头部还顽强地对着面前鲜嫩的肉张开了口,被茗一手抓起,在石柱上死命敲了两下,丢入水中。

爱思考的花抽搐了足有一刻才号出声来。两尊石兽对称地出现洞壁上方,打断了它数根主根须,绝非损失小根须那么无关痛痒。它好像被抽筋剥皮的痛楚惨叫听得茗背上隐隐作痛。

“贱、贱、贱……”爱思考的花抖得语不成句,忽听茗又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该想想怎么逃命了。”

“为、为、为……”

茗指着石兽道:“瞧见它张开的口了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种神兽曾是黄帝命来司水的……”

突然之间,所有的根须都停止了颤动,洞里一时静得出奇。老半天,才听见爱思考的花梦游般的声音:“司……司水?这他妈的可……”

茗皱着眉头道:“我还记得……”声音小了下去,喃喃自语。

“什么?你……你说什么?”

茗犯难地摇摇头,叹道:“若真是那样……”后面的声音又小了。

“到底是什么啊。贱人!”

茗脸色苍白,用手抱着头道:“我……我恐怕咱们俩都要……”含糊其辞,始终还是不肯说清楚。

爱思考的花再也经不起惊吓,终于不顾一切从离茗最近的一根根须里钻了出来,叫道:“大声点!”

它蓦地一凛,只见两只圆润的手臂后,茗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说道:“抓住你了,你这个胆小的家伙。”

爱思考的花脑中顿时一片空白。